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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棍儿(短篇小说)

孙志鸣   

 

    

 

娶老婆,除了通常理解的意义——找配偶、生儿育女——之外,在我插队那里还是衡量一个男人之为男人的标志,一个男人立业的标志。故而,娶亲不叫娶亲,称之为办事业,从中也可看出当地人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如果一个男人到了娶亲的年龄却找不上老婆,便会被人瞧不起,认为他不是个窝囊废、脓包软蛋,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曹义和侯四都已过了而立之年,而且一眼看来不会有娶老婆的可能了。他俩虽然同为光棍儿,但是性格迥异,打光棍儿的日子也过得截然不同,以致在村里人心目中一个成了窝囊废,另一个则是二流子。

刚来到村里那阵子,因为知青房尚未盖好,大家被分开了住在老乡家里。腊月里的一天,房东给儿子办事业,到了开饭的时候,我自然也成了座上宾。当时紧挨着我坐的是曹义,一个高颧骨大眼睛的汉子。他边吃边和我搭讪,说得很慢,吃得却很快,我没留心听他说话,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吃相上了:四指厚肥膘的猪肉片子烩菜,他吃了一碗又一碗,外加五六片巴掌大的黄米面油糕,直到膀子吃得奓起来时才放下筷子。我故意问道:“还能吃吗?再吃点呗。”

他拍了拍肚子,说:“吃是还有地方装,但不想吃了。”

我问:“为甚?”

他又点了点自己的前额,说:“太腻了,吃得我脑仁儿疼。”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肉吃多了会脑袋疼,而且疼的是脑仁儿。这会儿,坐在炕桌对面的侯四用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口气对曹义说:“你狗日的太下凹,遇上了不要钱的好东西就往死里吃!”

曹义嘿嘿一笑,说:“好不容易有人请我吃,我又搭了礼,不吃白不吃。”

侯四把嘴一撇,说:“猪肉烩菜是东家的,肚子可是自己的,操心别把肚子吃得放了炮!”

曹义打个饱嗝儿,说:“要是天天能吃猪肉烩菜,这辈子就活得不屈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准儿天天吃油糕和猪肉烩菜。不然,八十岁的人了,身体还这么硬朗?”

侯四说:“光吃猪肉烩菜就活得不屈、活得滋润、活得身子骨硬朗啦?你知道个屌!”

就有人打趣说:两个光棍儿队长谁也见不得谁,碰到一块儿净抬杠。在先,我听人说过,曹义和侯四属于不同类型的光棍儿:前者不沾女人的边儿,人称素光棍儿;而后者,用他自己那带有几分夸张的话说,从陕壩到乌梁素海,方圆几百里撒遍了他的怂点子,人称荤光棍儿。荤的瞧不起素的,说他白活了一回人,素的就用不长尾巴的叫驴来回敬荤的;村里人又把他俩斗贫嘴当成一大乐事。这时,有人对曹义使出激将法:“老曹,你可说呀,被侯四问住啦?”

曹义当然不服气,反问了一句:“你倒说说咋才叫活得不屈?难道吃糠咽菜身子骨儿才能硬朗?难道把拼死拼活挣来的俩个辛苦钱,都填了屄窟窿才叫活得滋润?”

人们又冲着侯四起哄:“老曹问得对呀,问得有理!”

“对个屁!有个屁理!”侯四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那人来疯的脾气就犯了,颇为得意地又说:“大男人睡过的女人越多,才越算活得不屈;睡过的年轻女人越多,身子骨儿才越硬朗。这叫采阴补阳,懂吗?”

但凡提及女人,曹义就感到自己在侯四面前矮了一截儿,调门儿低了,话茬儿也跟不上,像只斗败的小公鸡似的,蔫了。他想开溜,支吾了一句:“咱不懂你那套歪理……”

“不懂,就老老实实听我给你说。”侯四正在兴头儿上,拍着腿,煞有介事地摆足了一副谈玄说道的架势,又说,“毛主席的身体不是吃了油糕和猪肉烩菜硬朗起来的,而是因为江青年轻能养人……笑甚?不信?要不她咋能升得这么快?她就是在这上立了功的!——你还真当她有啥能耐,是啥骑手(旗手)啦?别说骡子、马,就连毛驴她也骑不好。”

侯四的话把一屋子的人全逗笑了,除了曹义。不过人们笑得有点不自然,觉得这玩笑开得有些过火了。而曹义则不同,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胆小鬼,听了侯四的话,便忙不迭跳下炕,边朝屋外走边说:“我可不和你瞎侃了。我甚也没听见。我……”

侯四见此状益发忘乎所以,指着曹义狼狈而去的身影,说:“瞧你那点胆子,都活成穷屌敲得炕板当当响了,还怕个甚?!”

人们再次笑起来时就显得非常自然,是捧腹大笑,纵情开怀大笑,笑声轰轰然。

 

在以黄土为背景的单调的农村生活中,两个光棍儿那天的即兴表演,给我留下了分外鲜活的印象。房东儿子的事业办过之后,我对他俩多留了一份心,也算以此来打发无聊的日子吧。我从房东儿子那里打听到一些有关他俩的情况。曹义是60年度荒时从口里(张家口以南地区)一路讨饭上来的。当时,村里人见他饿肿的脸上一摁一个坑,便发善心把他收留下了。曹义虽然在村里住了十几年,可人们提起来仍叫他盲流。由于他是个外来小户,是个来路不正的讨吃货,尤其要命的是公社几次往他提供的老家发调函均未有回音,于是又背了一个出身不明、历史不清的黑锅。这样一来,曹义在村子里就很受歧视。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其中有一部分源于自己内心——使他的精神不堪重负,惟有用谨言慎行来尽量避免可能突然降临的意外打击……然而,自我压抑的同时又招致了对自我放纵的渴望,犹如皮球被拍下去的力愈大,反弹时也会愈猛一样,——都是肚里憋了一口气。不管遇到任何事情,曹义总会先在心里划定一个界限,再做起来时就比较从容,不论在语言还是行动上,对界限之外从不越雷池一步,而在界限之内,则尽其可能地为所欲为。比如,在房东儿子办事业那天,对侯四那些越轨的话,他不敢接茬儿,甚至逃之夭夭;对于吃饭则认为是在界限之内,鼓起腮帮子吧唧吧唧,可着劲儿地往肚子里塞。

曹义的这一生活信条同样也体现在对女人的态度上。饲养员白老二的老婆兰女子是个有名的破鞋,人称破籃子,意思是什么都能装,只要给钱就行。兰女子谋上了曹义手里的那几吊零花钱。一天,曹义正在给队里的秋田浇水,兰女子突然从玉茭地里冒了出来。她一上来先扯了几句家长里短,接着便带几分挑逗地问:光棍儿的日子难熬了吧?曹义回答:不难,习惯了。兰女子说:那是你没尝到甜头。曹义笑着戏言:不就是那二两骚肉么,有甚甜的?兰女子说:活一回男人还不全为了那二两肉?今儿个想不想尝尝?兰女子边说边将曹义往玉茭地里拉。曹义立马意识到了这可是件越轨的事情。他奋力摆脱了兰女子的拉扯,说:朋友妻,不可欺。我要是干下了没脸的事儿,回头咋见白老二?兰女子说:嗐,光棍儿,光棍儿,好活了一阵儿没一阵儿。想那么多做甚?!当兰女子再次扑上来拽胳膊时,慌乱中,曹义手中那把沾满了泥水的铁鍬弄脏了兰女子的裤脚。兰女子于调戏中自己先来了劲儿,见曹义仍不就范,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腰带一松,脱了个“红麻不溜”,把衣服踩在脚下,说:你赔我,你赔我!曹义只见一大团白色的肉朝自己压了过来,令他感到喘气都困难,只好张大了嘴向一边躲闪,没承想脚下打滑“扑通”一声掉进了渠里。待从水中爬出来之后,曹义说的第一句话是让兰女子穿上衣服。兰女子问:你看够了吗?曹义回答:我甚也没看见。兰女子又问:你没看咋知道我光着身子,还叫我穿上衣服?曹义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反正我没看。兰女子说:你看了,就是看了!曹义光火了:看又咋样?是你自己……兰女子说:看了就给钱吧。曹义说:我不给,你还把爷的屌咬一个圪节儿?兰女子说:你不给,我就光着身子去你家!曹义听后软了下来,问:要多少?兰女子开了个价:咋不得给一巴掌!兰女子伸出五个手指,晃了晃说。回去后,曹义给了兰女子一斤烟叶,外加5尺布票,才算了断了此事。然而,兰女子属于那种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主儿,她将在玉茭地发生的事情添枝加叶后,很快就传得村里尽人皆知。人们更加瞧不起曹义,说他被女人拉上了肚皮都不敢干,吓得跳进渠里藏起来。末了,还要贴上钱了事儿……真是个窝囊废!

听了曹义的遭遇之后,我为他辩护了几句:也许老曹对这方面的要求不强烈,人和人哪能都一样,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哩!房东的儿子“呸——”了一声,说他不日女人日自己,成天价“砍椽”(手淫)哩!我出于好奇就去问曹义。他却不以为意,甚至带有几分洋洋自得地说:“那又有甚不好?难道你没听人说,‘砍椽’、‘砍椽’,自己安然,既不犯法,又不花钱。嘿嘿,你说是不是?”

曹义笃信自己的生活信条并身体力行的结果,令我觉得他有点猥琐。他曾指着院子里的垃圾堆,开玩笑说:“我那些怂点子要是都变成人,哇的一声站起来,我曹义保证是咱村的第一大户。”

我说:“你永远也成不了第一大户。因为你不光是个窝囊废,而且是个妄想狂!”

轮到介绍侯四,房东儿子的口气就大不相同了。他说侯四从祖辈上就是河套人,活得也最像个河套男人:能吃能受,能受能透。就是能干营生,能搞女人。侯四从来也不在大田里动弹,因为他有技术,务弄牲畜的技术——既是劁猪骟马的行家,又是给牲畜配种的里手,还顶半个兽医。刚来队里时,我曾见过他给队里的骡子钉掌。那头骡子叫毛鬼神,从名称便可以想象它的脾气有多么火暴。有一次套车,我就领教了它的厉害,不是用前蹄子刨就是用后蹄子踢,——极难调教的家伙。那天,侯四系了一条又厚又长的皮围裙,看上去挺臃肿的。他从牵骡子的人手中接过缰绳时,那人问他用不用帮忙,他摇了摇头。那人又说还是把毛鬼神捆起来吧。侯四因为嘴里含着几颗铁钉,无法开口说话,只“嘘——嘚”了一声,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只见他把缰绳高高地拴在木桩上,然后用手开始轻轻地摩挲毛鬼神,从脖子到脊梁再到屁股,由轻摸到重挠,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嗨、嗨”的声音。突然,侯四一把抓住了毛鬼神的尾巴,半蹲下身子使劲一抖,尾巴就绕在了它的后腿上,然后顺势将后蹄子一拽,架在了自己半蹲半站的膝盖上。这会儿的毛鬼神想踢、想弹、想尥蹶子,可就是一点也动弹不得,像是被抽掉了筋一样。它昂着脖子,因为惊恐而发抖,乖乖地听任侯四摆弄。侯四先用铲刀将踢子略做修整,再把别在后腰上的羊角锤和铁掌取下来,叮叮当当,三下五除二,转眼工夫一只铁掌换好了。围观的人不禁齐声叫好:漂亮,麻利,侯师傅真有两把刷子!毛鬼神到你手里咋就变成毛毛虫啦?侯四拍打着皮围裙,露出几分志得意满的神气,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做甚都要先明白了规矩再干。这牲口从头到尾是一条筋,我把它的脑袋往高处一拴,再抓住了狗日的尾巴,它还能尥蹶子吗?尥个屌吧!有人问侯四:你咋知道这些的?侯四说:这是兽医方面的学问,我说了你也不懂。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其实,人和牲口是一样的。干老婆的时候,你是咋干来着?是不是得先亲嘴、搋奶子,等把她调弄顺了,调弄舒坦了,才让你上的?这里面是不是有个门道?如果换成捶后脊梁、亲后脑壳,行么?要是不懂规矩,别说降伏牲口了,就是好汉也日不成个扑腾屄!嘘——嘚。众人听了都笑,说你咋讲得好好的就灰说六道开了,流氓!侯四不服气:说我流氓?我睡过的女人可都是调弄顺了以后,自己脱裤子的……

 

一个盲流,一个流氓,稍不留心就会被人们来个张冠李戴。大约又过了两个月光景,房东家的猪崽子长大了,请侯四到家里来劁猪。那天,院子里依旧围了一群人观看,曹义也在其中。有个后生和曹义开玩笑说:“老曹,你个流氓,不是看场院的么,咋流窜到这儿来看热闹啦?”

他的本意显然是指盲流,说的时候弄混了,变成了流氓。曹义倒没理会,侯四听了脖子一梗“嘘——嘚”一声,冲着说话的后生问道:“他也配叫流氓?”

侯四的话令人们先是一愣,随即便是大笑。大家明白侯四又开始叫阵了,好戏就要开始。但曹义不想应战,憋了个红脸,半天只嘟哝了一句:“我不配,你配!谁稀罕啦?”

房东早就把小猪抓来摁倒在地上等着了。小猪崽嗷嗷乱叫,声音又响又尖,特别难听。房东有点不耐烦了,催促侯四抓紧干,有话干完活再说。侯四便暂且停止了对曹义的挑衅,从腰间的皮套中取出一把锃亮的月牙状的小刀,然后用手指在猪肚子上比量了一下,跟着用刀划开个口儿,再换成钩子将里面的两只睾丸挑了出来。最后用线缝住刀口,又喝了口酒喷上去,说是消毒。当房东把手松开时,小猪打个滚儿,跑了。本来事情到此结束,人们正打算散去,可曹义觉得被侯四刚才那句话噎得难受,就这么走了又有点不甘心,想借题发挥挖苦对方两句,给自己找回点面子。

“唉——小家伙真可怜,”曹义颇有感慨地叹了口气,说。“侯四,你成天价劁猪骟马,老天爷给它们的这点儿权利都被你嘁哩喀喳切没了,缺德不?”

侯四没料到曹义这时发起了反击。他赶紧收拾起工具,匆忙迎战,说:“我不劁它,你能吃上四指膘的肉片子么?吃屌呱!”

曹义说:“你别胡搅蛮缠,我说的是它们的权利。权——利,你懂嘛?”

“咦,日怪了,我把它们那玩艺儿割了,它们也就不思谋那档子事儿了,有甚可怜的?”侯四反问道。“你倒长着副好家具,你倒有权利,可你光用它思谋女人又不敢干,——这才比甚都可怜!”

众人的笑声已经判定侯四在这一回合中肯定胜劵在握了。曹义没有估计到侯四兜了个圈子回来,又开始揭自己的短儿。尽管恨得咬牙切齿,但他不敢恋战,惟有再次使出看家本领——三十六计,走为上。

世上没有常胜不败的将军。同样,在他俩的冲突中,虽然侯四有九十九次占了上风,但也有一次栽倒在曹义手下,而且这一次栽得比九十九次加起来都重。侯四常年务弄队里的两匹种马,平日以遛马为名,骑一匹牵一匹,跑遍了方圆几十个村子。他利用种马给人家配马、配驴,收了些黑钱。这些钱,他除了用来搞女人,还结交下为数不少的酒肉朋友。当揭批“内人党”的挖肃运动开始以后,侯四是村里头一个被揪出来的。据说,是大河边上南马岱村有人将他咬下了。军管组在村里召开了批斗会,要求村民们轮流发言,揭发侯四的罪行。大家七嘴八舌,说他偷过瓜、偷过玉米,当然,更多的是说他偷过人家的老婆……军管组长嫌发言不深刻,让把涉及思想上、政治上、路线上的反革命罪行揭出来,否则不散会。于是,大家又把侯四平时说过的怪话抖落一遍,也无非是些关于女人的灰说六道,有骚味儿,但没有反革命味儿……军管组长不高兴了,说大家缺乏阶级感情,要开动脑筋使劲想。

轮到曹义发言时,他想得已经有点头疼了。功夫不负苦心人,加之受到军管组长要求的启发和平时被侯四奚落而郁积在胸的怨气所怂恿,以及会场里异样氛围的感染,他灵机一动,联想起了房东儿子办事业那天侯四的一番胡言乱语。他渴望着合理合法地来一次发泄,一次反击。他被这个念头所诱惑,也没顾及多想,几乎是一古脑儿将侯四“污蔑骑手”的那番话和盘托出。说到激动处显得前言不搭后语,只好用狂呼口号来遮掩:“侯四罪该万死!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义头一次越过了自己在心里划定的界限,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军管组长待曹义发言结束,把他叫到会场前面,拍着肩膀说:“这才叫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好,说得好!”

一直站在前面低着头接受批斗的侯四,忽然转过身,瞪圆了眼,冲着曹义说:“你狗日的丧良心!我那天的话明明不是你说的意思。你看我像反革命么?”

正在飘飘然之际的曹义闻听此言,不由自主或者是下意识地抢前一步,挥手掴了侯四一个耳光,义愤填膺地说:“你不光长得像,而且骨子里就是反革命!”

侯四被打愣了,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毛主席说的。”

军管组长立刻把他顶了回去:“毛主席还说过,好人打坏人,活该!”

会议结束之后,侯四没能回家,直接被捆上用拖拉机押送到县城,关进了拘留所。侯四的遭遇很得村里人同情,而对曹义那天的过激行为就颇有看法,但又碍于当时的形势,不敢多讲,只能半开玩笑地说:“曹义这狗日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那天咋就……唉,真是蔫屌不胀,胀起来没样!”

 

天有不测风云。仅仅过了半年之后,上面忽然下来一纸红头文件,说是挖肃运动搞过头了,要纠偏。于是,被定为“内人党”的数十万反革命分子,一夜之间又成了革命群众。他们像是做了场噩梦,梦见自己死了,被放进了棺材,行将盖棺入土之际,被吓醒来,发现仍躺在自家的小土屋里。至于侯四污蔑“文革旗手”的那些话,上面派人到村里调查过几次,村里人众口一词:都是曹义胡说,牛吃蔓菁——乱嚼疙疸!

侯四回到村里的时候,一群人正围在路边的粪堆旁积肥。侯四走上前来和大家打招呼,还拿出香烟挨个儿分发,依旧嘻嘻哈哈,像是走亲戚回来一般。有人问他拘留所过得咋样。他眯了眼笑着说:蛮好的,管吃管喝,就是缺少女人。轮到给曹义发烟时,侯四看见他低着头想躲开,便主动走上前去,说:“老曹,你应该去那里,管吃管喝,又不用动弹,——反正你也不要女人。”

曹义满脸愧色,张开口却不知该说句什么才好。侯四将一支香烟塞到他嘴上,又说:“真的,去了那儿还不会犯错误。”

自从挖肃运动被否定以后、侯四被拘留所释放回到村里以后、侯四仍然受到信任继续务弄那两匹种马以后,曹义就像被人点中了哑门穴,话变得越来越少了。到后来,据说他感觉自己的右手——就是掴侯四耳光的那一只——开始发麻,以致无力再干重活儿。队长只好分配他去做一份苦轻但受罪的营生——放羊。这样一来,我在大田里劳动时就不再见到曹义了,对他的了解自然也少了许多。

我选调离开村子那天,濛濛的细雨漫天飘洒。在路边等候去县城的班车时,我看见曹义披了一条装尿素的白色塑料袋,正吆喝着羊群走过来。我打算和他说两句告别的话,没承想,他大概不想和我过话,一发现我就蹲下了。乍一看,我在羊群中几乎分辨不出那个披了白色塑料袋的曹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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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字库无此字,应为尸字下加从字,音song阳平,指精液。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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