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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夜(小说)

◎北 村   

 

毛山从华郡酒楼出来的时候,微醺使他仿佛进入梦境,这是他控制良好的境界:自由、释放、甚至可以神游,但他能清晰地听到别人在讲什么,他的对手、下属、朋友在议论他,他尽收耳底。毛山不承认这是一种伪装,摆脱烦恼的最好方法就是忘却,在这里面酒起了大作用。作为一市之长,他的理智的能力大大超越他的同行,那些人的性格中没有节制,所以他们要出事。毛山却不同,他有法学硕士和心理学学士的双重学历,还钻研过经济学和文学。据说博学能产生智慧,至少在毛山身上是这样的。他能在三十七岁当上市长看来不是奇迹,真正的奇迹是他能用他的智慧占有财富,或者说在把权力转变成财富时,毛山有效地阻止了一切不利因素。这是个秘密。正如现在他处于微醺状态,这是一种让人迷惑的状态,别人很难弄明白他的真正意思。就像刚才席间有人提出要尝试婴儿汤,毛山微笑阻止,指了指喉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能吃还是不吃?他只是指了指喉咙,这就是年轻的毛山的智慧。

毛山让司机自己先把车开回去,他说他要走一走,清醒一下自己。当毛山要去和他的情人约会时,他总是选择步行,这种古老的方式很安全,所以至今没有一个人(即使是他最接近的秘书和司机)知道他有情人。毛山这样选择他的生活方式:每周有三天的傍晚他是和情人一家度过的,这家里包括他和情人生的五岁的儿子。然后他每天晚上都回家和妻子团聚,除了开会,这是一个和妻子以及情人都能交代的结果,她们随时可以打电话来证实。但情人必须忍受一定程度的寂寞,因为她是情人,毛山让情人明白她的处境和必须付出的代价。现在,一切是平静的。这就是毛山的智慧,他的两个家庭都是安全、稳妥的,她们都很爱他。毛山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和妻子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他是一个好情人,甚至是一个好领导,因为他为这个城市修了一些路,尽管他在其中得到了巨额财富。毛山相信一条法则:即一切智慧都能产生力量,这是权力的真相,并无道德性,称为非正义中的正义;而利益分配原则是秉承一种强力法则,它嘲笑一种肤浅的道德感,以诚实消解了一切自我慰籍的基礎,它抛弃无价值的戏剧化的忏悔------这好像是哪一本书上写的?由此毛山不但认为现阶段他的行为是正确的,而且相信他的事业会蒸蒸日上,即使所有的共产党贪官都要覆灭了,他也是最后一个。

我们的主人公在步行到情人家中半个小时的时间里,用他的文学家气质的想象力重新梳理了一遍他的思想。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当要作出重大决定时,他都会当着下属的面说,等一下,让我整理一下我的想路。。。。。。这几乎成了这个年轻官员务实风格的代表动作被争相模仿。然而今晚,也许一切要重新整理了。毛山走到情人的别墅门前,就要摁响门铃的时候,他仍然相信一切不会改变。但他今天自己改变了习惯,他在晚上来到这里,因为今天是特殊日子,他和情人的“结婚”日期就在六年前的今天。他订好的蛋糕和鲜花相信已经送达,现在,就等着他和他的情人及儿子庆祝这个有意义的日子。

毛山走到门前突然改变主意,本来他是要敲门的,现在他掏出钥匙开门。他走了进去,屋里静悄悄的,散发一种严肃的神秘气息。他看见有一条细小如绳的红红的东西从门厅延伸过来。他再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儿子。他横在沙发上,身体像弹簧一样跳动,他的喉咙被割开了,血往天花板上迸射,被割开的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叹息一样的气声。毛山被扼住了咽喉。

儿子死了,他在死前把最后一眼投向了他的父亲。毛山被绑在罗马柱上,情人绑在另一根柱子上,她的嘴被塞了毛巾,正无声地哭泣,注视着儿子的尸体。毛山的面前有四个男人,一个为首的红脸就坐在他面前,另一个很瘦,手上有刀,第三个是长满胡子的胖子,坐在吧台前,吃着蛋糕,最后一个是瘸子,因为他起身拿了一瓶水,走路摇摇晃晃。

红脸让他把银行卡和存折拿出来,现在他们只找到了两张,而且不知道它的密码。情人的固执导致了儿子的死,现在,她应该很后悔吧?毛山在经过了十分钟的极度震惊期后,开始想摆脱困境的方法。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爱这个儿子,现在儿子就躺在他身边,他的眼睛没有闭合,直直地看着毛山,但毛山却能很理智地转动脑袋,寻找求生的办法。而情人却甩着头,她好像要疯了。

毛山告诉红脸,也许他们能使事情对双方有利,他告诉红脸,他是这个市的市长,红脸看来知道他是谁,所以并不震惊。毛山陈述了他的政绩,说明他是个好市长,他说了他修过的道路,红脸很熟悉。毛山作出了一个结论,即他这个市长是廉洁的,所以他并没有多少钱。毛山愿意配合他们,告诉他们这两个卡的密码,他真的说出来了。红脸很满意,他让瘸子把钱领了回来。

但他们并没有结束这场悲剧的意思。红脸让毛山把别的卡交出来。毛山说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呢?这时红脸就走到他面前,说他从来不相信别人的话,只相信自己。毛山建议和红脸谈一谈,红脸表示同意,他说我有时间和你磨。毛山进行的第一种谈判是利益和利害的谈判。他的主要意思是,在他们之间有两种选择,所以有两种结果:第一种是坏的结果,如果红脸杀了市长,他拿不到钱,但一定会因案子侦破而枪毙,因为市长被害的案子是一定能侦破的,所以结局就是两败俱伤。这是最坏的结果;最好的选择是做个交易,现在拿钱走人,毛山不追究他的罪。为了让红脸相信,毛山第一次说明那个女人只是他情人,他不会把情人家里的事曝光的。

红脸说话了。他的逻辑让毛山吃惊。这是一个典型的罪犯的逻辑:就是说他根本不考虑是否被捕的问题,如果忧虑这样的问题他们就不会实施抢劫。红脸和另外三个人笑起来了,他们在嘲笑毛山的自以为是,在他们的逻辑下,毛山的逻辑显得可笑。前者是强盗逻辑,后者是商人逻辑。商人逻辑可能是平等的,而强盗逻辑却是强买强卖。毛山非常震惊。他决定进一步屈服,除了他们已取走的二十万,他愿意再交给他们三十万,用五十万了结这件事情。红脸认为,毛山一开口能给出五十万,说明他有更多的钱,红脸告诉毛山,他们要拿到所有的钱。毛山颤抖了,哆嗦着说你们这些人真是人渣。胖子就走上去告诉毛山,你才是人渣。你这些钱都是不义之财,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谈交易?你的交易有什么公平?胖子打了毛山几拳,毛山痛得弯下了腰。红脸也告诉毛山,现在的情形不是交易,是抢劫。什么叫抢劫呢?就是不讲公平,拿来就是。这个你们最在行。红脸讽刺毛山,贪污比我们抢东西容易,受贿是等着人送上门来。毛山痛苦地解释,这是一种权力,权力会自然地产生利益。红脸就上前踢了他的睾丸,说他这一脚也是一种权力,让他快点拿出卡来,没有道理好讲。毛山震惊于他的逻辑的失败,这是一个他多年来认为具有合理性的逻辑,关于权力和利益的关糸,在共产主义人人有高度道德自觉之前,必须满足这个权力和利益的原则------这是长期以来毛山用于安慰自己良心的方法。它曾经嘲笑了肤浅的道德感和华丽的无价值的理想主义,现在反过来遭到了抢匪的嘲弄,作为一个自认为有道德感的怀疑论者,毛山以为找到了一种合理的生存模式,现在,强盗告诉他,必须认识强盗逻辑的本质:就是对更大的强盗和流氓的顺服。它瓦解了一切在强盗逻辑中所谓平等的粗糙解释,还原了它的本意,就是说在强盗和流氓逻辑中是没有任何平等的,它甚至不是交易,就是一种恶。现在,愤怒的毛山终于明白:这些人有多么可恶!反过来说,自己也一样。

第二场战争开始。毛山极大地发挥他的智慧,他在很短的时间就明白了强盗逻辑的真义,所以他决定顺服,他说出了身上的另外两张卡的密码,红脸让瘸子出去取钱,毛山特别交代他要到二十四小时银行,用转帐的方法才能取得。他讨好抢匪的举动博得红脸的微笑,他认为毛山做得对。这其实是一种被称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病症,作为心理学学士的毛山很清楚这是一种什么病:就是被劫持人群为了求生而产生的讨好绑匪的心理和行为。就像他的对手,那些被毛山整下去的人反而对他诚惶诚恐一样,毛山感到可笑,但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又如那些人民,或者寄希望于清官,或者反过来反抗,但只要一旦反抗失败,他们就会丧失原则,臣服胜者。所以毛山看不起人民,他认为人民一词是可疑的,他不知道人民为什么没有信念而只臣服胜者,但他知道只有暴力是最有效的,所以毛山无论对对手还是他的人民,需要斗争时他毫不留情。他认为这是首要原则,在这个原则实现后,他才能贯彻他的公平原则。

瘸子从门外回来了,他再度收获,成功地转了帐。毛山觉得事情的解决显露曙光。可现在他的情人却被悲伤掳掠,好像已经昏死过去。儿子的血迹变得黏稠,发出强烈的油漆一样的气味。毛山这才知道血会发出像油漆一样的气味。毛山惊异于自己的意志,他素来以此著称:冷静、果断、睿智。他无视儿子的死亡,有一刹那连毛山自己都恍惚了:自己真的爱这个儿子吗?他认为自己是爱的,他总是能从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陪这个与情人生的私生子上公园玩。他做得滴水不漏。

可是事情好像并没有结束。现在大约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了吧?红脸一行似乎并没有撤退的打算。连毛山也感到奇怪,这是他见过的最从容不迫的抢匪,他们按部就班,贪得无厌,但冷静沉着。红脸又上来和毛山谈话,他的意思就是,毛山必须诚实,把所有的卡都拿出来,因为他根本不相信毛山的话。他不相信这是最后一张卡。毛山低下头沉默了。他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灾难。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漫漫长夜。可是,他却表现出一种极度愤怒的样子,他用头撞墙,以激烈的方式说明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这是他的智慧,他曾经用这种方法赢得了书记的信任,当然不是以头撞墙,而是在书记面前红过眼睛,取得了书记的信任。毛山善于运用他的方法,在最后的关头可以使用一种超越边界的危险方法,像行走在剃刀边缘,却收到奇效。但让毛山吃惊的是,红脸并不吃这一套。红脸就像一块石头,仿佛听不见他的话,红脸就像一个瞎子,仿佛看不到他撞墙。或者换一种说法,红脸好像一种鬼魅,早就看穿了他的表演。毛山今晚有难了。他问红脸为什么不相信他的话?红脸说你有没有长耳朵呢?我说过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自己。毛山就和他僵持着:毛山想,我要是把所有财产都给他,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突然蹲下来,哭了。因为在那一刹那,毛山遭遇了一种荒诞感:他发觉他十年来说过的话,现在看来都是谎言,虽然他知道那就是谎言,但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明确,因为他意识到,他的钱财如果真的被洗劫一空,他就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他说过的话不能帮助他活下去,他的朋友也不能帮助他活下去,因为他没有真正的朋友。他这十年的所有意义就是积累了这些财富。毛山想不到,瓦解它的意义竟然这么简单,就在一夜之间。

被绝望洗劫的毛山,最后的理智起作用了。他用了最大的信心决定说出一切,放弃所有财产。他知道这话一旦说出,不但将失去财产,还有可能会令他的仕途灰飞烟灭。但在这些东西的背后,还有一种东西是宝贵的,就是生命。毛山知道这些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但他随即遇到难题:即使他交出所有,他们凭什么相信他已经交出了呢?毛山开始运用智慧,他向红脸说明他的忧虑:我愿意交出所有,但如果我真的交出了,你怎么能相信我已经做到了呢?如果你不相信,而我又已经做到了,你还是杀了我,这样我就太冤了!毛山很聪明,他在最后的放弃中还在要挟红脸,他的暗示是要让红脸明白,如果红脸不相信他,他是不会交出的,因为同样是死,在死的结果上再付出是没有意义的。

红脸的脸上慢慢地浮现一种微笑,使他的脸更红了。他的回答让毛山很诧异:你真的交出来了,我们就放你。这句话很简单,也很明确,让毛山无言以对。毛山想了一会儿,突然失声痛哭,大失体面。红脸问他哭什么?毛山恳求他们一定要相信他的话,他为了拯救亲人的生命已经决定放弃全部财产。红脸答应了。毛山又说他的财产在他自己的家里,他们可以过去拿,请他们不要伤害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希望能让妻子和女儿先离开家,然后他们再过去。红脸答应不伤害他的家人,但不同意他的妻子和女儿离开。

他们开始移动。红脸让瘦子留守此地,却把毛山的情人带上。毛山诧异地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红脸不回答。他们一起迅速出了门,上了车。这时,毛山看到了夜空,上面点缀着几颗繁星。已经是后半夜了,但全地好像并没有被笼罩在黑暗中,月光大作,天空被照出白色,好像光天化日。隐约的喧囂如同潮水。毛山望着天空,突然想到了死。

今夜如此漫长。一切如此漫长。毛山乘坐的面包车驶过长街,在早市被运海鲜的车堵住了,海鲜贩子们很早就开始准备批发海货。车子停在那里,这时有一个中年的贩子透过车窗看到了毛山和他手上的绳子,毛山涌上一种强烈的求生本能,他用眼睛暗示中年人,中年人也看见了他的绳子。他似乎真的理解了毛山的意思,但无动于衷。虽然他脸上也划过一丝恐惧,但他没有任何要帮他忙的打算,反而躲避地转过身去------毛山感到绝望淹没了他,这唯一的希望落空了:他的市民目睹了他被绑架(任何一个人被绑架)显得无动于衷。他们不关心另一个人的安全、健康和利益。他们的利益范围是以自己为边界的。不过这也合理,毛山很清楚,在他的政府里面也是以这个范围为边界的,所以毛山在同事中没有朋友。

到了他的家。毛山被勒令自己开门。门开后抢匪迅速地控制了房间,妻子和女儿从睡梦中被拎起来,绑在酒柜旁边。毛山喊了一声我们被抢了!妻子和女儿睁大了眼睛,她们的嘴立刻被塞了毛巾,不过,她们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毛山进入房间寻找存折和银行卡。他在进入房间前再一次向红脸证实双方交易的真实性。他对红脸描述了如果不履行约定会发生的后果,毛山努力向红脸说明,市长遭劫案是一定能告破的,只是时间问题。红脸有点不耐烦了,催促他快快把东西交出来。毛山开始在房间里到处寻找--------你瞧,他对红脸忠心耿耿,毛山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忠诚,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对无耻的抢匪的忠诚,毛山能体验到,他从未对谁这样忠诚过:对他的妻子、情人、父母,甚至他的工作、他的政府、他的党。。。。。。现在,毛山竟然在对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恶棍面前,表示出了绝对的忠诚。毛山突然明白,忠诚是和生命联结在一起的。毛山也在这一瞬间看透了一个事实:他和他的同行过去在公众中所宣讲的一切价值,都是虚谎的。

在毛山寻找财产的时候,他的妻子却把目光投向了他的情人。她用女性的直觉判断出了真相。胖子走到妻子面前,问她认识不认识这个女人?然后他们哈哈大笑起来。瘸腿还用淫秽的手势暗示她丈夫和这个女人的关糸。红脸走到她面前,对着她的耳朵轻轻说,他有了女人,还有了孩子,他有两个老婆。妻子开始挣扎,她的眼睛里噙满了眼泪。情人突然把口中的毛巾吐出来,大喊------他们杀了我的儿子!胖子立即把她按倒,揍了她几拳,揪住她的头发,把毛巾重新塞到她嘴里,她用舌尖用力顶出来,大姐!我是偷了你丈夫!她大喊,可是我们要死了,快救我!

红脸上前用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憋着气好像快死了。毛山从里面冲出来和红脸搏斗。红脸说,好,我不打她了,你快把东西找出来。是这两个娘们自己惹事儿,你看你干的好事,你有两个老婆,你有两个孩子,你对得起谁?毛山把存折和卡放在地上,说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他跪下来请求红脸放过他们,他保证不追究他们的罪责。毛山还把保险柜打开,里面有各种名表,洋酒,字画和首饰。妻子绝望地呼叫,她突然冲过去要保护这些东西,被毛山狠狠踹了一脚。他心里非常清楚,只要保全生命,他就有翻身的可能。一切会和过去一样。除了生命,任何别的东西都不重要。现在,他真的什么都交出来了,毛山知道只有完全彻底地交出才有可能保全生命。只有真的这样做才能取信于他们。毛山慢慢地流泪了,现在他才知道,信任是什么东西。就是完全彻底地对另一个人忠诚和奉献,才能换来对方的信任。他想不到的是,十年来他对这些词汇无动于衷,现在,他却是在对抢匪的忠诚中体会到这一切的。

现在,妻子和情人面对面看着。妻子历来以丈夫的忠诚为傲,并当作少见的不花心的高官榜样在朋友中流传。今天晚上,她彻底失去了他。红脸把妻子的毛巾拿开,问她毛山是不是交出了所有?妻子痛哭不止。她说她什么也没有了。毛山也流泪了,他向妻子承认自己欺骗了她。情人愤怒地踢翻了椅子。她好像走到了失去理智的边缘,头晃来晃去。红脸又把她嘴里的毛巾取出来,问她毛山还有什么财产?情人脸色黑暗,她像落叶一样颤抖。她用尽力量对毛山说,人渣!
毛山对她们毫不理会,他重新跪在红脸面前,说他已经交出所有,他希望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放在他脚前。所以他感到绝望,因为他知道这些财产是他用尽力量获得的,现在他完全失去了,他现在一无所有。但残存的理智让他明白,一切会重新开始,只要能保全生命。他希望尽快了结这场灾难,他希望这个长夜马上过去。他竟然爬到红脸面前,抱住他的脚,亲他的脚趾,抢匪们哈哈大笑,瞧着他的动作。毛山的头颤抖着,他恳求抢匪现在就履行诺言,从这个房间出去,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得到的东西。可是,红脸突然蹲下来看着毛山的脸说,我怎么能相信你呢?我怎么能相信你已经交出了所有的钱呢?你们这些人怎么能让我相信呢?你们这些当官的成天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对我所做的是真的呢?你把钱都给我拿出来,我不相信你就这么一点钱!

毛山几乎瘫倒在地上。他意识到如果抢匪不相信他的所为,灾难就来临了。因为他再也拿不出任何东西。他开始大喊大叫,说他真的交出了全部财产,他可以对天发誓。红脸问他天是什么东西?你指给我看看,天是什么玩艺儿。他逼着毛山,用脚去踢他,看他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时毛山妻子啐了丈夫一口,你去死吧,混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死就死吧,现在就杀死我吧。她往沙发的扶手上撞,头上撞出了血,女儿发出尖叫,瘸子上前扼住她咽喉。红脸说我们要和你们说话,才把毛巾取下,你们谁要敢叫唤,我先送她上西天。他把刀放在沙发上。毛山让女儿别出声,他恳求她安静。这时,他爬到红脸面前,红脸绕开走,毛山就像狗一样跟着他爬,抱住他的双腿,问他为什么不相信他的话?为什么不相信他这样一个可怜的人的肺腑之言?毛山哭泣着说,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这么忠诚过?不信你问她们,我对妻子不忠,你都看见了,我对情人不忠,你也看见了,我对孩子也不好,你看,我儿子死了,我还不记你的仇,我对我的市民也不好,我是贪污犯,是受贿犯,我不爱我的人民,我不是个好官,说我是好官是假的,我现在都告诉你,但你看见了,我对你多好,我对你多忠诚!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你却还不相信我。。。。。。毛山不禁失声痛哭起来。现在他真的哭了,他真的感到悲伤了。毛山十年来在众人的簇拥下拥有的所有尊严,现在土崩瓦解。他这才知道过去的所谓尊严不是真的尊严,是虚幻之物。

红脸用手托起毛山的脸,他的脸上挂满了眼泪和鼻涕,这是一张脏污的脸,但现在这张脸上的悲伤是真正的悲伤。毛山的嘴唇颤抖着,请您相信我吧,求求你相信一个忠诚的人。红脸突然笑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毛山哆嗦着说,因为我说了真话。红脸问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你对这个人说过真话吗?他把毛山拉到他妻子面前。又把他拉到他情人面前,你对她说过真话吗?红脸又把他拉到他女儿面前,你对你女儿说过真话吗?女儿全身发抖,坐都坐不住了。然后红脸把毛山一扔,我怎么相信你?

毛山痛哭不止。今天夜里,他丧失了所有的尊严,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尊严。或者说从来没有人夺去他的尊严,他的尊严是他自己丢弃的。毛山知道了,他的人生甚至生命都可能是个错误,今天晚上这个错误显示出了它的威力。但毛山最痛苦的还在于,他明明给出了所有的存折,可是不能获得信任。他对红脸说,我真的已经交出所有,你要相信我。即使我过去是一个说谎的人,现在不是,今天晚上不是,今天晚上一切都是真的。红脸还是说,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告诉我,我凭什么相信你?你要能说服我,我就相信你。

毛山楞了半天,突然说:良心。他说完这两个字,全身一震,一种像悲伤一样的感觉窜上他的身体,毛山马上体会到周身有一种极其无力的感觉,他死去的母亲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毛山突然难过得好像被击碎,痛哭起来。他好久没说这个词了,现在他说出它,却像被它打中一样。

红脸听了也一怔,问,毛市长,你有良心吗?你要我相信你的良心吗?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只有良心了!可是你真的有良心吗?你自己都晓得,你在说什么!你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所以只剩下良心这劳什子了。可是我不要良心,请你收回去自己慢用,我要的是钱!毛山哭得身体歪下去歪下去,歪到情人脚边。情人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他,骂他是什么东西?你就像狗一样!你儿子死了,你就像狗一样吗?狗被夺了食也会上去打一架,你连狗也不如。红脸笑了,你说得对,他的确连狗也不如。刚才他要把良心卖给我,可我不要,他的良心不值钱。可是,连你们都不要他的良心吗?这可奇怪了,你们也认为他的良心不值钱?他说着也踢了毛山一脚。

现在,毛山趴在地上,像一滩水被倒在地上,收也收不起来。每个人都在他身上踹了一脚,就像踹垃圾一样。毛山伏在地上,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开始厌弃他的生命。他觉得活着不但毫无意义,而且是一个拖累。他的钱没有了,尊严也没有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想,红脸的确是有理由不相信他的,因为自己也不相信任何人。这十年来他从来没相信过别人,他不是靠相信来度过这十年的,也不是靠相信来工作和生活的。他不需要相信这劳什子,因为他知道,他一直生活在虚谎中。在虚谎中相信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今天晚上,在这个特殊的白色的长夜,他突然需要相信了。可是当他需要它的时候,却没有人能给他。

红脸把他抱起来,发现他是如此沉重。他把毛山放在沙发上,红脸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毛山没有吱声。红脸问他感觉自己是个好人吗?感觉自己是个坏人吗?毛山说你不要折磨我,求求你不要折磨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折磨一个要死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的抢匪,你们残酷,贪婪,从容不迫,你们是惯偷,你们是强盗,你们可恶至极,你们抢了东西还要折磨人。红脸说你说得对,我感觉自己是坏人,社会也把我们叫坏人,我们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能人,所以我们习惯自己是坏人和无能的人。可是你呢?你们明明是坏人,却认为自己是好人,明明是笨蛋却以为自己是天才。毛山奄奄一息地说,你要为今天晚上的事遭报应,因为你太可恶了!我现在相信有审判了,你们知道什么叫审判吗?就是在死后人人都要被审判,我有一个朋友告诉我,死后有审判,以前我不信,现在我相信了,因为我快要死了,我现在看出你们不想放过我,你们是在想着法子玩弄我,玩够了你们就要杀我。我今天晚上作出了我所有的努力,但你们在耍我,我对我的母亲也没有这么忠诚过,却对你们忠诚,可是你们不相信我,我现在很后悔,我为什么会把我的忠诚给你这恶棍呢?这就是我的一生吗?这是多么屈辱!

我不怕了,老子要死了,我就跟你们说真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现在告诉你们这些人,死后真的有审判的,我现在已经看到了,人人都要在上帝面前把一生做过的事摆出来,所以你们不要太过分,你们杀了我就算了,我女儿你们别动她一根毫毛,我的妻子天性善良,我做的事跟她无关,我有情人,是我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情人,我对不起两个女人,我下辈子会做牛做马还她们的债,但她们是无辜的,请你们手下留情。否则你们要遭报应的。

红脸用双手托起毛山的脸,你以为你是谁呢?你真的是审判官吗?瞧你用法官的口气对我们说话,好像真的似的。可是你知道吗,这是一个笑话。一个罪犯在死前,因为要死了,所以突然就好像没罪的人一样,突然审判起别人来了,你不觉得这事很操蛋吗?这是什么道理?一个比我们更坏的人只是因为要死了,就可以审判别人,难道从罪犯突然变成法官的条件不是清白,只是死亡吗?难道谁要死了就有权力审判别人吗?这是什么道理?毛市长,你真是够操蛋了,你也够糊涂了,难怪你是个昏官,却自以为聪明。你笨得像一块石头一样,你不知道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到死都为着自己,你到死都只想着你的钱没了,你现在要死了,你就不会想一想你这一辈子害死过人没有?你不会想的,你会想吗?不会。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你建造的桥倒了,因为工程款被你贪了,所以桥倒了,所以我女儿死了,她就是死掉的五十几个人中最年轻的。你明白吗?红脸把毛山的女儿拎过来,她比你的女儿还小,可是她死了。你说是谁杀了她呢?你会说不是你,你只拿了钱,你没有杀人。那我找谁呢?我找良心吗?你把你的良心拿出来我看一看?我找上天吗?你指给我,那一片天是好的。我死了几次,没死成,女儿告诉我,问题没有解决。我应该去找谁呢?我找了一遍,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女儿是怎么死的,这就是我女儿一生的意义吗?我当过兵,有一些文化,我知道人不能无缘无故就死去,今天晚上,我们在一起,我们来想一想,人怎么会死?我找不到别人,我只有找你,我想得很简单,你拿了钱,桥就造不好,桥造不好就会垮,桥垮了我女儿就死了。

毛山伏在地上,有几分钟他完全不能动弹。他知道在这几分钟之前,死亡才真正降临。他知道也许今晚他无法摆脱死神了。这样想他反而有一种轻松。他对红脸说,并不是所有的钱都落入他的腰包。随即毛山的解释出现复杂的线索,他开始从容不迫地向红脸解释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毛山都在讲述,因为他突然看到他的生命出现了一线生机,只要他能够把事件的责任解释清楚,他也许能逃过一劫。毛山仔细地解释,他的话有时出现深奥的内容,比如结构性腐败,意即他受贿是一种不得已为之的行为,是一种结构的问题,在这样一个结构中,如果他不受贿,就会从这个结构中革出去,这不是他的本意,是无奈之举。他要红脸相信他是一个不一样的官,在他任市长期间他修了许多路和桥,他办了好几个大工厂,他是改革派。但改革派也在这个结构中,他如果不受贿,他就无法继续改革。毛山认为,红脸女儿的死不能让他一个人负责,这是一种整体性责任。

红脸听了半天,不吱声。突然他踢了毛山一脚,什么叫整体性责任?就是你们没有一个人负责,要我去找一个叫整体的人来负责吗?你告诉我,这个叫整体的人是谁呢?那个叫结构的又是什么劳什子呢?它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呢?是在北边还是在南边呢?让我来告诉你,我有什么责任。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看一看我的整体在哪里?我当过兵,八九年六月我就在北京的广场上,我们的部队从北边下来,我们成天接受教育,说学生要进行反革命暴乱,上级叫我们烧军车,然后栽赃到学生头上这些我都知道,但这是上级命令我们干的。那天晚上,我们进了城,上级命令我们在预定时间进入广场清场,他们要我们开枪,因为这是命令。我开了枪,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死在我枪口下。我是在连长的命令下开枪的,我是军人,我得执行命令。

可是,我的灾难却开始了。我退伍了,回到家乡。人人都知道我是在天安门回来的兵,人人都知道我开了枪,村里就有人的儿子死在广场,我抬不起头,我向他们解释我开了枪,但不一定杀死了人,可是没人相信,我被打断了腿,我的水桶里被下药,差点毒死;我找不到老婆,没人想嫁给我,我只好到城里,娶了女人,可是她知道了我的历史,也跟我离了婚。

我找不到工作,因为我有腿伤,我没工作,就没钱。我去偷钱,就被抓,我的日子越过越混乱,越来越没有希望。现在,我患了白血病,我要死了,你明白吗?可是我连治病的钱也没有?我完蛋了,我没有希望,现在,我没有老婆,我的女儿也死了,我村里的人说这是我开枪的报应。你说,是报应吗?我为什么要遭报应呢?我真的有罪吗?是上级叫我们开枪的,为什么我遭报应呢?如果不说我有罪,我说不定还感到内疚,可是现在我真的遭报应了,我家破人亡了,你说,我上哪里找那个整体呢?它会为我负责任吗?你还拿了钱,桥垮了,人死了,你却没事,有一个叫整体的人住在结构里,麻烦你带我去找找它,让它给我担点儿责任,让它还我老婆,还我女儿。

毛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什么话也不说。红脸踢踢他,问他为什么不说话?毛山慢慢抬起头,看着窗外,窗外已经曙色微茫了。漫漫长夜好像要过去了,毛山感到人的一生就像这夜一样,仿佛月影从东到西,虽然是夜,却看上去一切都那么清楚。毛山说,你别说了,我不想听,我想死了,你让我死吧。我现在讨厌我的生命,实在没什么意思。你死你的,我死我的,我们不相干。

这时,胖子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他开始解开毛山女儿的衣服。红脸没有拦阻。毛山说,你们在做孽知道吗?红脸说,你到现在还在教育我们吗?我女儿失去了生命,她只是失去了贞操。毛山的妻子奋力想冲过去,可是瘸子把她踩在地上。胖子脱掉了女儿的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强暴了她。女儿看着父亲,竟然没有挣扎,她已经完全被吓傻了。

就在胖子把精液射到女儿正在发育的胸脯上的时候,毛山感到,他身体内部有一种东西,在那一刹那死去了。他突然跪下来,双手向上举,颤抖着说,上帝,上帝,上帝!他连呼三声后,就身体一歪,倒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爬起来,脸上挂满了泪水,他突然背弃那些人,把身体转向另一个地方,跪在地上,双手上举,颤抖不止,说,上帝,我错了!我有罪,快救我,快点!快点!
红脸听他这样说奇怪的话,作奇怪的动作,上去用手拍了他一下,毛山突然转身狠狠踢了红脸一脚,滚!他吼道。红脸楞住了,竟说不出话来。毛山重新跪下来,头低到地上,痛哭。……救我!他泪水流到地上,就在那一刹那,毛山感觉到身体上有一种衣服被脱去了。

他慢慢转过身来,用充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屋里所有的人。他对红脸说,我们两清了。上帝啊,我们两清了,你还要我为你做什么?你这个恶人!你这个罪人!你为什么这么可耻啊?就像我自己一样!毛山想起了他和同事在歌舞厅玩女人的情形:他们三个人把三个小姐全脱光了,然后把一叠钱放在桌上,谁做爱做得久就可以得到那笔钱。
现在,毛山泪流满面。他走到红脸面前说,把我弄死吧,我们马上出去,你等一下,我要交代事情。

他转向妻子说,我对不起你,我不配作你的丈夫。她又转身对情人说,给你也添麻烦了,耽误了你。你们赦免我吧。
最后,他来到女儿面前,抱着她的脸。吻她。他帮女儿把一件一件衣服穿上,说,别怪你父亲,他是坏人,你看见了。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他对红脸说,我们到外面去,我把我的生命交付在你手中,你放过她们,否则,我在上帝那里也不会放过你。红脸楞楞地看着他,胖子和瘸子也看着红脸。毛山说,快要天亮了,要结束了,不要拖得太久。

红脸没有动静。他看着毛山,仿佛在很费力思考突然出现的变化,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变化,所以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他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像有另一个长夜在等待他。

朝阳从微微显露的窗帘一角透进来,白夜结束了。有一种熟悉的喧嚣渐渐如同潮水灌进来。屋里的人熬了整整一夜,所以对这个新的开始好像无法适应,如同梦幻一样。但阳光还有它的温暖,这是连瞎子都能感受到的。现在,它正突破窗棂向这里逼近。


完 


2004年9月14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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