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中文作家笔会第一、二届自由写作奖答奖辞
获奖人王力雄的获奖演说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
今天在这里接受“写作自由奖”,我深感荣幸。借此之机,我想与大家共同探讨一下“写作 自由”的含义。
对于每天以千百吨计生产文字的中国来说,数十万文字制造者当中有官方供养的文人,也有众多号称的“自由撰稿人”。前者这里不必多说,后者所冠之的“自由”是什幺自由呢?——应该说那不是写作本身的自由,而是接受定货出与售产品的自由。不错,写作在今天的中 国已经有了这种商业上的自由。比较文化大革命的年代,雕琢语词、孤芳自赏、把玩风月逸事,以及“为艺术而艺术”的翻新和探索,在今日中国都不再受官方打击和整或肃,甚至可能名利双收。不错,写作在今天的中国也已经有了这种艺术上的自由。
应该肯定,写作有了商业和艺术的自由,比没有这些自由当然要好。不过我更想说明的是今日中国写作还没有的自由——那就是面对真实的自由,坚持正义的自由,揭露邪恶的自由,以及反抗强权的自由。
这些自由,在某些写作者眼里并不是最为要紧,因为对个人而言,有了商业和艺术的自由已经可以过得很好。固然他们也会有所抱怨,也要在不自由中求自由,但他们所求的自由并非是对不自由的反抗,而是对不自由的认可。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那“矩”即是被不自由所限定的边界,只要能够放弃对边界之外的自由的追求,就不会感觉到边界的限制, 从而也就实现了他们个人的自由。
我所看到的(我希望我的看法有误),今天中国的作家大都满足于这种“不逾矩”的自由, 在“矩”中过得不错乃至游刃有余。中国的权力体系已经很善于给文人编织金丝鸟笼,随时摊开一份关于自由的交易合同:我给你写作的商业与艺术自由,你放弃写作的面对真实、坚持正义、揭露邪恶和反抗强权的自由。在其它国度作家首先挺身担当社会良心的情况,很少在中国发生。我们的作家同行对此心安理得并能振振有词,依据就如高行健先生在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的答词中所说——“文学原本同政治无关,只是纯然个人的事情”。在我看来,身为自由社会之公民的高行健先生如是说无可厚非,生活在中国的作家以此自我辩护却是一种错位。我当然深信,任何对个性的张扬、对实现自我的追求,对于专制统治都构成一种瓦解。但是,追求决不是逃避,在今天的中国,闭眼不看、绝口不提邪恶和强权的“纯然个人”的写作自由,只能是一种放弃社会良心的自由--恕我言重--甚至是与邪恶和强权同谋的自由。
我不反对写作自由首先是一种内在精神的自由,但是我也不认为那内在的自由可以与外在的不自由彼此相安。写作不是写字,写作的内容和使写作具有意义的思想与外在世界紧密相联。如果我们对外在的不自由不敢做声,内在的自由又从何而来?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考虑,我认为在今日中国,面对真实、坚持正义、揭露邪恶以及反抗强权,应该是写作自由的第一要义。如果不考虑这些自由,写作自由的概念就成了虚伪空洞的侈谈,我们今天相聚于此也 就没有了来由。也许犬儒主义者们不会接受这里所谈的正义、良心等说法,他们最擅长的是质疑谁有资格去判定何为正义何为良心。对此我至少可以这样回答,只要专制权力依然横行于社会,就说明正义肯定尚未实现,只要世间还有苦难者的哭泣,谁有无良心就可以一目了然。
感谢中国独立作家笔会授予我“写作自由奖”。我深知本人并无值得一提的文学成绩走上这奖台,让我来此只是为了昭示一个原则--作家的身影要始终傲立于权势对面,而非在帮忙和帮闲的队列里游走。
感谢每一位来宾,我知道你们远道而来不仅是为了参加一个颁奖仪式,而是在企盼写作自由终能在中国实现,并期望写作自由的精神照亮每一个写作者的灵魂。谢谢!
幸存的狗崽子
——倾向文学奖的答谢辞
廖亦武
一九八九年六四凌晨,我写作、朗诵并录制了长诗《大屠杀》,作为对北京血案的同步响应。当吼出诗的结尾句:“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屠杀中只有狗崽子能够幸存”时,在场的加拿大汉学家戴迈河竟抱住四肢趴地的我,狼一般地凄声嚎啕——这一场景断送了我作为诗人的前程,也粗暴地涂改了一批地下诗人的命运。
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的罪名,我被判刑四年;其它二十多位涉案者分别在牢里呆了两年、两个月、一个月或几天不等。我没有享受过政治犯的待遇,在看守所,我自杀过两次,转了四个监舍,亲密接触过二十余位死刑犯。我受过背铐、电棍、绳索、耳光、拳头的驯化,有一次,我因为唱歌被狱警听见,就被提出监房,光脚蹲在滚烫的太阳地里,罚唱一百首歌。感谢上帝,我的记忆力超群,唱至三十多首就卡壳了,于是狱警命令几个劳改犯人把我按翻在地,用呼呼飞旋的电棍戳入我的肛门。我还能说什么感谢话呢?生活多值得回味,我居然在胯间的阵阵炸裂中还能叫出文革中的时代最强音:“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在牢里,犯人不准直起腰来跟狱警说话,天长地久,我就养成了狗一般蹲着的习惯。但我的心灵没有蹲着,它象鸟,甚至比鸟飞得更高;它在越狱,在没命地逃跑;它穿行在六四遇害者的冤魂中间,并与他们一道寻求遥远的自由。子弹追不上心灵,于是我在最后一年的刑期里,拿起笔写作,并跟一位80高龄的服刑和尚学会了吹洞箫。此时作为诗人的灵感已一去不返。
连诗皮也被扒了,我只剩下血淋淋的骨头和筋。周围的人也只剩下这些,于是我照实往下写--这就有了五卷本长篇作品《活下去》的开端,有了三卷本《中国底层访谈录》和其它散文作品的开端。狱内狱外,这两个系列的著作耗掉我十年光阴。
我承认,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很可能把老本赔得精光的赌博,但是我这种记忆良好,擅长揭人老底的废物能干啥呢?出狱后,人们早忘记我是怎?进去的,几乎所有的文学界故交都与我划清了界限,那些标榜先锋或前卫的经院评论家们,与官方构成的默契是: 自觉一次次改写书面的历史,检查并剔除我这类的异端的名字。
我承认,这对我情感上那丁点残有的文学虚荣有所损伤,但彻底让我告别“诗人”或“作家”的是一则足以引起人民公愤的谣言:“廖亦武是疯子、狱霸、变态狂,他居然强迫同监囚犯舔他的生殖器。”——在1998年,我主编《沈沦的圣殿: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以此洗清浑身污秽,变相说明自己与精神病无缘之前,这则谣言广为传播,几乎成了广大文人们从道义上置我于死地的铁证。
六四亡灵在上!我是个苟活的狗崽子,在政治和生活的双重暴力下,我四肢趴地矮下来,但我有脊梁、有血、有眼泪,我以后不希望别人以诗人或作家这样的名称来侮辱我。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底层见证者,只比那些看见了听见了受够了煎熬却无以诉说的大多数中国人幸运。我没有失去对诗歌、散文作品、对话、故事、音乐、窃窃私语等美好事物的感受能力,没有失去世俗的人间真情。
更重要的,我没有失去与生俱来的,剥夺不去的尊严和荣誉感,这也是我乐意接受《倾向》奖的主要原因。
谢谢中国独立作家笔会,谢谢《倾向》,谢谢各位同仁及朋友。
2002年6月于成都
答谢辞
章诒和
我从少年而青年,从青年而壮年,从壮年而中年,其间贯穿始终的一件事,是不间断地写检查,写交代,写总结,写汇报。由中年而鬓发皆斑,才开始了写作。如今,因写作而获奖。悲耶?喜耶?但无论是喜是悲,我都要感谢国际笔会独立中文作家笔会授予我2004年度自由写作奖。
这个奖项是给那些独立自由的写者。对于知识分子而言,怎样才能独立?如何算是自由呢?我想,恐怕首先是要以经济独立为前提。唯如此,才可做到不依附于任何的体制与权力而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在中国,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毛泽东发表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作家、艺术家除了成为革命的“螺丝钉”以外,还必须成为“歌手”、“战士”,连沉默都是不可以的,因为沉默被视为消极对抗、心怀敌意。有人不堪体制的束缚企图“自我放逐”,其结果是从地球上长期消失或永久消失。前者如萧军,后者如王实味。渐渐地,那些很有头脑和才气的人,在国家意识形态的强硬统摄下,失去了个人表达的勇气和社会洞察力。如果有人问:近现代中国最大的灾难是什么?我会回答:是对每个人天性与自由的剥夺。
现在的情况大有变化。知识分子的生活好了,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另一种情况随之出现——很多人对“物”的热烈追求远远超过了对人性之“深”、对生活之“真”的冷静探究。神州大地,美不胜收。但是任何一个人只要怀着人道情怀和苦难意识,就很容易发现美景背后的灾难与不幸。我们似乎正从一种专制中走出,转身又走入另一种专横。
我们这些人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才好?这不禁使我想起了父亲的一个朋友——梁漱溟先生。他在中国民主同盟被执政的国民党取缔的时候,立即宣称:“政治问题的根本在文化”,要以思想见解主张贡献于国人。他言到行到,写出了《敬告中国共产党》一文。文章郑重请求共产党,容许一切异己者之存在。否则,将重蹈国民党的覆辙。梁先生早已去世,却仍是我的榜样,我们的榜样。
中国一向有着“文以载道”的文学传统,但文学毕竟是人学,写作是私人的事,是个体精神劳动。它属于民间,属于社会,与“官学”无涉、无干。官方可以成立宣传部,大搞宣传,大搞“五个一”工程,但从本质上是非文学、非艺术活动。而作家的使命就是关注和思考人类的命运及其生存状态,并以此唤起别人的关注和思考。这也是写作的原动力。
《最后的贵族》(香港牛津版,大陆版本名为《往事并不如烟》)说的都是陈年旧事。这些事浸透着父辈的血泪,而我的笔并不出色,只是字字来得辛苦。有朋友问:“你写作的诀窍,是不是由于记忆力特好?”我说:“我不过是有些经历,并对经历有些认识罢了。”日出月落,絮果兰因。从至大的动静到至微的气息,浅薄的我是永远写不出的。
奖项是奖励,于我也是一种戒惧。一者,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天的活头。命是个定数,谁也难以预料。 二者,本人能力水平极其有限,未来的写作很可能是个虎头蛇尾的结局。像徐志摩在《“诗刊”弁言》中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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