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陆见闻
在罗桑扎西和鲁康瓦去职後翌年,中共建议我们派一些官员去参观祖国的优越生活。我们立刻派员组团前往中华人民共和国。好几个月之後,他们返回拉萨,提出一分充满赞扬、羡慕和谎话的报告,我当下洞悉这份报告是在中共监督下炮制出来的。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在新主子面前是不可能说实话的。我也学会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扮相,来和中共打交道。
不久之後,一九五四年年初,中共邀请我前往中国。这似乎是个好主意,我不仅可以亲自见到毛主席,也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很少人喜欢这个主意。因为他们怕我一去难复返,被中共软禁在北京;有些人甚至以为我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极力劝我千万不要去。我并不害怕自己会发生意外,因此决心不管他人的的意见;我从来没有这麽坚定过。
最後我和一群随员:包括我的家族、两位亲教师、两位称厦(其中一位是替补刚升上初级亲教师的崔简仁波切)、噶厦以及许多其他官员一起出发。一行人约五百人。我们在较盛夏的早上出发,奇处河畔有乐队、官员为我们饯别。上万的民众举幡焚香祝我旅途平安、快乐返乡。
那时候,奇处河上还没有桥梁,我们坐兽皮小舟渡河,小舟由隔岸的南嘉寺僧侣所引导。当我坐上为我特别准备的小船---这条小船是由二条兽皮舟并在一起组合成的,转身向我的人民挥别,我看到他们都好激动。许多人在哭,看起来好像快要投水似的,他们认为这是最後一次看到我。我觉得既难过又兴奋,就像我四年前离开拉萨去错模一样。但看到我的子民心情如此狂乱,我的心碎了。同时,对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来说,前头的新奇世界却是非常令人兴奋的。
从拉萨到北京的直线距离是二千英里。在一九五四年,两国之间仍然没有公路连同。中共开始强迫藏人当劳工修筑 『昆海公路』。第一段工程已经完成了,所以我们可以坐达赖十三世的道奇汽车走捷径。这辆道奇汽车也被载 运渡过奇处河。
我的第一站就是甘丹寺,距离拉萨三十五英里远,我在甘丹寺停留了好几天。这是另一种感人的经验。甘丹寺在西藏大寺庙中排名第三。当我离寺继续前行时,我注意到有件奇怪的事情。有一尊西藏水牛头护法神的塑像明显地动过了,当我第一次看到时,是朝下看,脸色温顺。现在面朝东方,露出凶猛的表情。同样地,我听说在我逃亡的时候,甘丹寺一间佛殿的墙壁流出血来。
我坐车继续前行。没多久我就不得不下车,改骑骡子。因为空波地(KongPo)的路基被大雨冲失了,许多桥也断了。一走快就会非常危险。滚滚山洪不断夹带融雪,沿途常有山崩、山岩、大石头常常掉到我们周围。现在是夏末了,所以常有暴雨,路上有一段地方泥深及膝。我实在很不忍心看到团中年长的人吃力地想跟上队伍。
情况是这麽恶劣。我们的西藏向导想要说服随行护送的中共官员不走公路,改走对方认为不方便的山间古道。但是中国人坚持说,如果我们走那种路,那麽路上就没有提供休憩 的设备了。所以我们只好继续。一路上死了三个人,都是共军,只死了三个人,这实在是侥幸。他们沿著路旁站成一排,保护我们免受雪崩之灾,自己却不慎摔下山谷而死。也有一些骡子坠崖摔伤了。
一天傍晚,张经武将军来到我的帐篷,向我报告明天的路况会更坏,我们得下骡步行;他会亲自挽著手,全程护送我走完这一段路。当他说这些话时,我不觉得张将军不但会管我的两位总理,他还可以威吓大自然。
第二天,张将军一整天伴随著我。他比我老很多,而且不适合担任这种工作,跟他在一起实在很累。我也担心如果张将军的大限到了,那些不断从上面掉下来的石头分不清谁是谁。
在整个行程中,每一次我们都是在插著红旗的人民解放军的哨站休息。中共的士兵会前来提供我们茶水。有一次我渴极了,不等找到我自己专用的杯子,就接过茶水喝下去。口渴稍减之後我才发现杯子真脏,杯缘有食物碎渣和口水痕迹,真恶心!我想到小时候是怎样被特别呵护,但是现在!以後每当想到这件事,我都忍不住笑出来。
二个星期後我们到达一个叫德模的小镇,当晚我们就在河旁扎营。晚风轻拂著长满黄色金凤 花、淡紫粉红樱草的河岸,此情此景令我心醉。十天後我们到达波玉地区,从这里开始,公路可以通车,我们就改坐吉普车和卡车。这实在是一大解脱,因为我们 已经开始对骑骡旅行感到十分苦恼了,而苦恼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我永远忘不了一位官员骑骡的样子,他背痛,所以斜坐在鞍上;就是这样,他设法让背的一边休息,然後再换另一边。
在距离拉萨这麽远的地方,中国人对这里的控制要更严密有力了。他们已经盖了许多兵营和官员宿舍。每一个城镇、村落都有播音器,播放中国军乐、劝告人民为了祖国的荣耀劳动,努力地劳动。
很快,我们到达西康 首邑昌都,那儿有一个盛大的接待等著我们。因为中共直接管理这里,整个接待过程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意味。军乐队吹奏颂扬毛主席以及革命的歌,西藏人站在路边摇著红旗。我从昌都坐吉普车到成都——这是中共领土的第一个城镇,在路上,我们翻越一座叫『打箭炉』的小山( Dhar Tse dho),这座山是中藏的历史边界。当我们开向山下另一边平原时,我提醒我自己:这片平原是多麽不同,中国人会不会也像这片平原一般和我们西藏迥然有异?
我并没有看到多少成都的实况,因为我一到就发烧了,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时,中共把我和最资深的几位随员送到新冈和班禅喇嘛会合,班禅喇嘛早在几个月前就从日喀则出发了。我们一起飞往西安。
我们所搭乘的飞机非常老旧。我甚至可以分辨出它曾经有过风光的岁月。飞机里面,没有弹簧的铁座位令人非常不舒服。但是我很兴奋,因为可以从空中鸟瞰明显的缺点,我一点也不害怕。然而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对飞行持更小心的态度。今天我不仅不太喜欢而且相当怕坐飞机。我比较喜欢念祈祷文,不喜欢和别人交谈。
到了西安,我们改坐火车前往北京。这是另一种奇妙的经验,我和班禅喇嘛所坐的专车上,设备从睡铺、浴室到餐车应有尽有。但是随著愈来愈接近北京,我慢慢没心情了。我们终於到达北京火车站,我觉得非常紧张,尤其看到许多年轻人在欢迎我们时,我更紧张了,但是不久我知道他们的笑容、欢呼都是假的,他们是奉命行事,我的心又向下沈了。
我们走出车站时,周恩来总理、朱德副主席在那儿欢迎我们。他们看来都相当友善。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位中年的西藏人,在拉萨时,我曾看到他和谭冠三将军在一起。握手寒喧之後,这个名叫扑措汪结的人陪我去看暂寓的住所;这间房子原本属於日本外交团,是平房建筑,附有一个花园,他在这儿向我说明以後几天的行程。
我们自然地成了好朋友。他在许多年前加入成为共产党员。他还在拉萨一所由中国代表团办理的学校任教时,就是中共的代理人。一九四九年代表团人遭驱逐、业务结束时,他和他的藏裔回教徒妻子,也同时离境。他本人是西康人,小时候曾上过家乡巴塘的基督教教 会学校,在学校里 他学了一些英语。我们熟识以前,他早就已经精通中文了;在毛主席和我谈话时,他是位令人称赏的翻译。朴错汪结变成一位非常能干的人,宁静而有智慧,他也是一位好的思想家。同时也非常诚恳、诚实,我很高兴能有他作伴。
显然他被任命为我的翻译, 觉得非常快乐,因为这个工作使他有机会接近他崇拜的毛主席。而他对我的感情也同样强烈。有一次我们谈到西藏,他说他对未来充满乐观,因为他认为我的心胸很开放。他告诉我,许多年前,他曾经是在诺布林卡宫前面围观的民众之一,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法座上。『现在你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你和我就在北京。』这种想法使他激动地当众哭了出来。几分钟後,他继续说,现在是以真正的共产党员身分说话。他告诉我,达赖喇嘛不应该依赖星象学来统治国家。他也说用宗教来作人生命的基础,并不可靠。因为他确实是诚恳的对我说,所以我小心地聆听。当他谈到他所谓的『迷信的仪式』时,我向他解释说,佛陀强调在接受某事为对或错之前,要先彻底的查证。我也告诉他,我相信宗教是基本的,尤其对那些从事政治的人。在我们谈话结束时,我觉得我们彼此都有高度的尊重。我们彼此间的观点的差异只是个人的态度问题,所以没有发生冲突的基础。最後分析起来,我们两人是以西藏人的观点在深思我们国家的未来。
我们来到北京後一两天,中共邀请我们西藏全体团参加一个宴会。那天下午,我们忙著作傍晚活动的服装预演。我们的主人似乎非常讲究排场(稍後我发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官员都是这样),负责联络的官员为了这件事已经把自己弄得焦虑狂乱。他们害怕我们规搞砸这件事,使他们出乖露丑,所以他们严格、详细地规定我们做什麽, 甚至还告诉我们该走几步、走多少步再朝左或右转。这就像是在阅兵。我们的出场次序也有特殊规定。我走第一个,接著是班禅喇嘛 ,然後是我的两位亲教师、噶伦们(他们是噶厦的四位成员)依资深别出场,然後才是代表团的其他成员依照官阶顺序出场。我们 每个人都带著一份礼物,这些礼物都和我们的身分地位相配。虽然西藏的贵族也是以爱好繁文缛节而闻名,但是这整个过程似乎非常复杂。我们主人的惊惶 具有传染性,很快的我们 就全身跟著发抖,除了林仁波切。他不喜欢所有的形式礼节,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隔天,就我记忆所及,我第一次见到毛主席。这次见面是在一场公开的会议上,就像前次参加宴会一样,我们依地位高低顺序入场。我们进入大厅时,我 注意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排反光灯已经为一大群官方摄影记者准备好。在灯光下面站著的是毛本人。毛主席看起来非常宁静、放松,他的气并不像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然而,我们握手时,我觉得好像身在一股强烈的磁力中。他非常友善、自然的 过来,不拘泥於形式礼节。我先前的忧虑似乎不复存在。
总的算来,我至少见过毛泽东十二次,大部分是在大型集会中,少数几次是我和毛主席私下会晤,除了翻译扑错汪结外,旁边没别的人。不管在什麽场合,宴会或会议也好他总是要我坐在他旁边,有一天他甚至为我挟菜。後来我听说毛泽东为肺结核所苦时,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毛泽东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他的身体很特别,虽然肤色很黑,却油光油光油亮,好像抹了某种油膏一般。他的手也有不寻常的光泽、手很漂亮,手指完美圆润,拇指优雅细致。
我也注意到他呼吸不顺畅,常喘息,使得他的谈话有种特殊效果。他说话通常缓慢清晰,句法简短。他的动作也很慢。如果他想把头从左边转向右边,需要花好几秒,这使他看起来威严而有自信。
他的衣著和仪态成强烈对比:衣服看起来已完全磨损。衬衫袖口脱线、外表破旧;除了颜色有些土褐色外,毛泽东的衣著和所有人的一样。他盛装时,唯一看得出来保养良好的,只有鞋子,永远擦得亮亮的。但是他不需要豪华的衣服。虽然衣著邋遢,毛泽东却有一种非常诚恳、威严的神情。他只要站在那儿,就能使人肃然起敬。我也觉得他是完全真实,并且非常富有决断力。
在北京的前几个礼拜,我们西藏人交谈的主要话题,自然是如何将我们的需要和中共的要求协调到最好的地步。我本人则在噶厦和中共领导人之间干旋。几次预备会议都进行的相当不错。我第一次与毛泽东私下会谈内容,给予我更多的推动力。在那次会谈中,他告诉我,他已经有个结论了,即现在实行十七点协议的所有条款是太早了。特别是其中的一条,他觉得目前还是不管的好。这一条是关於在西藏设立一个军事代表团,以人民解放军牢牢控制整个西藏。他说:『我看还是 设立西藏自治区预备委员会比较好。这个组织还要视西藏人民意愿所主张的改革步调而定。』他非常坚持十七点协议的实行时间,要看我们认为需要多慢就多慢。我把这个新消息回报给噶厦时,他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现在形势看起来就好像我们直接和这片土地的最高人物交涉,我们可能达成一个行得通的折衷妥协。
在稍後的一次私下会晤,毛表示我能到北京,他很高兴。他继续说中国到西藏的整个目的是要帮助西藏人。『西藏是个伟大的国家。』他说:『你们有辉煌的历史。很早以前你们甚至曾经征服中国许多土地,但是现在你们落後了,所以我们要帮助你们。在二十年之内你们就会领先我们,到时候就轮到你们来帮助我们。』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但是他说得那麽确定,不像是门面话。
我开始非常热衷於和中华人民共和国配合的可能性;我愈读马克思主义,就愈喜欢。这是一种建立在对每一个人平等、 公正基础上的系统,它是世上一切病态的万灵丹,就理论上来说,它唯一的缺点是以纯然务化的观点来看人类的生存。这种观点我无法同意。我也关心中共在追求他们的理想时所用的手段。我觉得非常僵化。虽然如此,我还是表达了入党的意愿。我确信,迄至目前仍然确信,有可能综合佛法和纯粹的马克思主义 真的可以证明那是一种有效的施政方式。
同时我开始学习中文,在我新的中国安全官的建议下,我也作一些运动;这位安全官是个快活的人,他是韩战的老兵。每天早上都来监督我。然而他一点也不习惯早起,他也不了解为什麽我要在五点以前就爬起来作早课。他常常蓬头乱发,没有梳洗就来了。这种锻炼似乎有些效果,我的胸部在还没有练拳以前,还相当的排骨、窄小,现在已经宽多了。
总而言之,我在北京待了大约十周。大部分的时间是参加政治性的会见和 会议。更别提那些数不清的宴会。总体而言,在这些盛大的筵席,菜 都相当好,虽然想到百年老蛋(皮蛋)我就发抖,大家认为 皮蛋很好吃,味道非常强烈,令人留恋,所以吃的时候,你没办法分清究竟你是在用嘴尝呢,还是这只是味道而已:皮蛋完全控制住你的感官。我曾注意过有些欧洲乾酪也有同样的效果。我们的主人认为这些宴会很重要,他们似乎以为只要人们一起坐在饭桌旁,就能够发展出真正的友谊。当然,这是错误的想法!
差不多这个时候,共产党第一次大会开幕了,我被推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人代会副委员长。这只是个带来某些特权的荣衔,并没有什麽政治上的实权(人代会先讨论政策,再提交政治局,政治局才握有实权)。
参加人代会的政治性会见和会议所得的经验,比起参加宴会有用得多了,虽然这些会议长得不得了。有时候台上的演讲人一讲就是五、六个小时,甚至长达七个小时,实在相当烦人。碰到这种情形,我就喝喝热水打 发时间,等著结束。然而,有毛泽东在场的会议就不同了。他能吸引听众。他是最好的演讲人,他演讲时,会询问听众的意见。他永远试著说出人们对每一件事的最深感觉,他也乐於接受人们所提出的任何意见。他甚至在一些场合里公开批判他自己,有一次,当他得不到他所想要的成效时,他提出了一封从他家乡寄来的信,这封信抱怨中共地方党官的所作所为。总而言之,这些令人印象深刻,但是随著时间过去,我开始了解大部分的会议极为虚假。人们 害怕说出心里的话,尤其是那些非共产党人士;这些非共产党人士永远是拼命地取悦那些党员,对他们礼貌有加。
渐渐地,我明白中国的政治生活充满了矛盾,虽然我还不能确定原因是什麽。每次我见到毛泽东,他总是鼓励我。我记得有一次他没有事先通知我就来到我住处。他想和我私底下谈一些事情,我忘了谈话的确切内容,但是谈话过程中,他让我大吃一惊:他竟然说了赞同佛陀的话。他赞扬佛陀反种姓制度、反腐化、反剥削。他也提到度母 这是一尊有名的女佛。突然之间,他似乎相当支持宗教。
在另一个场合中,我坐在一张长条桌的一边,面对著这位伟大的舵手,在桌子的两端各坐著一位将军。他指著这两位将军对我说,他派这两位将军到西藏。然後他严厉地看著我说:『我派这些人去西藏为你工作。如果他们不听你的话,就让我知道,我会把他们叫回来。』虽然得到这些好印象,但是同时我自己也看到大多数的官员都是以偏执狂在作日常的工作。他们永远是战战兢兢地工作,生怕丢掉性命。
除了会见毛泽东外,我也常见到周恩来和刘少奇。刘少奇的话不多、很少笑。总之,他非常固执。有一次我出席刘少奇与缅甸总理宇努之间的会谈。在正式会谈前,出席的每个人都简报他们所关切的主题。我的主题是宗教:如果这位缅甸 领袖想谈谈宗教,我就和他交谈。这似乎不搭调,事实上,这和宇努心里所想谈的截然不同。宇努想询问刘少奇,中共支持缅共在缅甸搞暴动的事情。但是当他提到这件事,并且补充说游击队正在给他的政府 制造麻烦,刘少奇只是看著别的地方拒绝说话。宇努 的问题也就没有下文了。我吓到了,但是我安慰自己说,至少刘少奇不说谎或骗人。不过如果是周恩来,在这种时候,无疑地会说一些巧妙的话来应付。
周恩来和刘少奇是两种不同的人。刘少奇坚定,而且相当庄重;周恩来则是充满了笑容、魅力和机智。事实上他太有礼貌了,让人觉得无法信赖。他的眼神很锐利。我记得在一场特别的宴会上,他陪著某些外国贵宾边走边谈地走向桌子,突然他的客人脚下被小梯子绊到了。周恩来有一只手残废了,但是当那个人跌倒时,他另一只正常的手臂早就在那儿等著扶住 他。他甚至没有停止说话。
他的舌头也一样犀利。宇努访问北京之後,在一次上千名干部参加的集会上中,周恩来公然贬损宇努总理。我觉得很奇怪,在公开场合里,他不是一向对人很有礼貌吗?
在北京停留期间,有人请我传法给一些中国佛教徒。传法时,我的翻译是一位中国和尚,有人告诉我这位和尚曾留学西藏,跟一位喇嘛学过。我对他印象深刻;他使我感动,他是个非常虔诚、诚恳的修行人(早先,曾有许多中国和尚留学西藏,尤其是学习辩论)。
我所见过的共产党员中,有些是非常好的人,完全无私地服务他人,而且私底下也很帮我忙。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其中一位少数民族办公室的高级官员,他名叫刘格平,他奉派来教我马克思主义以及中国革命。其实他是回教徒,我常常开他是否吃过猪肉的玩笑。他断了一根手指头,我记得他是个快乐的人。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他的太太比他年轻很多,都可以当他的女儿了;她和我的母亲、姊姊也成了好朋友。我们离开中国时,他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直到十月庆典之後,我才离开北京。那年 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五周年。彼时,许多外国贵宾云集北京。其中两位是库虚契夫( Khrushchev )和布加林(Bulganin),有人介绍我认识他们。我没留下什麽印象,他们一点也比不上尼赫鲁班智达。我还在北京时,尼赫鲁也访问北京。在某次周恩来作东的宴会上,他是上宾;如同以往,所有客人都依序向前,引介给他认识。还没有轮到我时,他似乎非常和蔼,跟每个到他面前的人都说上几句话。然而,轮到我时,我和他握手,他却木然不动,眼睛直视正前方,一句话也不说。我觉得很窘,我说了一些『能见到你,我好高兴』以及『虽然西藏是个边远国家,但是我曾听说过许多您的事迹』之类的话,想打破僵局。最後他终於说话了,不过却是敷衍了事的态度。
我非常失望,因为我曾想和他谈谈,询问印度对西藏的态度。总之这是一次非常奇怪的会见。
稍後在他的要求下,我和印度大使会面,但是这次会面也和上一次我见尼赫鲁一样的失败。虽然我有一位英语说得很好的官员,但是中共坚持我必须带中共的译员同行。这也就是说,印度大使所说的英语必须很辛苦地先译成中文,再转译成藏文 。这实在是一次非常不舒服的会谈。因为有中国人在场,所以一些我想讨论的事情无法说出来了。
下午的最好时光来临了。侍者斟茶时,碰翻了一盘外国进口的水果,我看这些水果要值不少钱。看到这些杏子、桃子、李子满地滚著,我那位非常庄重的中国翻译和他的助手(没有官员是单独行动的),手脚著地在地毯上边爬边捡。我所能作的就是阻止我自己大笑。
我和苏俄大使之间的相处,就愉快多了。有一次宴会我就坐在他旁边。在那些年里,苏俄和中共邦交弥笃,所以我们谈话就不怕受扰。这位苏俄大使非常友善,他想要了解我对社会主义的印象。我回答说我看到社会主义的很大的发展空间,他说我应该访问苏俄。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我立即生起赴苏俄旅行的强烈念头 最好是以代表团中的普通成员身分前往。就是那样,这个假想的代表团去哪我也去哪,同时不负任何责任,我可以用所有的时间处理自己的事,并且只是看看逛逛。令人难过的是这个想法没办法实现。二十几年後,我才实现了访问苏联的渴望。不用说,现实情况当然是和我曾经天真想 像过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总体而言,中共当局非常不情愿让我会见外国人,我猜想我一定令他们困窘。中共入侵西藏时,世界上许多国家都责难中共。这是他们愤怒的根源,他们也忙著尽力改善形象,向世人显示,在历史上以及大国帮助弱小的道义上,中共占领西藏是正当的。我不禁注意到,外国访客在场时,我们的主人完全变得非常谦和、温顺。
有许多到北京的访客都表示想见我,包括匈牙利的一个舞蹈团,该团所有的成员都想要一张我的照片----我满足了他们的愿望,每人都给一张。同样,来北京访问的好几千位蒙古人都想见我和班禅喇嘛。这件事激怒了中共当局。也许是因为蒙古、西藏两个国家勾起中共不愉快的回忆:在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完全相反的事。除了西藏曾经在西元八世纪时,自中国榨取贡品外,西元一二七九年忽必烈汗入侵中国成功後,以迄一三六八年之间,曾经真的统治过中国。
忽比烈汗入侵中国时,发生了一桩有趣的历史事件。忽必烈皈依佛教,并且有一位西藏上师。这位喇嘛劝这位蒙古领袖不要为了控制中国人口,而将无数中国人丢入海中。这位西藏喇嘛救了许多中国人的性命。
一九五四年冬天,中共招待我和我的随员旅游考察中国大陆的工业奇迹和物质进步。我的母亲和小弟天津秋结也随行。我非常喜欢这次的旅游,但是许多西藏官员却对中共所提供的活动不敢兴趣。有一天中共宣布没有参观活动时,他们都发出解脱的叹息声。尤其是我的母亲,她并不喜欢呆在中国。在一次游览中,我的母亲发烧了,後来竟成了相当严重的流行性感冒,使得她更加不快乐。幸运的是,我个人的医生 孩提时代的那位胖大夫,正好跟我们在一起。他非常有学问,也是我母亲的好朋友。他 适时地开了一些药,母亲就立刻服用。不幸,她误解了医生的指示,竟然把两天份的药一次吃完。造成强烈的副作用,使得她发烧最严重的时候,病势危殆。好多天她都非常虚弱,我也关心她的病情。一个星期之後她逐渐复元,事实上,她又继续活了二十五年多。林仁波切也病得很严重,但是他可没有我母亲复元得那麽好;直到我们流亡之後,他才完全恢复过来。
比我小十二岁的天津秋吉,他是我们大家快乐和恐怖的永恒来源,包括中国人在内,都非常喜欢他。他花了几个月就会讲一口流利的中国官话,这是一种方便也是一种不方便。他喜欢看大人出窘。如果我的母亲或是任何人说了篾视我们主人的言论,我的小弟会毫不迟疑地把话传出去。所以在他面前,我们 都得小心说话。当人们说话含混或推托的时候,我的小弟也能察觉。但是他却对我们的初级亲教师崔简仁波切不说他什麽,感到非常高兴。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天津秋吉喜欢从家具上面跳过去,他担心必须向中国人说明这些东西是怎样摔坏的。另一方面,林仁波切是他的好玩伴。我个人并不怎麽看重我的小弟。最近他提醒我,有一次我发现他把小池塘所有的鲤鱼都捞出来,整齐地摆在池塘旁边的草地上时,我狠狠地打了他耳光。
虽然许多西藏官员并不像我对中国的特质发展感到兴趣,但是我对中共在重工业方面的努力,留下深刻印象。我渴望自己的国家也能如此进步。参观东北时我尤其被东北的水力发电站所吸引。
不需太多的想像力,即能明白水力发电在西藏有无穷的可能性。但是这次旅行最令人回味的却是那位官员的表情:当时他正带著我们参观,我问了一些关於电力的切要问题。这一切都得感谢我曾在拉萨玩过那具老的笛塞尔发电机,我相当能掌握基本原理。我猜想一位穿著僧袍的外国年轻人问一些有关『千瓦特时』(度)、『涡输大小』的问题似乎非常不搭调。
这次旅程中最精彩的一段是我登上一艘旧战舰,这件事也是发生在东北。我被搞糊涂了。不管它多古老,但是我无法彻底了解任何一样仪器和标度盘。才一登上这条庞大、灰色的铁壳船,迎面扑来的特殊油味和海水,就使我受不了。 就不好的一面来说,我了解中共当局不想让我接触中国的民众。每一次我想不按照中共的行程,或者 即使只是要出去看看一些地方,随从我的中共官员都会阻止我,他们一直都是以『安全、安全』为理由:我的安全是他们永远的籍口。然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被中共隔离於一般民众之外;所有从北京来的官员也是如此。中共禁止他们单独作任何事 。
然而我的一位称厦色空仁波切( Serkon Rinpoche )就一直都能出去或走动。他从来不听中共官员对他说的任何话,他只作他认为恰当的事。也许因为他跛脚,又相当不引人注意,所以没人想去阻止他。他是唯一看到华丽的新人民共和国生活真相的人。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他勾勒出一幅非常幽暗的景象:人民非常贫穷、恐惧。
然而在我访问一个工业区时,我和一位旅馆侍者作了一次非常有趣的谈话。他告诉我,他曾经看过我离开拉萨的图片,他也很高兴知道西藏人民喜欢我前往中国。当我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时,他吃了一惊。『但是报纸上这麽说。』他说。我回答说,报纸必然歪曲了实情因为事实上我大部分的子民都非常担忧。对这件事,我的朋友觉得惊讶。我则是第一次了解到中共的新闻把事情扭曲到什麽程度:说谎似乎是中共政权的本质。
在游览中国的旅程中,我曾越过边界进入蒙古,色空仁波切陪我到他的出生地,这是一种非常感人的经验,使我了解到蒙古和西藏的关系是多麽密切。
一九五五年一月底,我们回到北京,时值西藏新年---罗萨节。为了罗萨节的重要性,我决定举行一场宴会,邀请毛主席和四巨头里的其他三位---周恩来、朱德、刘少奇。他们都接受邀请。在傍晚的宴会上,毛泽东非常友善。有一次他靠过来,问说你将一小撮糌粑掷上空中是什麽意思,我解释说这是一种象徵性的供养。於是他用手抓了一些,照样地作。然後他脸上露出恶作剧的神情,拿起另外一些,把它们丢在地板上。
这种稍带讽刺的小动作破坏了这个应该是值得纪念的傍晚,原本这次聚会似乎是出现了两国之间真正博爱的预兆---当然中共是这麽描述这件事。为了达到目的,中共当 局召集了一大批摄影记者,把这一幕景象记录下来,传诸後世。一两天後,有些照片就附了热情报导刊载在报纸上,报导中强调聚会的谈话内容。这些图片一定也刊载在西藏的报刊上。因为返回拉萨之後,我在中共经营的一家当地报纸上看到其中的一张图片。图片中毛主席和我坐在一起,我的头朝向他,我的手在作一些不明确的动作。这家西藏地方报纸的编辑自己决定了图片的意义,插图的说明是:达赖喇嘛陛下正在为伟大的舵手说明如何作『卡色』( Khabse)(罗萨节的饼乾)!
一九五五年春天,我离开中国回拉萨的前一天,当时我正参加人代会的一次会议。会议主席是刘少奇,当他演讲到一半的时候,我的安全官突然冲进会场,跑到我这里。『毛主席要立刻见你,他正在等你。』他说。我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我不能就这麽站起来,然後离开会场;而刘少奇正屏息以待。『在这种情况下,』我回答他说:『你必须去说明我要离开的原因。』安全官直率地照作了。
我们直接前往毛主席的办公室,他真的在那儿等著我来。这次是我们最後一次会谈。他说他想在我回西藏之前,给我一些有关治理政府的忠告,接著他又说明如何筹划会议,如何听取群众的意见,以及如何针对关键性问题下决定。这些都是非常好的资料,我坐著,赶忙作起笔记,就像以往我和他会谈时一样。他继续对我说,在任何形式的物质进步中,沟通是一种重要的因素,他并且强调让许许多多年轻西藏人接受这种训练的重要性。他又说当他交付任何事情给我时,希望能透过一位西藏人。最後他靠近我说,『你的态度很好。宗教是一种毒药,第一它减少人口,因为和尚、尼姑必须独身;其次它忽略了物质进步。』这时候我觉得满脸火辣辣的,我忽然非常害怕,心想『啊!原来你是个毁灭佛法的人』。
谈话至此,已经很晚了。当毛泽东说这些重要的话时,我低著头、半藏著脸,好像是在写东西似的,我希望他没有察觉到我的恐惧;因为这可能会破坏他对我的信赖。好在那天因为某种原因,扑措汪结并没有居间翻译,不然他可能当场就会发觉我的想法---尤其我和他常常在事後作讨论。
即使这样,我很难再把我的感情隐藏起来,好在过了几分钟之后,毛泽东就结束了这次会谈。当他站起来跟我握手时,我觉得大大地解脱了。令人惊讶的是,虽然时候已晚,他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人也异常机警1。我们一起步出们,遁入暗夜的宁静里。车子正在等著,他为我开车门,还为我关上。当车子往前开动时,我转身向他挥别。我对毛泽东的最後印象是:他站在寒冷中挥手,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外套。
害怕和讶异已经被混乱所取代。他怎麽会这麽误解我?他怎麽会以为我不是衷心信佛?什麽原因使他这麽想?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下来:睡几小时、吃几碗饭、在每一次会议中说了些什麽。无疑地,对我言行举止所作的报告,每周都会经过分析。上呈给毛泽东。他一定注意到我每天至少要修法四个小时;此外,在中国的这段时间里,我的两位亲教师仍然指导我。他一定也知道我正在努力准备最後的升等考试。不消几年,我就要面临这次考试,最多是六、七年吧。我实在是不知所措。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毛泽东误解了我对科学、物质进步的高度兴趣。我的确是想使西藏和中国一样现代化,我的心基本上也是科学的。因此唯一的可能是,他对佛法的无知,他忽略了佛陀曾开示说,任何修习佛法的人应该要亲自检择它是否正确。因为这样,所以我一向对现代科学的真理、发现持开放的态度。也许这样也使毛认为:对我而言,宗教的修持只是一种依靠或习俗罢了。不管他怎麽想,现在我知道他完全误解我了。
隔天我离开北京,返回拉萨。回去的速度比前一年来的时候要快得多了,因为现在昆海公路已经修好了。一路上,我利用机会在不同的地方一次停留二或三天,我想尽可能地多接见一些我的同胞,并且告诉他们我在中国的经历,以及我对未来所抱持的希望。虽然我已经修正了我对毛泽东的观感,但是我仍然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领袖,一个诚恳的人。他并不诡诈。所以我相信只要在西藏的中共官员能照著他的指示去作,假使他能牢牢控制这些官员,那麽我们就有理由保持乐观的态度。至於我所关心的,除了正面的方法是唯一该采取的明智选择外,负面的方法是没有效果的;这只会使情况更糟。许多同去北京的人并没有和我一样持乐观看法,只有少数人对中国有好印象,而且他们害怕共党的僵化手段会使西藏受到镇压。当时流传一则有关中国政府高级官员的故事更使他们烦恼。据说一位叫甘坤(Gang Kung,译音)的高级官员曾经批判刘少奇,结果因此遭最恐怖的手法谋杀掉。
这是在我自己开始产生一些新疑虑後不久发生的。当我访问塔希奇尔(Tashikiel)---- 它位於遥远的东藏,那儿聚集了许多人。数以万计的人已经跋涉来此,想要看看我,并且对我礼拜。我对他们的虔诚十分感动。然而,我在稍後听到中共当局放出假消息,使人们误以为我是在真正日期的一个星期後才到达,我十分难过。中共故意在日期上撒谎是不想让人民来看我,结果,成千的民众在我离开後才出发。使我更不快乐的事情是,中共老是对我个人的安全疑神疑鬼。当我访问我的家乡时,他们坚持我不可以接受任何供养的食物,我只能吃自己厨师煮的东西。这也就是说我不能接受我的子民所带来的任何供养,即使是我在塔泽的亲族所送来的东西也不例外。好似这些纯朴、虔诚、谦恭的人想要毒害达赖喇嘛一样。我的母亲为了这件事心情很烦乱。她不知道该怎麽对亲戚说。当我和西藏人交谈时,我问到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回答道:『感谢毛主席、共产主义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我们非常快乐。』----但泪水在他们的眼眶里打转。
在我返回拉萨的旅程中,我尽可能多接见人民,这儿不比中国,要见到人民可不困难。成千的人民带著病人、老人,他们只是想看看我一眼。许多中国人也参加了这些集会,这让我有机会向他们说明他们必须了解西藏人的心灵。为了这麽作,我费心地去判别谁是共产党员、谁不是党员。经验告诉我,总体来说,共产党员更坦率。
西藏的中共当局对我的态度十分有趣。有一次,一位官员说:『中国人民爱毛主席的程度比不上西藏人爱达赖喇嘛。』在另一次场合,有位守卫用很野蛮的方式把周围的人推开,走到我吉普车旁,诘问达赖喇嘛在哪里?当他听到『我就是』,他脱掉帽子,请求我加持。当我离开成都,许多曾经全程陪著我访问的中共官员都流泪为我送别。我对他们也有相同的温情:虽然我们的信念不同,但是我们发展了一种牢固的个人关系。
在离开这麽多个月後,再看到西藏人民,使我重新注意西藏人民和中国人民之间的差异。首先你可以比较两国人民的脸孔,西藏人民比中国人民更快乐。我以为这是许多文化因素所致。第一:在西藏,地主与佃农之间的关系要比中国的地主、 佃农关系和善多了。穷人的生存条件也没那麽苛;第二,在西藏可没有像脚镣、阉割的野蛮刑罚,这些刑罚最近已经遍及整个中国。然而我想中共没有看到这些,中共把我们的封建制度当成是中国 封建制度的翻版。
在我回到拉萨前不久,我会见了周恩来,他坐 飞机到西康视察地震受灾区。奇怪得很,他在会谈中,说了一些宗教的光明面。我仍然不知道他为什麽要说这些话,也许他只是传达毛主席的指示,想要弥补最後一次谈话时所造成的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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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
①早年的游击生活,使毛泽东的起居作息与常人相反;晚上是毛的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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