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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狮子法座 

成为达赖喇嘛後第一个冬天的种种,我记忆不深。只有一件事让我萦怀。在当年腊月除夕,南嘉寺的喇嘛照例要表演名为恰木(Cham)的仪式舞蹈(跳神舞会),象徵驱除过往一年的负面力量。因我迄未正式升座,官方认为我不适合到布达拉宫观赏。桑天却由母亲带著去了。我很艳 羡。他当晚深夜回来,作弄地详述浓妆的舞者腾空与猝然跳跃的动作。
 
再接著的一整年,即一九○四年,我仍留在诺布林卡,春夏月份间,我时常与双亲见面。在我被确认为达赖喇嘛之际,他们即取得贵族的地位以及可观的财产,也可以在每年夏天使用诺布林卡宫园的村里的一幢房子。几乎每天,我习惯带著一名随从,溜去与他们相聚。这样做并未全然获准,但是负责管教我的摄政有时会放我一马。我特别喜欢在午膳时间开溜,因为注定要成为和尚的小男孩,某些食物,如蛋与猪肉,必须忌口,我只有到父母家才能吃到。有一次,我正在吃蛋,正好被我的高级官员杰普堪布逮个正著。他非常震惊,我也是。我拉足了嗓门喊道:『滚开』。另一个场景是,我坐在父亲旁边,看著他嚼脆皮猪肉,象只小狗注视著他,希望他分给我一些,他果真如此。猪肉的味道真是美。所以,总而言之,我在拉萨的第一年非常快乐。我尚未成为喇嘛,我的教育课程也还未开始。桑天也乐於游荡一年,虽然他在古本寺已开始识字上学。 

一九四○年冬季期间,我被送往布达拉宫,在那里正式升座成为藏人的精神领袖。关於这次典礼,我没记起什麽特殊的,庆幸的是,这是我首度坐在希虚普恩错格厅里的狮子法座上,那是巨大的、镶满宝石以及美丽木雕的宝座,厅名意指世间与出世间一切善行,这是布达拉宫东厢的主要包房。 

不久以後,我被送往城中央的大昭寺,我在那里剃度成为沙弥。典礼包括剃发仪式,从此以後,我削发,并依僧制著茶色僧服。我当然不太记得典礼是怎麽回事,只记得,看到浓妆的庆典舞者的那一刻,几乎忘我,不假思索地对桑天说:『你看!』 

我的头发由西藏摄政瑞廷仁波切1象徵性地剪掉一些。除了在我接掌大权之前担任西藏最高领袖外,瑞廷也被指定为我的高级亲教师。一开始,我小心翼翼与他相处,但我後来很喜欢他。他最引人注目的特徵是鼻子,连续有节。他充满想像力,有一种相当自由的心性。他举重若轻,不会过度小题大作:他爱郊游与马,後来他和我父亲成了好友。可惜的是,摄政的那些年,他成为备受争议的人物。而此时政府已非常腐化,比如卖官鬻 爵的情形已很普遍。 

在我受戒时,流言纷传他不适合主持剃度仪式。传言他犯了色戒,不再是个和尚。另外,他责罚一位在国会上与他唱反调的官员,也招致公开批评。尽管如此,依照传统,我去掉了原名Lhamo Thondup,冠上他的, Jamphal Yeshe,再加上前几世达赖喇嘛,所以我的全名变成Jampal Ngawang Lobsang Yeshe Tenzin Gyatso。 

除了瑞廷仁波切是我的高级亲教师外,我还有一位初级亲教师塔汤(Tathag)仁波切。他是个非常脱俗的人,温暖而且慈悲。我们一起上完课以後,他经常喜欢信口拈来地谈话与说笑,我非常喜欢。最後,在我早年,寻访团的领袖结昌仁波切,私底下也尽了不少心,形同第三位亲教师。每有任一位亲教师远行,他替代他们的角色。 
我特别喜欢结昌仁波切。他和我一样,来自安多。他极为慈悲,我对他从来无法疾言厉色。在课堂上,为了逃掉我分内的背诵,我习惯钩著他的脖子,撒娇地说,『你背!』稍候,他警告崔简(Trijang)仁波切,要特别注意不要笑出来,否则我铁会吃定他。他在我九岁左右,成为我的初级亲教师。 

这样的安排没有持续太久。就在我的见习修行开始不久,瑞廷仁波切放弃摄政,主要是因为他的风评不佳。虽然才六岁,我仍被徵询谁可以取代他。我指定塔汤仁波切,他随後成为我的高级亲教师;林仁波切则取代他,成为我的初级亲教师。
 
塔汤仁波切是个温和的人,林仁波切则非常自制且严厉,一开始,我的确很怕他。我甚至看到他的仆人就害怕,很快学会屏息辨听他的脚步声。但到最後,我很友善地对待他,我们发展出一种很好的关系。直到一九八三年往生,他一直是我最亲近的知己。 

如同我的亲教师,另有三个人也被指定为我的贴身侍从,他们都是和尚,他们是仪式总管确彭堪布(Chopon Khenpo);掌膳总管索彭堪布(Solpon Khenpo);以及服饰总管堪惹天津②。天津 也是寻访团的一员,眼神锐利,我印象极为深刻。 

我还很小时,与掌膳总管有一种亲密的连属感。这种感觉强烈到他必须随时在我的视线所及之处;即使只从门口或室里的门帘下看到他的袍子下摆也行。还好他很包容我的行径。他是个很善良单纯的人,几乎是全然地无讳。他既不是说故事能手,也不是有劲的玩伴,但这些一点也无所谓。 
对我们 这种交情,我常常想一探究竟。如今看来,就像是小猫或某些小动物与其饲主之间的系连。有时我觉得喂 食的动作是所有关系的基本根源之一。 

剃度成为沙弥不久,我开始接受基本教育。这教育祗是学习阅读。桑天与我一起受教。教室我记得很清楚(一在布达拉宫,一在诺布林卡)。相对的两面墙悬著两根鞭子,一根是黄丝制的,另一根是皮制。前者是为达赖喇嘛预备的,後者是为达赖喇嘛的兄弟而设。这些体罚用的东西把我们俩吓著了。只要 师傅向那两根鞭子望上一眼,就会让我怕得颤抖。好在那根黄鞭从没动用,那根皮鞭倒用过一两回。可怜的桑天!他运气不好,当起学生来不如我。不过,我怀疑他挨打也许是一句西藏古谚的作用:『打公羊,儆绵羊。』 

尽管桑天和我都不许拥有同年龄的朋友,我们身边却总有人陪伴,不论在诺布林卡或布达拉宫,都有大群洁役人员以及内室照管者(不能称为侍者)。他们大都是没有受教或只受过一些教育的中年男子,有一部分是军中服役後来此任职,职司保持房间整齐,监督地板务必擦过。这是我唯一讲究之处,因为我喜欢在地板上溜冰。我和桑天在一起,恶形恶状,他终於被送走,这些人就成为我仅有的陪伴。但他们真是不得了的玩伴!他们年纪也一把了,玩起来却像孩子。 

桑天被送到一所私立学校,我大约八岁。我当然很伤心,因为他是我与我家族的唯一联系。如今我只能在满月时看到他。学校在满月之日放假。每回会客完後,我站在窗前看著他离去,眼见他消失在远处,心底梗塞著伤感。 

除了与桑天每月固定的会面外,母亲偶然的探访便成我唯一的企盼。她总是由我姐姐多玛陪著一道来。她们每回都带来许多食品,所以我尤其喜欢他们来访。母亲是很棒的厨师,以烘焙精妙的点心著称。
 
到我十几岁时,母亲也常带著我的么弟天津秋结(Tenzin Choegyal)一道来。他比我小十二岁。如果有比我还调皮的小孩,那就是他。他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是,带著小马上家里的屋顶。我记得很清楚,小小的他,有一回挨到我身上来,说母亲新近向屠夫订了一些猪肉。买肉可以,这样买则是严禁的行为。预订是不可以,因为如此一来,为了特别满足你个人的需要,有些动物可能遭到杀戳。 

藏人对食用非素食之物,采取一种比较戒慎的态度。佛教不一定戒肉,但是主张不应该为了吃肉而杀生。在藏地,吃肉可以,因为往往没有什麽其它东西可吃(糌粑除外);不过,无论如何,不能介入屠杀行为。宰杀工作由其他人做。有些是由定居在拉萨的回人承担。他们拥有自己的清真寺,自成一个繁荣的社区。全藏至少有 数千名回人,其中约半数来自喀什米尔,其余则来自中国。 

记得有一回,母亲捎来肉食品塞满米和剁碎物的香肠,是故乡的特产,我立刻吃完,因为我知道如果让任何一位洁役人员知道,势必和他们分享。第二天,我病得很厉害。紧接著这次意外之後,掌膳总管几乎丢差。塔汤仁波切认为他一定出了什麽错,於是我被迫说出一切。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布达拉宫虽然很美,但并不是个理想居所。西元七世纪,达赖喇嘛五世末期所建的布达拉宫,是位于一座名为『红丘』石岩上的小建筑。一六八二年,达赖五世圆寂时,布达拉宫大半仍未完工,所以,达赖忠诚的摄政德希桑结嘉措(Desi Sangye Gyatso) 隐瞒他的死讯达十五年之久,直到完工。他只宣称达赖要长期闭关。布达拉宫不仅是皇宫,垣内包括政府办公室、许多储藏室,还有南嘉(意即『胜利』)寺的一百七十五位和尚及许多佛坛,另外还有一所让将来要成为澈炯官员的小和尚念书的学校。 
我这个小孩得到达赖五世位於顶楼(第七层)的卧室。室内极寒,灯火不足,我怀疑从达赖五世圆寂後,那里是否有人碰过。里头所有东西都是古老的、陈旧的;四片墙上挂的帘子後面积著数百年的陈灰。卧室一边靠墙矗立著一座佛坛。上面放两盏油灯(盛著腐臭油脂的碗里 ,烛心燃著),还有小碟装的食物以及净水,供养菩萨。每天都有老鼠来掠食这些供品。我逐渐喜欢这些小生物。它们非常好看,自行取用每日口粮,了无惧意。一到晚上,我躺在床上,总会听到我这些同伴来回奔跑。有时它们会到我床上来。这床是卧室里,除了佛坛,以及一个装满座垫的木箱之外,唯一的实用家具。床以长的红色帐幔围住,老鼠也爬上帐幔,我蜷伏在毯子里 ,鼠尿滴下来。 

不论布达拉宫及诺布林卡,我的例行生活大抵相同,虽然在夏宫时,因为夏日白昼较长,作息表会提前一个小时。这无妨,我从未以日出之後起床为乐。我记得有一次睡过头了,醒来发现桑天早在外边玩著,觉得很生气。 

在布达拉宫,我习惯早上六点左右起床。梳洗打理好,作一段短短的祈祷及静坐,为时一小时。然後,正好七时过後,我的早餐就送进来。早餐总是有茶及掺著蜂蜜或焦糖的糌粑。随後跟天津开始上第一节课。从我学习阅读以後,直到十三岁,这第一堂课都是书法课。藏文有两种主要的书写字体,『乌千』(Uchen)和『维美』(U-me),一种是用於手稿与官方文件,一种用於私人沟通。我只需学会写『乌千』;但因学得很快,所以自己又学了『维美』3。 

我回想这些早课,忍不住发噱。我在服饰总管注意的眼光下正襟危坐时,能听到我的仪式总管在隔壁诵经。『教室』实际上是 一个有成排盆栽的走廊,正好毗邻我的卧室。天气很冷,不过天色明亮,是研究dungkar的大好时机。这是一种小而黑,鸟啄色彩鲜明的鸟,习惯在布达拉宫的顶上筑巢。此时,我的仪式总管在我的卧室内晨祷。他诵晨课时经常睡著。每回他毛病犯了,就像断电的留声机逐渐消音,诵经声慢慢消逝,愈来愈低,终至停止。停顿之後,直待他醒来,再度开诵。只是这时他会含糊带过去,因为不知道自己念到那里 ,所以经常一再重复好几次。这种情形非常滑稽。不过,这样也有好处。日後自己学到此段经文时,我早已了然於胸。 

书法课後,照例是背诵课。只是学习佛经,当日稍晚再背诵。因为我学得快,所以觉得很无趣。饶是这样,我通常又立刻忘了。 

十点钟是早课的休息时间。我当时还很小,也必须出席为政府官员举行的会议。打从一开始,除了我全藏精神领袖的地位外,我即被培植有一天也成为西藏的世俗领袖。布达拉宫的会议厅正好在我卧室隔壁,官员从同一栋建筑二及三楼的办公室走上来。这些会议是很正式的场合,对各人朗念其当日的责任。有关我自己的案子自然也受严格检视。我的侍从总管当结千嫫(DongyerChenmo)到我房间,领我到会议厅。我先接受摄政的问候,其次是四名核心内阁成员---噶厦依官阶序列向我致敬。
 
朝会完毕,我回房继续学习。我现在又有了一位初级亲教师,我必须把当天背诵课学到的章节背给他听。然後他把第二天要学的经文念给我听,并且逐步详析。这堂课持续到中午左右。此时,钟声响起(每隔一小时钟响一次,只有一回,敲钟的人忘了,中午一点竟敲了十三下)。中午也吹海螺。接下来是年幼的达赖喇嘛一天中最重要的节目:游戏。 

我很好运,拥有许多玩具。我还很小时,有位错模(Dromo)地方的官员,这座城市与印度接壤,他常拿进口玩具给我,有时还附成箱苹果。许多到拉萨的国外使节也馈赠礼物给我。我最喜欢的玩具里,有一样是英国贸易使节团拉萨办事处处长给我的麦肯诺(Meccano)牌全套钢铁组合的工学模型玩具。年岁日长,我得到更多套模型玩具;到十五岁左右,我已拥有最简易到组合难度最高的所有麦肯诺牌套装组合模型玩具。
 
我九岁时,二名美国官员组成的代表团来到拉萨。除了捎来罗斯福总统的信,他们还带来一对美丽的呜禽和一个华丽的金表。两者都是很受欢迎的礼物。我对来访的中国 使节所送的礼物并没有很深刻的影响;毕竟,小男孩对成匹的绢丝不会有兴趣。
 
另一件最爱的玩具是发条装置的火车组合,我还有一套很棒的铅兵。等我稍长时,我学会将之熔化,改铸为和尚。依照他们原先的用途,我还是喜欢把这些和尚佣置於战争游戏 。我常耗时把他们摆成阵势,然後战争开始。只消数分钟,我排的完美阵势就乱成一片。这种情形也同样发生在另一个游戏上,那是糌粑面团或俗称的粑(Pa)做成的小坦克形及飞机模型。 

首先,我在成人友伴中举行比赛,看谁能捏塑最好的模型。每个人分同样大小的面团,比如说限定半小时内造出一个陆军兵团。然後由我评定高下。比赛时,因为我够机敏,总是不虞失掉场面。我往往淘汰做不好模型的与赛者。然後,我把我的部分模型给我的对手,换取其制造所费等量二倍的面团。如此这般,我总千方百计得到最大的实力,来结束比赛。同时,我在以物易物的交换中得到满足。然後,我们开战。至此,我事事顺遂,在我全面落败时也想一切如我意。正因我的洁役人员无论在何种形式的竞争,都从不放水。我经常试图用我达赖喇嘛的地位来占便宜,也毫无用处。我玩起来非常顽强,常常大发脾气,还动拳脚,但他们照旧不让步,有时就弄得我哭出来。 

另一个我喜爱的把戏是军队操练,从一个钟爱的洁役人员诺布通笃(Norbu Thondup)那里学来的,他是大兵洁役中的一员。我总是像一般男孩充满精力,离不开任何用肢体的活动。我喜欢一种明令禁止的特定跳跃游戏。这种游戏是尽可能地快跑,跑上一块竖立大约四十五度的木板,然後纵身往前跳。不过,我这种侵略性的倾向,有一次差点给我带来大麻烦。我在我前世的遗物中发现一个古旧、前端饰以象牙的轻巧短棒。我据为己用。有一天我拿著它在头顶上用力甩,它忽然从我手中脱出,飞快打在桑天脸上。他咚一声倒地。大约有一秒钟,我确信我把他给害死了。晕眩过後,他站起来,泪如泉涌。右眉上可怖的纵深创口上血流如注。伤口後来受到感染,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复原。结果,可怜的桑天脸上多了一个明显的记号,跟著他一辈子。 

一点过後,就是轻便的午膳。由於布达拉宫形势使然,日光到中午才照亮全室,此时我的早课正好结束。但到下午二时,日光开始消褪,房间陷入阴影里。我讨厌这个时刻:每当黑暗再度吞噬房间,我心头也拂过一片阴影。午膳以後,午课随即开始。头一个半小时包括我的初级亲教师上的一节通识教育。他竭尽所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是个很难驾驭的学生,所有科目一概讨厌。
 
我学习的课程和所有志在取得佛学学位的和尚相同。课程安排的极不平衡,在许多方面也完全不适合用来训练廿世纪末叶的国家领袖。总而言之,我学习的课程涵括五个主要及次要学门④。前者是:因明学;西藏艺术与文化;梵文;医学;以及佛学。最後一门最重要(也最难),可进一步分为五个领域:般若(Prajnaparanita),无上智慧;中观(madhyamika),观想中谛的道理;戒律(奈耶Vinaya),防止佛弟子邪非的法则;阿毗达磨(Abidharma),形上学;因明(Pramana),理则学;以及认识论。

五个次要科目是:诗;音乐与戏剧;占星学;度量与措词⑤;同义字。事实上,学位的授予只以佛学、因明及辩证为基础。因此,直到一九七○年代中期,我才学梵文文法。诸如医学等基本科目,我至今只经过非正式的学习。 

辩证学,或辩论的艺术,是西藏喇嘛教育系统的根本。两个争办者轮流提问题,附带要摆出规定的姿态。问题提出,质询者右手高举过头,与伸出的左手(此字不在电脑中,左边一个“才",右边一个“府"字)掌,同时左脚跺地。然後右手滑离左手,指近对手的头部。被询问的人处于被动,专注心神,不仅要回答问题,还要驳倒对方,而对方无时不在绕著他走。在这些辩论中,机智是很重要的一环,如能以幽默方法将对手的主张化为已用,可得高分。辩论因此成为一种通俗的娱乐,甚至风行於不识之无的一般藏人之间;他们也许跟不上智性层面的娴熟运作技巧,但仍能享受其中的乐趣与场面。过去常见游牧的流浪人和僻处拉萨之外的乡野之人,费了大半个白日,在寺庙的庭院观赏充满学问的论辩。
 
一名和尚在这种独特的论辩里的能力,是评估其智性成就的指标,因此,作为达赖喇嘛,我不仅在佛学、因明学具备良好基础,而且必须娴熟论辩。我十岁开始认真研读这些科目;十二岁时,两位指定的辩证学专家(tsenshap)⑥训练我辩证的艺术。 

午课第一节过後,下一个钟点由亲教师向我解说当天辩论的主题如何进行。四点用午茶,假如有人喝茶比英国人还多,那就是西藏人。根据最近我得知一项中国人统计的资料,西藏沦陷前,每年从中国进口一千万吨茶叶。这项资料不可能正确,因为它暗示每名西藏人每年几乎喝掉两吨茶;这个杜撰的数据显然企图证明西藏对中国的经济依赖程度,却没有列出我们喜欢喝茶的数据。 

话是这样说,但我并没有完全分享我的同胞对茶的偏好,在西藏社会,传统上习惯在茶里加盐,用犁牛奶油取代牛奶的喝法。如果精心调制,会做成非常好而且营养的饮料,不过口味绝大部分要看掺和的奶油品质而定。布达拉宫膳房里如常地供应新鲜的、乳酪似的奶油,而他们手酿的成品也很不错。那是我真正乐享西藏茶的唯一时刻。今天,我大都采英国式喝法,早晚皆然。下午期间,我则光喝热开水,这是一九五○年代我在中国养成的习惯。虽然白开水平淡无味,事实上却非常有益健康。在西藏的医疗体 系里,热开水被视为第一帖药。 

喝完茶後,两位专长论证的喇嘛加人,此後的一小时多,我用来辩论一些抽象的问题,诸如,心灵的本质为何。大约五点半过後,一天的苦难终於到尾声。我无法掌握确定的放学时间,如同一般藏人并不太有时间观念;因此,一些人与事的起始与结束大多视情况方便而定。仓促向为禁忌。 
亲教师一离开,我立刻冲出,爬上屋顶。如果是在布达拉宫,我带著望远镜。从附近的察克波里医学院到远处的圣城(拉萨的一部分),左近有大昭寺,俯瞰拉萨,景观壮美。不过,我对位置远在红丘地下的萧村兴趣较浓。因为官方的监狱正好就在那里,而此刻也正好是狱囚放风的时刻。我把他们视为朋友,关切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也知道。每当他们看到我,就行五体投地大礼。我全认识他们,我也知道谁获释或又有新人犯来了。除了细察狱囚,我也习惯检视放在天井的成堆柴薪和草料。

如是巡验过後,就到有很多游戏的时间,例如,晚膳之前的晚茶,在七时过後即送来。晚茶包括茶(无可避免)、蔬菜汤,有时加一点肉、乳果,再加上各种各类面团,这些面团甚为丰盛,由我母亲烘焙,每星期新鲜地送来。我最爱的就是安多口味的小圆饼,外有硬皮,里面清淡而松软。 
我时常安排和一位或多位洁役人员共进晚膳。他们是老饕,全都是。他们的碗大得可以装整茶壶的茶。其它时候,我和一些南嘉寺的喇嘛一起吃。不过,我大都和三位喇嘛随从,有时和契卡堪布(Chikyob Kenpo)我的侍卫总管,一起吃。契卡堪布不在时,晚膳总是沦为喧闹的场合,大家都很快乐。我尤其记得冬天的晚膳,我们傍著火炉坐,就著闪烁的油灯微光,喝热蔬菜汤,一面倾听外面风雪呼号。
 
吃过晚饭後,我蹬下七层楼梯,来到天井。我在那里必须边走边背经文和祈祷文。不过,当时我还小,始终漫不经心,几乎从未照做,不是把时间花在想以前听过的故事,就是在猜晚上临睡前会听到什麽故事。当然,这些故事本身有超自然的本质,所以吓坏了的达赖喇嘛九点钟就爬上那张黝暗、虱蚤臭虫肆虐的床。最恐怖的传说是有一只巨大的猫头鹰专门在天黑後抓小孩。这个传说源自大昭寺一座古代壁画。因此,夜幕一落,我就非呆在室内不可。 

由於青藏高原太高,许多其它地区流行的疾病在此从未听闻。不过,还有一种经常出现的危险疾病:天花。我十岁左右时,有一名新来的、长得圆胖的指定医生,使用进口的药为我接种疫苗,以防染上天花。这是个非常痛苦的经验,除了手臂上留下四个永久的疤,痛苦非常,我还发烧,持续大约二星期。我还记得大吐苦水,抱怨『那个胖医生』。
 
我在诺布林卡和布达拉宫的生活都很规律,逢重要庆典或闭关时才有所不同。我闭关时,由我的一位亲教师,有时是两位,或者其它南嘉寺的高级喇嘛陪同。通常,我每年冬天闭关一次。一般而言,闭关长达三星期,期间我只有一堂短短的课,也不准到外面玩耍;只是在督导下长时期的诵经和打坐。我是个小孩,并非经常喜欢如此。我花了许多时间往卧室的各个窗口外望。向北的窗口面对色拉寺,群山为其背景。向南的这扇则面对大议事厅,我与政府官员的每日晨会在此举行。 

议事厅里挂了一组无价的、古老的刺绣书唐卡(thangKas),描绘藏人最喜爱的宗教导师之密勒巴尊者的一生行谊。我常注视这些美丽的图书。如今,它们不知道遭遇如何。 
闭关期的傍晚比白日更难捱,因为这正是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骑在牛背上回到布达拉宫山麓潇村家中的时辰。我至今记得很清楚,夕照逐渐淡褪,男孩子从附近的牧场归来,引吭歌唱,我在静默中坐著,口中诵著咒语(mantras)。我常常希望能和他们易地而处。不过,慢慢地我逐渐也能欣赏闭关的好处。现在我真的希望有更多的时间闭关。 

我因为学习能力强,基本上我与所有亲教师都处得很好,我置身西藏某些『超级学者』间,我发现我心智能力还不错。不过,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为了免得麻烦上身,才努力学习。然而,终於有一天,我的亲教师开始忧虑我的进步速度。所以,天津想出一场模拟考试,让我与我最钟爱的洁役人员诺布通笃竞试。我全然不知天津已在试前向他做过完整的解说,结果我输了。这屈辱是公开的,尤其难堪。
 
欺瞒的把戏持续了一段时间,我非常用功,纯然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但最後,我旺盛的向上心逐渐磨光,我又回到老样子。一直到我接受专长教导後,我才了解教育有多重要,从此对功课才开始真正有兴趣。现在我懊悔早年的懒散,每天总是至少用功四个钟头。有一件事,我想对我早年的学习生涯也许有所影响,那就是某些实际的竞争。因为没有同学,我一直没有任何对手可资以自我衡估。
 
我十岁左右,在我前世遗物中发现两件古老的手摇电影放映机,以及几卷底片。起先,找不到会操控的人。最後我们找到一位常住诺布林卡的中国老和尚,证实他是个精到的技师。一九○八年,达赖喇嘛十三世亲访中国。当时还是小男孩的老和尚,曾由父母带著礼拜过达赖十三世。他是个极慈悲、诚恳的人,竭力尽瘁於其内心的宗教召唤,虽然他像许多中国人,脾气很暴。

其中一卷底片是英王乔治五世加冕礼的新闻影片。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影片中的行伍,以及世界各地来的穿著华丽的士兵。另一卷则是充满噱头的影片,显示一些女舞者如何从蛋里孵出来。最有趣的是一部有关金矿的纪录片。从这份资料,我了解采矿是多麽危险的一种行业,而且矿工得在多麽困难的情况下工作。稍後,每当我听闻有关劳动阶级被剥削的 问题(在往後的岁月里 ,我时常听说这种事),就想到这部影片。
 
我和这位中国老和尚很快成为好友,可惜的是,他在这事不久即往生。好在这段时间里,我已习得如何自行使用这部放映机,得到生平首度接触电器的经验,认识发电机的运用方法。这些经验日後证实对我极有用处。後来我得到一件显然是英国皇家送的礼物---一架附有发电机的现代电动电影放映机。这是透过英国贸易使节团转达,贸易团副委员长福斯(Reginald Fox)亲自教我使用的方法。 

这段时间,我和另一位私人大夫,绰号列宁医生,因为他蓄山羊胡。他是个胃口极大的小个子,却有极佳的幽默感。我尤其欣赏他说故事的本领。这二位医生都接受过正统西藏医疗体系的训练。关於西藏医疗体系,我在稍候章节会谈一点。 

我十岁时,打了五年的世界打战结束了。对于打战,我所知不多,除了终战时,西藏政府派了一个使节团,到印度向英国政府致赠礼物与致贺。使节团由印度总督威福威尔爵士 (Lord Wavell)接见。接下来几年,我们又派一个代表团到印度,参加一个有关亚洲关系的会议。 

就在那不久以後的一九四七年早春,发生了一件令人伤痛的意外,这件事情具体而微地显示,上位者为图个人私益,如何影响到国家的命运。 
有一天,正当我观赏一场论辩,我听到枪声响起,声音来自北方色拉寺的方向。我冲到外面,满怀兴奋地欺望从望远镜中看到什麽。然而,在那当下,我也很难过,因为我知道炮火也意味著杀戳。结果竟然是六年前宣布退位的瑞廷仁波切,他决定夺回摄政权位,在一些喇嘛及下野官员的支持下,图谋不利於塔汤仁波切。结果,瑞廷仁波切被捕,他的跟从者也死了不少。 

瑞廷仁波切随即解送到布达拉宫,他请求见我。不幸遭我的代表拒绝,不久之後就死於狱中。自然我尚未成年,我极少有机会介入司法事件;但是回溯过往,有时我觉得我在这个事件中也许可以尽些心力。如果我以某种方式介入,瑞廷寺  西藏最古老、美丽的寺庙之一,也许就可能避免破坏。总而言之,这整件事情非常愚蠢。尽管他犯了错,我个人仍旧非常尊敬他,视他为我的第一位亲教师以及上师。他死後,他的名字曾从我的名字里摘掉,直到许多年後,才奉神谕恢复。
 
那件令人伤感的事件发生不久,我随塔汤仁波切到哲蚌寺及色拉寺(两寺分别位于拉萨西方五哩及北方三哩半处)。哲蚌寺是当时世界最大的丛林,常住喇嘛逾七百人。色拉寺也没小太多,有五百名。这次出访是我的初次露面,担任辩论者。我预定要和哲蚌寺三座学院及色拉寺两座学院的方丈分别辩论。监於日来的扰攘,采取了额外的安全警戒,使我觉得不太舒服。此外,此生首度到达这个学习的高位阶,我也觉得非常紧张。不过,无论如何,他们都对我很熟稔,我确信我的前几世必与他们有所关联。论辨当著数百名喇嘛大众前进行,我虽不免紧张,幸好一切顺畅。
大约在那段时间,我从塔汤仁波切那里受领达赖五世的特殊秘法。这是达赖喇嘛独传的法,当初由伟大的达赖喇嘛五世(他至今仍名闻全藏)得之於一个异象。 

这次传法後,我有许多不寻常的经验,特别是透过作梦的形式,虽然别人不认为有什麽大不了,我现在看来,却觉得非常重要。 

住在布达拉宫的一个补偿是,那里有数不清的储藏室。对一个小男孩来说,房间里的物件远比房子有趣,那里头有银、金、无价的宗教文物;更有趣的莫过於我的每一任前世外层镶有宝石的巨大灵塔。我尤其喜欢古剑、燧发枪、甲胃等武器收藏。但是即使这些,也无法与我好些前世拥有的不可思议的宝物相比。在这些宝物中,我发现一枝古旧的空气步枪,完整地配备靶心与子弹,以及我已提过的望远镜;当然更别提成堆有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图解英文书籍。这些令我著迷,而且提供了我制作船、坦克、飞机模型的蓝图。等我年龄稍长後,我请人将其中部分翻译成藏文,好理解其内容。 

我还发现两只欧洲鞋。尽管我的脚还太小,我还是穿上,在趾端塞些碎布,多少可以将就。听到包著钢皮的沈重鞋跟声时,我就觉得兴奋。 
孩提时我喜欢的把戏之一是,把东西分解,然後试著重新组合。我逐渐长於此道。不过,一开始时并非经常如愿。我在前世遗物中找到一个古老的音乐盒,是帝俄沙皇送给他的,两人素称友善。音乐盒已哑,我决定修修看。我发现一条主发条坏得很严重,而且缠成一团,我用螺丝起子戳它,机身突然放松,发条无法上紧,所有发声的细金属碎片应声冲出,碎片满屋子打转,造成的那种魔惑的噪音交响曲,我永生不会忘记。回思此次意外,深觉庆幸没有失去一只眼睛,因为我瞎修那机器的时候,脸十分贴近,以後我可能被错认为以色列的戴扬( Moshe Dayan)将军。
 
我非常感激达赖十三世图登嘉措(Thupten Gyatso),因为他有很多有趣的礼物。布达拉宫现存的许多洁役人员服侍过他。从他们口中,我逐渐知道他生平若干事迹。我了解他不仅是道行高深的精神领袖,也是能干且有远见的世俗领袖。我又得知由於外国入侵,他两度被迫出亡。第一次是一九○三年,英国派扬毫斯本上校(Younghusband)率军入藏。 

第二次是一九一○年的曼处斯(Manchus)。第一次,英国自动撤兵。但第二次,曼处斯的军队在一九一一-一二年冬天才被逐出。 

达赖十三世对现代科技也深感兴趣。他引入西藏的新事物中,包括一座电力发动的工厂,生产两种硬币及西藏首度发行的纸币,还有三辆汽车,这是西藏的大事。当时,全藏几乎没有车辆运输,即使马拉的车子也完全没有。他们当然知道有马拉车这回事,但在气候恶劣的藏地,驮兽是最实用的运输方式。 

图登嘉措在其他方面亦同样富於远见,第二度出亡後,他安排把四位年轻藏人送到英国受教育。这个实验成功了,留学生表现良好,甚至受到英国皇室接待,可惜後继无人。如果这项计划依他的初衷循序实施,我相信西藏今天的处境必然大不相同。

达赖十三世也把阻碍进步的军事作了成功的改革,但也可惜人亡政息。他的另一项计划是强化拉萨政府在康省的权威。他明知由於与拉萨迢隔,康省尤其不受中央行政当局重视。因此他提议将地方土司的儿子送到拉萨受教,学成返回,有政府授职。他也想鼓励地方徵兵。不幸的是,由於惯性,他的计划没有一项实现。 

达赖十三世的政治洞识也迥异常人。他在手书的遗嘱中警告,除非发生急遽的变革,西藏的宗教与政府可能遭受来自内部与外部的攻击,除非我们保护我们的家园,否则达赖与班禅喇嘛,父与子,所有这个信念的虔敬支持者,即将消失,湮没无闻。喇嘛及其寺庙将遭摧毁。法律效力减弱。政府官员的土地及财产将被扣押。他们将被迫为敌人服务或让家园沦落辗转为丐帮。所有人类将沈溺於巨大的苦海及无边的恐惧中;在苦痛中,日与夜过得特别慢。文中提到的班禅喇嘛,在西藏佛教里是仅次於达赖喇嘛的最高精神领袖,依照传统,班禅驻锡在西藏第二大都市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 

就其个人来说,达赖十三世是个很单纯的人。他废除了许多旧习俗。比如,以前的惯例是不论何时,只要达赖离开他的寝室,任何正好在附近的侍从都要立刻离开。他觉得这样的规定给大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使他不情愿露面,於是他废掉这条规则。 

我还小时,就听到关於他的许多故事,刻画他是如何淳朴的一个人。其中之一是由一个很老的人告诉我的,他儿子是南嘉寺的喇嘛。那个故事叙及当时诺布林卡一幢新建筑即将启建,照惯例,许多民众会在地基上放一块石头,以志其尊敬与祝福之意。一天,有个从遥远地方来的游牧人(说此故事者的父亲)也来供养上石。他带了一匹非常难驾驭的骡子,他俯身供养时,牲口随即狂奔脱逃。好在有个人正从对面走来。这位游牧人大叫,要他帮忙抓住奔跑的骡子。这位陌生人照做了,并且把它带过来 。游牧人先是高兴,後即惊讶,因为给他援手的不是别人,就是达赖喇嘛他自己。 

但是,达赖十三世也很严谨。布达拉宫和诺布林卡宫的花园都禁止抽洋烟。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偶尔他外出散步,行至石匠聚集工作处。他们没有看到他,照旧彼此谈天。其中一人大声抱怨禁烟,说人又累又饿的时候,抽烟实在真好;不管怎样,他要嚼些烟草。达赖喇嘛听到这些,转身即离开,没有惊动大家。 

但这并不是说他一向处事都慈悲为怀。如果我对他有任何批评的话,那就是我觉得他或许有些太独裁。他对他的高级官员非常严厉,能为了极轻微的错误而严斥他们。他的慈悲限於对一般民众。
 
图登嘉措在宗教领域上的最大成就是致力提升寺庙的学术水准(全藏寺庙逾六千座)。为了达此目的,他赋予名位给最有能力的喇嘛,即使他们并不资深。他个人也为数千名沙弥授戒。迄一九七○年代,大多数高僧都从他受了比丘(bikshu)戒。 

二十出头以後,我开始永久住在诺布林卡。在那之前,是在每年早春搬到诺布林卡;大约六个月後的冬天开始前搬回布达拉宫。辞别我在布达拉宫的阴暗卧室,无疑是我全年最欢愉的一日。此行通常以一个为时两小时的仪式揭开序幕(我觉得好像永世那麽久)。然後是个盛大的游行,这游行我并不是顶喜欢。我宁愿安步当车,享受乡下景物。这时节,正值芽萌叶出,到处涌现新鲜的自然美。
 
在诺布林卡的消遣是数不尽的。诺布林卡有座高墙环绕的美丽花园。里面有许多建筑,僚属居停其间。另有俗称黄墙的内墙,除了达赖喇嘛及其家眷,某些喇嘛可以出入,他人一概禁止。内墙的另一边还有好些建筑,包括达赖喇嘛的私人居所,有一个照顾得很周到的花园环绕其间。 

我愉悦地在花园地徜徉个把钟头,漫步美丽的花圃间,观赏栖止其间的许多鸟兽。其间常见的,有一群驯服的麝香鹿;至少有六只巨大的西藏獒犬(dogkhyi)充当警犬,是一位北京人从古本寺送来的。还有一些山羊;一只猴子;从蒙古买来的几只骆驼;二只豹;一只又老又沮丧的老虎(当然关在兽槛中);好几只鹦鹉;半打孔雀;几只鹤;一对金鹅;大约卅 只非常抑郁 的加拿大鹅,翅膀都剪过,飞不动,我为它们甚觉惋惜。
 
有只鹦鹉对我的服饰总管天津甚为友善。他习惯喂它们豆子。它在天津掌中啄食时,他每每抚摸它的头,鸟儿此际似乎进入忘我之境。我非常想要这种友善的情谊,好几次尝试,希望得到相同的反应,但是没有效果。所以我拿了一根棒子处罚它。可想而知,以後每当看到我,它就飞走。这对如何交友是个很好的教训;交朋友不能靠强迫驱使,宜用同情体恤。
 
林仁波切和猴子同样有很好的交情,它独独对他友善。他往往从口袋掏出东西喂它。所以,猴子看到他走来,就急急跳过来,开始在他长袍褶 层中翻找。
 
我跟鱼交朋友的运气,比较好一些。鱼住在一口鱼族甚繁的湖里。我往往站在湖边呼叫它们。如果它们有反应,我以小片面包及粑奖赏它们。不过,它们有不服从的倾向,有时还漠不相应。如果这种情形发生,我大为震怒,不仅不给它们食物,反而报之以石头弹雨。不过,碰到他们靠近来,我会小心观察小鱼是否吃得到食物;必要时,用一根棒子把大鱼赶开。 

有一次,我正在湖边戏耍,我看到一盏木灯飘近湖岸。我於是用拨鱼棒试著捞起它。但是,紧接著我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我掉进湖里,差点淹死。幸好我的一位从西藏西 部来的洁役人员,以前当过兵的,一直注意我的举动,所以一见情形不对,立刻跑来搭救。
 
诺布林卡宫另一个吸引我的是,奇处河(现名拉萨河)的一条支流就在附近,出了外墙,只要几分钟步程。小时候,我经常徵服外出,由一位侍从陪伴,走到奇处河边。起初没人注意;但是,到後来,塔汤仁波切下了禁令。不幸的是,达赖喇嘛所受规范十分严格。我被迫藏身内院,像一只猫头鹰。实际上,当时藏人社会甚是保守,连政府高级部长上街,都被视为不当,在诺布林卡宫,如同在布达拉宫,我大部分时间都和洁役人员一起。即使在很幼嫩的年纪,我已很讨厌礼仪和形式,喜欢和仆从为伍,远甚於政府官员相伴。 

我尤其喜欢与我双亲的仆从为伴,每回只要回到故居,我总和他们耗在一起。他们大多是安多人,我很喜欢听他们说起有关家乡与邻近地区的故事。 

我也很喜欢和他们一起『偷袭』双亲的存粮。 

在这样的场合,显然他们也乐於有我为伴:这是一项互利的举动。掠夺的最好时机是秋天,我们用红番椒汁泡美味干肉,货源不绝。我爱吃极了,有一回吃太撑,随即大吃苦头。我俯身痛苦地乾呕,天津瞧见了,适时给我一些鼓励,比如说『这就对了,全吐出来。这样对你比较好』。我觉得自己很 驴,对他的关注也没领情。 

尽管我是达赖喇嘛,除非在正式场合,父母家的仆人却视我一般小男孩。我没被特殊看待,大家都敢把他们的悄悄话告诉我。因此,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藏人生活并非日日平顺。我的洁役人员也同样放心告诉我他们的故事,以及在官员及高僧手里遭到的不公不义。他们也让我接触到种种闲话杂谈,通常是以歌曲或谣谚的形式表达,他们边工作边唱。所以尽管我的童年有时十分孤单,十二岁左右塔汤仁波切就禁止我再到父母家,但这种情形与悉达多王子或中国末代皇帝溥仪的情况完全不同。此外,我年级渐长之际,也接触一些有趣的人。 

实际上,在我整个童年时代,大约有十名欧洲人住在拉萨。我并不太常看到他们,直到桑天带哈勒(Heinrich Harrer)与我见面,我才有机会了解英吉(inji)是什麽。藏人皆如此称呼西方人(也许是因为藏人在十九世纪与印度的英国官员接触,遂以此总称西方人)。
 
我长大後,这些定居在拉萨的西方人中,包括英国贸易使节团委员长勾得爵士(Sir Basil Goald)及其继任者理查森(Hugh Richardson)。後者日後写了好些有关西藏的书;而自从我出亡後,亦与他有过几回颇有裨益的请益讨论。除了福斯以外,还有一位英国医官,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不过,我永远忘不了有一回他奉召到诺布林卡,为一只眼底长包囊的孔雀疗伤。我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同时很讶异地听到他以鼓舞的口吻,兼用拉萨方言和西藏敬语,对孔雀说话(而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而当这位外国人称这只鸟为『孔雀陛下』时,更让我觉得此事非比寻常。
 
奥地利人哈勒拥有一头我从未见过的金发,确实是位可人儿。我昵称他为『Gopse』,意即『黄头』。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已在印度的英国监狱中,拘留了五年。但是,他设法和一位名叫奥夫秀乃特『Peter Aufschnaiter)的囚伴联手越狱。他们一起逃向拉萨。由于西藏明令禁止所有外国人入内,除非少数获得特殊允许者,所以,他们能到西藏,是项了不起的成就。在终於如愿居留拉萨前,约有五年的时间,他们过著游牧式的流浪生活。他们抵达时,人们对他们的勇敢与坚持(以致官方同意他们居留),印象深刻。我当然是第一批知道他们抵达的人,非常热切地想看他们的长相;特别是哈勒,他已在极短时间内,建立起自己的声名;一位有趣的、擅交际的可人儿。
 
他能说一口极溜的西藏土话,还有绝妙的幽默感,兼之对人敬重又有礼帽。等我和他混熟後,他抛弃虚文,觉得十分坦率,除了有官员出席的场合以外。这是一种我极珍视的性情。
 
我们在一九四八年初见,在他离藏前的一年半里,我们定期见面,通常是一星期一次。我能从他哪里得知外界的状况,特别是有关欧洲及世界大战的种种。他也帮助我提升英文程度,我才开始和一位政府官员学习英文。我早就认识字母,还曾把它译成藏文语音,渴望学得更多。哈勒也在许多实际的方面协助我。 

比如,他帮我修好发电机,那是随著电动电影放映机附赠给我的。後来发现那部机器非常老旧,而且有毛病。我常怀疑是否英国官员没把原要送的发电机给我,而把他们自己用过的给我? 

这断时期,我另一项关切对象就是达赖十三世进口的三部车。虽然西藏没有适用的道路,直到他死前,他仍偶尔用车,作为行进拉萨市内及四周的交通 工具。其中一辆是美国道奇车(Dodge);其它两辆 都是奥斯汀小车(Baby Austins)。三辆均是一九二○年代晚期的车型。还有一部威利牌的(Willy's)吉普车,这是由西藏贸易使节团一九四八年旅美推销时所得的,但也很少用。 

就像起先没人会用电影放映机一样,我也大费周章,才找到懂车子的人。不过,我决定该让他们回到工作岗位上。最後找到另一位脾气暴躁的司机泰塞林(Tashi Tsering),他是与印度接壤的南疆噶林邦(Kalimpong)地方的人。我们全力修复车子,甚至挪用另一部奥斯汀汽车的零件,我们终於修好一部车子。而道奇及吉普车情况较好,仅仅小规模地修补後,也能派上用场。 

可以想见,一旦我们修好车子,我也只能在他们左近绕绕。但这对我已足够了,有一天,得知司机不在,我决定开著其中一部车出外,道奇和吉普车都需钥匙启动,而钥匙由司机保管。不过,小奥斯汀却是用小型磁石发电机启动,只需板动曲柄把手即可。
 
我小心翼翼地扳转把手,把车倒出车库,继续在花园绕了一圈。不幸的是。诺布林卡宫的花园都是树,没多久我就撞到一棵树。令我惊骇的是,我眼睁睁地看著一个车前灯的玻璃撞破了。除非我能在第一天之前修好,我的欢乐之行将会被我的司机识破,那可有麻烦了。 

我著手把车子开回去,不敢再有丝毫差池,同时立刻试著修复破碎的玻璃。更让我惊慌的是,我发现那不是普通的玻璃,而是彩色玻璃。所以,尽管我打算找到一块足以搭配的玻璃,好好修补一番;我随即又面对如何使新的玻璃与原有的玻璃拼凑的问题,这个问题终於以涂抹甜的巧克力糖浆缀连而解决。最後,我很中意自己的作品。即便如此,後来我见到司机时,仍满怀罪恶感。我确信他一定知道,或至少也发现发生了怎麽一回事,但他从未提起,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他仍健在,如今住在印度,尽 管我很少见到他,还是把他视为好友。

西藏的历法相当复杂。它是以月亮的周期为基准,几百年来,我们的历法是以六十年为一周期(饶迥),这六十年是用五种元素、十二生肖来排列组合,五种元素是地、风、火、水、铁,十二生肖是鼠、牛、虎、龙、蛇、马、羊、猴、鸡、狗、猪,依序配合计年,每一『计年』出现两次,第一次是阳性,第二次是阴性,十年算完。然後五种元素又从生肖的第十一及十二起计数,再来则是从生肖的十三、十四起计算,依序类推。所以,比如西元二千年,根据藏历则是铁龙年。
 
先前数世纪,西藏遭中国侵略之前,一年里有不少庆典节日,通常皆有宗教上的意义,不过僧俗同样庆祝。後者皆将时间花在吃、喝、唱、舞及玩游戏上,也有间歇性的祈愿。最重要的年度活动之一是新年的活动,或称罗萨节(Losar),时当西历的二或三月。对我而言,这是我一年一度与国师涅冲(Nechubg)公开会面的时候。稍後章节,我会详述;基本上这给我和政府透过灵媒(Kuten),针对来年事宜,谘 询西藏守护神扎滇金刚的机会。 

我对某个庆典活动怀有非常复杂的情绪。此即紧跟著罗萨节之後的默朗木节(Monlam),即大祈愿节,原因是我很小的时候,曾以达赖喇嘛的身分参加这个节日里最重要的仪式。这个节日对我的另一项阴影是,我照例要忍受严重的热症,就像我现在只要到印度菩提伽耶( Bodh Gaya),随时都要发上一阵烧一样。因此我在大昭寺时,多半都待在屋里;尽管那个房间比我住在布达拉宫的房间更多尘垢。 

这个令我悚栗非常的供养仪式(Puja)下午举行,时值默朗木祈祷大会的头一个星期的尾声(全程二星期)。在一个由摄政王讲释迦牟尼佛生平的冗长讲道後,供养仪式即持续四小时。然後,我必须凭记忆背诵一段又长又艰涩的经文。我紧张得脑里一片空白。我的高级亲教师即摄政、初级亲教师、仪式总管、服饰总管以及掌膳总管都同样为我担忧。他们主要的忧虑是,典礼全程中,我都高踞法座,如果我忘词,没人能及时为我提示。 
不过,记台词只是问题的一半。因为典礼为时甚久,我有另一项恐惧:我怕膀胱负荷不了。最後,一切顺畅;即使当时我还很小。但是,我记得曾因害怕而中风。我的意识麻木到无法察觉周遭一切的程度,连鸽子飞进来,偷吃供碟里的食物,也不知道。只有在致辞的中途,我才注意到它们。 

典礼结束,我高兴得几近恍惚。不仅是这整个讨厌的活动十二个月後才会再举行;而是现在接下来才是达赖喇嘛最美好 的时光之一。典礼万後,我获准外出上街,观赏巨大华丽的食子(Thorma,手捏的供品),这是当天照例用来供佛的。还有由军乐队表演的木偶戏 和音乐,全民则陷入狂热的欢乐气围中。
 
大昭寺是全藏最崇高的寺庙。是西元前七世纪,松赞干布王统治期间建筑的,以供奉他的妻子慈珍请回的佛像(她是尼泊尔国王布勒的女儿,松赞干布共有四位妻子,三位是藏人,另一位是唐朝第二位皇帝唐太宗的女儿文成公主)。经过数世纪的修茸,大昭寺已再扩建,而且经过费心地妆点。矗立在入口的石碑是大昭寺的著名特色,上面铭记了西藏历史诸多势力消长的见证。碑铭以汉文与藏文并列,记载著西元八二一---八二二年唐朝与吐蕃签定的永久和约的全文⑦ 。 

我住在大昭寺的房间位於二楼,即是这座寺庙的平顶。我不仅能从这里看到这幢建筑本身的主体,还能看到底下的市场。往南开的窗户,使我能综览主殿的景观,我能看到和尚整日诵经不绝。他们总是表现良好,勤勉从事。 

不过,从东边的窗户看出去却是迥然不同的景象。我能俯瞰庭院,那是像我这样的沙弥集合的地方。我往往很惊讶地看到他们逃学,甚至偶尔相互大打出手的场景。我还小时,总是匐匍下楼,以便取得一个观察他们的较佳视角。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闻见。一开始,他们并未循规蹈矩唱诵经文。如果他们懒得大张其口,至少会吟唱。不过,相当多数似乎从未如此做,反而全把时间耗在嬉游上。一场混战经常随时开打。然後他们拿出木钵,互相重击头部。这个场景引发了我的一个奇特反应。一方面,我告诉自己这些家伙有够笨。另一方面,我却忍不住羡慕他们,他们似乎与凡俗无 涉,不过,当他们的争战转趋暴烈时, 我开始觉得害怕,就跑掉了。 
从西边望出去,我能看到市场。这是个很易得我欢心的角度;不过,我必须秘密地窥视,而非光明正大地观看,以免有人认出我来。如果有人看到我了,每个人都会跑过来,向我行五体投地的大礼拜礼。所以,我仅能透过窗帘窥探,感觉像个罪犯。记得大约七、八岁,我来到大昭寺的头一回或第二回,我曾经做过一些严重玷辱自己的行为。一看到底下嚣攘的人群,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多了一些。我粗鲁地用头戳破窗帘,但是,如果只是这样,倒还好;糟的是,就在老远底下,有人行大礼拜礼时,我居然吐了唾液星沫,落在好几个人的头上。
 
从此以後, 我可以欣慰地说,年轻的达赖喇嘛终於学到一些自我训练的课题。

我喜欢窥视市场摊商百态,记得有一次看到一支木制的模型小枪。我遣人去买回来,然後从信徒供奉的献金里,取出一部分支应。我偶尔动支这部分的献金济急,因为我并未明文获准处理金钱。事实上,甚至一直到今天,我还是没有直接经手过钱。所有我的收入以及开支是由我的私人办公室处理。
 
待在大昭寺的另一件趣事是,有机会和那里的洁役交朋友。如同以往,我所有余暇都与他们为伴,我也相信我离去时,他们也会和我一样难过。记得有一年,在先前的庆典期间,我已与他们建立稳固的交情,而他们却不在留在那里。我纳闷为什麽,因为我非常渴盼再见他们一面。我向唯一留下来的人询问,想要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告诉我,其余十个人全因窃行遭解雇。我上回离开後,他们爬下天窗,闯入我的房间,窃走各种物件、金制酥油灯等等。我交的这种朋友,多过分!

默朗木大会的最後一天,是户外活动的天下。首先,由一尊大的当来下生佛弥勒菩萨雕像前导绕境。这条路线就是昔日知名的外廓(Lingkhor)。听说这条古道因为汉人拓城而不复存在。但是,紧绕著大昭寺开展的内廓(Barkhor)仍然存在。以前,虔诚的朝圣者更是沿著外廓,一路行五体投地的大礼拜。 

就在佛像绕道完毕不久,众人把注意力转向体育活动,引起一阵全面的骚动。包括赛马及赛跑,趣味横生。前者更属罕见,因为没有骑士控御。它们皆在哲蚌寺外获释,然後马夫及旁观者引导到市中心。就在马匹抵达之前,那些竞逐赛跑的准运动员也才出发一小段路程,目的地亦为市中心。因此当人与马同时抵达时,可能会造成一种有趣的混乱场面。不过,有一年发生一件不幸的意外,就在部分选手急抓住路过奔马的尾巴之际,却被拽著跑。赛跑随即结束,侍从长指控那些他认为可能涉嫌的人。他们大多数是我的侍卫队成员。当我得知他们可能遭受处罚,心中非常难过。最後,我一度为了他们,而介入调停。 

默朗木大会的某些方面密切地影响拉萨的所有人。根据古来传统,大会期间(正月初三至廿五日),市政交由哲蚌寺稚巴(相当於汉地的方丈,但地位不同)掌理。他随即从寺中喇嘛任命一个维持法律和秩序的幕僚团和警纪团。严格执法,任何不轨的行为皆处以十分严重的处罚。其中哲蚌寺稚 巴始终坚持的就是清洁问题。结果,一年中就是这段时间每幢建筑都洗刷鲜明,街道也彻底清扫乾净。 

孩提时,新年期间有件重大事情,那就是传统烘焙的卡塞或罗萨饼乾。每年默朗木庆典期间,我的掌膳总管会做许多炉造型奇特、烤的焦香的美味点心。有一年,我决定亲手试做一些点心。一切进行顺利,我对自己的手艺也十分感动,所以我告诉掌膳总管,明天还要多做一些。

不幸的是,我第二回合用的油是未经适当处理过的生油。所以,当我把和好的面团丢进锅里,油爆起如火山。我右臂溅满热油,立刻起了水泡。我对这件意外印象较深刻的是,有个年长的厨子,他爱吸鼻烟,满镇定的,当时他带著看来像是搅成泡沫的油霜飞跑过来,敷在 我臂上。平常他是个十分和气的人,但在这种场合,他变得格外慌乱。我记得他边吸少许鼻烟,边流鼻水,满怖痘癜的脸上却挂著一副严肃的表情,想到那副样子,实在滑稽。 

所有节庆中,我最喜欢的是长达一周的藏剧节,每年的七月初一开锣。由来自全藏各地隶属不同团体的舞者、歌者及演员登场。他们在一块距离黄墙若远实近的特定区域表演。紧邻墙内的一幢大楼顶端上竖上临时的围场,我就坐在那里观赏节目。其他的观赏者都是政府官员以及他们的妻眷-她们视此场合为与他人比美珠宝与衣饰的最好机会。不过,这种情形不仅限於女士。这也是诺布林卡宫的洁役雀跃的时刻。在庆典节日的前些日子,他们即大费周章地租借衣服和珠宝,尤其是珊瑚,以便炫示。庆典期间举行的园艺比赛,就是他们崭露头角的时刻。那时,他们携著器皿(烧过的瓶子),里头长满等待品评的花儿。 

我永远忘不了我的一位洁役,他总是戴著一顶奇特的帽子露面,他颇以那顶帽子为傲。那顶帽子缀有红丝长流苏,他别出心裁地让流苏绕过他的脖子,垂在肩膀上。 

群众也来观剧,虽然他们不是政府官员或贵族,无法得到特别座的待遇。正如乍睹表演,民众也对达官贵人们华丽的庆典礼服感到惊异目眩。他们往往趁机手持祈愿轮,巡行黄墙的周界(祈愿轮包括一个内有祈祷文的圆筒,当信徒口诵咒语时,即滚动之)。
 
除了拉萨人以外,许多来访的民众都很高大,有来自东方,虚张声势的康巴人,他们的长发辫奢侈地缀以红流苏;从南方来的尼泊尔及锡金商人;当然还有矮小的、骨瘦如柴的游牧农人。人们纵情享乐,事实上,藏人天性即精於此道。我们绝大多数是单纯的人,喜欢的也不过是一场好的表演和聚会,尽管不合法,仍有许多僧院人士 参加,因此都要化妆 与会。 
多麽快乐的时光!在表演进行中,人们并坐交谈,他们对歌与舞如此熟稔,所以他们了然每一个情节。几乎每一个人都携来野餐、茶和青稞酿的啤酒,来去自如,年轻的妇女袒胸哺乳,孩童咯咯笑著来回奔跑,只有在佩戴著绚丽斑斓妆扮的新表演者上场时,他们才会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数秒钟。而此刻,独坐老叟木然的脸上表情也会绽放光彩,老妪 也会暂时停止闲话。然後一切又如常。而 阳光不断穿透稀薄、清新的山中空气洒落。 

可以确定的是,只有在讽刺剧上演的时候,大家才会聚集焦点。演员妆扮成比丘和比丘尼、高官以及国之祭师的模样,以嘲讽之诗文讽喻公共人物。
 
其他一年中的重要活动,包括三月八日的大黑天节(Mahakala)。夏天堂堂揭始,当天所有的政府官员都要换夏装。这天也是我从布达拉宫移驾---到诺布林卡宫的日子。五月十五日是普愿节(Iamling Chisang),这个节日代表长达一星期的假期开始了。大多数的西藏人,不论僧、尼或政府官员都到拉萨外的平原露营,举行一系列的野宴,以及其他的社交娱乐活动。实际上,我相当肯定有些人即便不打算出席,也会以化妆形式出现。然後是十月廿日的燃灯节。这是纪念西藏佛教的伟大改革者及噶鲁巴(Gelugpa)教派创教人宗喀巴圆寂的忌辰。包括燃灯游行以及点燃全城数不清的酥油灯。这天也是冬天伊始的日子,官员换上冬服,而我也不情愿地回到布达拉宫。我渴望长大,以遵循我前世参加游行的例规,然後回 到他深爱的诺布林卡宫。

还有许多纯粹世俗化的活动,在一年里的不同时节举行。比如正月举行的马展。秋天,也同样是一年里的特殊时段,此时,游牧人牵来犁牛卖给屠夫。此际令我神伤。我忍不住想到这些可怜的家伙,就都要死了。只要我看见诺布林卡宫後的动物被送给市场待宰,我总是派人以我的名义设法买下,如此,我就能救 们的命。经年以来,我想我大概已经救了至少以万计的生灵,或许是更多。当我思及此,我想这个调皮透顶的孩子毕竟做了一些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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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仁波切旧译为热振呼图克图。
 
各种 贴身侍从,旧译分别为其巧堪布:总堪布,管理达赖私人印信。
森 堪布:随侍起居。苏堪布:掌管饮食盥洗。却  堪布:掌管诵经、礼拜、供养。 

维美是普通书信和其他通俗文件中所用的草体,又称『五头体』。乌千是正楷或『有头体』,用於教授、书本印刷等。 

即五明和五大部。五明包括内、因、工巧、医、声明;五大部包括现观庄严论、律经、俱舍论、入中论、释量论。 

又称小五明。即修辞学、词藻学、韵律学、戏剧学、星相学。

音译为『称厦』,意即文学侍从或侍读,有时候代替达赖喇嘛回答一些义理上的问题。 

唐中宗建中二年,金城公主为敦睦两国和好,上表请立碑铭,永社纠纷诏允之,今日拉萨大昭寺前,尚有唐藩 甥 舅联盟碑文,屹立寺前。原文如下: 
『唐有天下,恢奄禹迹,舟车所至,莫不率俾,以累圣重光,历年惟永,彰王者之丕业,被四海之声教,与吐蕃赞普,代为婚姻,固结邻好,安危同体,舅甥二国,将二百年,其间或因小岔,弃惠为雠,封疆骚然,靡有宁岁,皇帝践阼,愍 兹黎元,俾释俘隶,以归蕃洛,蕃国 展礼,同兹叶和,行人往复,累布成命,是必诈谋不起,兵车不用矣,彼犹以两国之要求之永久,古有结盟,今请用之,国家务息边人,外其故地,弃利蹈义,坚盟从约,今国家所守界泾州西,至弹筝峡西口,陇州西,至清水县,凤州西,至同谷县暨剑南西山,大渡河东,为汉界,蕃国守镇在兰,渭、原、会、西至临洮,东至成州,抵剑南,西界摩些诸蛮,大渡河西南,为蕃界,其兵马镇守之处,州县见有居人,彼此两边,见属汉诸蛮,以今所分,见住处依前为定,其黄河以北,从故新泉军,直北至大碛,直南至贺兰山骆驼岭为界,中间悉为闲田,盟文有所不载者,蕃有兵马处蕃守,汉有兵马处汉守,并依见守,不得侵越,其现未有兵马处,不得新置,并筑城堡耕种,今二国将相,受辞而会,齐戒将事,告天地山川之神,惟神照临,无得愆 坠,其盟文藏於宗庙副在有司,二国之成其永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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