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宇宙责任与菩提心
我後来发现,一九八七年九月与十月两次示威,就是肇因於北京对我提出的五点和平计划公开指责,数以千计的拉萨人要求西藏独立,可想而知,中共官方必然以残酷的暴力镇压。武装警察开往制止示威,并任意开枪,至少有十九人死亡,受伤人数更多。
最初,中共矢口否认开火,六个月後,他们才承认,少数公安人员曾向空中开枪警告,可是或许有些子弹落地时伤到民众(听到这种说词,我不禁 怀疑中共是否暗示他们发明了一种专嗜西藏人鲜血的秘密子弹)。
有关示威及残酷血腥镇压的消息立刻传遍全球,自一九五九年以来,西藏首次再度成为新闻头题。但我直到相当时日後,才得知全部经过细节,这还是靠若干事发当时正好在拉萨的西方观光客之助。
他们之中有四十人联合提出一份报告,陈述他们亲自所睹的暴行。我才知道,两次示威都循相同的模式。起初是一群僧人聚集在大昭寺前面喊叫『西藏独立』,很快就有成千上百的俗人加入,一齐呐喊。忽然间,一整营的安全人员掩至,不加警告便逮捕了僧俗共约六十人,押到几乎就在大昭寺对面的公安局。被捕前,他们都遭到毒打。民众曾要求官员开释这些示威者,但忽然又冒出多名携有摄录影机的安全人员,拍摄群众,有人因害怕被认出,而开始向公安人员投掷石块,武装的安全部队则开枪还击。少数西藏人惊惶失措,动手推翻警车,点火焚烧,但大多数人还力持自制。一部分公安人员丢下枪逃跑时,他们搜集了武器,就地破坏。
一九八七年十月一日的骚乱中,公安局很不幸的被示威者纵火。他们是为了救出被囚禁的夥伴,铤而走险,烧毁公安局的大门。同时公安人员不断出来把人拖进去,对他们横加棰楚。
群众最後被驱散时,地面上已躺了至少十多具尸首,其中有好几名孩童。当晚及接下来数晚,好几百个人在家中被捕。最後共有两千多人入狱,他们都遭受刑讯,一份报告甚至说有人被处决。
我在此要对这些外籍人士表示谢意,他们没有义务这麽做,却无私的冒生命危险,帮助其他受苦受难的人。这种自然流露的人道精神,成为人类未来唯一的希望。他们一再冒生命的危险,援助许多受伤的西藏人,他们也把目睹的许多中共暴行拍照存证。
虽然中共官方尽快驱逐来到西藏的记者及一切外国人,但他们的暴行仍传遍世界各地,若干西方政府因此呼吁中共尊重西藏人权,并释放当地所有政治犯。北京政府却答覆说这是内政问题,拒不接受外界批评。
由於西藏已与外界隔离,我好几个月都得不到进一步消息,但我现在知道,示威之後,中共立刻展开大规模政治『再教育』计划,甚至以一周薪资为饵,诱人参加十月下旬一次反示威运动,但仍因为无人参与而宣告取消。同时为了防范再有新闻外泄,人民解放军全力封锁边界,在中共压力下,尼泊尔也逮捕了二十六名试图逃脱的西藏人,递解交中共。但也在这同时,有个中国消息来源告诉我(他也跟西方观光客一样,基於同情与义愤而这麽做),向示威者开火确实是上层下达的命令。
一九八八年初,驻拉萨的中共官员指示宗教人士照常举行默朗木庆典(该仪式被禁二十年後於一九八四年解禁)。但喇嘛认为不妥而拒绝从命。北京政府下令照计划庆祝,希望籍此向外界证明,西藏一切如常。喇嘛被迫奉命行事,但中共唯恐再生骚动的情势很明显。一九八八年二月,英国广播公司报导:
数以千计的中共安全部队开赴拉萨地区----全市各处均设有路障。晚间大队武装车辆在街道上巡逻,扩音机劝告民众留在家中。有则播音直接宣称,『不听话就宰了你们』。
默朗木庆典举行前一周,一则发自北京的路透社电讯说,有五十辆军车及一千多名穿戴镇暴装备的中共公安人员,在大昭寺前面举行演习。
庆典开始,紧张情势更是节节升高。闭幕仪式就出现大批军事部队,在场的喇嘛与安全人员之比为一比十。此外还有很多便衣混在人群中,有的携有摄录影机。後来的发展更显示,安全人员还有化妆,有的剃光头,有的戴假发,使人误以为他们是拉萨本地或外来的喇嘛。
起初还能维持和平的气氛,但三月五日,喇嘛们呐喊要求释放前一年十月未经审判就遭监禁的多名抗议者中一个名叫悠鲁巴瓦泽仁的转世活佛。接下来的祈祷典礼後半,集结的人群趁弥勒菩萨的神像被抬著绕境时,痛骂中共占领西藏,并且向四周监视的警察投掷石块。公安部队的因应方式是手持棍棒与电击棒,一再冲入人群;後来,军方就开火了,这次他们并非随便扫射,而且有准备的杀死了若干抗议者。且走且战之下,有数百名西藏人受伤。中午时分,警方突袭大昭寺,谋杀了至少十二名喇嘛,其中一人先是遭毒打,然後被挖出双眼,最後由屋顶被丢到地面。西藏最神圣的寺庙变成了屠场。
拉萨的藏人区整个沸腾了,晚间约 有十二家反西藏人的中国人开的商店被烧毁,公安部队也一再出击,拖走了 数百名男女及儿童。
由于当时只有几名外国人,而且都不是记者,所以新闻几乎全被封锁,数周後我才听到详情。同时,这次动乱无论规模与严重性都远超过前一年秋季。结果实施两周的宵禁,至少有两千五百人被捕,所有拉萨的西藏人都受到无情的威胁。
我对西藏人民如此表达他们的绝望之情,并不感到意外,但得知中共的残暴压制手段,我仍然感到震惊。全世界都为之愤怒,短短六个月之中,国际新闻再次广泛的报导这场动乱,虽然可采用的资讯不多。同时,中共官员的反应也与上次雷同:北京政府认为这是内政问题,他们把示威说成少数『反动分离分子』的阴谋,又把我称作危险的罪犯。他们说,达赖喇嘛故意唆使暴动,并派遣间谍到西藏执行任务。我早已料到这事,但中共现在公开指控外国在两次动乱中都扮演重要角色的行为,却令我不安。
我第一份有关默朗木庆典示威的完整报告,来自英国政治家艾纳斯爵士(Lord Ennals),他将近一个月後抵达西藏。艾纳斯爵士是北京政府批准来西藏,调查人权状况的一个独立代表团的领袖。他和其他团员发现西藏人所受种种违反人权的待遇,都深表震惊。代表团也搜集到无可反驳的示威人犯受到刑求的证据,他们从目击者那儿听取了全部细节。他们的报告由『国际警戎』(International Alert)出版,其中谈到『这个危险必须加以快速、积极的反应』。
这个搜证团体在西藏的同时,我却到了英国,我是应若干对西藏佛教有兴趣的团体之邀前往。我对那儿的媒体关怀西藏人民苦难的热情,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时,我也很高兴接到一九八八年稍後,在欧洲议会对一群关切此事的政治家演说的邀请。适在此时,若干西方领袖也呼吁中共,就西藏的未来与我展开谈判。
我认为这项邀请是重申五点和平计划,尤其是扩充第五点原则的良机,所以欣然接受。一九八八年六月,我在萨尔斯堡的演说中,谈到我认为在某些特殊状况下,西藏可与中共保持关系,由北京指挥它的外交与国防。我也明白表示,西藏流亡政府随时准备与中共官方谈判。可是我坚持,这只是一项建议,任何决定权都操诸西藏人民手中,不能由我决断。
北京的反应仍是全面否定。我的演说遭到公开抨击,欧洲议会也因准我演说而受批评。但一九八八年秋季还是有一项乐观的发展,中共表示愿意跟达赖喇嘛讨论西藏的未来。他们第一次承认,不仅愿意讨论达赖喇嘛的地位,也愿意讨论西藏本身。现在轮到我出牌。我立刻提出代表团的名单,并建议一九八九年一月双方在日内瓦晤谈。我这项选择是为了一旦需要我到场,我可以立刻亲自出席。
不幸的是,中共虽然原则上同意谈判,却又设下重重限制,处处阻挠。最初,他们表示宁愿在北京谈判;接著又限制不许外国人参加谈判代表团;再下来,他们连西藏流亡政府的成员都不许参加,因为他们不承认这个政府,後来他们又说,任何曾经支持西藏独立的人都不得参加,到头来,他们只肯跟我一个人谈。这实在令人失望。中共虽然口说愿意谈判,却搞得谈判根本不可能展开。我尽管一点也不反对跟中共会面,但他们先跟我的代表初步谈判,是很合理的。因此,尽管大家同意在日内瓦举行谈判,一九八九年一月来了又去了,一事无成。
一九八九年一月二十八日,消息传来,班禅在难得的从北京住所前往西藏访问期间圆寂。他不过五十三岁,我当然很难过。我觉得西藏损失了一位真正的自由门士。无可否认,有些西藏人对他持分歧的看法,事实上,一九五0年代早期,他还很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怀疑过,他以为站在中共那一边可利用情况为自己造势。但我相信他的爱国热忱出於真心。即使中共一九七八年释放他出狱後,利用他做傀儡,他还是反对他们到底。他去世前曾发表一篇演讲,新华社的报导显示,他对中共官方在西藏犯下的『许多错误』,有严厉的批评。这是一项勇敢的最後行动。
两天後,他在扎什伦布寺最後一次露面,向他前世的灵塔奉祭後不久,他就心脏病发作圆寂。很多人觉得,班禅喇嘛在自己的寺庙中圆寂具有象徵性,这是一位真正的精神宗师博大精深能力的表现。
虽然他去世前我们无法相见,但我曾跟班禅喇嘛通过三次电话。两次是在他北京的办公室,他是人民大会的代表,另一次则是他在国外的时候。他在北京的谈话无可避免的有人监听。我知道是因为第二次通话後数周,中共报章上刊出一份经过重新仔细编排的我们的谈话纪录。但他在澳洲时,总算有机会摆脱他的监视者,打电话到西德跟我交谈。我们无法久谈,但已足以使我相信,班禅喇嘛的心仍忠於他的宗教、他的同胞和国家。因此当我听说他在拉萨,因为对商业太感兴趣而被人批评的报导时,我并不放在心上。另外也有他娶妻的传言。
他死後,我接到中共佛学会邀我参加他北京的葬礼的邀请。这等於是访问中共的正式邀请。我个人很想去,但不免犹豫,去的话一定会面临若干有关西藏的讨论。如果日内瓦谈判如期举行,这实在会是个好机会;但在目前情况下,我觉得不该去,只好遗憾的拒绝了。
同时,中共的拖延也带来不可避免的结果。一九八九年三月五日,拉萨又展开三天的示威,表现出的强烈不满可说是一九五九年三月以来所仅见,成千上万的人走上街头。中共公安部队改变策略,第一天一直保持旁观,只拍摄一些书面,晚间在电视上播放。但第二天,他们又恢复用棒子打人和不分青红皂白的开枪,目击者指出,他们用机枪扫射民宅,把全家人都杀死。
不幸的是,西藏人的反应不但包括攻击警方与安全部队,在若干场合中,无辜的中国平民也成为攻击对象。西藏人实在不该使用暴力。中共要的话,以十亿人口对付我们六百万人,灭绝西藏人也非难事。大家尝试了解心目中的敌人,是更具建设性的作法。学习原谅,比单单捡起一块石头丢向憎恨的目标有用得多,尤其当深受激怒的时候。因为只有在最困厄 的环境下,为自己和为他人行善的潜能才会发挥到极致。
但事实上,我知道大部分人都觉得我这番话不切实际。我要求得太多。我不该寄望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西藏人爱中国人。因此,我虽然决不宽容暴力,但我承认某些程度的暴力是不可避免的。
我甚至对我同胞的勇气深感敬佩。大部分参与示威者是妇女、儿童及老人:男人第一天傍晚就都被捕,因此只有靠他们的家人在第二和第三天,继续替他们表达他们的意见。他们很多人现在可能已死亡,更多人在牢中天天遭受苦刑拷打。
多亏少数在场的勇敢外国人,无视威胁,尽快把最近这次暴行的报导传往外界。正如以前,美国、法国、欧洲议会都一致支持西藏人民,谴责中共至少杀害两千五百名无武装西藏人,及伤及不计其数无辜的报复手段。很多其他国家的政府也表达『重大关怀』,三月八日开始实施的戒严法更引起广大的批评。
中共在拉萨实施戒严,令人想到就害怕,因为自从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六日,第一批人民解放军部队开到以来,这座城市一直受军事统治。中共显然想把它变成一个屠场,一个喜马拉雅山下的杀戳战场。
我於是在两天後的西藏人民抗暴十三周年纪念日,向邓小平呼吁,请他出面取消戒严,终止对西藏人民的迫害,但他没有作答。
拉萨抗议结束数周後,中共内部也有示威抗议。我怀著不相信和恐惧的复杂情绪,注意它的每一个发展。尤其当一部分示威者开始绝食抗议,我更感焦虑。学生都是那麽聪明、诚挚、天真,他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却须面对一个始终那麽残酷、顽固、无动于衷的政府。同时,我也不得不有点佩服中共的领导人,这群始终坚持已见的愚蠢老朽,无视於种种显示共产主义已在全世界失败的证据,及数以百万计的抗议者 在他们的门口呐喊的事实,从不改变。
可想而知,最後军方出动镇压示威,令我感动震骇。但就政治方面考虑,我觉得民主运动只是暂时受挫。官方动用武力,只会促使平民采取支持学生的立场。他们这麽做,反而使共产主义在中国的寿命缩短一半到三分之二。同时,他们也让世界看清了他们的手段的真相:原来对中共统治下的西藏人权荡然无存所持的怀疑 态度,现在已一扫而空。
在私人层次,我颇为邓小平担心,他现在已身败名裂,如果没有一九八九年那场大屠杀,历史可能奉他为一位英明的领袖。我也很同情跟他同居领导地位的那些人,他们出於无知,摧毁了中共下十年功夫建立的国际声誉。看起来似乎他们的宣传虽然在人民中间并不成功,在他们自己身上却完全见效。
一九八九年拉萨全面戒严,与世界其他地区发生的美好改变恰成残酷的对比。我於该年秋季访问美国时,尤其感觉到这项令人悲哀的事实,我得知自己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虽然这则消息对我个人而言无足轻重,但我知道它对西藏人的意义极为重大,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得奖者』。我则因国际间认同慈悲、宽赦与爱的价值而感到满足。更有甚者,我更幸庆许多国家的人都发现,和平的改变并非不可能。过去,非暴力革命的观念或许显得太过理想化,这项压倒性的反证带给我很大的安慰。
一九八九年年底,我直接体验到这个真理,我於克伦兹(EgonKrar,tz)被推翻当天访问柏林。在东德官方协助下,我得以登上柏林围墙。我居高临下,把各安全岗哨看得清清楚楚,一位老妇人无言递给我一支红烛,我心情激动的点燃它,高高举起。一时间,小小的火焰仿佛将要熄灭,但它支持住了。人群挤在我四周,我合掌祈祷,慈悲与关怀的光明充满全世界,驱逐恐惧与压迫的黑暗。我将永远记住那一刻。
数周後,我应捷克总统哈维尔之邀请赴捷克访问时,也发生类似的事。哈维尔曾因参与政治活动被捕下狱,出狱未久就当选总统。我抵达时受到热烈的欢迎,很多人满眶泪水,举手作出胜利的手势,向我挥动。我立刻看出,尽管身受多年的极权统治之苦,这些男男女女新得到的自由中,仍生气勃勃,充满喜悦。
我觉得应邀访问捷克是一项殊荣,不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得到一国元首的邀请,也因为他是个始终如一,忠於真理的人。我发现这位总统是个文雅、诚恳、谦虚、而且富幽默感的人。当天晚宴上,他手持一杯啤酒,燃起一根香烟,告诉我他极为认同以入世著称的第六任达赖喇嘛。这使我期待捷克发生第二次革命:争取在用餐时间少抽点烟!哈维尔总统的不做作给我极深刻的印象。他似乎完全不受职位的影响,他的外貌与谈吐都显示他是个非常敏感的人。
一九九0年初,我遇到另一个予我深刻印象的人,就是在南印度建立一个村落的巴巴安提(Baba Ante)。他在荒芜的土地上,一手建立了一个有树、有玫瑰园和菜园、医院、养老院、学校和工厂的社区。这件事本身已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更值得一提的是,它完全是由残障人士所兴建。
我在村中看不到任何向残障屈服的迹象。有次我走进一间工寮,一名工人正在修理脚踏车轮子。他用麻疯病肆虐下双手的残余部分,抓住凿子和槌子,卖力的挥动,我不由得觉得他是在炫耀。但他充分的自信使我确知,只要有热情和妥善的组织,即使有重大缺陷的人也能得到尊严,成为社会上具有生产力的一员。
巴巴安提是个不平凡的人。他奋门了漫长的一生,承受了许多肉体上的苦难,由於脊椎受损,他只能笔直站著或躺下。但他仍然精力充沛,他的工作换了我一定做不来,虽然我健康良好。我坐在他床畔,握著他的手,他躺著跟我交谈,我不禁觉得身旁躺著一个真正慈悲的人。我告诉他,我的慈悲大多只是说说而已,他却用行动发出光来。巴巴安提後来告诉我,他如何下决心奉献一生帮助别人的故事。有一天,他看见一个麻疯病人,眼眶的烂洞中长出蛆来。一切就是这样开始。
像这样的人道榜样使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同胞在中共手下所受的苦难会结束,因为十亿中国人之中,纵然随时都有好几千人在从事惨无人性的行为,但其他人当中,必定有好 几百万人在行善。
话虽这麽说,我仍无法忘怀西藏目前的状况,不满与压迫绝不限於拉萨一地。一九八七年九月到一九九○年五月之间,共有八十多次经报导的示威。其中很多只有少数抗议者参加,大部分也并未以流血结束。但我的同胞却因而处于新的恐怖统治下。现在拉萨的中国人数量已远超过西藏人,坦克经常出现,国际特赦组织与亚洲 视察(Asia Watch)等组织的报导清楚的指出,迫害仍在全西藏各地持续。无故逮捕、施刑拷打、根本不加审判就监禁或处决,都是中共官方的典型作风。
这张令人不快的清单还该加上若干西藏人的证词,他们都曾在示威之後被捕受刑,但幸运的逃脱到印度。其中一个人,他的姓名必须保密,以防他的家人遭到报复,向人权调查员叙述他如何被剥光衣服,以手铐铐在囚室中多日,一再遭受毒打和辱骂。有时警卫喝醉了就来囚室打他。一天晚上,他因头部被连续撞击墙壁鼻子流血不止,但神智仍很清醒。他还描述『满身酒气』的警卫把他当成练国术的靶子。拷问的目的是逼他承认曾参加抗议,多 次刑讯之间,他有时被丢在寒冷的囚室中,不给食物或被褥。
这个人在拘禁的第五天黎明时分就被叫醒,押到监狱外面的一个侦讯中心。他先被两名警卫压在地上,第三个警卫跪在他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脑袋,不断用他的左太阳穴撞地达十分钟之久。然後他描述一种叫做『吊飞机』的酷刑:
我从地上被拖起来,两名士兵用一根绳子绑住我的手臂。这根绳子很长,中间有个金属环,刚好扣在我头後,绳子两头绕过我肩膀,一圈圈绕在我手臂上,直到手指都捆住。一个士兵接著把绳子两端穿回金属环,迫使我双臂後屈到肩胛骨上。他抓紧绳子,用膝盖顶住我後腰使刀,使我的胸部疼痛非常。绳子接著穿过天花板上的钩子拉下来,我只能以足尖著地。我很快就失去知觉。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醒来时我人在囚室里,除了手铐脚镣,全身一丝不挂。
四天後,他又赤裸裸的被押出监狱,脚镣拿掉了,但手铐还在。这次不是带他去侦讯,而是把他绑在一棵树上。
一名士兵用很粗的绳子把我绑在树上。绳子从我的脖子一直绑到膝盖。这名士兵随即站在树後,用脚顶住树,把绳子拉紧。中共士兵坐在树的四周吃午餐。一个人站起来,把碗里剩的蔬菜和辣椒丢到我脸上,辣椒灼痛我的眼睛,我还会觉得痛。然後他们解下我,押我回囚室,我脚步不稳,几乎无法走路,但每次我跌倒都会遭到一阵毒打。
其他曾经坐过牢的人,描述如何一再遭电击棒酷刑的情形。一名年轻人嘴巴被塞进电击棒,造成严重红肿;一名比丘尼告诉调查员,肛门与阴道被塞入电击棒。虽然我很想用这样的报导来论断全体中国人,但我知道这麽做是错误的。可是这样的恶行绝不能忽视。我虽然大半生都在放逐中度过,而且一直很关注中共的大事,甚至可以当『中国观察家』之称而无愧,但我必须承认,我还是不能完全了解中国人的心灵。
一九五○年代早期,我访问中国时,我看得出很多人牺牲一切只为了促成社会的改变。很多人身上留下门争的疤痕,他们大多胸怀崇高理想,要为这个广大国家的每一个人争取真正的福利。他们为这样的目标建立一个彼此之间毫无秘密,连一个人该睡几小时觉大家都一清二楚的党政制度。他们对理想狂热的程度没有什麽阻止得了。他们的领袖毛泽东颇具远见与想像力,深知建设性批评的价值,经常加以鼓励。但这个新政府几乎马上就因无谓的内门与纷争而陷於瘫痪。我亲眼目睹它发生。不久,他们就用神话取代事实,为了证明自己高人一等不惜撒谎。我一九五六年在印度见到周恩来时,告诉他我的忧虑,他叫我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好转。事实上,事态一路恶化下去。
我一九五七年回到西藏时,中共官方已在公然迫害我的同胞,但同时我一再接获不干预西藏的保证。他们说谎毫不迟疑,一向如此。更糟的是,外界似乎都准备听信这番谎言。後来到了一九七 ○年代,若干颇具威望的西方政治家被带来西藏,回去时都说一切良好。
事实是自从中共入侵以来,一百多万西藏人死於中共的政策之下。联合国一九六五年的西藏决议案中指出,中共占领我的故乡,充满『谋杀、强暴、任意下狱的行为;大规模对西藏人施以酷刑及种种残忍、不认道及可耻的待遇』。
我仍然无法解释为什麽会发生这种事,为什麽那麽多好人的崇高理想会变成毫无理性的野蛮行为。我也不懂中共领导阶层主张灭绝西藏人的动机何在。似乎中共已失去了信念,所以中国人民过去四十一年来经历了无以言喻的苦难----一切都打著共党主义的旗号。
但共产主义始终是人类社会一项最伟大的实验,我不否认自己最初也深受其意识型态的吸引。问题在於,我很快就发现,虽然共产主义宣言为『人民』服务---成立『人民旅社』、『人民医院』等----『人民』代表的却不是每一个人,而是那些少数自认为持『人民的立场』的人。
共产主义之所以如此猖獗,西方应负一部分责任。西方对最初的马克思主义政府的敌意,导致这些政府为保护自己而往往采取可笑的预防措施。他们变得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持怀疑态度。『疑心』违反基本人性---人都希望能信任别人----造成恐怖的不快处境。我记得一九八二年访问莫斯科,到克里姆林宫参观列宁房间时,就遇到类似的情形。一名女导游机械化的解说俄国大革命的官方历史,有个面无笑容,显然随时准备---开枪的便衣人员一直监视著我。
不过,如果说我有任何政治信念,我想我还是该算半个马克思主义。我并不反对资本主义,只要他遵循人道主义的路线,但我的宗教信仰使我更倾向於社会主义与国际主义,它们都跟佛教的原则比较契合。马克思主义还有一点吸引我之处,那就是它肯定人该为自己的命运负责,这不折不扣反映了佛教的观念。
相对的,在民主架构中实施资本主义政策的国家,比追求共产理想的国家自由得多,确为不争的事实。因此我最终还是支持人道的政府,以服务全体为理想:不分老少或是否能对社会有直接的贡献。
尽管我以半个马克思主义者自居,但如果真的有机会投票,我会投给支持环保的政党。近年世界最积极底进步就是日渐认识大自然的重要性。这不是什麽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照顾我们的植物就是照顾我们的家。人类来自大自然,没有理由跟大自然作对,所以我说环保跟宗教、伦理或道德无关,这些都奢侈品,因为没有它们,我们照样能生存。但再跟自然界为敌,我们将无以求生。
我们必须接受这一点。如果我们使自然界失衡,人类就要受苦。更有甚者,我们活在今天,必须为下一代著想;清洁的环境也是人权的一种。因此,保证我们交给新一代的环境,跟我们从上一代接到的同样健康(甚至更健康),是我们的责任。这实际上并不困难。因为尽管个人的能力有限,宇宙整体的努力成就却无可限量。这全赖每个人竭尽所能,离开房间时随手关灯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不表示我们因此可以不做。
身为佛教僧侣,我觉得业的观念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有用。你一旦相信动机及其效果之间的关系,就会更当心你的行动对自己及别人造成的影响。因此,尽管西藏的悲剧不断上演,我在世上仍发现许多善。尤其消费至上的信念,逐渐被人类必须维护地球资源的观念取代,带给我很大的鼓舞。这件事极有必要。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就是地球的儿女。虽然到目前为至,我们共同的母亲还容忍她儿女的行径,她也正在让我们知道,她已经到了容忍的极限。
我祈求有一天我能把关怀环境的讯息,带给每一个中国人。由于中国对佛教并不陌生,我相信我或能以实际的方式为他们服务。已故的前任班禅喇嘛曾经在北京举行过一次时轮金刚灌顶,如果我做相同的事,也是有先例可循,身为佛门弟子,我关怀所有的人,乃及所有受苦的有情众生。
我相信痛苦来自无明,人们会把自己的快乐与满足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但真正的幸福来自内在的安祥和满足,唯有经由利他、博爱、慈悲、消灭贪嗔 痴 的修养才能达成。
可是有人觉得这种话太天真,可是我要提醒他们。不论我们来自世界那个角落,基本上我们都是同样的人。我们都寻求快乐,逃避痛苦。我们有同样的基本需求与关怀。更有甚者,我们都追求自由与命运自决的权利。这是人的天性。世界各地从东欧到非洲都在发生剧变,就是最好的佐证。
同时,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暴力冲突、破坏自然、贫穷、饥饿等---主要都是人类造成的。它们唯有经过人类的努力与谅解,并培养民胞物与的情操才能解决。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其於善意与自觉,建立对彼此,及对这个我们共同拥有的星球的宇宙责任感。
不过,虽然我发现佛教信仰有助於产生慈悲,但我相信任何人都能发展出这种情操,不一定要靠宗教。我更相信,所有的宗教追求的都是相同的目标:为善与带给全人类幸福。虽然手段不尽相同,目标却是一般无二。
随著科学对我们生活的冲击日趋扩大,宗教与心灵修养在提醒我们自己具有的人性方面,重要性也与日俱增。两者之间并没有冲突,反而互有启发。科学和佛陀的教诲都告诉我们,万事万物基本上是一致的。
本书之末,我希望利用这机会特别向西方的朋友致感谢之忱。你们对西藏人所受苦难的关怀与支持,令我们深为感动,也带给我们继续为自由正义奋门的勇气。我们所恃者不是武器,而是更强大有力的真理与决心。我知道我的道谢足以代表所有的西藏人,请不要在这历史上生死存亡的一刻忘记西藏。
我们也希望能为促进世界和平、人类与美有所贡献。未来的自由西藏将设法协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保护自然,促进和平。我相信,我们西藏人精神与现实并重的能力,必将有其特殊的贡献,不论多麽渺小。
最後,我希望与读者分享一段带给我极大启发与信心的发愿文:
虚空尚存
轮回未尽
愿留世间
普度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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