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杀 者
◎马 建
如果按照苏苏原来构想的方法,用安眠药来自杀的话,她就失去了让先锋画家惊醒过来的机会,也错过了一次悲壮的行为艺术演出。
"叫他后悔"!表演者又想起那次去陶醉火化场,亲眼见到尸体在焚尸炉里烧化成一团纯净的白粉时,又开始感到自杀的欲望在血液里燥动不安了。
"活着不过是死亡的一刹那,而且更危险"。苏苏想到了先锋画家被警察从她的床上抓走的那一刻。当时,她一撕不挂浑身吓得发抖,直到手铐戴到情人的手腕上的时刻,她才振作起来扑上去喊着:放了他!我们明天就去登记结婚,他是我的未婚夫啊。
但警察只是用手电筒照了照她那舞蹈演员修长的大腿说:他是个流氓。就把光着屁骨的先锋画家推到了走廊上。
“我生是你的女人,死是你的女鬼,我爱你!听着,我爱他"!叫声在黑暗的文化馆走廊里大胆地飞翔着,吓得出来看热闹的同事们,又都缩回各自的宿舍。
"别怕,小李子,我会等你一辈子,这也你的行为艺术。"最后一句话她其实自己也没有弄明白。大概是先锋画家刚才还在跟她谈着,吃喝做爱都是行为艺术的原因。想到这里,她的胃笑了。
苏苏十六岁就登上了文艺舞台,把青春和情感都发挥在每个女英雄的角色之中。她扮演过被敌人枪杀的江姐,还主演了被日本人轧了头的刘胡兰。但改革开放的潮流,冲走了她心中崇拜的革命女英雄,她发现自己没有角色扮演,成了空心人,直到先锋画家来到表演者的心里,她便成了一个忠于爱情的女英雄。特别是小李子被拘留审查的十个月期间,她守身如玉。直到他放出来,对她冷淡如水,苏苏也是依然如初。
但生活确实如她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这两天又被她一张张撕碎,散到地上的那个笔记本。里面塞满了对现实的不满和骚动。她想到,幸好那天笔记本没被发现,不然,落到警察手中,非给判个无期不可。苏苏用了三天三夜把小李子的笔记抄了一遍,然后把真迹悄悄销毁。
在这下半夜,表演者失魂落魄地坐在曾和他云云雨雨的床上,想着先锋画家放出来以后,那个光头下面麻木的表情。虽然这几天,她恨得撕了那复制的笔记本和他的两封情书,甚至刚才还和小李子的作家朋友上了床,但她依然坚信,先锋画家是在假装冷淡,他的心里依然燃烧着爱的火焰,她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叫他吃醋!"她又想到文化馆长和保卫科长,曾叫她去谈过话,要她写揭发先锋画家的材料,她就大胆地说了,他俩是白头到老男女朋友,要办结婚了。李科长却冷冷地告诉她:市博物馆和我们通了电话,他在单位上有个女朋友。己经交待发生了关系,而且不止一个。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当时故做镇静,其实心里开始不安了。她设想着姑娘们在追着先锋画家,他那飘逸的长发和不修边幅的胡子曾把自己迷倒了。但她也自信,在这座城市里,她是最有艺术气质的女性,虽然先锋画家比她小四岁。
表演者今天干的蠢事,也证明了她确实是个女人;急了就拿自己来发泄。
己经过了三十而立之年的她,原该是个生活闹剧的旁观者了。她掐灭烟蒂,静听窗外的雨声如断线的玉珠般滚动,那声音是落在五月刚抽芽的柳树叶上。那棵树己经长满窗户,令她失去了阳光。
但今晚,她觉得自己在几百年前就出生了似的。甚至还抬头看见了前世的模样,就闪在那张她从画册中撕下来的《舍身喂虎图》上。那是前世佛陀看见将要饿死的老虎,突发慈悲,便躺在虎口喂虎的敦煌壁画。苏苏开始相信,自己的上一世,就是西藏一个喇嘛庙里的活佛。而她经常浑身挂着佛珠,接受信徒们献来的哈达。
"他们怎么还不来接我。"她眼里闪着泪光,把这句话写在了桌上这个剧本上,然后又一遍遍地重写着。
"一切仿佛都是不厌其烦的重复"。表演者自言自语地又点上一支烟,这是一包专供女士们抽的又细又长的薄荷烟。是那个叫瓦西里的血客送给她的。平时她只是出门在外时才点上。
其实苏苏在写剧本的同时,便不断地奔波于她描写的各种场景中登台演出了。甚至还没写到的剧情,她也都在自己的精神舞台上,演完了最后一幕。只是无论怎样表演,她这位主角总是在剧情达到高潮时,便如蝴蝶夫人般自杀身亡。
这不断地走向模拟死亡的心态,简直不是她所能承担的。表演者必须把生活和剧本中的自杀者一刀两断了。下一步她必须构思从死亡返回来时,真实地干一次了。
想到现实如此不可靠,走到自己的尽头也就平静了。她想。
为了规划这一次的演出剧情,她认真地查阅了历史上伟大的中国女性。其中很多是以死来救赎心爱的男人;虞姬为了给被包围的楚王鼓足勇气,便抽刀自杀了。林黛玉为情而死,令贾宝玉看破红尘,走出了醉生梦死的大观园。
表演者决定也要用她大慈大悲的肉身,令她的小李子从麻木中走回来。
她己经大概地描述出来一个多愁善感的形象了,要比先锋画家身材高大一些。他要具备没抓进拘留所之前的浪漫潇洒,要有几次失恋加起来的低沉嗓音,还要有一嘴由吸烟而发黑的牙齿,并不断说一些玩世不恭的下流话,像那个经常请她下馆子,能喝得起人头马酒的血客。然后呢,还要有专业作家的才华,说出一些不俗的人生哲理。今天晚上他就说了:灵性、智商和心在流血。表演者己经抄在了剧本里。这几个男人的特征加起来,就是她剧本里理想的男主角了。
但这个角色在社会上肯定不是个大人物,也不能顶天立地创造历史。她的剧本主角要干大事业,当大导演或总经理。才能使死亡惊天动地。这种确定角色的位置的写作,令她刚一下笔,就厌倦了。
但她又明白,人与人之间必须要确定位置,无论大人物还是小市民。她的先锋画家和她,以及地球上四十多亿人口都是这样。没有定位,人就不能交往。如果两个没有定位的人在谈话就等于在自言自语,思维也无法合拍的。
(其实,专业作家和献血者的谈话早已定位:一个是演讲者,一个是听众。但近来的交往中,他俩的位置正在悄悄地变化着。血客的生活经历坎坷丰富,加上作家不断给他谈一些小说的构思,他开始比作家更敏感生活的戏剧感。他常常把作家讲的精彩的故事情节记在心里。
当作家说出血客可以写小说的话之后,他感到自己轻松了许多,像是说出了自己的无奈。也许,他对现世的报应持否定态度,对谋实利干脆就不承认。而血客的话还是使他回到现实,他的精神富有就变得微不足道了。那桌子上的肉和蛋变成了谈话和友谊的保证,它们也是物质与精神的媒介。
如果一个人清醒地知道,眼前自己的躯体所需要的一切都还未解决好,那么,不朽的精神食粮有什么价值呢。如果有人问你要一千元,筹备在百年之后建造一座太空城,你是决不会给他钱的。因为你根本就不可能住进去。)
到底男女双方谁强谁弱?谁保护谁?这又是个很新鲜的题目。她看着稿纸想了想。此刻,表演者己经吸完了那支昆烟,又往茶杯的剩水里醮了一下,才扔到脚下。
〔古代有贵族妇女把侠客藏起来免遭被捕的事,但一定要那些被保护的男士受伤或者敌军非常强大地赶来,才令人激动。另外,还一定要他英俊又落泊。但今天,这种女强人很多了,都活跃在街头或者各公司里。具有美国精神的男人烟都由她们抽着。她们脱掉裙子穿上牛仔裤,走路脚下生风,那架式能把街上的小狗踢翻。由于她们能挣钱,家里都会养着个懒男人,那种男人号称是画家和诗人,哼!一些不创造财富的废物。 ――读者〕
外面雨声更大了,并且有风吹动着她那挂上去再没洗过的花布窗帘,尘土和腐烂味散在灯光照亮的桌子上。
表演者闪出两条思路:谁依靠谁?谁主动或被动?
在生活中,她是先锋画家的随从。只要他焕发出以往的爱,她会为他奉献一切。自从他被释放出来以后,小李子虽然没再闪现以往的激情,但她一如既往。在剧本中,他便是她的刀下肉了。表演者下笔如鞭,入木三分地分析着他的男主角,那个令她恨不起来,又爱得拖泥带水的小李子。自从他养了那只三条腿又能说话的狗之后,她发现自己成了个多余的女人。
表演者打了个机灵,她看到了自己在剧中化了妆的夸张表情,又很快在眼前散失了。她起身走到镜子面前看着脸:双眼的线条虽然还算妩媚,特别是往上挑的眼角还带着些性感,令她的悲愤压抑的表情烟消云散,但眼白就像生了锈似的包围了不再闪光的黑眼球。这些变化倒是突显了她那精彩的鼻子,以及下面干燥的双唇。
我爱老虎。她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圆睁的虎眼,散着天真和勇敢。"亲爱的,我会叫你吃个够"。表演者对墙上的虎说。
她甚至感到毫无意志力,把自己的两个处境分开了。她用双手抹了抹被她用镊子拔得剩下不多的双眉,顺手点了支烟,拿上一块月经棉,起身去走廊尽头小便。
半夜的走廊安静地传来各家各户在黑暗处打着呼噜,以及她的硬塑料拖鞋发出的如心跳的回声响。
有时,表演者怀疑是剧中的女主角在指导她的生活,像母亲总想试图管着她一样。或者她原本就是剧本里的一个角色,被剧情困扰着。她曾试图把自己从剧情中拉出来,认真地去参加文化馆组织的"学雷锋做好事"活动。但现实的一切更像是舞台。她在石油化工厂临时用铁桶搭建的台子上,在眼前是一片耀眼的密密麻麻的银色化工管道之中,边跳边挥舞着“学习雷锋”四个大字的舞蹈,稍不注意,就会旋进刺鼻的硝酸池里。也在修了一半的高速公路上,为十几个修路工人,表演着“血染的风采”。那是一首歌颂解放军,为党牺牲而自毫的流行歌曲。她的舞蹈鞋被未干的沥青油弄得又黑又脏。而剧中的女主角,只是生活在情爱的困扰里,或喝酒睡懒觉或撒娇撒野。倒更像她理想的真实心境。
操他姥姥!哪是真实的演出?当她下半夜还坐在那里写着,或为剧本里的女主角在表演的片刻,她感到自己走进了一片空荡的剧院。
如果大家都能互相认同多好。她心里小声吼叫着。起码,我和自杀者要互相理解。
表演者准备改变眼下男女主角的命运,把场景放在二十一世纪。这样他们起码会活在未来。
苏苏希望再找先锋画家聊聊,那个令她又疼爱又可怜的小李子。自从他养了狗之后,对她便漠不关心了。她惟有干点惊天动地的事才能吸引住他。
苏苏也明白,自己并不认同女主角的命运。为什要为男人而自杀,那二两肉有什么了不起!但她没有勇气再去修改剧本了。她写下来的文字再也不回头看一看,因为那些剧情和生活都一样真实可触。都有她的痕迹,回头看就等于把她拉回过去。而且,她早己习惯了用第一人称往下写,并要尽快收尾。
但多数时间,她和同事们一样吃饭上班,教着学生们跳小天鹅舞。但她的大脑像酒酿似的在粘乎乎的生活中发酵着。她等待自己变成更纯粹更透明的酒,然后像酒精那样挥发得无影无踪。
阴道里面是个极不严肃的舞池。
她在回忆自己走过的青春期时想到了先锋画家。他,几乎是这个舞池里面最持久的舞伴了。最近偶然出现在她生活中的男人,包括那个专业作家、血客、还有一个比她高一年级的舞校的学生会主席,也只是与她分别跳了场快四、慢三和激情的水兵舞就缩回去了。如今,在她将结束的剧本中,这些人物都己溶化在剧中的角色里了。
半个月过去了,表演者除了写自杀的情节时,才感到轻松又充实以外,吃饭和醒来,特别是中午,都令她浑身沉重。她知道再写下去无非是拖延时间而已。一直干的事情总是乏味和虚无的。被她写的自杀者也一再告诫她。
“是上帝在作祟。”表演者在剧本中倾诉。今天要把这一切都结束,不能再写了。她又低下头看着桌子上乱七八糟的稿纸。有几页被撒上的桂花酒弄得又脏又模糊。一些烟头从浸满了水的碗里,滚到了稿纸和放着名片的小盒里。她静思了一会儿,把桌上的杂物推开空出一块面积,用一张挂历的反面,开始写出舞台道具的准备方案:
——背景的墙壁用三合板制成单面。如果有钟就挂,没有就画一个。不过指针要装上。钟敲响时,舞台美工去后面慢慢将指针扭到十一点。
——颜色处理:女主角穿《改革开放报》上介绍的女睡衣,如果领导允许的话,睡衣的领口和袖子可多露一些,主要视改革开放程度再决定。椅子要找破四旧时偶然留下来的老货。要领导明白,剧中角色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女人,革命的现代椅子她不配使用。墙角的桌子可以是假的……
之后,她又从纸堆中翻出几页剧本稿子读起来:
……这时,传来敲门声:
画家:苏苏,(再敲)是我。
(苏苏缓缓抬起头走向门口。)
画家:等了你二小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你在宿舍就好了。
(男配角站到舞台中间,靠近苏苏的椅子。苏苏没有看他,而是双手捂在胸前。)
(这种动作简直就是一些外国歌剧的仿制品,没意思。 ――读者)
画家:你怎么了?(他开始注视苏苏的神态。)
苏苏:血客来过了。
画家:那又怎样?
苏苏:我答应了他,答应和他结婚。
(画家的表现随演员自己发挥,但不要摔椅子。)
画家:我们相处了二年,从来没有吵过架,这是为什么?
苏苏:反正,我不爱你了。
画家:你说过爱我。
苏苏:那又怎样?为什么我说的话你这么当真。你不是说女人的话不能太相信吗?
对不起,女人是盐,不是蜜……
她不经意地坐回了床上。楼下的文娱室内传来了排练的乐器声。她用一只手点了一支烟,又往下读着:
画家:你怎么能答应他?告诉我,他哪一点吸引了你,我又哪一点不配你?如果你让他站直的话,他还不到你的肩膀。是不是因为他有钱,口袋里有鸡蛋票、布票和外汇券!你是不是又在演戏?......
突然,文娱室响起了乐器合奏声,像是地雷般地炸开,女高音也用了全身的力气,从几十种乐器的合奏中领了风骚:
"姑娘好像花一样
小伙子见了心欢畅……"
表演者也只好提高了几十倍的音量,把刚才的话又大喊了一遍:是不是在演戏!但声音根本没站稳就不知去了哪里。
她听着圆号和拉管死命地吹着间奏。两只大定音鼓似乎就敲在墙上,把她破旧的台灯也震得忽明忽暗。墙上的虎眼也由黑变红了。她抽了口烟大声读下去:
画家:我错在哪里?
苏苏:别说了,别说了!(表情要平静,但声音很大)该结束了吧。这几年我并没爱上你。说爱你的话也都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说的,不算数。
画家:你现在说话算数吗?
苏苏:算数。
画家:算个屁数!这些话你讲过多次。
(舞台上,我们看到这对男女互相露出凶相,苏苏的表情和温和的睡衣极不协调。这时,管后台的美工要开始扭动钟表,并传来敲钟的声音。)
苏苏: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
〔她说完之后,准备下场。血客推门进来了。他个子矮小,面色苍白,与画家的高个成对比。不过服装是外国名牌,画家穿的汗衫便像个打工仔了。他先用一只手扶着门框,但很快就用双手把礼物袋交给苏苏。
血客:给你,这是一条进口香烟。〔由于激动,他解不开鞋带了。〕
苏苏:谢谢,不用脱了,进来嘛。
"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表演者趁文娱室的女高音换气的空隙,又大喊了一声:进来嘛!
一阵急促的定音鼓紧跟着女高音最后的“啊”冲向最后一个高峰。然后,整幢宿舍都从喧嚣的打击乐中又进入出奇的片刻宁静。这宁静似乎把她剧中的人物暴露在表演者跟前。她只好改成小声朗读:
画家:你什么时候答应了他?
苏苏:刚才。
画家:就是刚才?
苏苏:我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
画家:你没有权力撒谎。
表演者发现这一页是上个月的草稿,便停下来不想读下去了。这真是个弥天大谎。
她找到“我答应了他,答应和他结婚”,那一行,狠狠地用笔划掉。
其实,她并不爱这个有钱的矮男人,她只是想激起画家对她的热情,让他嫉妒。那时,她还不是个好演员,对自己这个角色也缺乏理解。表演者本想用男人们的冲突,使自己成为一个更美丽动人的姑娘。起码要竞争过那三条腿的狗。
她擦干眼泪停了笔,去门后的长镜子那儿注视着自己:大腿显然比普通女人都长,一双凤眼,是男人们看她一次便停住目光的地方。但对苏苏来说,一个女人长得漂亮只是对男人有好处,对她自身则是件麻烦的事,尽管她不希望别人不看她。她很明白,自己用掉了多大的精力来对付进攻的男人们,并忽略了读书来提高做人的层次。她从专业作家那儿借的五本书,才只看了一本。她明白,一个自认为漂亮的女人,差不多就是一个废物了。因为那只能活在骨骼和肉的评价之中,来替父母们推销他们的产品。男人把美丽当成精神上的享受,而实际上,女人们并做不到,漂亮的女人更做不到。女人只能代表物质,在物品堆里被增值着。这从她们需要家庭和喜欢购物上早就表现了出来。
表演者本想付出真情的时候,被爱者反而远离她,与狗为伴了。她己在拖泥带水走完初恋、期待、被抛弃之后,也同时失去了自己的真情。以后的生活只有靠谎言了。但是,又有谁知道,谎言是如何被完成的呢?
她的女人梦或者少女梦,终于在肉体的疲倦中厌恶了自己。男人们也就渐渐从舞池中央躲到各自的座位上了。表演者终于自信地选择了自杀者,她称其为涅槃。想到还有来世,她有点飘飘然了。
你算个什么!小丑。她恨镜中的那个苏苏了。
当夜晚楼下的娱乐室安静下来以后,表演者把门关紧,把夹在床上的台灯移到桌上,开始在剧本中向自杀者抱怨着:
"我的心肝,你能知道我多需要你吗?只有你才是真实的。我只是个双手空空的失败者。从前,我是个了不起的女英雄,人们为我献花流泪,小李子为我发誓白头到老,啊,算了,我都扔掉了,随你走,让这一切都随风飘去吧"。
她点上一支烟,想到了专业作家说她抽烟的姿势很美。这几天,表演者不再见那些想吞噬她的男人了,也够了。她和自杀者角色的混乱,已令她疲倦不堪。
她在猜度,那个说要写她的专业作家,到底要把她怎样呈现出来。她这种表面平静内里骚动不安的状态,令她想起电视剧里,两个扮演游水章鱼的演员,在缓慢的动作中,她看到他们是用尽平生力气才做到的。由此可见,轻飘飘的动作代价甚高。专业作家并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完人生的。
她翻看着剧本,被自己笔下的语句迷住了。在那些浪漫的情节之中,她抓住了剧中的自己死死不放,那个能主宰命运的自杀者。与替身紧紧地捆在一起。使生命变为两个生活空间。
(正如所阅读到的一样,小说令人走进生活的另一层。每个阅读者都会在那里按照自己的方法旋转万花筒,由此出现了众多不同的生活。因为一个故事将由于参与者的不同而完全改观。如果从精神上再分不出境界的差异的话,世上的一切都将面目全非了。我希望小说中的人物都出来为自己辩护 ——读者)。
表演者还明白了创作也是一种自我发现:她还从这角色中发现了男人的愚蠢。可怜的男人们怎么能在学习“小英雄雨来”、“论人民民主专政”的革命教育社会里,寻找传统的大家闺秀呢?女人早已经不纯粹了,她们的时代早就消失了。要一个啃读“毛泽东选集”长大的少女,具有修养或者文雅、高雅、典雅、优雅也太可笑了。
除非是男人把这些东西硬穿给了我们。事实上,有了爱情的男人习惯给女人穿戴这些首饰。他们在诉说女人不像女人的同时,又习惯地把女人装扮一番,男人永远看不到女人微笑后面埋藏的庸俗。我的思想、趣味、语言全是按他们的眼光做出来的,男人从虚设的女人那里竟获得灵感。
苏苏还发现,被她描写的自杀者正集中注意力寻找合适的末日,一件表演者只能在自杀者做出选择以后才清楚的结果。其实,从起笔她就很放纵自杀者,把她放在理想中尽情生活。她要看看自己的真实面目,自己的极端,也看看别人对她的反映,就像是从暗处盯着自己在作案般刺激。
首先,苏苏窥视到自己以往的天真是假的。她竟然老谋深算,甚至陶醉在和先锋画家恋爱的激情时,她也死死睁着一只眼,她的笔触怎么也不能把那只眼合拢。她盯着自己的口臭,在他出现时把牙齿狠刷一遍,还假装爱嚼口香糖。她以沉静掩盖自己的无知,听到名言警句便躲进厕所抄在纸上。这些细节在表演者创作的剧本中,都渐渐地展露了出来。在她厌恶又憎恨的人生经验中,她就发现了一丝曙光,一种自杀之后的新生活。
苏苏感到闷热得想喝点什么,便在房间里乱翻着。这几天她己经不到下半夜就不开门去外面接水和上厕所。免得与同事打招呼。在桌子下面,竟有一盒上个月馆里发的可口可乐。她打开一筒尝了尝,味道还不错,便喝了起来。她发现,在第二幕的一段对话里,就开始暗示自己将为自杀而努力时,便开始分析厌世的原因。她的父亲在苏苏三岁时被工宣队逼得交待作风问题而自杀了。母亲从小就教她洁身自好,远离男人,她连和男同学坐在一条长凳子上都害怕被奸污了。直到从舞蹈学校毕业那个夏季,她才与一个高干子弟去参加了家庭舞会。但进去之后就被几个男人轮奸了。直到与先锋画家相爱以后,她才开始与站着撒尿的男人有了身体的接触。她用敏感的阴道,去小心地体验男人那悬挂在腰下随时可大可小的生殖器,他们总是趁着示爱心急火燎地要钻入她的肉里,摇动到精液流出来才停下。她感到那些腥臊味渗在了皮肤内,感情仓库里只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垃圾了。
她写道:他们早已渗透了我的所有部位,当我需要爱情时,他们就掏出撒尿器官,把精液撒在我身上。为什么男人像狗一样,抬腿撒了点尿,就以为那女人是他的地盘了。
为了讨好或像别人认为的女人一样,表演者也怀着被脏抹布擦过身体又转而微笑着上街的肮脏感。她被男人一览无遗,再也不知道害羞与天真,并产生了被操着又心甘情愿的可耻感,而且她接纳了小李子的一切味道。从此,她知道一切都要再次伪装,且明白了别人也不过如此。大家心知肚明,把感受到的东西藏起,继续生活。
在自杀场景的描写稍有进展时,她嗅到了末日的气息--平静又急促。她怕再被周围的同事发现,为了安全起见,她出门总是更认真打扮,使得她更像个酷爱生活的女人。生活的痛苦是人为的,她安慰自己。人在麻木中才能难得糊涂。自杀,是了结麻烦和厌倦的彻底方式。她的智力不允许她对自己的结束与开始进行对话。它们互不相干,各自运行而又殊途同归。
当表演者肯定了自杀是自然结局的时刻,她便希望这最后一幕,令她的生命光芒万丈。她准备把最后一幕交给从前肯定过的爱情,给残缺不全的自己来一次修补。她先打电话给“开放者俱乐部”,那里充满开放以后的前卫思想和人物。苏苏打算利用那块阵地,完成生命最后的一次高潮。如佛陀般使灵魂升华。
新落成的俱乐部里,中心是一座篮球场,观众席下面有二十多间活动室,除了体育活动室之外,还包括一些商店、咖啡室、残疾人协会、老干部活动中心、计划生育办公室、大龄婚姻介绍站、胜利饼干厂批发部和工商管理局税收点。去那里的青年人有社会待业青年、公司经理,也有艺术家,甚至还有两个如椅子般高的小矮人,每晚给歌星伴舞。画家们常常在那里搜寻美女,女人也在那里寻找白马王子。
那里举办过开放以后的第一次选美比赛,美女的气味从大腿、腹部、脚趾、后背和半个屁股中散遍了赛场。比赛项目首先是考问第九次党代会的党章,听说冠军曾背了半年,已经对答如流。最后一项是穿泳装表演了,美女们踏着“紧跟党中央,到江河湖海去锻炼”的歌曲旋律,轻柔地走来走去。
在俱乐部里,人们都有种出了国的自由感,所以表情都有点趾高气扬与心照不宣的秘密感。那里的商店可以买到外国香烟,还可以看到印着比较露骨的美女香皂纸的包装,那种香皂不卖,它是商店的招牌。年轻人都假装来买东西凑到柜台前看金发女郎光滑的肩膀,再往下就是令心脏怦怦跳的酥胸和系在上面的胸罩。胸罩颜色竟是肉色。好几次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还有新闻局、宣传部的检查,肥皂纸都过了关。可以说它处在黄色和健康的尺度之间。那里的录像室、咖啡室里都有人在倒换外汇券和票证,成了全城黑市票证交易的敏感区域。花生油票和改革以后的一些新票--汽油票、国库券等都可以在那里成交。电影公司每月一次的内部观摩电影票,用一张友谊商店购物票就可以换到两张。如果你正初恋的话,有这两张票就成功了。因为电影是没经中央首长们审查的,其内容可想而知了。吸引人的还包括用毛主席像章换美国万宝路香烟,一瓶外国酒换一辆自行车,一本“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换一本“金瓶梅”第二册,一百张国库券换一瓶雀巢咖啡,优质大米票换一张穿泳装的金发女郎广告画。还有提供美国各大学通讯地址和招生规定的资料出售。这一类资料和提供美国大使馆官员的名字、电话一样,要交外汇券的。凡是与“外”沾边的事全用外汇券。有了它再加上购物票,就可以在友谊商店畅通无阻了。如果有运气的话,还能在商店碰上外国人,曾有一位六十多岁的女人还敢涂口红穿花衬衣。那天,苏苏和她几乎就是擦肩而过,那老太太身上有阵阵资产阶级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气味。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叫法国香水。
苏苏知道先锋画家常来开放者俱乐部看各种比赛。
她按电话约定的时间去见俱乐部经理,一位父亲是老红军的高干子弟。此人虽尖嘴猴腮,已过中年,还是可以从他忽平忽皱的前额上,看出是个改革开放的先锋。这位经理在文化大革命中因父亲是彭德怀的部下,蹲过监狱,双手被手铐捆成残废。又由于他的姨妈在海外,他也成了里通外国的特务。改革开放后,他又因为有海外关系,口袋里装着外汇券进出着友谊商店。死去的父亲平反以后,他把平反费投到了俱乐部,轰轰烈烈干起一番事业来。
“我准备参加大家乐晚会。表演最新潮的节目。” 表演者刚座下便说。
“你是不是解放区文化馆的苏苏?”经理问。
“杂志上曾介绍过日本有这种表演。”她没正面回答他。
经理长着一把因崇洋媚外而发黄的胡子,一双中西结合的蓝黑色小眼。显然,他一直关注地看着她比普通女人长一些的大腿。
“这节目可以使俱乐部创下最高票房纪录。”她不慌不忙地说。
“我看过你的演出。”经理回忆起来说。
“我不要分成。只要给我一张票就可以。”苏苏对高干子弟心怀反感,但她并没显示在脸上。
“什么节目?”经理心不在焉,他更想和她闲聊聊,因为各种表演都排满了。
“你们有什么配音磁带?”
“如果批准你也要排到明年上演,现在办演出证要市宣传部批了。”经理说。
“我要在三天内。”她正面对着他那带有进口眼镜的脸。
“什么节目?”他问。
“自杀表演。”她说。
“自杀?”开放经理对这新节目有点不习惯,很快在大脑里分析了一下说:”是日本发明的最新节目?”
“是,画报上介绍过。”她回答。
“是真死还是行为艺术?”经理摘下眼镜。
“是自杀在观众面前。”说完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言语毫不动人。
由于天热,她肩上的汗毛孔被油脂堵塞。皮肤上起了一层红疙瘩,两只奶袋显得又笨又重。过了青春期的肚子在白裙子的包装里像个熟肉粽子。她觉得下体的腥液开始渗出,便叠起双腿,露出迷人的腿肚。
“我们怎能做到看着自杀而不救。”他闻着她牛乳般的体味说。
(她终于使现实走在剧本之前了。那天回到家之后,她便急不可耐地写了下来。)
经理:你大概先要到自杀防治中心去登记。
苏苏:他们都认识我了。再说,他们忙得也都快自杀了。
经理:不妨作为行为艺术表演一次假死。
苏苏:在活人眼里分不出什么真假。何况我已假死了多次,早烦了。
经理:我坐过四年监,都没想过自杀。
苏苏:你年龄大了,没有什么现代意识。你知道吗,外国已经有裸体游泳场了。
〔 经理被这天外奇谈惊住了。他站起来从舞台左角走到右角,伴奏把的士高乐突然拧大。〕
经理:死是很恐惧的。
苏苏:经理先生,我见过割完的麦田。
〔女主角摇头晃脑,与刚进经理办公室的恳求状相反,而且从包里拿出烟点上吸着,微笑看着经理,显然是在挑逗了。〕
经理:对不起,现在还没有文件通知可以称呼先生。今天的报纸已经批评称小姐是不文明的。
苏苏:主席在国宴上还说过,经理先生。死亡不死亡空气仍在。如果知道了你只是生命的一粒灰尘的话,自杀就不是你个人的事了,所以我要有观众。不然可以不来见你。惟有自杀可以放松一下。
经理:你是不是失恋了。
〔舞台后的灯照到背景上,天空变成晚霞。〕
苏苏:我是来和你谈演出的。经理先生,现在我该走了。
经理:可以请你在俱乐部喝杯咖啡吗?
苏苏:如果继续谈演出的话。
经理:只要你写好遗嘱,剧情加上社会主义文明向上的成份,那么--
苏苏:只要我能当场死,剧本剧情都可以协商。
经理:我还不太明白。你有什么具体设想。
苏苏:最后的情节可以从动物园租一只老虎,它追我跑,最后我死在它口中。
经理:你不怕老虎?
苏苏:我属虎,当然也怕虎。
经理:你很了不起。我同意了。我也属虎。
苏苏:那你比我多活了二十四年。
此刻,经理恢复了理智。他注视面前这位“死人”:你准备要多少钱?
“一分不要。”表演者说。”我是来白送死。如果你对我身体某个部位有兴趣的话,今晚可以给你使用。后天它就没用处了。”
经理的前额舒展了。
改革者俱乐部门口出现了一张前所未有的广告:
我部今晚举行世界最新潮流节目--自杀,由发达国家日本引进。该节目创始于日本自杀协会。它可令自杀者的孤独降低至零。目前,日本要求当众表演自杀的已排至1997年。今晚的表演者由苏苏同志担任。她出身贫农,团员,正值青春年华且美丽动人,如欲一睹艳女自杀,购票从速!
票价:一元
时间:六月四日凌晨三点
当晚,俱乐部被上万名观众围住了。从售票处买到票再挤到外面倒卖,一张可以翻十倍。除了买票和倒票以外,各种小贩闻风而来。卖尼龙外衣的贴了张“挤进中心购票处,尼龙上衣最快速”的广告,筐里的尼龙衣很快被抢空。一些身穿红尼龙衣的人确实在人堆中像泥鳅般游弋自如。挤到购票处的人都比平时扁了一倍。有五位观众从人群脚下被拖出来,其中四位已经成了该节目的前奏曲。
自杀者终于怀着剧情的激动,在更衣室稍稍化了点淡妆,便步入了篮球场。
这时,观众掌声雷动,压倒了正在播放的“打虎上山”的音乐。那只老虎也同时站起向四周观众致意。双方运动员般潇洒自如的入场式和观众的欢呼溶为一体。
老虎走累了,不得不蹲下休息,并用前掌继续向观众挥手示意。它平时住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很久没走这么多的路了。苏苏身着白色运动装,头发右边夹了只漂亮的塑料花,那身白运动装显得她白里透红,鲜嫩可口。服装内行的人会从裤边的那条蓝线(国产的裤子没有那条边)判断出是进口货,而且不少于五十元外汇券。她环顾四周面带微笑,尽量学着中国女排凯旋回国的样子,可惜她的对手老虎根本就不把她看在眼里。她在雷鸣的掌声中搜寻先锋画家的出现。那个位置她是记住了的。白天,她去博物馆给了他票,还说是她的单独演出。画家问她是什么新舞蹈时,她告诉他是自杀表演。他笑着说,这种舞蹈一定要看。
此时,她看到了他--在人群中有点惊慌失措的眼睛。
“他以为我又在撒什么谎,或者搞什么闹剧。哼,等老虎吃我的时候,他一定会后悔。可一切都晚了。他会痛苦的,对着我失去的脚或者脑袋痛苦不堪。那将是真实的他。他会在老虎扑向我的刹那,拼命从铁丝网中爬过来救我出去。”她的手朝他那里多挥了几下。小李子也挥了挥手回应。人群的掌声便渐渐平息了。
这时,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表演欲望下降到最低点,反复无常的两面性又出现了。但十多年的舞台经验,还使她保持着表面效果--从容不迫的步伐和本能扭动出别人认为的优美姿势。然后,她开始照着商定的剧情随着“军民鱼水情”的音乐,表演为亲人解放军洗衣服的情景。内心确想马上结束表演,去宾馆的浴盆洗热水澡。她的好朋友在那儿当服务员,每星期发一张免费的职工招待票。
眼下,她边手舞足蹈边看着老虎。按规定,它应该在戏的关键时刻:她洗完衣服去部队营房的路上--它,一个“阶级敌人”,人面兽心的虎,夺走了她年轻的生命。在送新闻出版局和宣传部领导审查的剧本结尾部分,是解放军闻声赶来,把虎打死。在被虎吃掉的地方,为她建立了一个女英雄石碑,而后放国际歌落幕。
此时,她越舞越乱了,像随音乐节奏舞动的日本傀俑。洗衣服的动作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剧情里应该提起裙子又用水捶敲衣服的动作,被她表演得如像武松打虎。可惜老虎对这一切都缺乏了解,它几次忍不住对她吼叫了几声,令她更加慌乱。
显然剧情将会随着形势而发展了。由于她和老虎没有彩排就匆匆出场,双方没有机会沟通。甚至老虎在出场之前,还在笼子里与他的两个儿子在玩高尔夫球。它刚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可以白吃掉的,不犯法。她不该站在这广场中心。
这时,自杀者一边踩着小碎步(此碎步曾获舞蹈创作赛二等奖),一边靠近老虎,暗示它要围着她转几圈,而老虎对她这种奇怪的动作先是表现出一阵慌乱,继而后退三步以观全貌。
音乐骤起,自杀者必须在这八节明快的节奏中,表达给亲人洗衣服的欢乐--双脚一前一后,腰部忽起忽落。双脚带动大腿转起来如飞翔的天使。她心里开始涌上一股火:”他在想什么!”但她无法停下来去看那个方向。
“纸老虎!”她骂了他。此时,那老虎突然来了个猛虎扑食,把她从剧情中提早捕获了。剧场哗然。原先以为是塑胶老虎的人,表示不可思议,而那些市民们开始担心,老虎万一冲出来,可就真动乱了。他们开始喊着:打倒老虎!人民必胜!
观众们发现自杀者在他们的支持下,头上顶出两只角与老虎勇敢地搏斗着。前排的观众还能听到,她按剧情的发展要求所喊的话:”解放军同志的衣服……”
其实,老虎根本没注意她保护衣服的动作,亲人解放军赶来的音乐也阻挡不了它进一步的表演。按法律规定,出现在非法场所的人,它可以全部吃掉。正如扔进笼子里供它吃的羊或兔子一样。但她的两只触角却给它带来了不少麻烦,它只好躲开那个长角的脑袋,先吃她的一只胳膊和手。
这样,自杀者就暂时占了优势。她可以尽情地在老虎身下找缝隙往观众席上看他们大声惊呼的表情。并且一条没被老虎压住的腿还可以自由运动,她很满足了。她抬起腿看了看自己那条印着一行英文字母的外国裤子:”出国时就穿白色,听说外国马路干净得像花园”。她对自己说。但她马上又补了一句:"下一世了。"
不一会儿,她除了长着角的脑袋可以晃动,其它的躯体部份,便随着老虎的撕咬而被动地乱抛了。
自杀者和老虎的目光相遇的片刻,使她想到宿舍墙上的舍身饲虎图。只是这个虎脸太大也太生动,令她目不暇接。如果不是它把血糊到她眼上的话,她还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脸上美丽的花纹。老虎边吃边看着她,她也从它的咀嚼中体味着被咬烂的快感,这感觉在她一生中从没有过。她便明白了佛陀超凡脱俗的境界。
周围观众的喊声,风起云涌。令老虎把嘴上的血在她胸口擦了擦,抬头往吵闹的广场四周看了看。那威严的目光,令人群哑雀无声了。她也利用这空当把头扭向先锋画家的方向。可惜,那对孤立无助的角确令她无法直对着他那一边。老虎以为她要逃跑,又把爪子压了下来,她觉得鼻子和嘴都给堵住了。
“我爱你,小李子,”她想,“这回看见了,你可要振作起来,干大事啊!”
自杀者渐渐感到腰部以下都已经被吃空了。由于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地摆姿势,她又很希望老虎最好是先把肠子咬出来,盖住男人们最想看的大腿之间,可惜没办法做到。她晃了晃脸上的浓血,又想抬头看看俱乐部窗外的夜空。她在离开宿舍之前忘了关上窗户,因为她临走前往窗外那棵柳树上绑了一条红布。她是木命,那棵树会保佑她。这一刹那,她头上角在颤动,使她显得精神了些。她终于看到主席台上那排红色标语: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而他,就坐在标语下面,一动没动,看得聚精会神。
“他们为什么还不来接我。我可是活佛转世啊。"自杀者的头部己进了虎口,她只好用鼻音说:"慢慢吃吧,老虎,我爱你。”尔后,那段不完整的躯体就硬了。
2004年11月修改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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