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侵:风暴开始
一九五○年夏天,就在藏剧节庆之日,有一天,我正好在诺布尔卡宫,甫从浴室走出,发觉脚底下的地开始在动。已是深夜,我正和一位随从闲谈,并一边进行睡前盥洗。盥洗室位于住处几码外的附属小屋里,所以地震时,我正在室外。首先,我想到我们一定还会再碰到另一次地震,因为西藏位于地震频繁的地带。
既已十分确定,我一回到室内,就注意到好几副挂在墙上的书已东倒西歪。随之远处发生一起可怕的灾秧,我再度冲出去,后面跟着好几位洁役。我们仰望天空,一阵接一阵的轰隆声相继而起,似乎是炮弹。我们猜想这就是震动和轰隆声的肇因:可能是西藏军方正进行某种演习。总共约有三十到四十次爆裂声。
翌日,我们才知道根本不是军事演习,而的的确确是某种自然现象,有些人甚至看到一道怪异的红光,从爆破声源方向的天空射出。它逐渐形成,几乎全藏的人都看得到:东到几乎四百英里远的昌都,西南方三百英里外的萨迦。我听说实际上发生在加尔各答。随着这件事情的真相逐渐沉寂,人们自然开始认为这不只是地震,而是个预兆。
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对科学深感兴趣。所以很自然地,我希望为这件异象找寻科学依据。几天后,我遇见哈勒,询及如何解释此件异象;不仅是视之为地震,更重要的是视为殊异的天象。他说,他确定这两者相关。一定是整个山脉的上升作用造成地壳的爆裂。
对我来说,这个说法似乎可信,但不尽然如此。为什么地壳的爆裂以一阵伴随着轰隆声的夜空光亮显示?何况,隔着如此无穷尽遥远的距离,如何能为人目睹?我不认为哈勒的说法能说明一切。直到今天,我还是如此认为。或许科学另有解释,但我觉得,这些异象超乎科学,属于某些真正神秘的领域。在这个个案中,我发现接受『目睹之情景为超科学现象』的说法,较为容易。无论如何,从高空或仅是地底发出的隆隆声警告,暗示了西藏的处境将迅速恶化。
异象就在藏剧节庆之前发生。两天以后,这个预兆(假如它是的话)开始被赋予实象解释。一直到晚间,表演正在进行当中,我发现一名传讯人朝我跑来。一直到帐下,他突然转向摄政塔汤仁波切,他坐在帐里的另一边。我蓦地警觉事情不妙。在正常的情况下,公事都必须等到下个星期才会处理。我好奇到几乎忘形。这是什么意思,一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然而我是个小孩,又没有政治权力,我必须等待,直到塔汤仁波切酌情告诉我究竟怎么一回事。不过,我早已发现另一个实时得知的妙方:我站在一个有抽屉的柜子上,透过分隔我们房间墙上的高窗窥视。当传讯人到的时候,我往上蹬起,屏息侦察摄政的举止。他读信时,我可以清楚地看清他的脸。他脸色肃穆。好几分钟后,他才稍展神色,我听到他下令召集内阁。
我又发现这封信事实上是在昌都的康省省长打来的电报,叙述一起堡垒遭到中共军人突袭的事故,主事的军官阵亡。这的确是件重大新闻。早在前一年秋天,那里即遭中共越境入侵,他们高举将西藏从帝国主义侵略者手中解放的意图 不管那可能意味什么。尽管事实上,所有拉萨的中国官员已经在一九四七年被驱逐了。
而现在看来,中共似乎足以肇至威胁。果真如此,我十分了然藏人正陷入重大险境,因为我军总共不到八千官兵,远非新近夺得政权的中共人民解放军的对手。
除了心头充满悲伤,我不太记得那年藏剧节还发生什么事。甚至最奇妙的舞蹈演出,鼓声节奏放慢,也不能吸引我的注意力;他们皆着精致的妆扮(有些穿著像骷髅,表示死亡),庄严而合拍地依照古代的舞步舞动。
二个月后,十月,我们极端的恐惧达到顶点。消息传到拉萨,一支八万人的中共人民解放军队伍已经穿越昌都东边的翠处河。中国广播宣称,中共建国一周年,开始『和平解放』西藏。
所以,斧头已砍下。再不久,拉萨势必沦落。我们不可能抵御这样的屠杀。除了缺乏人力,西藏军队的困境是拥有的现代武器太少,而且几乎没受过训练。整个摄政时期,完全忽略这些。尽管一些特定军团从驻地匆忙开拔,新的一支又招募齐了。由于历史背景影响,藏人基本上爱好和平,从军被视为最低下的生活形式:军人被视为屠夫,派去与中共短兵相接的军队素质并不高。
去推测事情可能的结果,否则情况会改观等等,皆无补于事。不过,仍要说明的是,中共在进攻西藏时,大量损兵折将。在某些地区,他们遭逢强悍的抵抗,除了战争的直接为害,他们的难题大部分是捕给不易,以及恶劣的天侯。许多人死于饥饿,其它的大抵也难逃高山症的考验。这种病总是折腾外来客,有时确能致人于死。至于这次战争,不管西藏军队数量多大、装备再精良,结果其努力终将赴东流。因为,即使中国的人口都比我们多上一百倍。
这个威胁西藏自由的举动,并非没有引起世界的注意。在英国政府的支持下,印度政府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抗议,并声明中共入侵,对和平无益。一九五○年十一月七日,西藏噶厦及政府向联合国求援,盼其代表西藏出面调停。但是,不幸地,西藏依照其和平孤立的政策,从未寻求成为联合国的一员,而且未曾致力于此
除了在年底前发出两份电报。
随着冬天逝去,局势越来越坏,要达赖喇嘛即位之说甚嚣尘上。人们拥护我全面掌权的行动开始出现 距离正常秩序,我还得等两年后。据说海报贴满拉萨市,批判政府,呼吁我立即即位;还有一些歌也有同样的诉求效果。
有两派立场:其一是视我为危机中的领袖;另一些人则认为要负担这样的责任,我还太年轻。我同意后者的看法,不幸的是,我没有共同商量的机会。政府决定将之付诸神谕。这是非常紧张的场合,最后灵媒顶着他那巨大的、仪式用的头饰,蹒跚摇摆地踱到我座前,献上一条白丝贡巾(哈达),放在我的膝上,并说『他的时代到了』。
扎滇金刚( Dorje Drakden)已经明示了。塔汤仁波切立刻准备从摄政位置退下来,他仍旧是我的资深亲教师。剩下来的就是占卜国师挑选即位日期的事了。他们选中一九五○
年十一月七日,因为这天是年底前最吉利的日子。这样的发展令我非常沮丧。一个月以前,我还只是无忧的年轻男子,热切地期盼一年一度的藏剧节。如今我要面对这样紧迫的景象:在国家准备开战时,领导我的国家。但是,在回溯中,我知道这不是突如其来。迄今好几年来,神谕对政府显现出公然的轻忽,对待我却十分礼遇。
十一月伊始,大约在即位典礼前两周,我的大哥来到拉萨。我几乎认不得他。如今他是塔泽仁波切 古本寺的主持。我被认证为达赖喇嘛的转世时,曾在古本寺里过了一年半初始的寂寥生活。当我定睛看他,我知道他受了极大的苦。他陷入一种可怕的状态,非常紧张焦虑。他在告诉我过程时,甚至口吃。我们两个的出生地,也是古本寺所在地——安多,比邻中国,很快地落入中共的掌握中。他立刻受缚监禁。喇嘛的活动都受到限制,而主持本人却沦为罪俘,被关在寺里。同时,中国人全力对他洗脑,用新的共产主义者的思考方式,试图改造他。他们有个计划,如果塔泽仁波切愿意劝服我接受中共统治,他们会让他自由前往拉萨。如果我拒绝,他就杀了我,他们随后会酬报他。
那真是个怪异的提议。第一,任何杀生的念头对佛教徒皆是离经叛道的。所以这个要他为了个人私利,而暗杀达赖喇嘛的建议,显示中国人对西藏人性格了解之肤浅。
经过一年,其间我大哥目睹自己在家园遭中国人颠覆,他逐渐了解他必须逃到拉萨来警告我以及西藏政府,如果中共进攻,我必须贮存粮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驯服,所以他终于同意照他们的计划行事。
他喘着气告诉我经过。一直到现在,我对中国人几乎一无所知。而对共产党我更是几近完全无知,尽管我知道他们曾经严厉地迫害蒙古人。除此,我所知仅是手边刚巧看到的过期的美国《生活》杂志。但是我大哥现在明白告知,他们不仅是无宗教主义者,事实上也反宗教之道而行。塔泽仁波切告诉我,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得到外国的支持,以武力对抗中共。我听了,非常害怕。
佛陀禁止杀戳,但是 指出在某些情况下,可以不得已而为之。而按照我大哥的想法,当前的状况正是如此。因此,他要破了僧戒,脱下僧服,以西藏特使身分出国。他希望与美国联系。他觉得他们当然会支持让
西藏自由的想法。我乍闻之下,吓得一惊,但是在我反对之前,他警告我离开拉萨。虽然有许多人也提这件事,并没有多少人持这样的观点。但我大哥恳求我接受他的建议,不管大多数人怎么说。他说,我的处境危殆,绝不能冒落入中共手中的风险。
我们会面过后,大哥在离开拉萨前,和许多政府官员讨论过。我和他再见过一、二次,但无能劝服他改变心意。他在过去一年来的可怕境遇使确信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没细想这些事情,而全神贯注在自己的事情上。还有几天,即要举行我的即位
大典。
为了纪念这个典礼,我决定全面大赦。当天,所有狱囚都会被释放,意即萧村的监狱将会一空。我很高兴有机会如此做,虽然也有懊悔的时候。回想当年与狱囚之间似有若无的友谊,我不再拥有这种乐趣了。当我在庭院中透过望远镜遥望萧村,我看见监狱里空空如也,除了几只狗觅食残渣。那一刹,仿佛有一些东西从我生命中消失了。
十七日的早晨,我比平时早起一、二个钟头,天色仍黑。着衣时,我的服饰总管交给我一件绕在腰上的绿巾。这是按照占卜国师的指示,他认为绿色是吉祥色。我决定不吃早餐,因为典礼冗
长,我可不想被任何生理讯号干扰。不过,占卜国师坚持在典礼开始前,我必须吃一个苹果。我记得那真是难以下咽。诸事妥当后,我到佛堂,破晓时,即位典礼将在此地举行。
这是个政府官员全员到齐的场合,还有各外国驻拉萨官员随同壮声势,大家都穿上最正式、最绚丽的华美服饰。不过,当时天色很暗,我无法看个仔仔细细。典礼中,我接受象征承担世俗权力的金轮。我记得不太多,只除了一阵强胜一阵的释放膀胱尿液的急迫需要。我责备占卜国师。他们要我吃苹果的主意无疑是问题的根源。我对他们从没有太大的信心,而这次又
强化我的坏印象。
我总觉得一个人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如生与死,不必听占卜国师的意见,不必劳动其它人。不过,这只是在下鄙见。这并不意味我认为藏人习惯的占卜实务应该中断。从西藏文化的观点而言,占卜是很重要的。
不论如何,在这个场合里,我的情况愈来愈糟。
最后,我传讯下去给侍卫总管,请他加快节目进行速度。但是节目繁冗
,我开始害怕它永远不会结束。
最后,节目终于结束。我发现自己成为统帅六百万人民的当然领袖,面临全面战争的威胁,而我只有十七岁。这是个难以自处的处境,但是我认为如果能尽各种可能避免这场灾难,是我的责任。我的第一件任务就是提名两位新总理。
提名两名是源于西藏的政府制度,从总理以下的各个职位都是双轨并行,每一个职位各由一名在家人与出家人担任。这套制度由伟大的达赖喇嘛五世所创,他是首位在宗教领袖的职务外,兼摄世俗权力的『法王』。不幸的是,虽然这个制度在过去一直运作良好,是在廿世纪却是毫无希望地不合时宜。除此之外,经过大约廿年的摄政时期,这个政府已是十分腐化,如我先前所述。
不消说,改革也从未进行过。即使是达赖喇嘛也无能为力;因为无论他提出什么,首先,他必须照会两位总理,然后是内阁,其次是行政部门的每一位成员,最后付
诸国民大会。如果有任何人反对他的提案,这件事便很难再进一步发展。
改革由国民大会提出的时候,也会发生同样的状况;除非程序颠倒。比如一件法案最后提陈达赖喇嘛,也许他希望做点修正,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意见是写在羊皮条纸上,钉在原先的文件里,送回国民大会表决。但是他们深信各种外国影响会危及西藏佛教的恐惧心理,则是煽动性的改革难以推展的原因。
由于心理有底,我选了罗桑扎西作为僧官总理;另外选了干练的俗官行政人员鲁康瓦,作为相对的俗官总理。
诸事停当后,我决定和他们及内阁商议出访美国、英国及尼泊尔的代表人选,希望说服这些国家代表我们和中共调停;另一方面,则派人赴中国协商撤兵。这些特使团直到年终才出发。之后不久,由于中共军队卫戌在东方,我们决定我应和最高级的政府官员移到南藏。这样,如果情况恶化,我可以轻易穿越边境,出亡到印度。同时,两位总理依旧留在拉萨,我则带着国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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