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
◎高尔泰
监狱的夜,特别漫长。白天本来就阴暗,虽然有个天井,但是墙太高。顶上又盖著钢筋水泥的格子,光线不足,日照率很低。即使正午,也只在南墙上撒下一些细长的光斑,不久就没了。特别是在成都,晴天少阴天多,经常蒙蒙细雨。格子上长著藓苔,时或落下水滴。墙根下藓苔更厚,联成绿色一片。晴天是苹果绿色,雨天翠绿色。
早晨来得特迟,黄昏来得特早。晚饭后天就黑了,灯就亮了。从监房通向天井的门就锁上了。没有了徘徊的余地,又没有别的事可干,只有在床上躺下。
这时大约七点,一直要躺到明天早上七点。看头上彻夜不灭的电灯,照著光秃秃的四堵高墙,以及墙高头巡逻走廊的铁栏,全都是直线。刚硬、粗糙、阴冷、绝缘。看著看著神经就不知不觉地紧绷,直到也成了直线。直线与直线共振,弓弦一般颤抖。
很难入睡。睡睡醒醒。醒时常会看到,在灯的上方,有巡逻的武警走过。小时候在山村的祠堂里上学,好几次看到头顶的大梁上,有黄鼠狼从无声息地滑过。那个早已忘却的记忆,忽又浮上心头。意象在迷糊恍惚中重迭,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幸运的是,成都,也和全国各地一样,经常要停电。白天停电,我们不知道。如果在夜里,那盏永远不灭的可恶可恨的电灯就灭了,刹那间一片漆黑,冉冉地呈现出一个透明的、温柔的夜。紧张的神经随之松弛,整个身心都投入了大自然的怀抱。如同在遥远的童年,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紧接著,岗楼上自动发电的探照灯开始扫描。偶尔有光束从檐下的铁栏窜进,闪电似地滑过墙壁,留下更深的黑暗,短暂而又惊惶。黑暗中可以听到武警们喀喀喀喀的脚步声,在各处走廊上急促地响。经过我们的监房时,就会有手电筒的光束从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掠过,也短暂而又惊惶。但,那是他们的惊惶。
感谢上苍,停电是经常的。这个四十年和平建设的可爱成果,像一条柔软的大毯,时不时会把我们包裹。
那天夜里我睡著了,梦见被狗群追逐,逃进一栋老屋,耸身一跳抓住大粱吊在了空中。狗群水一般涌进来布满地面,一律抬著头望我,没有声音。突然大梁喀喀喀喀发响,把我吓醒了。正停电,武警的皮鞋踩过空中走廊的木板,正发出同样的声响。我喘著气,心猛跳,喉干舌燥,很久都无法平静。
忽然看到,屋檐下那一角有灯的时候看不到的天空中,一痕微月静悄悄、怯生生地躲在云层和铁格子的后面,好象害怕这建筑物的狰狞似的,偷偷地向我致意。我无论怎幺改变角度,都看不到它的全部,它因此显得遥远而又深邃。等到眼睛习惯了黑暗,我发现狭小的斗室里已经充满著它淡淡的清辉。细碎模糊的光斑,洒满了我的床铺,也洒在其它囚犯熟睡的脸上,那幺温柔,那幺安详。
它照过我童年的家园和故乡的湖山。在大西北辽阔的荒原上,抚慰过我创痛酷烈的心灵。它曾经伴随我和小雨,走过遥远而又迷茫的道路。无数次在我们家的床头徘徊,投下图案一般的树影,有时是摇弋不定的树影。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它了。而现在,它仍然那幺圆润,那幺柔和,那幺清新,那幺纯粹。好象代表那失去的一切:人间的温暖和梦幻,世界的广阔和美丽,到这孤立绝缘的墓窟,来看望我。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滑过墙壁。那是探照灯,我失去视力。空中走廊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杂沓而急促。几支手电同时照下来,一阵摇晃。旁边的谁呻吟了一下,翻了个身,咕噜了一句什幺,那是梦呓。
等到我恢复视力,再看月亮的时候,它已经更深地躲到铁格子后面去了,但仍徘徊不去,好象不放心我们似的。
须臾,来电了。刚硬阴冷粗糙绝缘的四壁无情地合围过来,直线的张力结构又把我嵌入其中。
回首那一角天空,唯有昏黄的灯光,在黑色底子上划出一条一条垂直的铁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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