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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施草 

(长篇小说选)

唐  逸  

 



《尔雅·释草第十三》:"卷施草,拔心不死。"
郭注:"宿莽也。"《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
夕榄洲之宿莽。"郭璞《卷施赞》:"卷施之草,
拔心不死。屈平嘉之,讽咏以比。取类虽迩,兴
有远旨。"李白《寄远之九》:"卷施心独苦,抽却
死还生。"黄季刚云:"或云卷施非草名,非宿莽,
无据。又云宿莽亦非草名,尤谬。离骚以木兰宿
莽对举,注云木兰玄(按应为去)皮不死,宿莽
遇冬不死(按应为枯),亦对释之,焉得云非草乎。"




〖故事的主线〗 民国时代,有两个通家之好的古老家族。至九十年代末,程家仅存年愈百岁的程老先生。他是世纪初游学欧洲归来,辛亥革命的政治家,北伐后隐居。文革时期,因与高层的亲戚关系,幸未蒙难。吴家仅存吴栻,他父母于四十年代在剑桥取得博士学位后,原在爱丁堡大学任教,1949年怀着一代知识者的爱国情结,抱着出生几个月的儿子回国。五七年被定为右派分子,文革中为了尊严和反抗凌辱而自杀,吴栻才十七岁,大学二年级。父母定为右派的主要罪名是不让儿子上学校,在家施以开明的不灌输意识形态的通才教育,九岁时才被迫送他插班五年级。他自七岁起,由特殊因缘,跟一位隐居的老正骨师习点穴拳。父母惨死,他感到脚下的坚地已经塌陷。殓葬父母之后,他找到凌辱殴打父母的红卫兵行动组所在的地下室。得知他的身份,那群人抡起带铁扣的宽皮带向他猛扑上来。他将他们一一置于瘫痪脱臼状态,但出于自幼的信念,没有杀死或伤害他们,出走了,在边境流离,十年盲流,九死一生,从此在心的深处成为永远的飘泊者。文革过后,程爷爷帮助他重读大学,得哲学学位,出国游学,得数学和分子生物学学位。五十岁,已是西方有声望的科学家。

世纪末,他回来了,不是每年回国几个月而掌握优惠基金的高等华人,而是全职工作的中国人。他没有特权,聘请时允诺建立的基础研究的新型实验室,也就被搁置起来。他住在程爷爷的老庭院里,却不能做专长的开创性研究。为什么要回国,而且卖掉房产辞去要职义无反顾地回到这个令他家破人亡永世飘泊永无心宁的国度?这是朋友们也是他常常问自己,却永无答案的两难问题。从回来的第一天起,身边的一切,常常令他或烦恼,或愤怒,或无奈,或绝望。他是在特殊家族和特殊教育中成长的,他没有阴暗妒忌、情绪思维、唯物是从、不择手段的气质,只有被孤立,被嫉视。唯一的心理抗衡是苦苦思索,企图建树一种足以抵制人性颓败,却不是高调道德,而支持市场经济的价值体系。社会正义与个人自由是他的永恒主题。他的内视、独白、观察、批评,构成了本书的意向性、印象性、评论性的叙事风格。

偶然邂逅,他被一双深邃似海忧伤无际的眼睛吸住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叫宛存存,亲爱的父亲是国学家,在"批林批孔"中被折磨致死,幼小而敏感的心灵初遭人间莫名的冷酷残忍。接着,她最爱的弱小的弟弟,随着家庭的败落莫名其妙地委谢而死,她抱着冷却下来的弟弟撕着肺般地恸哭了。在大学里,她把心又给了一个长得颇像弟弟的男同学,而他却朝秦暮楚,又去追另一个女同学。八九之夜,这个从来不关心政治的男生,不听存存的劝阻,在街上去拉回他的女友,被子弹射杀,存存怀着巨大的悲痛跑遍各医院找不到他的尸体,她心碎了。自幼接二连三的悲惨经历令她的心死寂如灰。她与世隔绝,说是嫁给了忧伤。

她与吴栻有着相似的早年经历和家族教育,类似的孤独飘泊,他们宿命般走到一起,深深相爱,结合了。然而存存的爱是潜存的,被过去的阴影沉沉地压抑着。这艰难的爱能不能从过去哀伤中长出来?吴栻期待她的快乐,百般努力使她快乐,她却快乐不起来。一连串的悲惨事件发生了。她在单位被孤立和嫉视,过不下去了。他的实验室建立不起来。程爷爷去世,有价值的遗著不能问世,中国宪政实验的见证人去了,他们的精神依托去了,这悲哀如何弥补?强迫拆迁的棒子队将吴栻老朋友全家赶到街上。他在街上偶遇的被侮辱被损害的老太太,在他千方百计帮助下可以重新生活的时候,绝望地愤恨地自缢了。他的可爱的侄女,不堪贪欲的上司假公济私的侮辱与迫害,跳楼了。他援助贫苦农民的基金会失败了。他自费出版的人权启蒙读物消失了。他的演讲被断电。他在所务会议上被称为卖国。他和她似已走投无路。

吴栻愤然辞职,却期望继续为思想启蒙和公民社会做点滴的事情。存存已经伤透了心,她无限忧伤地,几乎哀求地说:"咱们走吧!" 吴栻双手捂着眼睛沉重地说:"然而这是我的国家啊!"存存突然感到心冷和恐慌,他爱他的国甚于我!吴栻心中一片空虚。他移开手时,存存不见了。在庭院里遍寻,没有她的踪迹。他恐慌极了,在街上寻觅,盲目地走着,走着,夜幕降临,他不觉走到他们当日伫立看夕阳的"海"边。那是她的身影!他的心落了下来。他搂着她说,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们往回走,经过一个音乐咖啡厅,便步入小坐。乐队休息时,吴栻走上前台说,我为我妻子唱一首老歌,为了她快乐,便深情地唱起S.C.Forster的Beautiful Dreamer。她的心颤栗着,已经是泪人了。夜深了,他们相将挽着,步入迷茫的夜色。



一、荷花·梧桐·竹林


吴栻被闹钟惊醒了。他没有翻身,恍惚之中用左手摸索着关掉闹钟,右手还有妈妈手中的温暖和温柔。他的意识还游离在梦的边缘。刚才他的右手还在母亲的左手中被领着在路上走,一切笼罩在灰暗的没有颜色的朦胧之中,默默地走着。我感到妈妈的手温暖,温柔,似乎给我一种迷茫的安全感。我不知道学校和老师会是什么样子,我没有上过小学,这第一次上学是插班五年级。我越走越觉得吃力,在平地上走路仿佛在爬陡峭的山坡。突然妈妈不见了,我发现自己吃力地在地上爬行,用手扒着地面协助脚的软弱无力越来越吃力地往前走。突然,刺耳的铃声响起来,我迟到了,拼命往前爬。他睁开眼,闹钟的刺耳铃声一起一落地进入他的耳鼓。

最先落入他视野的是白色的粗陋的低矮的天花板。视线下移,是一个仿佛灰蓝而说不清颜色的旧绒沙发。视线左移,简陋的原木色小桌和两把椅子。再左移,床头几,床,床上躺着的"我"。我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他坐起来,拉开窗帘,对面出现灰色的宿舍楼,两重楼外显现出树梢,树梢以外隐隐约约露出高大的教学楼。这是大学。这是大学校园里的教授宿舍楼。我是刚刚回国应聘的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这样意识着,他已经进入钟表时间。一天的生活程序便开始了。

出于多年习惯, 开始作仰卧起坐,数到一百,翻身作俯卧撑,数到一百,穿衣下地。洗手,漱口,吃橙子。出于自幼习惯,开始打拳。微汗。洗冷水浴。坐下来吃简单的petit dejeunet à la Francaise,边翻翻报纸。

洗手。刷牙。走到阳台上,向院内随意浏览。楼下花坛里的花似乎很久没有人浇水了。他便拿起那与临时简陋家具一起购买的喷壶,灌满水,从楼梯走下去。楼梯上有脏迹,回到室内取出一大团卫生纸,又出来,擦掉地上的脏迹,拣净烟蒂,扔进垃圾道,拿起喷壶,走下楼去。

来到楼旁的花坛,他发现花坛内的花已经被停车者轧毁。没有什么可浇的花,往回走。觉得手中的喷壶装满水,便又回头将水浇在毁坏的花坛里,然后往回走。走到楼门附近,发现墙上贴着一张纸,便难免驻足,看道:

"谁借用了我的车座,请放回原处。否则您是小人,上帝和法律将帮助我惩罚你!"

笔迹幼稚,似是小女子所为。他低头看见一辆全新的女式自行车,车座已不翼而飞。他又抬头看了一遍前恭后倨的将上帝和法律排列在同一位置的民间文本,便走上楼去。走在楼梯上他不自觉地作了一个决定:找房搬走。

走回室内他发现自己在问自己,找房谈何容易?尤其是我自幼习惯的独门独院?来到书房,在写字台前坐下来,看看表,距上班还有半小时,骑车到办公室不过十分钟,还有二十分钟可以计划最近的工作和私事。首先将工作的材料整理好,写下一周的工作计划,放在办公包内。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记事本,计划一周内的事情。我在这个城市里的亲友,只有两家走得近的远房亲戚,一个老同学,一个幼时的邻居哥们,还有一位父亲的父执,年逾百岁的民国元老程爷爷。表哥佟克是多年来无所不谈的人。善良的表姐黄辰,我出国前将唯一的遗产,文革后收回的四合院托付给她管理。老同学李因祈,内科专家。老邻居,工人张海全。这些人回国后还没有好好聊聊,本周必须去探望。我的四合院出租多年,目前能收回来么?而另找房子需要浏览广告,还得找时间看房。他收拾好一切需用的东西,下楼。

* * * *

吴栻在办公室刚刚将文件摊在写字台上,有人在门口探头。科研处的王处长笑容可掬地进来说:"吴教授,所长有请!"

吴栻立即放下工作,来到所长办公室门外轻轻叩门。所长迅速地开门迎上来热情地握手,连说:"请进,请进!请坐,请坐!"

吴栻在办公桌对面的皮沙发上坐定,一面观察这位五十上下的书记兼所长的长形面孔,一面礼貌地问:"有何见教?"他发现这位卢所长的脸颇长,眼睛有点呆滞而阴沉,如果耳朵再往上拉长一些,颇有驴脸的印象,但他的耳朵并未向上提升,也就遮蔽了这种潜在的可能印象。呆滞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最大限度的热情,他代表校方和研究所欢迎吴教授回国全职工作,聘到吴教授这样有成就的科学家来所主持建立新型实验室感到荣幸之至。吴栻只好立即表示感谢。但我总觉得这位所长的眼神里还掩蔽着别的情绪。特别是我的视线浏览书架上的书背或墙上镜框里的奖状之类而突然回落到所长脸上的时候,我发现他正在以阴森森的眼光觑看着我,我不自觉地微微打一个冷战。此人眼神里有一种阴暗的东西。这也没有什么吧,阴暗心理在中国似乎够得上常态心理吧。吴栻露出友好的微笑。然而这位所长继而大谈改革开放的史无前例的巨大成就,他说,在国外的国家实验室工作只有小康的收入和一般生活条件,而回国发展可以致富,大家都乘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顺风车嘛!吴栻听着有点肉麻,脸上的笑容敛去,肌肉有点绷紧。

卢所长立刻将语锋一转,肯定科学家回国的动机是爱国,是热爱科学,不是为发迹。看来此人颇善转变语锋,吴栻暗想。卢所长继续表示,吴教授带回来的建立新型实验室的可行性报告,所里已经初步研究,认为非常博学,论证非常精密,很有水平!国际领先水平!不过,他的语锋又一转,目前国内条件有限,基础研究固然非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短期内可望有效益的技术开发。"我们需要生存嘛!"希望吴教授在技术开发方面发挥你的强大优势,并且培养博士生。他还说,科研是在党的统一领导和国家规划之下进行的,同时鼓励科学家尽量发挥个人专长,以及诸如此类。

吴栻没有过多地辩护自己的计划,他准备在学术委员会的决定性会议上详细论证。他只是简短地提醒所长,我的专业是基础研究,不是什么技术开发,而且我在国外应聘的时候明确提出先决条件是建立新型实验室和开展这方面的基础研究。对于这位所长的政治废话,他也没太客气。当驴脸所长大谈党的领导是代表什么的时候,吴栻说,谁也代表不了谁,只有让每个人大声为自己说话和为自己的需要伸张,并且进行经常性的自由交流、辩论和互动,才能大致知道社会整体需要和少数意见是什么;自由舆论是相对合理的决策的惟一可能基础。他心里说,我并非发表政见,我对政治没有兴趣,我只是没有时间恭听你的政治顺口溜而已。卢所长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次谈话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吴栻同意和博士生见面。

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便接到李因祈的电话。"怎么样?走马上任,印象如何?""相当糟。""今晚周末,一起吃饭聊聊如何?""好。"便这样约定七点钟在李因祈家里见面。刚放下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是表哥佟克请他下班后到家里吃饭畅谈。"因祈刚约我吃饭。""没关系,我立刻给他打电话,请他一起来。我们已经预备好你能吃的素菜和青虾仁。" 吴栻不吃一切肉禽类,只吃蔬菜和小虾、贝类、少量鱼类、牛奶、鸡蛋。"好吧,由你通知他,我就不再打电话了。"

吴栻出国以前,几乎每个周末皆和因祈到表哥家吃饭聊天,常常辩论社会问题。那时还是八十年代的"启蒙时期",如今已是世纪末的颓废"商潮"时代了。

* * * *

回到宿舍盥洗的时候,又接到表姐黄辰的电话,还是今晚来吃饭的主题。"今晚实在不行了,明天如何?刚才表哥、因祈已约好去佟家。""那就明天中午等你。我也要交代房子的事。""我也想问你租房的事,这里我住不惯,打算租平房小院。""现在租房倒不难,就是贵,再就是你要的条件未必容易找。明天再说吧。""那就明天见。"

吴栻叫车往佟家驶去。司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侃爷",从吴栻一上车打量他一眼,便嘴里不停地发表各种意见,评论各种时事和市政。接二连三的堵车使他不耐烦起来。"您瞧,就凭这烂交通,还硬撑着申办奥运,打肿脸充胖子,给自己脸上贴金。运动员或大人物的车队来了,全靠警察禁止老百姓通行!"他稍稍停顿,脑袋往回扬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别瞧这满街的豪华大楼和小轿车,其实这城里吃不上饭的人多着呢!刚才我给一家子拉电视,是他的亲戚用剩下送他的,抬到楼上,老职工一家子,四壁皆空!""您的收入情况怎么样?""甭提了,一天拉十几个小时,收入一多半交公司和买汽油,一个月下来,我顶多落下两千来块钱。""家里有下岗的人吗?""我老婆就是。儿子上学交不完的这个费那个费。也不知这义务教育怎么这么贵,收费的名目怎么这么多!还动不动就是'贵族学校'!""真不容易呀。您刚才说的关于申奥的见解,能不能在电视上说说?""不敢!我找那个麻烦!看您面善,我这才说话随便点儿。"闲话之间,已然来到佟家住的"单位"大院的大门口。吴栻谢过司机,多付了些小费,便下车走进大院。

大概由于是早期旧式楼房的缘故,他觉得这里楼与楼的间距稍宽,每栋楼四周大树成荫,到处是草坪花坛。住户多半是退休老人或旧式人物,有钱而又赶时髦买车的人似乎不多,院内汽车也就不多,而且集中在大门内的小广场,楼旁环境也就破坏较少。佟家楼下有两棵高大的樱桃树,果实盈盈,煞是好看。登楼梯来到四层,也就是顶层,佟克和夫人苏蕤已经站在门口笑迎。"我们在阳台看见你过来了,"爱说话的苏蕤说。"大概堵车厉害吧?""是的,车如流水,道路不堪。"

进门来到客厅,他看见李因祈已经坐在沙发上出神。他还是那么孤独严肃。

坐定之后,苏蕤端过一杯菊花水,说,"这就是你的茶了,其他人喝龙井。"

这位中年的嫂夫人还是那么显得年轻,爽朗爱笑。只要她在场,周围的气氛自然活跃欣快。吴栻看着她,心情也就为之一爽。佟克的白发有增无已。他是早年派往东德的留学生,后来任师范学院院长,八十年代末被迫提前退休以来,无所事事,在家通读乙部自娱。李因祈还是那付失落的样子。想当年,两个人常在周末到佟家吃晚饭,无所不谈,而我们关心的常常是争论理论问题,苏蕤听得不甚耐烦了,便出来取笑三个书呆子。

十多年不见,吴栻回国以来只在机场和"欢迎"场合见过他们,三个人难免问他一些多年来在国外读学位、工作、直到主持重要实验室的情形。其实他们对他放弃国外这么优厚的地位而回国全职工作的事,是感到惊诧和耽心的。李因祈在电话里听他说上任的印象"相当糟",并不觉得奇怪。聊了一会儿,苏蕤也问他上班以后情况如何,心情怎样。吴栻便学着驴脸所长的样子,放言高谈"大好形势",就是不想建立重要的实验室。他用两手比划着将脸拉长学所长说话,大家都笑了,苏蕤的笑声在几间屋子里回荡。她又问吴栻居住条件怎么样,他便将早晨看到的"寻车座声明"学了一遍,大家又笑了。他说:"还是老楼房好,原有的大树和草地将房子保护住了。新楼没有大树,楼旁花坛容易被没有车库的汽车轧坏。我准备找平房搬走。"他喝了一口菊花茶,又说:"你们楼下那两棵樱桃树真好看。"

"要不是一层的胡老头看着,樱桃早就没了,"苏蕤说。"他坚持等到完全熟了,均分给全楼各户。大家觉得更重要的是树挂好看。那也得有人保护,胡老头的自告奋勇刚好维持。"

"看来世界上的事情总得有人坚持,"李因祈说。"不过,我坚持过的事情总是失败。"

大家都知道他指的是他抵制医生拿回扣而受到围攻和暗算的事情。

佟克笑着说:"这种事你我有什么办法?社会风气是这样,制度是这样!"

"不止这些,"李因祈又说。"还有九十年代初期物价大涨那时节,我曾在社区提倡成立会员制的合作商店。当时我估算,只要货源对路,生活必需品可以比市价便宜百分之二三十。我挨门挨户征求意见,不但没有人响应,反倒颇有人说风凉话,说一个大夫不好好治病,搞什么合作商店,别是有什么企图吧?"

"听说,"佟克说,"后来天津工人区成立过这类商店,恐怕也是官方支持,民间倡议是受压抑的。取缔言论结社自由这么久了,人们心理上的卑怯和不信任难以扭转。"

"听说沿海地区私人企业已经做大," 吴栻说。

"各地也有,"佟克说,"但是宪法不承认私有财产。私人企业被官方强占的事情时有所闻。目前虽然有些经商自由,离公民社会可就有十万八千里了。比如商会、行业公会、联合会这类公民组织就很不发达,即使有也是受官方控制,并不是真正的民间团体,更不用说地方议会和自治了。远不如辛亥五四时代。在二十年代,光嘉兴一个县就有二十来个商会,绍兴的商会一时竟取代地方议会选举县长、制定税收了呢!现在是家族企业,还得拼命拍政府的马屁,甚至入党做官,同流合污,谈不上社会参与意识。而那时的资本家自己办报纸,竞选议员什么的,政府并不统治一切。"

吴栻知道他在读历史,事情也确实是这样。 "不过,"他说,"毕竟这些年私人企业暗中发展,来势凶猛,据说很快会超过国有资本,"。

"世界趋势不可扭转,"李因祈说话的神气总是有点儿愤愤然,"近百年来中国统治者其实是被踢着往前爬,还把近年经济发展的功劳往自己脸上贴。其实几十年来阻挡经济发展的正是他们。当然,最无耻的还不是统治者,而是唱赞歌的'知识阶层'。"

苏蕤站起来笑着说:"别尽说没用的丧气话了。"她转向吴栻:"我买了纯江米酒,还有纯牛奶,已经烧开晾凉,你来做奶酪怎么样?我看着你做,能不能学会?"

"当然可以,并不难。"他站起来随着苏蕤来到厨房。他拿起牛奶看了看说,"这种牛奶不错,就是不能用homogeneus和VAD牛奶。不知为什么,很多美国人不能享受天然美好食品,非得把一切食品都process, fortify, 变成工业食品或化学品才肯'服用'。"苏蕤也笑了。

一边聊着,他把牛奶倾入一个个小饭碗内,约八成满。然后打开江米酒,用洁净的小汤勺一勺一勺撇着酒浆兑入牛奶中,约两三勺每碗。

"照规矩应该用微酸江米酒,凝结更好。而且江米酒的醇度时时变化,所以不能单纯计量入酒的比例,最终要靠嗅觉,非常灵敏才行。"说着,他低头嗅闻碗中的牛奶,又加了每碗约小半勺江米酒,一一调匀,再嗅。"我觉得行了,你来试试。"

苏蕤过来低头嗅了半天,说:"似乎有一种牛奶和江米酒微妙的混合味儿。"

"正是。奶酪的绝妙美味,其实就在这种阴阳协和之中,增之一分太过,减之一分太少,太过就出水成为奶豆腐,太少就凝不上或凝不好,都不是奶酪了。"

然后加入适量白糖。"我平时用葡萄糖,你如果爱吃蜂蜜也可以。"

调匀,一一放入电烤箱。"好了,需要'行'半个多小时,然后开烤箱,一百五十度二十分钟,等烤好稍凉,放入冰箱,饭后可以品尝了。"他抬起身对苏蕤说。

"你可真行,"苏蕤一直看着他那么认真,那么有条不紊,那么温文尔雅地做着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我可以想象你作实验是什么样儿。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帅!"

吴栻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苏蕤觉得他还是像个大男孩子。

回到客厅,佟克正在和李因祈谈着吴栻的体格还是那么强健,虎虎有生气,大概和自幼跟一个退休武术家学习拳术分不开吧。这段事迹,他们多年来避而不谈,因为和他父母在文革中的惨死有关。今天也不知怎么,因祈突然说:

"我一直觉得,"他转向坐定的吴栻,"你十六七岁那时候膂力突然增强到吓人的程度,是一个谜。似乎超过解剖学的原理了。" 吴栻小时候学拳术的事情大家也知道,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多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的事情是挺神秘的," 吴栻说。他看了看三个人好奇的样子,便开始简短地叙述小时候学拳术的故事。

胡师父是搬到隔壁院内的一位退休中医正骨师,当时已经七八十岁了,孤身一人,住两间小南屋。他有时候在大门外负暄而坐,见我父亲走过来,必起身肃立,颇有旧时尊敬学者的古风。父亲也和他寒暄立谈,有时也约他到我家饮茶。后来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父亲不放心,到隔壁探视,果然发高烧躺在床上,十分困顿的样子。父亲立刻请来专家给他看病,亲自将我家作好的流质食物送过去,一日几次探视,我也送过饭。老人渐渐复起。后来,他拜访父亲,说他有一种绝技在身,叫做点穴拳,未得传人,因常见小公子与诸童玩耍从无争执,宽仁大度,极有夙根,如不嫌弃,愿传心法。父亲终觉赳赳勇武非大家子弟常态,胡师父多方喻解,说并非一般武术,乃是一种内涵修养,与体育无甚差别。父亲后来回想,胡师父当时说过一些颇涵隐喻的话,涉及乱世自存之道。父母不能决疑,便来问我的趣旨。我那时七岁,由于父母不放心学校的教育方式,没有上过小学和体育课,一直在家里由父母教育,四岁起学古文和西方语言,七岁加入数学、科学、历史,直到九岁父母因此被诬为右派,才将我送入学校插班五年级。这你们都知道。当时我出于对体育的好奇,便答应了。

胡师父的训练方式与众不同。他让我每天比平时早起一个小时,到他屋里。两间小南房,外间是做饭和吃饭的地方,只有一个简陋的小桌和两把椅子。我到来之前,外间已经腾空,通向里间的木板门已经关上,惟一的窗子也已经用木板挡好。他让我在屋子中间站好,闭目屏息,默念周身气血畅行,视听触觉贯通,形成混元感觉,锐敏无比。这是所谓站桩。然后,他拿出几个弹力极佳,而表面非常柔软的小皮球,依次用力向对面墙上抛去。皮球在小屋内由一面墙折向另一面墙,交织成一个射弹网,从四面八方向我突袭过来。他命令我竭尽全力躲闪小球的射击,这自然是做不到的。转瞬之间,我已"负伤累累"。

然后他停下来,讲解练功的秘诀。他解释道,通过强大集中的意念,钟表时间在意识中可以延长为意向时间。一个高速射来的球,在钟表时间中的速度可能是百分之一秒,但在意向时间中可以成为几秒钟的慢动作,同时射球的路径也在意向空间中拉长了。他说,这在开始是不可想像的,但长期的站桩练习,可以使感觉发生变化。球射过来的时候,空气中有一种微妙的动势,一般人根本感觉不到,但素有训练的官能可以精确地感觉到球的方向和射向身体的部位,你只要轻轻移动身体便可以闪开袭击。

吴栻说到这里,三个人听得出神了。

当时我觉得,这确乎是一种内在的修炼。多年后我发现,胡师父的训练方法似乎也含有催眠术的暗示作用。如果一个孩子真地信了,也就可以发挥出巨大的潜能。胡师父同时系统地训练我的骨骼肌肉,传授拳法,细心讲解如何找到最佳的骨骼支点和肌肉用力点,如何找到两点之间最短距离、最快速度和最有力的体势支撑。那和武术表演的花架子根本不同,绝对没有横着抡胳膊之类的愚蠢动作。胡师父的心法,既合乎生理学和力学原理,又似乎含有一种形上学的思想,认为人对世界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通过意向的互动,"真实"其实是这种互动的结果。我理解,这种思想有一种重要的后承。如果意向的主体是个体,那么人人的真实便不尽相同,社会的真实便以共识为条件,自由的舆论和交流便是必要条件。

经过一年的训练,我父母发现我身上发生一种奇迹般的变化。原来的高智力,此时与超常锐敏的直觉和预见力合而为一了;思维异常灵敏,体力和灵活性令人吃惊。此时父母才表示出对胡师父的服膺,但是他们还不知道,在小屋内几个皮球的猛速射击已经碰不到我,Nothing could touch me!

"真神了!"苏蕤笑着说。"怪不得你十七岁头上能够痛打一整个红卫兵行动组。虽然我那时年纪还小,但当时这件事流传很广,小学生也有知道的。"

佟克和李因祈立刻向她投去焦虑的眼光,她登时意识到自己闯入吴栻的创痛,脸上露出深深的歉疚。

这时,屋里的欣快气氛骤然消褪。仿佛一阵凉风,乌云出现,一切色彩忽然黯淡下来。吴栻的眼睛已经罩上一层浓浓的阴翳。然而他的音调异常平安。

"没关系,"他轻轻地说,"你们应该知道。"

胡师父的教导迥异常人。他化不少时间铺开人体解剖图谱向我讲解经穴的位置,让我在自己身上用手按下去,体验麻木感随着力量增加而加剧。他的拳术的要旨,是当别人猛力向我袭击或猛扑过来的时候,借用他的力,以最神速的手法令他关节脱臼和肌肉瘫软而倒地不能动弹。他说,这完全是一种自存之术,根本不具有打人、害人的理念和技巧在内。他认为这乃是中国文化关于"武--止戈"的思想之深邃体现。勇武,便是解除施行残暴者的施暴能力,而不伤害对手的身体或屈辱他的心灵。后来我发现,这不是"武"的本意,而是楚庄王的folk etymology,但这种解说却符合老子、墨子的学说,开创了一种传统,成为中国的一种反暴力思想。

所以,传说我"痛打"红卫兵并不符合事实。我没有打人的本能和技巧。我十六岁上大学,文革起来,我已经念完大一。我最后一次见到胡师父,一向矍铄不老的脸,突然显出疲惫衰老,布满忧虑和绝望的皱纹。我心里难过极了。他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亲子尚且不能相存,何况师弟,以及丙午天下大乱,必有妖孽之类的隐语。他要求我不论发生什么,力求自存,以待异人之出。我内心充满惶惑。第二天清晨,拜过方寸已乱的父母,在回学校之前,我去辞别师父。敲门不应,我预感糟了,连忙推门进到内室,只见他盘腿坐在床上,已经僵冷,尊严如塑。他坐化了。我跪在床前,哭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寿终正寝。但我知道,他本来可以活上百岁。

接下来的两天,是装殓和火化送葬。我怀着极其郁闷的心情辞别父母,回到学校,恭与文化大革命。这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发现人的面目突然大变。原来的张三李四突然不再是张三李四。人的脸绷紧,阴冷,原来深藏内心的一切丑恶的动机,一切深埋的仇恨,暗中的妒嫉,压抑的报复,心中的不满,对一切当权者乃至一切在地位、收入、资历、智能方面占优势的人的恶毒怨怼,这时都在"造反有理"的权威煽动下如燎原之火般横扫大地,一发而不可收。奇怪的是,这种阴暗心理的大发泄,却是由一种空前未有的自由推动的,任何人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贴出揭露任何人的大字报,任何人可以不经当局批准而组织"战斗队"。这种无政府主义式的言论结社自由是史无前例的中国新经验,如烈酒般令中国人酩酊而癫狂。当然这一切必须在"保卫"什么和"执行"什么的名义下进行,但对于有点智力的人来说,这只是修辞问题,而修辞是汉语的特长。

文革初期的混乱和残暴,觊觎权力者的登台,似乎是二十年来对人性大压抑大扭曲的自觉不自觉的大发泄大报复。当时我个人的处境倒还没有什么大问题,因为我平时与同学相处不错,只有宽仁相待而没有任何积怨。各方组织动员我参加,而我只参加必要的大会,余者婉言谢绝。然而我也知道,不可能长此以往,在如何"批判"家庭的问题上,既然我不可能背叛父母,早晚必得表态而发生冲突。虽然目前还没有人逼我,但脚下的火山在燃烧。一向平静如水的心灵,已经感受到空前未有过的惶惑不安和不祥之兆。我将如何,特别是父母将如何生存下去?我感到右臂突突地跳动,尤其凌晨半睡半醒之际,心情极其不宁。就在这时节,突然接到老邻居张海全的电话。他用公用电话打到我宿舍楼道里的电话台,有人在楼梯口大喊我的名字。我连忙跑下来,心里有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你快回家吧,看看你爸爸妈妈,他们--""他们怎么样?""不好,你快回来就知道了。"电话两端的背景都很嘈杂,听不清楚。我放下电话,不顾一切地赶回家。

我家四合院的门上和墙上糊满大字报,拙劣的笔迹以大号字写出父母的名字并且用红笔打上叉子,此外全是最野蛮最污秽的词语。我心一沉。我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大喊着爸爸妈妈直奔正屋。没有答应。我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咚咚声。闯进卧室,我的心停止了跳动。父母穿装整齐地并躺在床上,他们脸上和头上被抽打的伤口和血迹虽然经过清洗但仍然一道一道落入我的眼底刻入我的心底。我眼前一黑,扑上去抚着他们已经僵冷的脸和手上的一道一道的伤口,心里一阵痉搐绞痛。有生以来的心痛。生命的大悲痛。生命被切断根部的那种大悲痛。

三个听的人眼睛模糊了。

然而吴栻的声音那么平安,隔着一个世代的平安。

装殓和送走父母是我一个人的事。装殓和送走父母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是他们生命的惟一延续,是他们对未来的希望和寄托。在他们的生命过程中他们给了我生命,并且为了教会我生命的自由和创造而冒犯禁止自由和创造的权力而遭到最最残暴的屈辱摧毁。安息吧,爸爸妈妈!

然而我还没有安息。胸中燃烧的莫名的火尚未平息。父母是49年抱着婴儿回国的,怀着他们那一代知识者难以割舍的强国梦。然而他们是生性自由的人,不久便感受到窒息般的苦闷乃至幻灭。一切皆已无法挽回,深感回天无力,他们唯一的幻想便寄托在年幼儿子的自由生长上面。他们宁愿在家里对他施行自由的通才教育,按照孩子的天性,仅仅传授必要的知识手段,培养独立的理性判断能力,而不灌输任何现成的思想教义,以便在他养成判断力之后作出自己的抉择。他们的目的是提供最广阔的视野和抉择的可能领域。这当然触犯那种竭力灌输意识形态,在幼小心灵上塑造"热爱"某一党派某一主义某一领袖的奴化教育方针。在57年对旧知识分子的大清洗中,他们被定为"妄图培养下一代变天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他们为保护幼子的成长自由而被剥夺了做人的起码尊严。于是他们辞职,成为自谋生路的社会游离分子。后来他们只按合同给出版商作些翻译,受"街道"管辖。但他们出于本性,处处尊重邻里,与人为善,所以颇受邻里的敬重,本来也许可以这样默默无闻地苟存下去。然而"全面反修防修"的文化大革命被挑动起来了,他们原来单位的造反派没有忘记他们,把他们的"罪行"交给当时在街道执行专政的中学红卫兵组织。碰巧我家附近的"重点"中学驻扎着全区红卫兵的联合行动组。他们以"革命"的名义强迫我父母出席预谋策划的不容分说而制造血腥恐怖的"批斗会"。张海全告诉我,我父母的尊严的藐视的炯烁的目光吓坏了这群党卫军打手,他们没有见过也没有料到在"罪人"接受批斗的台上会出现这样的高贵和勇敢。由害怕而慌乱,由慌乱而暴怒,由暴怒而疯狂,他们用带沉重铁扣的宽皮带疯狂地企图消灭俯视他们的、他们不理解而恐惧的眼睛。张海全告诉我,父母的眼睛一直冷峻地瞪着他们,倒下去的时候一直冷峻地瞪着他们的! 这一切皆发生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我在学校无法知道,如果我事先得知,我定要用我的生命保护父母的尊严。可怜的爸爸妈妈!

三个听的人眼睛模糊了。

然而吴栻的声音那么平安,隔着一个世代的平安。

当时我胸中的火不能平息。我打听清楚了那所中学驻扎行动组的地下室的位置,在送走父母的当天傍晚(因为他们傍晚聚集在那里)来到地下室。我顺着楼梯走下去,录音机正在播放他们行凶打人时录下的惨叫声,夹杂着他们取乐的狞笑声,越来越疯狂,我怀疑我是否正在朝地狱走下去。我站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惊呆了。其中最高大强壮的那个,啪地关上录音机站起来。他的眼神被我直射他的目光震慑和激怒了,他那被酒胀红的脸更红了。

"你,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吴铭教授的儿子。"

其他十几个穿军装的人呼啦站立起来。他们本能地抄起宽皮带,仿佛那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你,你敢反攻倒算!"

我全身的血液突然化作两个字如闪电般向这群野兽扫过去:

"丑类!!"

他们向我猛扑上来。我从来没有实地测试过我的膂力,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力量有多大。从七岁起,胡师父以一系列的系统方法训练我全身的骨骼和肌肉,但真正的突变却是非常意外的一件事。在高中时,我偶然读到一篇苏联科学家写的文章,谈到人类骨骼和肌肉的材料力学原理,说人可以发出几吨的力,却远远没有发挥这种潜能。看过也就忘了。有一次清晨在半睡半醒状态中,不知怎么在我眼前出现了这段话,突然警醒,若有启示。后来在锻炼中我的力量猛增,到了吓人的地步。这时,这群丑类向我猛扑上来,除了先过来的几个被我以闪电速度置于脱臼瘫痪状态如猪吃食般朝地面栽下去而外,其余上来的人太多,我不得不用掌挥过去,他们纷纷倒地,再扑上来,被我如法炮制,猛栽下去。地上一片狼籍。虫豸般的躯体蠕动着,只有吭哧的声音,喊不出声来。只要我用脚往他们喉头踩下去,杀死他们易如踩蚂蚁。

然而我呆若木鸡。我的心忽然冷下来。他们也是人啊。和我年龄相仿佛的健壮的养尊处优的父母溺爱的没有受过人的教育的一群时尚少年啊。他们来不及思考便被卷入这场阴谋策划的清除异己的政治癫狂大发作中,他们难道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吗?一旦常规的秩序被强暴权力破坏,这些自幼接受斗争教育在意识形态强音中赤身裸体的无助无能的少年们,陡然被暴力本能支配而尝到血腥的兴奋,甚至是不自觉的变态性兴奋,他们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吗?与我同等的非我创造的生命,我有权处置吗?

大概人身上最要紧的东西是无意识反应方式,比思考更强有力。人的一生是为危机时刻的准备。我自幼的教养已经融化在血液中,在危机时刻支配着我的反映方式。我转身关掉地下室的电灯,走出地下室,反锁上门。从外面看不出室内有人。虽然他们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但在脱臼复位之前他们不可能站起来或发出声音。我有至少一整夜时间可以决定我要做的是什么。

后来我发现,我要做的是离开这个城市,到边疆去,到一个未知的世界去流浪。然而当时我还不知道。回到家里,我拿起一把铁铲挥掉糊在我家内外的一切大字报和封条,稍事清理,来到卧室,端坐在父母的骨灰盒和照片前。我想死。

我想跟随父母而去,跟随那个破灭的世界而去。我头脑中一片空白。猛然间,我想起辞别父母时我曾问及,胡师父说的"以待异人之出"有什么出典?父亲从书架上取下《老学庵笔记》,翻到第一卷最后,指给我看:"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麨,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请问,则託言病聩,一语不肯答。予见之于丈人观道院。忽自语曰:'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待异人之至。不乱不夭,皆不待异术,惟谨而已。'予大喜,从而叩之,则已复言聩矣。"母亲在旁说:"西方人遇到困境,总要立即采取行动,常听他们说We must do something! Wir muessen noch etwas tun! Nous allons être obligés de faire quelque chose! 而道家往往主张不做什么,身处乱世,但求保全,以待新的可能性出现。孩子,要记取。"

我站起身,将骨灰盒托付给贫农出身的好朋友张海全,立即收拾轻装,准备出走。我从柜子深处找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帆布背包,装入灌满的水瓶,瑞士军刀,强力提灯,包括蛇药和净水药片的必备药盒,内衣,毛巾,雨具,袜子,外套,已经满满的了。不知怎么,翻出一包压缩饼干(后来在沙漠中救了我的性命)。最后在书架前徘徊。我只取了一本不厚的希腊原文Ilias和一本铅印的《老学庵笔记》,勉强塞入背包。将仅有的现金装入内衣口袋用别针别好,直奔火车站。我开始了十年的"盲流"生涯。以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但十年的流浪和九死一生,设定了我的流浪性格,以后无论生活如何安定,我的灵魂永世不得相安了。

天渐渐暗下来。窗外一抹残霞。空气沉重压人。没有人说话。大概出于女性的现实感,还是苏蕤先站起来打开电灯。她过来拉起吴栻,说:"来,看我做奶油虾仁。"她一手拉着吴栻,又过来拉起佟克,一面往厨房走一面回过头来对李因祈说:"你放音乐吧。"

李因祈站起来,走向音响旁的唱片架,抽出一张内田光子演奏的莫扎特F大调钢琴奏鸣曲,放入音响。室内顿时洒满明煦的阳光,暂时驱散往日的阴霾。

苏蕤张罗大家坐好,开始吃饭。李因祈和吴栻在佟家吃饭最惬意的一件事,是这里从来实行不张扬的分餐制。每人跟前一个精致的柒托盘,内置菜肴。今天的清汤每人一小碗。奶油白蘑虾仁是用一个个小深盘烤制的,每人一盘。青菜每人两盘,还有一小碗米饭。器皿十分精洁。吴栻觉得,分餐并不影响席间的融洽。因为融洽是精神交流,不是唾液交换。古人饮宴一人一席,其实彻底分餐,而赋诗言志,其乐融融。

苏蕤仿佛等着吴栻品评她做的虾仁。吴栻一边吃虾仁,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恰到好处。白蘑和奶油、青虾仁本来入味,"他抬起头来对着苏蕤,"而你的配料和火候刚好使几样原料的本味发挥融合,这在'豪华餐厅'恐怕遇不到的!"

他继续尝佟克做的醩溜鲈鱼。"这样鲜美的做法我绝作不到的,"他说。

两样青菜也极鲜嫩可口。四个人边吃边聊,无非谈些吃的话题。李因祈一边吃着虾仁,一边习惯地对自己点头说:"如今酒店餐厅追求豪华,争奇斗艳,甚至在什么雕花摆弄上大做文章,其实传统上并不如此。"

佟克接着说:"是的,现在的厨师是什么烹调学校毕业的,而以前的厨司,不管识不识字,都是在文化传统的熏陶下'出师'的,自有一种教养,这种传统一直到文革前还没有完全中断呢。"他吃了一口鲈鱼,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66年初夏,在南城内烤肉店吃饭,大门内的白案前有一位光头的师傅在烙烧饼。我看着他,一边左手用面杖在案板上飞快地拍着鼓点,一边右手疾速地搓送面团,同时身体按节律摇摆,两脚不停地踏着舞步,旁若无人地沉醉在自己的音乐舞蹈兼劳作中,那真是一种'艺'!"

"我不相信他仅仅是为工资或'成功'工作,"李因祈插话了。"他是快乐的,那是内在的快乐,与'成功'无关。"

"他烙出的烧饼,"佟克接着说,"如流水线般源源流到每张餐桌上,其源也长!他的烧饼,多层而软,原料融合,芝麻香脆。"

"现在超市里卖的烧饼,"苏蕤说,"其大如盘,其硬如砖,其味如面团!"

"那根本不是烧饼,"李因祈笑着说。"名称造不出事实。"他习惯地对自己点了点头,说:"我总觉得文化不是在书本里,而是在举手投足和待人接物中间,就在那位师傅的烙烧饼的动作里。他的前辈就是这么做的,他从小学会恭恭敬敬这么做下去,那就是安身立命,这和所谓社会进步毫无关系。以前用煤炉,现在用电烤箱,但是那种恭恭敬敬快快乐乐的态度不能变。以前烧饼美是因为融入了这种态度。"

"你瞧,你瞧,"苏蕤转向李因祈笑了,"你们三个人就是不能到一块儿,到一块儿把家常便饭也变成圆桌会议了!"

三个人都笑了。

"我呀,我总觉得跟你们坐在这儿有点儿像是在十九世纪的俄国庄园里呢,"苏蕤又接着说。"幸亏是我亲眼所见,要是写成小说,人家还说我臆造呢!"

"其实,"佟克笑着说,"有的人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少所见则多所怪,见橐驼曰马背肿!"

"我不跟你废话了,"她站起来,"我倒要尝尝这奶酪的味道。"说毕,她朝厨房走去。

然而李因祈意犹未尽。"到处是豪华设施,山珍海味,穷奢极侈,可是日用饮食的美照样丧失。我特别厌恶所谓药膳。到底是吃药还是吃饭?如果西餐有阿司匹林红菜汤,盘尼西林烤牛排,鱼肝油煎土豆,你还吃不吃?"

这时苏蕤端着一个小托盘回来刚好听到最后一句,差点儿把托盘扔了。"你别逗了!"大家都笑了,她笑得特别厉害。

"以前还真没听说过什么'药膳餐厅',"她笑着说。

饭吃的差不多了,开始品尝奶酪。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美品!美味!"

佟克说:"我觉得有一种近乎神秘的说不出是什么的香味。"

苏蕤也说:"我也觉得,是有那么一种说不清的诱人香味。"

"这正是奶酪的妙处," 吴栻说。"你想,牛奶是动物分泌物,多少有一点腥膻之气吧,但浓厚味道和养分必来自血肉有情之品。而米酒是一种醇,虽说最淡,毕竟是一种冽性刺激物。奶酪正是用淡醇驯化淡腥,形成文与野之间的微妙平衡或动态阴阳。这说不清的诱人香味就来自这种动态平衡,你吃下去,却捉摸不清是奶味还是酒味,永远引诱你捉摸下去,有那么一种不尽的诱惑。其实中国味觉美的形上学原理,与传统宇宙观的阴阳说,没什么不同,可惜现在的人很少理会这个奥秘了。"

"又是一套理论,"苏蕤笑着说。"我今儿怎么这么走运,与君一夕谈胜读十年书呀!"

"别逗,别逗,"佟克说,"他说的很有点儿意思。中国味觉美的三昧境界似乎就在于这种阴阳和谐的无尽意境。古人所谓有味者令出,无味者令入,只不过是对这种意境的诠释罢了。你说,"他转向吴栻,"佛经上说的'醍醐灌顶',是不是这奶酪?"

"本草书上说,醍醐乃酪之精或酥之精,但到底是什么,可操作的制法是什么,则语焉不祥。现在这种奶酪或湿酪,其实是清宫遗风。宝玉泼茶撵茜雪,就是由'谁动了我的奶酪'引起的风波,那是宫里送出来的两碗奶酪。小时候还听说过一种流传颇广的传闻,说是光绪吃了慈禧送的奶酪而死。"

"真有意思,"苏蕤笑着说。"不过,你是怎么发现这奶酪的?"

"我父亲讲过他幼时的一段经历," 吴栻的眼睛又开始有点儿迷茫起来。他自言自语似地说起一段往事。父亲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放学回家,遇见香薷轩的伙计担了两个木桶轻声叫卖奶酪。木桶中间放冰盒,四周放一碗碗的奶酪,碗上置一木牌,再放碗,如此叠加。木桶上蒙一块兰布,加木盖,颇洁净。这木桶其实是制奶酪的烤箱,中间置小碳炉,四周如法放一碗碗调好的牛奶。制成后,取出碳炉,稍凉,置入冰盒,加布和盖,待售,偶尔也担出来叫卖。

时值盛夏,父亲便叫住那伙计,来到家门口,请应门的听差端一碗奶酪放在外院的书房里。他回到自己的院里,稍事盥洗,穿过几个院子出垂花门至外客厅。阒无一人,只有花影憧憧,树上懒洋洋的蝉鸣,偌大的南书房显得空洞而陌生。他一人坐在大理石圆桌前慢悠悠地啜食沁凉的奶酪,顿觉神气一爽,深体此酪有无尽诱人的醇香。他从此便钟爱这种典雅食品,每每再吃,却找不回当初那天特异的美妙感觉了。他后来对我讲这件事,意思是说,感官的最强快乐,只可于无意中得之,越是刻意追求,越得不到预期的快感。但他一直喜欢奶酪。我小时候,他常带我到当时还有的几家店去吃,那时已经没有专卖的酪铺,而且制作已非当年可比。他说当年最佳的是西安门和西四北的香薷轩,四排楼把角域珍斋茶座,门框胡同林记,此外护国寺、鼓楼、市场各处都有酪铺,还有大饭庄饭后的甜点常用奶酪和核桃酪,制作亦不错。这些皆是陈年往事了。梁实秋在一篇文章里曾提及在门框胡同吃奶酪的惬意。但当年欣赏这种微妙食品的人已经不多,连周作人似乎也不知道呢。

"你说,要是咱们开一家酪铺怎么样?"苏蕤兴致地问。

"我恐怕不会有多少人来光顾吧," 吴栻悲观地摇摇头。

"为什么?"

"现在也不是没有卖奶酪的地方,一来用料和制作非前可比,二来也没有人欣赏。以前奶酪价钱极低,和牛奶相仿,现在比牛奶贵好几倍了。常人嫌其不值,解人嫌其不美,谁还来吃?"

"这就又回到刚才说的'艺'的问题了,"佟克说。

"不错," 吴栻继续说,"制作和欣赏奶酪这样微妙的食品,特别需要文化传统的背景。几辈人的教养形成的微妙味觉辨别力,恬雅的环境,不急功近利的心情,对传统手艺的内在尊重而不仅是当作生产成本来计算,安身立命的民间信仰,这一切已经消逝殆尽。听父亲说,以前的酪铺,专卖奶酪、奶卷、奶饽饽和酪乾,顾客不多,而有气氛。夏天在'海'边荷花上搭凉棚办茶座卖奶酪、杏仁豆腐和本池产的鲜菱藕、鸡头米,悠闲的消暑者包括平民来此坐坐,其味也长。现在的人甚至不知道'奶酪'是中国传统食品,竟拿来翻译cheese(干酪),殊不知中国奶酪不但不是cheese,而且和 junket也不可同日而语!当然,现在可以有商人开酪铺在媒体上炒作一番造成'潮',但那远不如没有酪铺。" 

"没想到小小一碗奶酪有这么多学问,"苏蕤说。

"其实不是学问,"吴栻说,"而是日用饮食的传统,对传统的态度,这里面最能见出人心是不是安定。记得我在汉城,大约在梨花女子大学附近,去过一家饭庄,叫作'石兰',从外面看不出是餐馆,只是一个绿荫掩映的庭院,没有招牌,更没有广告。踏过一条小木桥进入院内,在山石和树木间有房舍,一个个小房间曲折高低错落,用餐时不见人影,但对窗外的郁郁葱葱。上菜,每人一个柒托盘,内置加盖的深盘,菜肴清雅精洁,颇有古风。有这样的传统,人的心里才是安宁的。一天三变,越变越粗鄙,人心怎么能安呢?"

说着,已经吃完饭,吴栻要帮着洗碗,苏蕤执意不肯,大家移席客厅。几个人并不饮酒吸烟,饭后亦不饮茶,无非洗手漱口,然后随意坐坐,或在厅内及相邻的书房走走,或翻看架上的图书。 阳台上有不少花盆,大抵栽种绿叶植物,从室内玻窗望去,郁郁葱葱,加之屋里盆栽的绿萝爬满窗子,眼前但觉一片绿。

吴栻在室内随意走走,来到书桌前,无意间见桌上有几本旧时的教科书,便拿起来翻翻,觉得颇新奇。佟克见状,过来说道:"那是我在下面和下棋的老人聊天,其中一位谈起他还保留着日伪时期上学的中小学教科书,我就借来看看。没料到,非常干净,一点没有政治宣传和意识形态灌输,全是中常人性的美和知识之类。比如日语有一课,讲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云和月亮,一个说是月亮在走,一个说是云在走,后来以树梢定位,才确定是云在走。并没有什么'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政治宣传。听说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总理纪念周''早请示晚汇报'之类的宗教仪式。"

"那正是周作人做伪教育督办的功劳吧?他一向主张不对儿童灌输成人的信念。那个时代做到这点可不容易,现在根本做不到。"

"是的,"佟克望着窗外的绿色植物,沉思地说。"我近来常想这个问题,教育的根本分歧是什么?是培养独立的人格,还是制造为我所用的工具?不管这'我'是自以为的圣人,真理化身,还是伟大领袖,伟大政党。不管你是谁,你有没有权利把幼小的还没有判断力的孩子,趁着他还没有发展出独立判断力的机会,连忙把他制造成你的工具?这实际上是一种盗窃行为,趁着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偷走了他生命中最珍贵的生长功能。就像把人的胚胎变成猪。"

"这真是从古以来人类的悲哀," 吴栻边说边翻着那些书。李因祈也走过来。他也听见了佟克的话语,便从另一角度说:"你说的固然很对,但太理想了,教育不可能没有价值取向。如果让孩子暴露在没有是非的世界里成长,等于把他们扔在充满病毒的高危环境里不管,怎么能健康成长呢?"

佟克笑着说:"其实培养独立人格也是一种价值取向,只不过这是多元的价值取向,不是特定狭隘的意识形态或主义教条。自由教育的目的是培养成熟的理性判断力,以便将来作出负责任的价值抉择。"

"如果他将来选择法西斯、极权、吸毒怎么办?"李因祈似乎有点儿喜欢抬杠。

"那是不负责任的抉择,"佟克摇头说,"必须承担严重后果。自由是有风险的,但风险比不自由小得多。比方,在自由教育中,一个人抉择极权的概率顶多是百分之五十,而在极权教育中则近于百分之百。"

"我觉得," 李因祈接着说,"这里有两个问题,一个是自由的风险也就是自由的悖论,另一个是如何掌握自由教育的价值取向。比方讲不讲'公平、正义''爱国'?如果讲,怎样掌握那'度'?稍一过度,就成了意识形态了。" 

"对,对,"佟克拼命点头。"拿所谓'爱国教育'来说,如果讲什么'爱党爱国''党和国家',或相反讲'伟大自由强国的国际责任',就是意识形态灌输。因为政党只是公民的自愿组织,而国家来自全体公民的主权,只有合法政府在任期和公民信任度内可以代表国家,任何政党不能代表国家。自由强国也没有权利侵犯其他国家的合法主权。反之,如果讲解对家园的爱是天然情感、民族凝聚力对生存的意义、国际公认的人权和国家主权观念等,则是自由教育。"

"正义呢?"

"这个问题更为复杂,更难取得共识,但在狭隘意识形态和自由教育之间划出界限,还是可能的。关键在于是否以'正义'为名来推行一种狭隘意识形态。"

李因祈想了想,又说:"还是有点抽象。狭隘意识形态的定义是什么?"

"可以从外延来看吧,"佟克用手比划着说,"比如,法西斯、共产极权、美国生活方式、欧洲中心主义、伊斯兰圣战,乃至固定格式不准走样的自由主义,都可以说是狭隘意识形态。自由教育只讲国际公认的自由权利,这是不可渡让的,但可以根据民族经验来创造和实现这些权利的政治形式,只要是法定程序下的公平政治竞争,不是枪杆子占山为王镇压反对党和自由舆论,就行。"

李因祈沉吟不语。

苏蕤坐在窗前的安乐椅里听着他们的讨论,陷入沉思。我总觉得听男人们辩论多少有点儿像看着小孩子们吵吵,不管你怎么认真也免不了有点滑稽的感觉。对于我,情感的真比观念的确切更要紧。如果我的情感是真的和对的,别人说出大天来又能奈我何?

这时李因祈又对佟克说:"不错,然而自由的悖论仍然可以走向反面。可以选举法西斯上台,也可以利用自由市场和人的天然不平等残酷剥削人,以商品奴化人,贩毒吸毒,颓废纵欲,糟蹋自由的身体和心灵等等。"

"自由的悖论也正在这里,"佟克不得不承认。"不仅民主国家,而且在意识形态或个人独裁仍然不同程度统治的地区,也有虚无主义、物欲主义和自我糟蹋人类尊严的种种倒行逆施。"

李因祈用眼一指吴栻说:"我同意他的观点,自由不仅是社会安排,而且是精神价值,所以那些倒行逆施不是自由行为,而是反自由的奴化行为,权奴,钱奴,欲奴,都是奴役,不是自由。"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将眼光投向吴栻。他一直默默不语,眼中一片迷茫。这时他意识中滚动的一个词是自由教育,自由教育,我父母不就是惨死在这上面的么?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谈话总是回到这个怪圈?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个世界有什么变化?残暴戕害父母的不正是自愿接受奴化教育的人么?今天的人不正是自愿为奴么,权奴,钱奴,商品奴,爱国奴,潮奴,星奴,欲奴,肉体奴,观念奴,奴,奴,奴……世界的边界有限,人类的愚蠢无边,Flaubert……

佟克仿佛听到吴栻喃喃地说:"我常常在老屋和父母在一起觉得十分真切我不知道是醒更真是不醒更真不知道谁是我我找不到我这次回来是踏勘流浪的路还是没有尽头……"

李因祈似乎听到吴栻自言自语地说:"我常常在梦中和父母在一起醒后觉得十分真切我不知道谁是真的我谁能找到我我回来是踏着流浪的路也许是尽头……"

苏蕤觉得吴栻在轻声说:"我常常觉得在老屋十分真切我不是醒着的我谁是我父母的我找到我我回来是踏着到了流浪的路的尽头……"

天已经晚了。佟克和苏蕤送吴栻和李因祈直到大门口,苏蕤跑出去叫住一辆出租车。两人上车以后,她在窗外一再挥手连连说下星期再来!佟克也说下星期一定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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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刊辞  刘晓波
咏而归  季  年

旧时月色  高尔泰

路呀路,飘满了红罂粟  徐  晓

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  林  昭

西藏的秘密  唯  色

短诗一束  蔡  楚

伟大的迷途者  孟  浪

卷施草(节选)  唐  逸

病人  吴晨骏

自杀者  马  建

存在  汪建辉

白夜  北  村

郑义与大江健三郎
刘晓波与刘霞
余华是无耻还是无知  高氏兄弟

热水事件与非法禁闭  綦彦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胡风在1949  傅国涌

读史偶得二则  青 松

独立中文作家笔会第一二届自由写作奖颁奖辞
独立中文作家笔会第一二届自由写作奖答谢辞
独立中文作家笔会之源流  张  裕

 

 国际笔会独立中文作家笔会会刊◎2005年春 试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