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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吴晨骏   

 

一天,石勇打电话找曹宏聊天。

“曹宏住院了。”曹宏的女友小柔接电话说。

“前几天活生生的人怎么突然就住院了?”石勇好生奇怪。

“他得了急症。”小柔说。

石勇打听曹宏得了什么病,是不是阑尾炎时,小柔支吾半天,只说——“曹宏住在军区医院,我也不晓得曹宏得的是什么病。我来龙凤小区时他已经住院了,还留条叫我不要去看望他。”

听到这个消息,石勇忧心忡忡。石勇曾以为曹宏是由于矫情和伪装的必要才到处叫嚣他想自杀。但和小柔通了电话后,石勇暗想,根据这次曹宏突然住进医院推测,万一曹宏真的使用煤气自杀,决不是不可能的。石勇懊悔自己以前把曹宏看扁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补救的办法只能是石勇亲自跑一趟军区医院,买点水果慰劳病中的曹宏。

次日清晨六点钟,石勇起床赶往军区医院。他对这个城市的早晨相当陌生,一般他中午十二点才起床。他很讨厌早晨的寒风中弥漫的油条气味。一路上,他看到很多人手握一团中间夹有一根油条的蒸饭单手骑车,像马戏团里的猩猩一样令人感到滑稽。他很讨厌有许多猩猩匆忙赶路的早晨。生病的曹宏把石勇拖拽到早晨中,拖拽到自从石勇辞职后就极少光顾的早晨中,石勇一时难以适应。

冬天的天空中尽是工厂排放的灰白色废气,很少见到阳光。天空在中午更明亮一点,在早晨和傍晚暗一点,如此而已。这样的气候为病毒侵害人类肌体提供了方便。

“某种流行性疾病日前已进驻N地。据市中心一家医院介绍,门诊部在短短两个小时内就接受了二十个传染病患者。”报纸上说。

石勇对报上的说法很不以为然。似乎流行性疾病本不属于N地,而是外来的客人一样。殊不知正是N地的气候本身孕育和滋养了这种病毒。

“曹宏这趟住院,起因如果不是自杀,不是阑尾炎,没准就是得了这种传染病。”石勇推测。

这时石勇想起出门时应该带只口罩来,一进军区医院就像马辔头一样套在嘴上。可是已经晚了,他骑车经过一个、一个、又一个至少三个街口了。他昂首骑过一家家肮脏的早点摊,“唰”地骑入一根狭窄的小巷子,像在大肠中穿行一样,又“唰”地被这根大肠狠狠地拉出来,到达了位于重庆路的军区医院门口。


“油条、豆浆、豆腐脑!”这样的喊声在军区医院门口连成一片。不断有身着病号服的人从医院铁门的小洞里钻出来。病号们在早点摊前流连忘返,从一家逛到另一家,与摊主讨价还价,并且伸头凑近豆浆桶察看里面的货色,有的还在油条上捏两下,检查油条炸得脆不脆。
“不要动,不买就不要动!”摊主往往很生气地吆喝。

“有什么了不起,我还真不想买你的油条!”那个捏油条的病号也很不服气,大声嚷着,生怕别人听不见。他走到旁边的另一家早点摊子前。这家的摊主显得很通融,吸取了前面一家的教训,不想白丢了这桩生意。顾客就是上帝,得罪不起,尤其对小本经营来说。摊主向不老实的病号挤出笑容,像在替前面一家的摊主赔不是。但这个病号不吃他那一套,照例在油条上捏两下。

“给我炸三根油条!要现炸的。炸得老一点。你要是怕耗油,就别出来卖油条。省得丢人现眼。”病号说。他这话有一半是说给前面一家摊主听的。

“曹宏!”石勇对买油条的病号喊。

“啊,石勇,你怎么来了?”曹宏在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上擦净手上的油,张开双臂,扑向石勇。石勇下意识地让了让,使曹宏扑了个空。
“我来看你,你住院也不给我打个电话。”石勇说。

“唉,回头再和你说。你吃过早饭了吗?”曹宏从早点摊主手中接过废纸裹着的三根油条。

“我在家吃过烫饭。”石勇说。

“喂,油条、豆浆、豆腐脑!”早点摊主们齐声喊。

“那好,走,去我的病房。”曹宏说。

“你不喝一碗豆浆?”石勇说。

“豆浆兑水太多。再说,你没看报纸吗?最近传染病闹得很凶,满城风雨,这些小摊子的碗上肯定爬满了病菌。”曹宏说。

他们一边谈,一边走进医院的铁门。

“这么说,你没有得那种传染病?”石勇问。

“我?”曹宏怪笑一声,像傍晚的鸦叫。“我会得那种病吗?”

“当然,你怎么可能得那种病。”石勇说。

医院的院子里几个病号一边干啃油条,一边晨跑,他们都和曹宏一样不喝外面摊子上的豆浆。石勇想,看来他们都没有得那种病。

“在这种鬼地方住院,周围都是传染病人,”曹宏拿油条的手向那几个晨跑的病号划了个圈,“我大概离得上传染病也不远了。”

“那些人……。”石勇说。

“他们都是传染病人。”

曹宏的病房在2楼最西边,他们从2楼最东边的楼梯上楼,一直走到最西边,才到达曹宏的病房。在曹宏病房的门上用油漆写着“七病区55——60床”。

“你是几床?”石勇问。

“58床。”

“这个床位蛮吉利的。”

“谢谢你的吹捧。”曹宏粗壮的身子坐在58号病床上,床下的钢丝“吱咯”直响。

“那你得了什么病?”石勇打量着病房里的其它床位。55床和57床的病号还在蒙头大睡。59床和60床的病号坐在床前,每人手上都抓着几根油条在啃,看上去吃得很专心。56床空着,那个病号大概是医院院子里晨跑运动员中的一个。

“其实我得的不是病,而是……。”下面几个字被曹宏连油条一起咽下了肚子,曹宏扔掉搓成一团的包油条的废纸,在床单上擦拭手上的油渍。

“没关系,”石勇宽慰他,“即使得了传染病也没关系,又不是你一个人得。有他们陪你,要死大家一起死。况且医院会竭尽全力为你们治病的,传染病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市里已经派领导坐镇各大医院,决不让哪怕一个传染病人流落到社会上害人。看来,上层这次是下了决心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我看,你也没必要为了面子在我面前隐瞒你的病症,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这且不谈。可你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吗?现在大家不但不歧视传染病人,而且巴不得家里有人得传染病,因为前两天报上说,政府会给每个有传染病人的家庭发放补贴。补贴的具体数目还不清楚,所以大家还在观望,假如数目很大的话,说不定会有很多人自愿到医院来感染你们的病。”

“行了,你停一停。”曹宏拼命向石勇使眼色。石勇看到59床和60床的病号都停止啃油条,怒目看着他。

“我们都没得传染病,”曹宏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们都没得传染病。我没有得传染病。”曹宏压低声音,“你说话小心一点,传染病哪怕再好,在医院里它也最没地位。我们都没有得传染病。”

“对不起,对不起。”石勇朝59床和60床的病号笑笑,内疚地说。59床和60床的病号收回谴责的目光,继续默默用早餐。

“你看。”曹宏把石勇拉近,朝窗口的明亮处解开棉夹克的钮扣,敞开胸襟,手伸进去把毛衣拽上来。

石勇闻到一股刺鼻的羊骚味,接着他被眼前的奇观吓了一跳,在曹宏的胸脯上纠结生长着密匝匝的白毛,厚厚一层。白毛顶部微卷,像翻毛大衣领子上的毛。石勇虽然以前没见过曹宏赤裸的胸脯,但这种毛对一个正常人的胸脯来说是太多了,颜色也太独特,太惨白了,还发出阵阵难闻的怪味,令人恶心。曹宏冷静地放下毛衣,扣上棉夹克的钮扣。他不顾石勇糟糕的情绪,又艰难地拉起棉夹克的袖子,露出手臂。之所以艰难,是因为他的手臂上生长着同样型号和特征的白毛,使他的手臂看上去比实际尺寸粗了几倍。同样地,他刚露出手臂,那股难闻的味道又蹿进石勇的鼻孔,石勇忍住了一个痒痒地从鼻孔深处冒上来的喷嚏。曹宏像吝啬鬼收起珠宝一样把手臂缩进袖管。

“如果这也叫病的话,我承认我得的是这种病。”曹宏说。

“噢?”石勇说。

“四天前的深夜,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刚开始我也没在意,我经常失眠。我治疗失眠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和小柔那个一下,如果小柔不在身边,我就和自己那个一下。那个了之后,我的身体会因疲劳而逐渐进入休克状态,睡眠也就随之来临。这时即使精神依然亢奋,依然活跃,但毕竟身体的实际状态是入睡了,那亢奋的精神就体现为一整夜的梦,各种各样的梦,稀奇古怪的梦。我称之为休克疗法。那天深夜,小柔回她父母家了,而我又失眠了,我只好和自己那个一番,弄得被子上一团糟。我以为问题解决了,我可以安然入睡了。可这次的问题并不这么容易解决,否则我就不会住进医院,被人看成一个传染病人。我和自己那个了之后,仍然睡不着,一点睡意也没有。过了十分钟,我想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是不是还要再那个一下?接着我又那个了一下,还是不行,我体内的眼睛睁得很大,睡意遥远得不见踪影。没办法,看来问题不是出在这里。我的那个东西被我那个得像只烤鸭脖子,火辣辣地疼。我和普通人一样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意识,就是人不能不睡觉。我越这样想就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这样想,我陷入了恶性循环。我无奈地在被窝里摸着我已经萎顿得失去弹性无法再那个的那个东西。我很绝望。接着,我就感到体内压力增大,浑身的皮肤绷得紧紧的,似乎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加速流动,血液颗粒通过毛细血管拼命冲击身体表面的皮肤。这种感觉我从未体验过。我的皮肤感受到来自体内的巨大压力,胀得人难受,像在缺氧的高原。我在床上连翻了几个身,思忖今天香烟是不是抽多了。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终于消失了,我也松了口气,警告自己以后要适量戒烟。于是我就又想起我该睡觉了,我该睡觉了,可等待我的不是入睡,而是继续失眠。我静躺着,脸朝黑暗中的天花板。睡吧,我默默提醒自己。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睡吧,睡吧。我想,Q女士和我的女儿现在都已入睡,小柔也睡了,T女士也睡了,不但睡了,可能还在做关于我的恶梦,她们都正在做关于我的恶梦,我的朋友们也睡了,乔峰、肖克定和你都睡了,你们统统都睡了,而我却奇怪地清醒,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还这么清醒,难道这是老天在折磨我。我躺着,保持尸体的姿势,但我却不死,这多奇怪。我感到我皮肤上的毛孔在无声无息地向外渗血,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张着嘴向外吐血。起初这只是我的幻觉,渐渐地我真的、千真万确地发觉除了头脸部的毛孔,身体上所有毛孔都在渗出血滴,渗出冰凉的血滴。我吓了一跳,赶忙起床打开电灯,我简直认不出自己的胸脯、认不出自己的胳膊和大腿,我那一片片、一块块曾经光滑的表皮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白霜,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白毛。当我在灯下凑近看它们时,我的皮肤上散发出一股我确信根本就不属于我的气味。我惊讶不已,愣了好几分钟才关灯回到床上。我不清楚这些白毛从哪儿来的,至今这仍是个谜。医生只叫我住院,化验我身上可以化验的一切,血液、尿液、大便,并剪了一些白毛做样本分别送到皮肤病研究所和动植物研究所,过些日子化验结果才能出来。对此,我翘首以盼。你现在明白我刚才说的了吧,我得的不是病,根本不是病。”曹宏说。

“你估计化验结果对你是否有利?”石勇问。

“我很坦然,因为我是无辜的。那些长在我身上的白毛决不是我的,它们不属于我。但我已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你知道,验血、验大小便,都很方便,我前天来医院,上午做化验,下午就取到了结果,所有数据都显示我很正常。只是那些白毛的样本需要送到外单位化验,这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协调配合,一时半会不可能得到化验结果。”曹宏此刻压低声音说,“和我同房的这些人都是在等化验结果,59床等了将近一个月了。”

“是吗!”石勇也小声感叹,“他得的……他因为什么住院?”

“他屁股上长了一根小尾巴。”

“呵,小尾巴。那另一个呢?”

“你是说60床?他浑身也长满了东西,他长的是鱼鳞一样的东西。他给我看过,亮晶晶的,很吓人。那两个睡觉的人,55床和57床,一个人后背上长了一只小脚,一只脚丫会动的可爱的小脚。一个人的嘴巴里面长满了小牙齿,至少有一百颗,我敢打赌。我们都在等待化验结果。事实会证明我们的清白,这我很放心。但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如果那些额外长在我们身上的东西被证明不属于我们,那它们又是属于谁的呢?它们怎么会在一夜之间从我们身上冒出来?这是一个悖论。我遇到了悖论。”

曹宏说着站起来,在病床间狭窄的过道里走了几步,当他走到59床身边时,对他客气地眨了眨眼睛。59床正在弯腰取热水瓶倒水喝,没理睬曹宏的友好表示。59床蓝白相间的病号裤后面鼓起一块,那里面藏有一根看不见的小尾巴。

“我们都是正常人。”曹宏提高嗓门,他代表七病区所有住院的“正常人”说,“我们被囚禁在七病区这个特护病区,本身就是极其不人道的。七病区历史上曾是关麻风病人的地方。医生把我们扔这儿不管,而化验结果又遥遥无期。我们何时才能出院回家,何时才能重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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