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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亡 中 的 自 在 

                                          ◎十四世达赖喇嘛 著  

   康 鼎  译  

 

 

前言 

第一章:手持白莲的观音 
第二章:狮子法座 
第三章:入侵:风暴开始 
第四章:避难南藏 
第五章:大陆见闻 
第六章:尼赫鲁懊悔了 
第七章:出亡 
第八章:风雨飘摇的岁月 
第九章:十万难民 
第十章:披著僧袍的狼 
第十一章:自东徂西 
第十二章:神通与神秘 
第十三章:西藏真相 
第十四章:争取和平 
第十五章:宇宙责任与菩提心 



前  言 

『达赖喇嘛』的意涵,言人人殊。有些人认为我是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也有人视外我为『法王』。然而在一九五○ 年代末期,我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大委员会副委员长。随后我从西藏出走,展开流亡生涯,即遭诟诋为反革命分子与寄生虫。无论上述称谓如何,均非我本意。我认为『达赖喇嘛』是一个示现个人职务所系的头衔。在下仅是一介凡夫,一个不经意间走上僧途的藏人。 

本书中,我全然以一个喇嘛的角色来叙述我生平的事迹;然而,这绝不是一本关涉佛教的书。写书的两个主要原因是,其一,愈来愈多人热中於探知达赖喇嘛的生平事迹。其次,有些历史事件与我有关,因此我想平实地留下记录。

由于时间的限制,我决定直接以英文叙述,这并不 容易,因为我的英文自我表达能力有限。此外,我也意识到某些我表达的微妙意涵,恐怕无法如我所想般,能精确地以英文再现。但是,同样的情况,在从藏文译成英文的过程中,亦难避免。而且,我不像有些人拥有可供利用的研究资源,而我的记忆力一如常人,可能记错。因此,我要在此向西藏流亡政府的有关官员及本书编辑亚历山大·诺曼致谢,感谢他们在这些我力有未逮之处的协助。

 

 

第一章 手持白莲的观音 


一九五九年三月,我逃出西藏,从此以後,一直流亡印度。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年期间,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兵入藏。将近十年,我身兼政教领袖,致力重建两国之间的和平关系,但是终归无效。我得到令人伤感的结论:我在西藏外面,能对留在西藏的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

当我回顾西藏还是自由国度的时光,发觉那是我一生中的黄金岁月。今天,我的确是快乐。但面临的现况无可避免的迥异於从前我成长的时代。尽管沉缅於怀乡思绪显然无益,每当忆及过往,我仍不禁神伤,我想起同胞遭逢的非常苦难。古老的西藏并不完美,然而,实不相瞒,当时藏人的生活方式确是独树一格,有很多的确值得保留,如今却是永远失传了。
 
我说过,「达赖喇嘛」一辞意涵言人人殊;但对我而言,此辞仅关涉到我的职务。实际上,「达赖」是个蒙古字,意即「海洋」;而「喇嘛」是个相当於印度字Guru的藏文,意指上师。「达赖」与「喇嘛」两个字合起来,有时被泛解为「智慧之海」。但是,我认为这是出於误解。「达赖」只是「索南嘉措」(SonamGyatso)--第三世达赖喇嘛名字的部分意译。「嘉措」意即藏文里的海。更严重的误解自中国人把「喇嘛」解为「活佛」,意喻「活著的佛」。这是不对的,西藏佛教里没有这回事。只有这种说法:某些人可以自在地转生,例如达赖喇嘛,这种人称为「化身」(tulkus)。

当我还驻锡西藏,身为达赖喇嘛,象微著人间天上。它意味著过著一种远离绝大多数人民尘劳、困顿的生活。我到任何地方,都有侍从相随。我被裹著华丽丝袍的阁员及长老们围绕,这些人皆从当地最高尚、贵族的家族擢拔而出。每天与我相伴的,则是睿智的经学家及充分娴熟宗教事务的转家。每回我离开布达拉宫--有一千个房间的状丽冬官,总有数以百计的人群列队护送。

队伍的前头是一名拿著「生死轮回」象微的男子(Ngagpa),他後面是一队带著旗子、著五彩斑斓古装的骑土(Tatara。其後则是挑夫,携著我的呜禽笼子及全用黄丝包裹的个人用品。紧接著是来自达赖喇嘛本寺南嘉寺的一群和尚,他们都拿著饰以经文的旗帜。随後则是骑著马的乐师。再後,跟著两群僧官,首先是低阶和尚,他们是抬轿的;然後是澈炯阶级的喇嘛(Tsedrung)1,他们都是政府官员。达赖喇嘛厩中的马群英姿矫健地跟在後面,皆由马夫控驭,并饰以马衣。

另一阵马群则驮著国玺。我则随後坐在由廿名男丁抬著的黄轿里,他们都是绿衣红顶的军官。与大多数高级官员不同的是,他们有自己的发式,留著一条长辫子,拖在背後。至於黄轿(黄色指涉修行意涵则由另外著黄丝长袍的男子扛抬。轿旁,四名达赖喇嘛核心内阁成员噶厦(Kashag)2骑马紧随,由达赖的侍卫总管(Kusun Depon及西藏军总统领马契(Makchi照应。行伍皆佩剑凛然致敬,他们著蓝裤和饰以金色穗带黄束衣的制服。头上则戴著流苏帽。队伍四周,最主要的团体是一群警卫僧(sing gha)。他们看来声势慑人,一概至少六尺高,穿著笨重的鞋子,平添外表的夺目之感。他们手里拿著长鞭,随时派上用场。

我的轿後是高级及初级亲教教师(前者是我即位前的西藏摄政。然後是我的父母及其他家人。接著是包括贵族及平民的一大群俗官,依阶级出列。
每当我出巡,几乎所有拉萨人民都争睹我的风采。所到之地,人们向我顶礼或五体投地,一阵令人敬畏的肃穆後,他们经常随之涕下。

这种生活迥异於我幼年所过的生活。我生於一九三五年七月六日,名为拉木登珠,字面上的意思是「期盼充满神性」。藏人为人、地、事命名,常取其传神毕肖,比如,西藏最主要的河流之一,也是印度大川布拉马普德拉河(Brahmaputra)源流的昌加波河(Tsangypo),其意即为净化。再如我们居住的村庄塔泽(Taktser,位於今青海湟中祈家川),名为「咆哮之虎」。这里是小而贫瘠的垦殖地,雄踞一座小丘上,俯视著宽阔的谷地。那片草地从未长期开垦或耕种,只有牧人放牧。原因是气候变幻莫定,不适农耕。小时候,我家即为典例 ,全家廿多人在这里过著看天吃饭的营生。

塔泽位於东北藏边陲的安多省 (Amdo)。在地理上,西藏可分为四个主要区域。北方是羌塘(Changthang)寒漠区,东西横亘八百哩,几是不毛之地,只有一些吃苦耐劳的游牧人在荒烟中出没。羌塘南边是鸟昌省 (U-Tsang)3。其南方及西南方毗邻的是高大的喜马拉雅山。鸟昌省东边是康省(Kham,即中国的西康省),是全藏最肥腴的地方,因此人烟也最稠密。康省北方是安多省,两省的东边则是西藏与中国分界的天然屏障--高原纵谷。我出生时,一名回教军阀马步芳才刚在安多建立了一个效忠於中华民国的地方政权。

我的双亲是小农,不完全是农夫,因为他们从未与任何地主有所关连;但他们绝非贵族阶级。他们拥有小块土地,自力 耕种,西藏主要农作物是青稞和荞麦。家父母两者都种,还有马铃薯。但是,他们终年辛勤,常因严重的降雹或乾旱而付诸流水。他们也养些牲口,这是比较靠得住的生产资源。我记得我们有五或六只挤奶用的(此字不在 电脑中,左边一个“牛"字,右边一个“扁”字)牛 (dzomos),这是犁牛与水牛的杂交种,以及一些生蛋用的土鸡,还混养了一群大约八十头的绵羊和山羊。父亲爱马,几乎总有一两匹甚或三四 匹马。此外,我家有一对犁 牛。 

犁 牛是上苍赐於人类的一种礼物。它能存活在一千尺以上的高地,所以极适应西藏。在低於千尺以下,则很难存活。作为负重的牲口以及奶(母犁牛才能挤奶,称为 dri)、肉的来源,犁牛真是高原农作的一宝。双亲种的青稞则是西藏的另一宝。将青稞焙乾,研磨成细粉,即成糌粑。在西藏,很少有一餐不用到糌粑,即使在流亡生涯,我仍然每天吃糌粑。当然,我们并不光吃面粉;首先必须与液体搅拌,通常用茶,但牛奶(我喜欢)或牛奶提炼的半个态酪(yoghurt),甚至青稞酿成的啤酒(chang)也可以。然後用手指在碗底搅和,卷成小球状。否则,也可以煮成麦片粥。西藏人非常喜欢这样的美味,虽然在我经验中,少有外国人敢领教。中国人尤其是一点也不喜欢。 

双亲种的大多数作物只用来养我们。父亲偶与过路的牧人交换壳物或绵羊。他间或下山到最近的城市西宁 安多省的首府,从事交易,骑马需时三个钟头。在这广袤的乡区,货币并不太流通,大多数交易仍是以物易物。因此父亲可以把当季收成盈余交换茶、糖、棉布,也许是一些装饰品以及一些铁制用品。有时带回一匹新的马。他可乐了。他很善待这些动物,并以善治马疾享 誉桑梓 。 
我诞生於一座典型的藏人住屋里,屋子以石块与泥造成,围住一个广场的三面。它唯一特色是杜松木做成的水槽,凿成半圆形状,以利雨水宣泄。在它的正前方两翼之间,有个小天井,立著一根长竿。旗竿上挂著一面祈祷幡,顶部及底部系紧,上面写著数不清的祈祷文。 

牲畜养在屋後。屋里有六间房,其一是厨房,在室内时,我们在厨房消磨的时间最多;一间有座小佛坛的祈愿室,每天清晨,我们都得群集在此献供;双亲的卧室、客房、食物储藏室,以及牛棚。我们小孩没有卧房。在婴儿期,我与母亲睡;稍大时,睡在厨房的火炉旁。至於家具,没有我们一般所谓的椅子或床,但在双亲卧房及客房里,有凸起的睡眠区域。屋里还有很多华丽的漆画木制小橱。地板同样是木制,是平整铺成的厚板。
 
我父亲中等身材,急性子,我记得有一次我扯了他的胡 子,因为顽皮,被狠 揍了一顿。不过,他仍是一位慈悲的人,从未心怀不满。听说,我出生时,他有件趣事。他病了好几星期,不能下床。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麽病,开始担心他性命不保。但就在我出生当天,他突然毫无来由地逐渐康复。再为人父,并无欣喜,因为家母已生了八个小孩,其中仅有四个存活(像我们这样庞大的农耕家族的确有必要多生小孩,家母共生了十六个,其中七个活下来了)。撰写本书时,我上面的哥哥罗桑桑天(Lobsang Samten)以及大姐泽仁多玛(Tsering Dolma)已辞世。但我另二位哥哥、妹妹及弟弟仍安然健在。
 
家母无疑是我见过最慈悲的人之一。她真是好得不得了,我确信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喜欢她。她非常有同情心。有一次,记得有人告诉我邻近的中国发生可怕的饥荒。结果,许多可怜的中国人越界觅食。有一天,一对夫妻出现在我家门口,怀中抱著死去的孩子。他们向家母乞食,母亲欣然给予。然後她指著他们的孩子,问是否需要帮忙埋葬。当他们明白家母的意思,於是摇头,并澄清说打算吃掉『它』。母亲吓坏了,立刻邀他们入屋,出清储藏室的全部食物,然後伤感地送他们上路。即使这样布施家用食物,意味著我们自己可能要挨饿,她仍从未让乞丐空手而归。
 
多玛是家里最大的孩子,长我十八岁。早在我出生前,她就很尽心协助母亲管理家务。她是我出生时的接生婆。她接生我时,发现我一只眼睛张得不够开,毫不犹豫地把她的拇指放在这只不听话的眼皮上,强行把它打开,幸运的是,没有留下不良的後遗症。她也负责供应我的人间第一餐,传统上,是取自当地产的一种特殊灌木皮的液体,大家相信如此可保证孩子健康。当然我也得如法炮制,几年以後,姐姐告诉我,我是个非常脏的婴儿。她刚把我抱到怀里,我就拉了一堆屎。 

我跟三位兄长都没有什麽相处。大哥图登吉美诺布(Thupten Jigme Nopbu)早被认定为高级喇嘛塔泽仁波切(Taktser Rinpoche,仁波切是赋予精神领袖的头衔,其字面上的意义是『宝』的化身,而被迎请到离家好几小时马程的著名大寺---告本寺4。二哥嘉洛通笃(GyaloThondup)长我八岁,我出生时,他早已到邻村就学。只有长我三岁的三哥罗桑桑天留在家里。但他後来也到古本寺出家,所以在家时,我并不太 了 解他。 

当然,除了看我是个普通的娃儿,没人想到我可能会成为什麽。几乎难以置信,一位以上的化身会降生在同一个家族。我的双亲当然也没想到我会被认证为达赖喇嘛。父亲的病愈是吉兆,但大家都不认为有什麽重大意义。我自己对前程同样没有特别的暗示。我最早的记忆非常寻常。有些人非常强调人们的最初回忆,我则不然。比如,我记忆中,发现一群孩子打架,我立刻加入弱者的一边。我也记得首次看见骆驼。骆驼在蒙古地区非常普遍,但偶尔会穿越接壤处。身形庞大、壮观的骆驼,看来非常骇人。我也想起有天发现我染了东藏习见的寄生虫病。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做的一件事,是随母亲到母鸡窝里捡蛋,然後落在後面,坐在母鸡孵蛋的巢上,学著母鸡呼雏咯咯叫。孩提时,另一件令我雀跃的事是,假装即将出远门,收拾物件放进袋子里,然後说,『我要到拉萨了,我要到拉萨了』。还有,我总是坚持坐在桌子的上座,後来被认为是我必然知道命定要做更大事业的暗示。幼年,我也曾做过许多梦,都得到类似的解释,但我始终无法直言知道自己的未来。後来,母亲告诉我好些能喻义高僧转世徵兆的故事。比如,除了母亲,我从不允许任何人动我的钵。我也从未显现怯生生的样子。 

在我继续说到被寻访、认证为达赖喇嘛转世之前,首先必须说明佛教及其在藏地发展的历史。佛教的创始者是位历史人物悉达多(Siddhartha),後来他成了释迦牟尼佛,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出现。他的教义在西元四世纪间引介入藏。他们费了好几百年排挤土著本教(Bon),然後全面建立佛教信仰;举国终於彻底改变信仰,因为佛教教义统御了整个社会的各阶层。不过,藏人本质上是十分富侵略性的民族,相当好战;然而,他们对宗教事务的兴趣日增,是促使藏区遗世孤立的主要要原因。在此之前,西藏统领一个支配中亚的庞大帝国,疆域涵盖北印度大部分区域、尼泊尔及不丹南部,也包括许多中国的领土。西元七六三年,藏军确实攻占了大唐的首都,得到对方输贡的允诺以及其它的让步5。不过,由於藏人日益耽於佛教,她与邻国的关系成为一种精神上,而非政治上的性质。她与中国的关系尤然,因此发展出一种『僧伽和施主』(Priest_-Patrony)的关系。清朝皇帝也是佛教徒,称达赖喇嘛为『阐教王』(King of Expounding Buddhism)。佛教的基本法则是缘起或因果法则。简言之,人所经历的每件事皆源自起心动念,而後有了行为。念头因此是行为和经验的根本。这样的理解源自佛教意识及轮回的教理。 

前者主张,因为『因』引致『果』,再接著成为另一个『果』的『因』,意识势必接续不断。念念迁流,刹那相续,蕴集经验与印象。到肉身人灭的刹那,念头持续不断,人的意识包括所有过去经历及印象的烙印,因此去向就跟著业力流转。这就是『业』(Karma),意即『行为』。这就是意识跟著各人造作的业,随後『转世』於一个新的躯体  动物、人类或天人。 

举个简单的例子,有人生平虐待动物,来生极易投胎为狗,受主人欺凌。同样的,生平懿德善行,有助来生善报。 

佛弟子更进一步相信,因为意识的本质是无自性的,却避免无止尽的生、苦、死、转世等生命无可避免的负担,是可以做得到;但是,只有世缘牵萦的恶业已经消除,才有可能。到达此一境界,意识毫无疑问地首先会得到解脱,接著是达到无上的成佛境界(转识成智)。然而,根据西藏传统佛教的观点,菩萨虽已证得佛果,解脱生死轮回,菩萨将继续乘愿再来,致力利益众生,直到众生皆得解脱而後已。 

以我自己为例,我被认证为西藏前十三世达赖喇嘛每一世的化身(第一世出生於西元一三五一年)。这些化身又是灌音菩萨的示现,具大慈悲的白莲花的持有者,因此,我也被视为白灌音(Chenrezig)的示现,事实上,在传继系统里的第七十四代,即可溯及一位婆罗门(Brahmin)男孩,他是释迦牟尼佛时代的人。常有人问我,是否真的相信这些。这个答案不容易回答,但如今我已五十六岁,检视此世的经历,以及以佛弟子的信念见证,我毫不迟疑地认定,我在精神上与先前十三世达赖喇嘛、白灌音及佛陀本人相应。 

我还不满三岁时,政府派出一个寻访团,打探达赖喇嘛的新化身,他们被许多迹象引导,来到古本寺。其中一个迹象,与我的前生达赖喇嘛十三世圆登嘉措(Thupten Gyatso)有关,他在一九三三年五十七岁圆寂。在他涂了香料的遗蜕,趺坐接受瞻仰期间,发现他的头从朝南转向朝东北。紧接著,一位高级喇嘛---摄政本人,看到一幅观境。他在藏南圣湖拉嫫拉措湖(Lhamoi Latso),清楚地看到水里三个藏文字母: A h,Ka及Ma,浮现眼际。接著出现下列影象:一幢三层楼寺庙,有绿蓝色与金色屋顶,以及一条到山上的小径。最後,他看到一件有怪异造型导水糟的小房子。他确信 Ah字母暗示安多(Amdo),在东北方,所以寻访团就 出发了。 

抵达古本寺(拉萨至此,要三个月旅程)时,寻访团成员觉得他们走对路了,看来如果Ah字母喻安多(Amdo)的话,Ka势必喻义位於古本(Kumbum)的这座寺,而它也确实是三层楼,且有绿蓝色屋顶。他们现在只须找出那座山及有特殊导水糟的房子。所以,他们开始寻访附近的村落。他们看到我家屋顶上结瘤的杜松木干,即确定转世的达赖喇嘛就在左近。尽管如此,他们并未透露此行的目的,只要求过夜。寻访团的领袖结昌仁波切(Kewtsqang Rinpoche)大半个晚上扮作仆人,与屋子里最小的孩子玩耍,伺机观察。 

小孩认得他,大叫『色拉喇嘛,色拉喇嘛』,色拉(Sera)是结昌仁波切驻锡的寺。翌日,他们就走了,几天後再回来,这次是正式的代表团。他们携来许多我那位前世的个人用品,混杂了一些他没有用过的相似物件。每天试验,小孩总是正确无误地认出达赖喇嘛十三世的用品,并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这些多少证实寻访团已经找到达赖喇嘛的新化身。不过,在最後的结果揭晓前,还有另一位可能人选犹待验证。但没多久,这位塔泽男孩即被确认为新的达赖喇嘛,我就是那个小孩。
 
不用说,对这件事,我记得不多。我太小了。我只记得有个双眼锐利的人。这人名叫天津(Keurap Teuzin),他成为服饰总管,後来教我写字。寻访团认定我就是达赖喇嘛的真正化身,消息传回拉萨,报知摄政,在得到正式确认之前,还要好几个月,这段时间,我仍待在家里。其间,安多省地方政权的首长马步芳开始找麻烦。但是,最後双亲把我带到古本寺,我在那里升座,仪式在黎明举行。我特别记得这件事,因为日出前我就被人猛然唤醒、更衣,我也记得坐在法座上。 

於是从此开始了我生命中一段并不怎麽快意的日子。我父母并没在那里待太久,不久以後,我即孤零零置身於陌生的新环境,与父母生离,对一个小孩是一件颇残酷的事。幸亏寺中生活还有两事差堪告慰。其一是,我三哥桑天早上就在那里 ,虽然只大我三岁,他把我照顾得 很好,我们很快成为亲密的朋友。第二件是,他的上师是位非常慈悲的老喇嘛,常把我藏在他袍子里。我记得有一回他给我一枚桃子。但大多数时候,我很不快乐,我无法理解成为达赖喇嘛意味著什麽。我只知道---我是许多小男孩之一。小小孩进寺并不稀奇,我也被一视同仁。比较痛苦的一件记忆和我的一位叔叔有关,他是古本寺的喇嘛。有一天傍晚,他正坐著读祈祷文,我弄翻了他的书。正如今天所见,这本经典已书页脱落。所以,当时我一碰即散。叔叔抓起我,狠狠揍了我。他非常愤怒,我也吓坏了,之後的的确确有好几年,我一直忘不了他黝黑的、麻瘢的脸、以及刺人的胡子。从此以後,只要看到他,我就非常恐惧。
 
我得知能与双亲永远团聚,要一起到拉萨,才开始觉得来日有些兴味。就像一般的孩子,我对旅行的种种,兴奋莫名。不过,此行耽搁八个月之久,因为马步芳勒索巨额赎金,不让我到拉萨。他尝到甜 头,需索更多。直到一九三九年夏天,我到拉萨前,一直如此。 

好日子终於在我四岁生日过後一星期到来。记得当时充塞一片乐观之情。护送我回拉萨的队伍非常浩大,不仅包括我双亲以及我三哥罗桑桑天,也包括寻访团的成员以及许多朝圣者。同行的,还有好些政府官员以及大量驭骡者和斥堠。这些人终身仆仆西藏商旅路线之间,任何长途旅行都非借重他们不可。他们知道每一条河正确的渡河位置,也知道攀越一座隘口要多少时间。
 
经过几天的旅程,我们离开了马步芳的辖区,西藏官方正式宣布承认我为达赖喇嘛的新化身。现在,我们进入某些世界上最渺远、最美丽的乡道:巍峨的山岭绵延著平坦的草原,我们如昆虫般,奋力越过。偶尔会遇到融冰成水的河流湍急而下,我们泼辣地踩水而过。每隔几天,我们会碰到一个小小的屯垦区,群挤在草原中的沟火旁,或者宛如附枝般,守著一片山坡。我们能遥见一所寺庙奇迹似地栖停在悬崖之上。但大多 数时候,那里 只是乾燥不毛的空地,惟有挟沙的野风和狂乱的降雹,让人知道大自然力量的可畏。 

这趟到拉萨的旅程耗了三个月。我记得不多,只除了对所见每事的新奇感:庞大的野犁牛群奔越平野,一小群的野驴以及偶见的一阵闪光,小鹿轻捷,迅速鬼魅。我也爱时时可见的大群枭叫的野鹅。 

大部分旅程,我都和桑天坐在由一对骡拉的车舆里。我们大半时间都在争吵辩论,就如一般的孩子,甚至经常大打出手,如此使车舆经常陷入失衡的险境。此时,车夫就得制止这种『兽性』,请来母亲。母亲往内探看,总会看到同样的景象:桑天流著眼泪,而我脸上挂著胜利的表情,安坐不动。因为,桑天年级虽然较长,我却是比较直率的。尽管我们感情确实够好,却无法相安无事。我们之中,总有一个人会出言引发争议,最後以打架和流泪收场;但流泪的总是他,而不是我。桑天就是脾气太好,摆不出兄长的架势来对待我。 

最後,时序已入秋,我们一行人才接近拉萨。在我们距离拉萨还有数日行程时,出现一群政府高级官员,护送我们,直到离 拉萨入口二哩外的多古塘平原。那里 早已树立一座巨大的天幕营区。中间的一座是蓝 白结构叫做Macha Chenmo的『大孔雀』(Great Peacock)。在我眼中,异常庞大,它环绕著木雕的宝座,只是用来表达欢迎年幼的达赖喇嘛回家。
 
接下来的庆典持续了一天,授予我人民的精神领袖地位。关於此事,我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归家的盛大感觉,以及数不尽的人群。我永远想不透那里为什麽会有那麽多人。总归言之,整个过程我自认表现良好:年仅四岁的我,即使一两位特别年长的喇嘛自行审度我是否为达赖十三世的真正化身时,亦泰然自若。然後,活动全部终了,我和三哥罗桑桑天被送往位於拉萨西方大约三公里的诺布林卡(意即珠宝邸园)。 

平常,诺布林卡宫仅作为达赖喇嘛的夏宫。但是摄政决定等到明年底,才让我在布达拉宫(西藏政府的所在地)正式升座。在这段期间,我必须住在那里。这实在是个很『英明』的决定,因为诺布林卡宫远比布达拉宫好顽多了。诺布林卡宫由花园和许多小型建筑组合围绕,里 面风景清幽,空气清新。布达拉宫则正好相反,我则见到塔楼壮观地伸向遥远的天际,宫里 则是黑暗、阴郁 的。 

因之,我享有一整年不负任何责任的自由,快乐地与我兄长戏耍,并能定期回家看望父母。这是我所能拥有的最後的短暂自由。 


译注: 
1、旧译孜仲或济仲,西藏政府之僧宫。 
2、噶厦类似内阁,成员有四位,清氏三名为俗家,一名为僧官。
3、乌昌旧译为卫藏。 
4、古本寺,藏语全名为『衮本贤巴林』,意为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一般汉译其名为『塔尔寺』,是藏传佛教善规派的六大寺院之一(余五寺为西藏甘丹寺、哲蚌寺、扎什伦布寺、色拉寺和甘肃的拉卜愣寺)。塔尔寺也是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诞生地。 
5、《资治通监》卷一二一三,唐纪三十九,代宗广德元年戊寅 年;吐蕃入侵长安,高晖与吐蕃大将马重英等,立故  王守礼之子承武为帝,改元置飞百 官。郭子仪免 胄见回纥是西元七六五年的事,唐与回纥联兵破吐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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