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首页

 

来稿须知

 

第1

 

第2

 

第3

 

第4

 

第5

 

第6

 

第7

 

第8

 

第9

 

第10

 

第11

 

第12

 

第13

 

第14

 

第15

 

第16

 

第17

 

第18

 

第19

 

第20

 

第21

 

第22

 

第23

 

第24

 

第25

 

第26

 

第27

 

第28

 

第29

 

第30

 

第31

 

第32

 

第33

 

第34

 

第35

 

第36

 

第37

 

第38

 

第39

 

第40期

 

第41期

 

第42期

 

第43期

 

第44期

 

第45期

 

第46期

 

第47期

 

第48期

 

第49期

 

第50期

 

第51期

 

第52期

 

第53期

 

第54期

 

第55期

 

第56期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玉梯(长篇连载·之四)

◎ 秦晓宇   

 

    

江春入旧年[1]

 

  

师古本身就是中国的文学传统。“诗不学古,谓之野体”(沈德潜《说诗晬语》)、“乐必依声,诗必法古”(王闿运《湘绮楼说诗》)等说辞,在中国古代几乎是不证自明的金科玉律。新诗的发生虽然是一场试图“推翻”古诗成规的美学革命,但在新诗对“诗”的持续追问与想像中,其实一直都渴望汲取古典,“铄古铸今”的尝试几乎无所不包。譬如思想内涵上的继承,有废名的“新禅诗”写作;风格上的效法,有卞之琳的诗“冒出李商隐、姜白石诗词以至花间词风味的形迹”[2];形式上的仿古,则有闻一多的新格律体:字句匀齐、音步规整、声韵铿锵,这种阅兵式般的诗歌本欲追摹古典形式主义传统,不料却落入旧诗的下乘境界。对此闻一多的“新月”盟友徐志摩早有反思:“谁都会切豆腐似的切齐字句,谁都能似是而非的安排音节,但是诗,它连影儿都没有和你见面!”[3]   

鉴于“铄古铸今”的广泛性,为了不使新古典诗的提法流于空泛,有必要对它的内涵加以限定。《玉梯》遴选的新古典诗是指这样一类作品:它们在语言形式上表现出明显的复古主义倾向。这种复古主义写作主要落实在三个方面:一、追求古典诗歌的音乐形式——格律;二、文言古语及古诗语法、句法的借诗还魂;三、在古典传统的启示下,发挥字本位的诗思方式和修辞艺术。新古典诗的风格印证了艾略特的断言:

 

回到固定,甚至是雕琢的格式上来的趋势是永恒的。[4]

 

 

格律指平仄、押韵等方面的格式和要求。平仄是针对单音词建立的一对一的音调对应模式,这种设计立足于古汉语的特点:以字为单元,字合而成词,词分而为字,无论分合皆可成立,汉字这种高度的灵活性,是古典诗词平仄、对仗的基础。随着汉语由单音词过渡到复音词的发展,这种字与字的一一对应模式对于现代汉语已不具有严格的适用性了,但仍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加以运用。

韵是古典诗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句末之韵被称为韵脚,仿佛它使得一首诗“站立起来”;就连诗歌非声音层面的审美特质,中国古代诗人也习惯于用气韵、情韵、神韵等音乐化术语来评价。如果就押韵跟诗歌的关系来考察新诗与旧诗的区别,我们大致可以说,旧诗格律森严,常常以韵生诗;新诗没有程式化的韵法要求,因此往往以诗生韵。例如杨炼的《水手之家》(十首),每首十五行,均以ababcbcdcdedeae的“三韵三行体”方式押韵。诗中每小节的韵都像是被上一节带出来的,自然紧凑,又活泼流动,杨炼采用这种韵法似乎也与主题有关,题为“水手之家”,这样的韵脚不正像滚滚而来的波浪吗?韵律同语义的关系历来众说纷纭,即便两者不存在所谓“有机联系”,大量格律的统计数据也表明,某类主题会更“偏爱”某一格律体式,这“偏爱”无疑给韵律戴上了语义的光环。拿填词来说,某些词牌(如“六州歌头”、“破阵子”)适合抒写慷慨激越的情感,如填上缠绵哀婉的歌词,即使字句平仄一点不差,也会导致声与意不相谐的错位。再比如古代诗人想写一些境界高迈,近于梁宗岱所说的“宇宙诗”时,大多采用五言古诗的形式。诗人吴兴华在1940年代所写的《览古》、《拟古》,就是对五古的化用,每行固定九字四音步,偶行押韵,在意境上“也把五古‘高瞻远瞩,笼罩一切’的气势移植到新诗中来”[5]。韵律同语义的关系也是双向的,一方面,韵律通过句法对语义施加影响;另一方面,一首诗的内容似乎也可以应和它的韵律。词学家龙榆生认为词的句式,如句度长短的配置,句末之字的音调安排,“可以显示语气的急促与舒徐,声情的激越与和婉”。[6]按照他的理论,杨炼近于词体的《承德行宫》属于多以仄声收脚,句度长短又过于参差的那种。这种句度长短的配置与韵脚音调安排,“常是显示拗峭劲挺的声情,适宜表达‘孤标耸立’的情调”[7]。而该诗所写的帝王生涯的任“性”之美,与此何其相谐。

如果说《承德行宫》的音韵效果是拗峭,那么黑大春《豆》的声律特点便是谐畅——

 

扁豆架,绛紫色的落霞

荫蔽着我遁世的醉酒生涯

秋风,一阵急似一阵地拨响

古筝般瑟瑟的篱笆

 

多久啦?一天还是半生

大理石圆桌上已堆满豆荚

梦境中,青绿的小丝蜷曲着

像撕开故园的信札

 

本诗类似“鹊桥仙”、“长相思”这样的小令,分为字数对等的上下两片,又如七律的正例一样,第一二四六八行入韵,韵脚全为平声(每节的第一个话语单元的尾字亦在韵脚上)。这种和谐的韵味,与该诗所抒发的“故园”之情恰好是呼应的。黑大春曾是圆明园艺术村最早的居民,在那里他以“醉酒生涯”和“故园”为题材,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这段生活至迟结束于1995年北京海淀警方对圆明园艺术家的大规模驱逐。多年以后,梦中的篱笆小院引发了诗人的“故园”之思。当我们联系本诗的形式来考虑“故园”的内涵时,我们会发现它不仅指诗人住过的小院及圆明园,同时还意味着精美绝伦的古典传统——它似近实远,以至于一个当代中文诗人只能在一片废墟上,梦回诗歌的“故园”。

 

语言学家王力指出:“汉语语气词的发展有一个特色,就是上古的语气词全部都没有流传下来,‘也’、‘矣’、‘乎’、‘哉’、‘欤’、‘耶’之类,连痕迹都没有了。代替它们的是来自各方面的新语气词。”[8]不过,古代语气词并没有彻底销声匿迹,至少在萧开愚、蒋浩等诗人的作品中仍会不时现身。这不仅仅为了某种陌生化的效果,那些古代语气词不纯为表语气,它们已被古典文学高度修辞化了,成为帮助读者涵咏吟味的关键词,虽本身并无实意,却如国画之虚白,乃灵气往来之所,运用得当则韵致跃然。

不光是包括语气词在内的古汉语词汇的盘活,一些诗人的炼句同样包含化古的努力,由于新诗句法的散文化倾向,古代散文似乎是比古诗更具借鉴意义的语言资源。

 

盖因冗时,晨召六七个王戎,

万里外的另我决定就地安身。

立刻猛厉,言者是听话匹夫,

什么禅?什么道?什么辨承?

 

     ——萧开愚《星期天诳言,赠道元迷》

 

你伤感。你深衣深眼。

你沮泄。海平线一日千里。

你闭门。去间务助时宁静。

你参贷。只待寒风来齐一。

 

             ——蒋浩《春秋解》

 

《春秋解》中“沮泄”、“参贷”之词,“去间务助时宁静”之句,都是来自《礼记·月令》的古奥语汇(实际上整首诗都与后者有着密切的互文关系)。从上述诗句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一种“古”怪的古雅之美。文言词藻、文言句式的巧妙运用,诚如江弱水所言:“会给一首现代诗带来某种异质性,使之成为多层次多元素的奇妙混合。即使不考虑如何丰富诗篇的内在肌质,它们也可以调节语言的速度,造成节奏的变化,以拗救清一色‘现代汉语’的率易平滑。”[9]

我们知道,古典诗词有种普遍的语法修辞:主语省略。苏轼《洞仙歌》有云:“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谁听?谁见?谁问?谁答?在诗人营造的意境中,连提出这样的问题都有些煞风景。这种省略不仅是古典诗词“形式紧箍咒”使然,也不仅仅为了客我融融的和谐之美;非时态、无人称的语言方式,使得诗人的个人经验被共相化了,同时空出的主语位置也是迷人的邀请,读者不觉已被“代入”其中。而接受语义逻辑支配的新诗话语,在语法上享有的自由则要小得多,这种主语频频省略的语法修辞现象,新诗中已不多见。但杨炼的写作是个例外,主语不仅在他的诗里屡屡空缺,他还将这种缺席与某些佛教思想(如破除我执,殊相个别与共相一般的辩证法)结合在一起,发展出一种“无人称”的思想方式,用他的话说:“这个辞本身就是一种存在的隐身状态,又揭露着隐身的世界……无人称,不是省略,是删去:删掉这个人,才成为混淆的所有人。”[10]《水手之家》第十首《圣丁香之海》的结尾写道:

 

这一刻  碎裂的生殖器鲜艳就是目送

        春天的香味就像烟味  一把把绸伞撑开

        末日抵进嘴里  惊叫都学着鸟鸣

 

        肉体的形象是不够的  最终需要一滴泪

        出走到花园里  星际嫩嫩漂流

        每阵风吹走大海

 

不要询问谁将“绸伞撑开”,谁“惊叫”,谁“出走”,“末日”属于每一个人。删去个别和具体的人称,死亡的普遍绝境便被无边地凸显出来。

 

古诗重音韵生动、重感性形象、重意会默想的美学特征,无疑与汉字音形义三位一体的结构有关,甚至可以说,汉字性就是中国古典诗词的根本诗意。汉字以它的在场,它的结构法则和美学原则,深刻地控制着后者的书写。郭绍虞在《中国文字型和语言型文学之演变》一文中指出,中国文学因语言和文字的专有特性以及两者的分歧,造成了文字型、语言型和文字化的语言型这样三种文学形态,它们之间的相互转化,是中国文学史的基本演变线索。[11] 五四以来,强调言文一致的话语型文学“全面胜利”,汉字性的旧诗逐渐被“白话新诗”取代。但近些年来,极少数诗人在古典传统的启示下,开始重新思考汉字与诗歌的关系,一种字本位的诗学观念逐渐形成:通过对字的自觉,发展字本位的思维方式和修辞艺术,让诗歌返回汉字性;换言之,他们要求自己所写的不仅是“汉语的诗”,进而也是“汉字的诗”。

每个汉字都是音形义的整体,曾几何时,美轮美奂的古典诗词便是在这三方面充分调动汉字的修辞能量。音,又可分成声、韵、调三要素。韵的修辞押韵和调的修辞平仄对于古诗的意义毋须多言。声即读音,一名优秀的诗人在遣词炼字时,字的音长、音重、音色一定会在他的考虑之内。声的修辞大致有谐音修辞、多音字修辞、连绵词及叠字修辞等。

字形修辞主要包括象形修辞、部件修辞与离合修辞。象形修辞是指通过汉字的图画性来修辞,如“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就是取“田”的字象来形容莲叶互相遮盖的样子。部件修辞是截取汉字的一部分进行修辞。《济公传》里有副对联:

 

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

远避迷途,退还莲迳返逍遥。[12]

 

刘素素本是莲罗汉转世,从小被许配给济公为妻,济公却做了和尚,刘素素出上联表明心迹,每个字都带“宀”,传递出牢守家室的意味;而下联济公指点刘素素认清本性,并力劝其“”。多么神奇,那些沉默的偏旁部首也是一种诗意的言说!离合修辞是一种字谜式的修辞方式,俗称析字,它利用了汉字可分拆的特点,有“作者离、读者合”与“作者合、读者离”两种。李白《司马将军歌》“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就是离合修辞,“古”、“月”合而为一“胡”字,指代胡人。另外顾随在《稼轩词说》中谈到一种“借字体以辅义”的方法:“故写茂密郁积,则用画繁字。写疏朗明净,则用画简字。一则使人见之,如见林木之蓊郁与夫岩岫之杳冥也。一则使人见之,如见月白风清与夫沙明水净也。”[13]

字义修辞是利用汉字的多义性及上下文语境的营造,使汉字的表层意思、深层涵义以及联想意蕴构成一个微妙的诗意空间。

古诗之美是一种综合的汉字修辞艺术,除了较少自觉运用字形修辞,音、义修辞密切无间。为了说明综合的汉字修辞的诗性魅力,这里标举一例:

 

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初唐陈子昂这首诗明白如话,说是一首新诗都可以。那么,它究竟好在哪里?

你当然可以笼统地说它是一首遒劲苍茫的“宇宙诗”,写出了一种深彻的“存在与虚无”之感,但你不能说它是横空出世的独创,因为它明显是一首师古之作。屈原《远游》有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登幽州台歌》即由此化出。而我认为这首诗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与“幽”的诗意有关。

“幽州”乃地名,但“幽”本身的内涵还是从中挥发出来。“幽”的读音,谐音着第三句的“悠悠”,以及弥漫全篇的忧愁之“忧”;“幽”的幽暗之意对应“前不见”、“后不见”,“幽”的幽深、幽渺之意呼应“天地之悠悠”,而它的幽独之意照应第四句的“独怆然”。甚至“幽”的字形,也很像脸上淌下两行泪水的画面(“涕下”)——这一点显然是我的误读,但汉字允许这种美妙的“误会”,它由此敞开了一片奇异的风景。因此“登幽州台”是否也可以理解成“步入幽境”?我相信,如果将题目换成“登冀州台”或“登并州台”,这首诗会逊色许多。支持我如此分析这首诗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陈子昂是一位对“幽”十分偏爱并有深刻领悟、自觉的诗人。在他那篇著名的倡导汉魏风骨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并序》中,他谈到诗不仅要“骨气端翔,音情顿挫”,还要“发挥幽郁”[14];《全唐诗》存其诗一百二十七首,有近二十首有幽字(虽无幽字却有幽意的诗作就更多了),拿《感遇诗三十八首》来说,含幽的篇目有:第一首(“幽阳始化生”)、第二首(“幽独空林色”)、第六首(“幽洞无留行”)、第十二首(“幽蠹亦成科”)、第十七首(“幽居观天运”)、第二十首(“玄天幽且默”)、第三十三首(“眷然顾幽褐”)、第三十四首(“自言幽燕客”)、第三十八首(“幽鸿顺阳和”),不仅从头幽到尾,首尾两首还幽然相和,陈子昂真可谓古今第一幽人。

新诗亦常运用字音修辞。杨炼的《圣丁香之海》:“碎裂的生殖器鲜艳就是目送/春天的香味就像烟味  一把把绸伞撑开”,“目送”点出送别,“烟”容易散去,“烟味”会呛得人流泪,均呼应离情别绪,在此语境下,“绸伞”谐音的“愁”“散”的意味便凸显出来;蒋浩《春秋解》“深能照影,亦能造影;/浅能流云,亦能留云”,显然也是谐音修辞。此外押韵修辞的作品也不少,除了前面所谈的《水手之家》、《承德行宫》、《豆》这样的诗句押韵之作外,韩博的组诗《借深心》是一种奇特的诗题押韵。其中每首诗的一字之题都是仄声齐韵,如《致》、《契》、《避》、《匿》、《济》……孤字如谶,同一的韵脚更是有力的结构,将难言的,“仄起不平”的隐痛收拢“深心”。这是一组极具汉字性的作品,文约而指博,言微而意深,堪称字的魔术,最后一首《替》尤其极端:

 

飞机生鳞,他生觉悟:无凭甚飞出个有?

飞机生趾,他生酬唱:长夜哪般短按摩?

飞机生角,他生相忘:亡去烦恼归去心?

 

寥寥三行,综合运用了各种汉字修辞手法。有“悟:无”、“唱:长”、“忘:亡”的谐音修辞;有“忘”析为“亡”、“心”(“亡去烦恼归去心”)的离合修辞;有“他生”之歧义修辞(“他生发出”的“他生”,或“他生未卜此生休”的“他生”)。这首诗互文于《诗经》当中的《麟之趾》,《麟之趾》是关于一位有为青年的赞美诗,《替》也是如此。至于《麟之趾》的“麟”为何变成了《替》中的“鳞”,那是因为在这一部件修辞中,隐含着一出坠江的悲剧。而韩博最深的心意还不止于此。与“他”相连的“生”字竖排下来,恰好叠加成“三生”,这里暗含了另一个对于本诗更加关键的典故:唐朝高僧圆观和书生李源是好友,圆观投胎转世时,跟李源约定十二年后的中秋夜在杭州天竺寺相会。十二年后李源如约前往,见一牧童在牛背上唱歌:“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生虽异性长存。”[15]这便是“三生有幸”的由来,它关乎一种空灵得风月无边,深厚得穿越生死的中国友情!

再来看杨炼的《承德行宫》:

 

宫女们羞答答穿上朕杜撰的裤子了

她们袒露的阴部  令锦缎失色

朕的眼中再没有湖山  画舫  回廊

帝国呢  小于一个香的三角形缺口

毛间翘起一点红  哦朕的杰作

 

随便哪儿  只要鹿血在心里弹跳

只要朕又硬了  又想猛插入一声惊叫

玉碗粉碎  朕命你满捧另一杯茶

        雪水烹的  水声潺潺像个早死的先兆

        天子倒悬于天空下    在聚焦

                         

这个朕想废就废掉的一生

……

 

这大概是两千年来中国第一首以“朕”为叙述人称的诗(皇帝写的除外)。“朕”,原本仅仅指“我”,如《诗经·访落》“於乎悠哉,朕未有艾”,《离骚》“朕皇考曰伯庸”。然而当它成为帝王专用的、名副其实的“第一”人称时,它就是一个惟我独尊的绝对权力的符号,散发着恐怖的诗意。想想它的发音,那种严酷感、命令感,在中国宫廷史的撮合下,这个发音还把“朕”同“震”、“鸩”联系在一起。俱往矣所有帝王,但“朕”不会死,因为它是一种以自我权力意志为中心的思维模式,它阴魂不散,至今盘踞在那些不称朕的“朕”的意识深处。《承德行宫》里,“朕”由一杯茶想到烹茶的雪水,又想到流水声。水声之所以“像个早死的先兆”,是因为“潺潺”离合为生命的“‘孱’弱之‘流’”,这完全是汉字的字象之诗。接下来的想像更加惊人,“天子倒悬于天空下”,让人想到皇帝的倒行逆施、黎民的倒悬之苦,及吊死的意象(呼应“早死的先兆”)。结合“另一杯茶”的语境,“朕”也仿佛一片悬浮在某个处境下的茶叶。所有这些铺垫都是为了引出那个强烈的字眼——“饮”。

饮”是典型的字义修辞。表层意思是“朕”饮茶,“饮”字两边的留白,模仿独饮的旁若无人。“饮”的深层涵义,指宫女为皇帝口交——“天子倒悬于天空下”的吊死意象(“吊”与“尸”的结合),被一首艳诗暗示为一个“屌”字;且饮与淫、瘾谐音,焦与交谐音,“饮”字两边的留白这时透着两厢回避的意思。“饮”的联想意蕴,指的是有天子倒悬其中的这杯“龙井茶”,正被“什么”饮着。“无人称”的“什么”,仿佛一只神秘的巨兽,一个可怕的黑洞,它以不在场的方式出场,“饮如长鲸吸百川”[16],这种吞噬,洞穿了“朕”无比颓废的帝王生涯,因此“饮”字两边的留白又给人以绝对虚无之感。我想起杨炼《面具与鳄鱼》的结尾:

 

一个字已写完世界

 

 


[1] 王湾:《次北固山下》。

[2] 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见《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460页。

[3] 徐志摩:《诗刊放假》,见《晨报副刊·诗镌》第11期,1926610日。

[4] 《诗的音乐性》,见《艾略特诗学文集》,185页。

[5] 宋琪:《论新诗的形式》,转引自《吴兴华诗文集·文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294页。

[6] 龙榆生:《词学十讲》,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39页。

[7] 《词学十讲》,42页。

[8] 王力:《汉语史稿》中,中华书局1980 年版,454 页。

[9] 江弱水:《硬语盘空,又何妨软语商量?》,《读书》1999年第9期,142页。

[10] 杨炼:《十意象》,见《鬼话·智力空间》,143页。

[11] 郭绍虞:《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489497页。

[12] 《济公全传》下,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729页。

[13] 顾随:《稼轩词说·自序》,见《顾随全集·著述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7页。

[14] 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并序》,见《全唐诗》卷八十三,中华书局1960年版,896页。

[15] 典出袁郊的《甘泽谣》,见李玫、袁郊:《篡异记·甘泽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16] 杜甫:《饮中八仙歌》。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