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过处(短篇小说)
◎
吴跃东
那天早晨,他悠然坐在我的视线里,带着一双眯成细线的眼睛,看透时事。
清晰的大海边,是一个清晰的微笑,他就坐在那里,慢吞吞地讲述着一个雨天的经历,或是一次伤痛的回味。他的脸上似乎永远带着微笑,不知是他本来的面目还是时事的造化。岁月之流在这个微笑里缓缓而过,濯洗出一个又一个清晰的记忆,他说,当你睡不着时,就吃两片安定,不要太计较它的副作用,人的一生其实很短,只要睡得安稳。说这话时,当然带着微笑。如今,他就坐在那里,让我再次面对这个微笑,并对我说,你也有我当年这个岁数了吧,人总是会老的。他边说边伸出五根手指朝我晃了晃。慢慢地,一种乐天的,温和的,带着自嘲的感觉将我捕摄。记忆的底片上,那些黑白的斑点和模糊的人影之间,突然显现并迎面朝我飘来的,究竟是一抹何种的微笑?那天早晨,在他有意无意地提醒下,我第一次意识到,余生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了。
我小时候一直叫他伯伯,尽管他比我父亲要小两岁。他是父亲大学时代的同学,都是学医的。那时,伯伯经常来我家串门,每当他笑眯眯地坐在靠窗的那把破藤椅上时,总让我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他的微笑与父亲严肃呆板的表情形成了一个极其鲜明的对照,常常会成为我家黄昏时的一道风景。每次来我家,伯伯几乎都会带些好吃的,一包油氽豆瓣,一包酱麻雀,或是一小段红肠。当他从那只不起眼的黑皮包里将这些透着油渍的牛皮纸包一一往外掏的时候,总是笑眯眯地问,啤酒有吗?伯伯和我父亲一样,对吃都是很讲究的,绿野饭店的清炒鳝糊,成都饭店的咕老肉,杏花楼的烟熏鲳鱼,王家沙的蟹壳黄等是他嘴里常常要念叨的。此外,伯伯对啤酒似乎情有独钟,啤酒两字从他嘴里出来时,就好像已经带着一种醇味和陶醉,特别是那些啤酒泡沫从杯中急速窜上杯沿的那一刻,他的双唇总是恰到好处地凑在杯上,满满地一口,他的微笑也会随之迅速的释放出来。此时,你若正好在他背后,便会看到他脖子上两块微微叠起的赘肉一颤一颤的,像是传递着某种愉悦。接下来,他的话也就多了起来,从过去学生时代的轶事一直扯到老同学们当下的境遇,他常对着我说,你爹爹当初可不容易啊,一个人从乡下跑到上海来读书,全靠自己的勤奋和聪颖,要不是当初,你爹爹现在一定是个大医生。伯伯说的“当初”,我依稀记得从母亲那里听说过,那时父亲一个人在上海念书,学费、生活费等都要靠在乡下的祖父提供,祖父是开私人诊所的,平时有点积蓄,却不料祖母喜赌,没几年就把家中的积蓄连同父亲的学费全输光了,为此父亲不得不辍学,当医生的志向从此梦断。其实伯伯的境遇和父亲也有些相似,不知什么原因,他与我父亲一样,最终也没有成为医生,而是比他的同学们早一步走进了社会,在沪上一家知名药房里觅得了一个药剂师的职位。伯伯对药还是很有研究的,尤其是西药,这得益于他良好的英文功底,而且,他的关注往往是动态的,何时何地的哪一家药厂生产出了何种新药,何种药品已在淘汰之列,何种药品正在研究,何种药品在哪一家药房有卖,他似乎都能说出个大概。父亲虽然也是学医的,但在用药这个问题上,有时还不得不向伯伯讨教,特别是对有些一时不易买到的药,伯伯几乎都能帮忙买到。每当他带着药来我家时,父亲的心情就会特别愉快,这时伯伯总是慢吞吞地将那只黑皮包的拉链拉开,慢吞吞地把药从包里掏出来,放在桌上,伸手拿过茶杯,淡淡地呷一口,再轻轻放下,似乎是放下了一次托付,然后一手拿起药瓶,一手将那副黑框眼镜往额上一推,照着药瓶上的说明书大声地念了起来,先是中文,再是英文,他念英文的时候特别有腔调,听不出一点洋泾浜的口音。念完后,他一手将药瓶递给我父亲,一手再将额上的眼镜归位,脸上又恢复了原先的微笑,等着父亲的提问。而此时的父亲决不会马上提问,他一定也要摘掉眼镜,将药瓶凑到眼前,父亲从不念出声来,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他似乎总是喜欢默默地承受或分担,无论是喜是悲,是忧是愁。
长大以后,我几乎没再见过伯伯。大约半年前的一个午后,我捧着一本书坐在窗前,慵懒的阳光使我睡意朦胧。恍惚中听见有人敲门,我赶紧起身开门,是伯伯,依然带着那张微笑的脸,一进屋就问,啤酒有吗?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递给了他,他将这罐啤酒凑在眼前,就像以前看药瓶那样大声地念了起来,Heineken,他的腔调还是像以前一样优雅,透着一副绅士的派头。我说,现在的啤酒都是外国品牌,这是来自荷兰的。他说,以前的光明牌啤酒现在还有吗?我说,市面上早就没有了,不知道被哪个外国品牌收购了。他似乎若有所失,一屁股陷进书橱前的一张旧沙发里,微笑着说,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来你家,你也不过十岁光景,每次都让你去弄堂口的南货店里买啤酒,光明牌的,那家南货店叫什么名字?“申和泰”,我答到。对,就叫“申和泰”。他随手打开啤酒罐,满满地一口,带着一种满足,仿佛手中的啤酒就是“申和泰”的光明牌,然后笑眯眯地坐在我对面,像是一尊菩萨。这天下午,伯伯谈兴甚高,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翻着我周围那些零乱的书籍,他说,你那么喜欢看书,对这个世界一定有不少感受和心得吧,有没有想过把它们写下来,哪怕仅仅作为一种记录?伯伯的话里似乎带着某种期望。其实,从许多年前起,我就一直有一种写作的冲动,也曾随手涂鸦过几笔,但是,生活中形形色色的琐事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我的干扰,一想到周围那些麻木的面孔,一想到压抑了我们几代人的文字狱,我就心有余悸。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了伯伯,他一口气喝干了手中的啤酒,沉默了片刻后说,记得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学习领袖语录,也就是那本非常著名的红宝书,到后来干脆要求大家都要背出来,就像以前背药方一样,以至于药房里的人说话都像是在背书,有的行云流水,有的结结巴巴,那个以前的看门人不知什么原因一夜之间成了店长,成了我们的领导,过去说起话来还有些结巴,自从当了店长后,说起话来一下子变得十分流利,大家都十分诧异,于是,对那本红宝书起了莫名的敬畏,伯伯突然伸出手来,摸了一把脖子后面的赘肉,继续说到,看门人每天都把红宝书放在自己胸前贴身的口袋里,每次说话前都要把它掏出来念上一段,有一天早晨刚刚上班,看门人就对着一张药方发起了火,这是谁开的药。。。药方,药方里有一个牛。。。牛鬼蛇神,你们难道都没看……看见吗?突然,看门人有些窘迫,他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以前的结巴,是因为他在说这话之前忘了把红宝书拿出来,但是他很快用自己的愤怒将窘迫遮掩了过去,同时用最快的速度将红宝书拿了出来,把它压在药方上,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药方上的那些黑字都被染成了红色,像一条条带血的蝌蚪在一张白纸上游荡。那天中午去食堂吃饭,每个人都看见自己的汤碗里漂着一条条带血的蝌蚪。没过几天,大家放在办公桌上的茶杯都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白色的搪瓷茶缸,上面印了一条条红色蝌蚪,细细看去,是一句口号,叫做灵魂深处闹革命。在那些日子里,也有些人据说是看见了魔头降临,为了避邪,在头上缠起了一条白毛巾。有时,他们也会把这条毛巾拿出来抖一抖。于是,大街小巷上就会冒出来许多被五花大绑,带着高帽子的牛鬼蛇神。还记得我和你父亲经常谈起的那个外号叫“瘦猴”的叔叔吗?伯伯说的这个“瘦猴”叔叔,依稀记得我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他也是我父亲的同学,瘦瘦的脸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厚厚的镜片里,一双小眼睛一眨一眨的,说起话来还带点结巴。他独身一人住在离市区很远的地方,每次到我家,都是来去匆匆。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在我家,父亲、母亲、伯伯、“瘦猴”,还有一位我叫她“嬢嬢”的,也是我父亲的同学,他们几个都压低嗓音在谈论着某件事,脸上都带着隐隐的忧虑,不似平常那般嘻嘻哈哈。“瘦猴”叔叔是最后一个来的,他刚坐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指着上面那几个金黄色的大字,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当时,我对大人们的谈话内容似懂非懂,也没多大的兴趣去听,只顾自己在一边玩,但是当我看见那个红袖章时,我好像一下子被吸引住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耀眼的东西,我想象着它在一只挥动的手臂上会是多么的出彩。我从“瘦猴”叔叔的背后突然伸出手来,抓住那只红袖章,就往自己的手臂上套,这时的父亲,似乎很怕这个东西会伤害到我,从我手中一把夺过红袖章,略带怒气的说到,别胡闹,玩自己的去。我带着哀求的眼光望了一眼伯伯,还是这张带着微笑的脸,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也就是这个红袖章,会成为我以后生活中挥之不去的红色阴影。那天,大人们看上去都很沉重,最后,还是在伯伯的提议下,我随着大人们一起去了淮海路上的一家饭店,伯伯说,大家难得一聚,今天由他来请客,随后点了一桌子的菜,啤酒当然是少不了的,在伯伯带着微笑的劝酒声中,餐桌上的气氛渐渐的活跃了起来,话题一下子转到了他们的学生时代,伯伯和“瘦猴”叔叔相互揭起了短,他们互不相让、急喉喉的腔调不时逗得我母亲和“嬢嬢”发出一阵阵笑声,我坐在一旁,像条馋虫,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桌丰盛的菜肴上,突然,“瘦猴”叔叔在眉飞色舞中从嘴里溅出的一粒残渣掉进了那盘清炒鳝糊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那粒残渣,它和那些生姜末混在一起,不易识别,但在我眼中,那粒残渣是那样的清晰和刺眼,并且在渐渐地变大,渐渐地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让我无从下手,我愣愣地盯着那盘清炒鳝糊,一道我最爱吃的菜,现在却成了我最不愿碰的一道菜,大人们依旧在谈笑风生,他们无暇顾及一个孩子在一旁正在为一道菜而默默地惋惜。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瘦猴”叔叔,后来我才知道,就是在那天,一场噩梦般的革命开始了,“瘦喉”叔叔和许多牛鬼蛇神一起被关进了监狱,最后病死在狱中。
伯伯说着说着就站起了身,径直朝冰箱走去,我知道他是要去拿啤酒,我就对着他的背影说到,啤酒已经没了,你等等,我出去买。我赶紧披了件外套,匆匆地走向屋外,就在我关门的一瞬间,传来了伯伯带着微笑的叮嘱,别忘了,要光明牌的。
我来到了街上,下意识地想到了“申和泰”。我抬起头,望了一眼周围那些极形极状的高楼大厦,竭力想从它们的间隙中辨认出往昔的场景,我明知这样做是徒劳的,但我仍然不肯收回我的视线,我一路走,一路在为自己寻找各种不同的借口,变换各种不同的视角,直到在一家大型超市门口,我的企图才被一款巨型购物广告牌所彻底击退。其实,我是不该有这种奢望的,这些年里,这座城市像是患了某种怪病,它的躯体在急速地疯长,而它的大脑却在渐渐地萎缩,不断冒出来的建筑工地让这座本已灰色的都市更加灰暗。随着城市扩张的加剧,我已搬过好几次家,离孩提时代的弄堂口是越来越远了,现在,除了在记忆中还能远远地望一眼外,唯有在梦中,我才能真正地触摸到它。说来也奇怪,每次做梦,只要是涉及到家的场景,它一定是我儿时弄堂里的那个居所,无论是睡过的床还是坐过的椅子,它们的位置也不会有丝毫的移动,在我梦里,家的所在地从来不会被以后搬的新家所替代和占领,尽管我在新家的居住时间要远远超过旧家的居住时间,尽管梦到的事是当下的,是现在的,但作为“家”这个背景却永远是以前的,儿时的。而且,凡是在旧居这个场景里,父亲是一定在场的,他要么坐在窗前,要么躺在床上,似乎从未离开过这个家。其实父亲过世已有十多年了,但在梦里,我从未意识到父亲已经过世,他常常会让我去买一些酱鸭之类的熟食,而我却总是想不起那家熟食店的店名,梦中的感受就是这样,你越想尽快地去完成一件事,反而越难完成,始终有一道无形的墙会横在你和目的地之间,这时,父亲就会在一旁不紧不慢的念叨,像是催促,又像是在安慰。
当我提着一大包啤酒匆匆赶回家时,伯伯已经走了,他在我凌乱的书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我不能在这里呆得太久,我儿子还在等我,他非常勤奋,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在写。下个月的今天,我想回以前的老街坊走走,你如果有兴趣,就一起来吧,我会在家门口等你。
伯伯其实早已过世,许多年以来,我一直不愿承认这一点。父亲过世没多久,伯伯被查出患了肝癌,不算太晚,属于中期,按照当时医生的说法,如果马上动手术,也许还可以拖几年,于是,伯伯欣然接受了医生的建议,住进了医院。然而,谁也没料到,三天以后,也就是手术的前一天,在没有任何死亡征兆的前提下,伯伯却突然去世,而且走的很安详,医院的结论是心力衰竭。据母亲后来回忆,在他去世的前一天,她与伯伯的几个老同学一起去医院探望时,伯伯还谈笑风生,他的床头还摆放着好几样他爱吃的菜肴,他说这几天胃口特别好,可惜没有啤酒。说着说着,他那眯成一条线的眼睛望着窗外,像是对某种境界的渴望。最后当大家告辞的时候,他还迈着轻快的步履将大家送到了电梯口,看不出半点病态。就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一瞬间,伯伯抱起双拳,微笑着说,各位保重,老马就此别过!伯伯姓马,平时老同学们都称他老马。
一个月后,我如约来到了伯伯以前的家。那天,空中飘着细雨,密密地,缓缓地,在一片又一片落叶的衬托下,整座城市被淋得朦朦胧胧。我凭着儿时的记忆,拐进了那条马路,我记得伯伯家的门面应该是沿马路的。小时候父亲带我去过几次,伯伯的家很大,典型的石库门,底层是天井和客堂间,光线不是很好,有点阴暗,伯伯的房间在二楼,我从来没有上去过,一般都是坐在空荡荡的客堂间里。每次随父亲来,父亲都会先推开那扇黑漆漆的大门——那扇门似乎从来不曾关过——站在天井里,叫一声老马,便会听见从二楼传来伯伯洪亮的应答声,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踩楼梯声,原来沉寂的客堂间马上热闹起来,而且会有一股茶叶和香烟的混合气味渐渐地弥漫开来,伯伯除了亲手为父亲沏茶外,还会拿出一只高高的铁皮做的饼干箱特地来招待我,他先是用一把小刀,轻轻地把饼干箱的箱盖撬开,然后把里面那些好吃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有包着各种彩色糖纸的奶糖,有炒得焦黄的花生,还有就是巧克力,伯伯家的巧克力特别好吃,拿出来的时候像一块大石头,硬硬的,吃前,伯伯会把那块大石头放在一张牛皮纸上,再拿一把特制的小榔头把它敲碎成许多小块,连同那些奶糖和花生放在一个玻璃果盆里,端到我面前,此时,伯伯家的那只大花猫总会悄然而至,懒懒地蹲伏在客堂间的门槛上,眯着眼睛,一只耳朵一颤一颤的,每当这时,我就会莫名的紧张起来,老是担心不知何时它会突然朝我窜来。
现在,当我再次迈过记忆这道门槛时,那只猫早就无影无踪了,我站在这条徒有虚名的马路上,望着这一片被篡改过的石库门建筑,这已经不是我记忆中伯伯的家了,原来那些斑驳的木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晶莹透亮的玻璃门。精致的吧台,高悬的酒杯,侍者的身影在门外便能一目了然,门后的悬念全然消失,家宅就这样被拜物的狂热所轻易地掏空了。这座城市总是在有意或无意地遗忘什么,它掩埋记忆的能力越来越强,在每一条街沿,在每一扇家门,甚至在墙砖与墙砖的缝隙里,都留下了这种掩埋的痕迹。伯伯的家在哪里?我游荡在这片簇新的街区里,看着越来越多的游客朝这里涌来,这些游客像是在把玩一件古董,却不知这是一件被当代人工打磨的假古董。我仔细地打量一遍周围的人群,估计没有一个人是在这条马路上生长和发育的,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在几十年前来过这里的人,突然,我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像是被这片街区所抛弃的一个孤魂野鬼。我不由地担心起来,伯伯要是来了,他还能认出自己的家门吗?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天空依然阴沉沉的。起风了,那些零散的落叶在风中蜷缩起身子,开始朝某个方向聚集,它们看起来已无法回归到那棵生长过的大树脚下。
伯伯还是来了,他站在一条弄堂口,微笑着在向我招手,他说他已经在外围转了一圈,现在让我陪他往里走走,一路上,伯伯兴致很高,不断地在自问自答,这里好像是以前的王家祠堂,说是祠堂,其实在很早以前,那里面就已经住了好多人家,只是它的外形与周围的石库门有些不太一样,这条弄堂好像叫祁福里,一条弄中之弄,当年它是一直通到霞飞路的,你看,那上面写着什么?伯伯指着弄口的墙楣,我凑近了细看,墙上仍依稀可以辨认,是一条用红漆刷成的标语,标语似乎又被一层白色涂料所覆盖,也许是经过了岁月的风化,那层白色涂料已经褪去了它的色彩,最终仍未挡住那片红色的返照。墙头上,长着几棵小草,正在随风摆动,像是那些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此时,阳光渐渐地从乌云的缝隙中透了出来,落在一排排露天的桌椅上,这些桌椅是那些酒吧在室外的延伸,它们被放置在一个小型广场的边缘,坐在这里,可以一览这片街区的全景。伯伯看上去有点累了,于是,我挑了一个空位,让伯伯歇歇脚。坐下后,伯伯的兴致丝毫没有减退,他要了一杯咖啡,一手扶着杯子,一手拿一把小勺子在杯中慢悠悠地搅合,还是那只福态的手,肉墩墩的,与多年前握着小榔头敲打巧克力的那只手没什么两样。
游客越来越多,不一会广场上就热闹起来,那些露天的桌椅很快就被占满了。人群中到处是旅行社的三角旗在晃动。广场的一角,巨型的广告牌下,蹲着好几个乞丐,看上去似乎都有点残废,他们每人面前都放着一个破碗,其中有一个乞丐每隔三五分钟就会用他那双截了手的臂膀挟起那只破碗摇晃几下,碗里的硬币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在空气中微颤着,传遍整个广场。不一会,像是得到了某种传染,那些游客的口袋里也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而乞丐们依然蹲着,蹲在集体的阴影中,也蹲在我的记忆里。我突然想起伯伯怎么没有提起他的老屋,也不知道他去看过没有。在我印象中,当年为了开发这片住宅,伯伯全家被动迁到了市郊,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忍不住问道,你去看过原来的家吗?伯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到,反正早已不是你的家了,去不去都无所谓,即使去了,我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东西会触动你的记忆,相反,只会平添一种陌生感。你看,就像我们身边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仅仅把这里看作是一个旅游的景点,与这里流逝的记忆无关,倘若有人想从这里找回一点旧日的时光,那么他很快就会被这种无孔不入的现代商业气息所淹没,这就是所谓现代化大都市的魅力,有时它会让你弄不清楚你到底是为过去而来还是为未来而来。伯伯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像是和着某种节拍。随后,他指着广场对面连成一片的商铺,对我说道,你看看它们的屋顶,这是一个典型的荷兰式屋顶,我顺着他的指点望去,果然,这个屋顶与周围其它的屋顶都不一样,它的顶面看上去显得更宽阔、更平缓,特别是顶面上的天窗,其造型非常别致,四周还饰有精美的雕花。伯伯说,以前这幢房子被周围其它的房屋所遮挡,很少有人注意到它的与众不同,现在,紧挨着它的房子都被拆掉了,这才显露出来,在当时建造它时一定也有其与众不同的背景。其实,本地的许多石库门建筑都是由外国人来设计和建造的,然后再出售或出租给我们中国人,当年由于战乱,许多人都跑到这座城市来避难,使城市人口剧增,于是这些石库门便成了最好的廉价房或廉租房。我一直不明白,现今这些石库门反到成了这座城市的一个不可替代的符号,成了一个土生土长的标志,人们在对过去时光的追忆中,究竟能把握到何种程度,才不至于陷入迷局?
临走时,伯伯又一次提到了他的儿子,他说一直想跟我谈谈他的儿子,等到来年清明,他会在息园等我,他儿子就在那里。息园是在市郊靠海边的一个墓地。伯伯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份嘱托,仿佛在说,写吧,你如果能把苦难放进一个故事中,叙述出来,你就可以承受任何苦难。
伯伯一生豁达乐观,但是到了晚年,由于儿子的突然离世,他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几乎足不出户,一直到他被查出患了绝症,送进医院。伯伯的儿子死于二十年前那次著名的学潮。在我印象中,相对于其他几个儿女,伯伯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儿子,他比我大几岁,中学毕业后被分配去了农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他就以优异成绩考进了沪上一所名牌大学的新闻系,毕业后去了京城一家报社从事摄影报道。那年春天,他原本计划要调回沪上工作,手续也已办得差不多了,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学潮使他的计划暂时耽搁了下来,他一头扎进了广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学生们坚守在广场的最后几天,也许是最后一天。他背着相机,日复一日地穿梭在广场及周边街区,也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他只感到手中的快门一天比一天沉重,镜头里所呈现的场面往往会让他的双手发抖。那天,他刚刚拍完一组学生绝食的场景,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饥饿,仿佛这场绝食正在他的身体里延续,他瘫坐在路边的一个墙角里,眼前晃动的仍是镜头里的一个个画面:一只水壶在一双双手中传递,水壶上的背带扬起在空中,久久没有落下;一块手帕在一张苍白的脸上缓缓地移动;还有那一排排背靠背的坐姿。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不知何时也成了镜头中的一员。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这是一条连接广场和城外的路,也是一条古老的路。它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已模糊不清的过去,历史的某一片段,连同这条大街一起似乎又回到了同一个起点。旧日被装点的琳琅满目的沿街商铺仿佛一夜之间全消失了,斑驳的墙面和幽暗的橱窗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深渊所迅速地吸走,整条街道显得空阔和荒寂,仿佛置身于古战场上的断垣残壁中。而那些已经淡忘和被抛弃了的场景似乎正在街头复活,一条朝代更替的必经之路,历朝历代为家园遭受的灾难而充满哀伤的百姓们正聚集起来,朝广场的方向涌去,他们的身形不断地在缩小,最后被禁锢在纪念碑上,与浮雕融为一体。被无数战车碾压过的街面,又将承受新一轮的碾压。此刻,他走在这条多难的街上,背向广场,在他的正前方就是城外,那里,军队已经集结,随时准备冲杀进来。他越往外走,路上的障碍物就越多,碎砖乱石被堆得高高的,泄了气的公交车横七竖八的躺在路中央,周围还有好多锈迹斑斑的铸铁护栏。不远处的路口,一辆卡车刚刚被燃烧过,成了一堆焦黑的空壳,它的内脏和肉体已被烈火掏空,废墟的阴影里,扔满了空瓶子,满地都是玻璃碎片。坍陷在地面上的轮胎还在冒烟,空气中散发出一阵阵橡胶的焦臭味,这种气味弥漫在街上,向着广场的方向缓缓飘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道两边闪烁着零星的灯火,他能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扔在路面上的影子依旧在一寸一寸地前移。在一堵由水泥板临时堆砌的土墙前,影子缓缓地爬了上去,他仿佛来到了儿时,一条幽静的马路边,也是在初夏,小伙伴们奔跑着,跳跃着,在茂盛的法国梧桐树下。这是一条很少有车经过的马路,路边的人行道上经常堆满了各种建筑材料,最多的就是那些层层叠叠的水泥板,堆得有两三个人那样高,水泥板周围堆满了黄沙。这是一个锻炼胆量的地方。每天放学后,他便和同学们一起来到这里,爬上高高的水泥板,站在高处,作出英雄儿女状,学着电影里狼牙山五壮士的模样一个个往下跳。起初他还有些害怕,跳了几次后,他便无所顾忌了,特别是当双脚落在沙堆里的一瞬间,松软的沙子直没脚踝,留下一双深深的脚印,那种征服感和满足感让他兴奋不已。爬上去,跳下来,再爬上去,再跳下来,留在沙地上的脚印在不断变化着它的形状和深度。每次回家,衣服里,鞋子里都能抖出一大堆沙子来,仿佛是他每次跳跃后的记录和成果。这些陷在记忆深处的脚印,如今让他再一次感觉到它的形状,感觉到鞋底重重地踩上去的分量,在其中甚至可以听见那些松软的沙子被突然踩踏后所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和鞋子在扭曲时所产生的极细微的响动。现在影子已经攀上了土墙并跳了下去,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从前方传来了一阵阵枪响,有点像鞭炮燃放时的声音,一串串大地红被点燃了。就像儿时的记忆在黑暗中一再被点燃。他又回到了家门口,除夕之夜。每年的这个时辰,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一吃完年夜饭,他就早早地等在家门口,一年来的期盼似乎一下子全集中到了这一刻,一场热闹非凡的烟花和鞭炮的盛宴,一次火药和光影的空前展示,尽管他手中没有一枚烟花和鞭炮,甚至连一盒火柴都没有,但是,只要能亲眼目睹这个场面,他就会有一种忘乎所以的兴奋和满足。当邻居们各自拿着烟花和鞭炮来到弄堂口、马路边的时候,他的心跳也会随之加快。在当时那个革命的年代,像他居住的市区里是根本买不到烟花和鞭炮的,眼前这些名目繁多的烟花和鞭炮都是几经周折从外地和乡下带出来的,所以就显得尤其珍贵。现在它们被整齐地摆放在地上,然后,再一个接一个的被点燃,导火索发出咝咝的响声,带着火星一路窜去,像是一条被点燃的蛇,穿行于路面上,在它燃尽了自己的身躯后,带来的便是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他用双手捂住耳朵,看着一束束火焰急速地射入云端,又幻化成一片烂漫的礼花,在它们盛开的同时,从高空缓缓地落下,拖着一连串耀眼的尾巴,消失在一个个屋顶的后面。接着,便是越来越多的声响和火焰加入到其中,整个夜空被照得如同白昼,他站在人群中,仰望着头顶上各式各样的彩色图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声惊叹。这些色彩,这些图案,会在他的脑海里存留好长一段时间。
枪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鞭炮声,这是实实在在的枪声,与鞭炮声比起来,少了一丝清脆,多了一丝沉闷。他看见路边不知何时冒出许多人来,他们的身影与他的身影汇合在一起,在斑驳的树影上迅速地移动,渐渐覆盖了整个路面。他本能地打开了相机,对着昏暗的路灯测试了一番,便将镜头对准了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人,他们推着平板车,车上装的全是沙袋和大大小小的石块,他们手拿各式各样的工具,先是把沙袋和石块卸在马路的中央,把它们堆实了,然后再动手去拆路边的护栏,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其中,他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他,让他与他们越靠越近。而此时子弹发出的声声怪叫也越来越密,在堆砌的石块上不时溅出刺眼的火星,不远处,那些裹着钢铁盔甲的战车正隆隆地碾过这条无辜的大街,朝他们驶来,车头的枪眼里喷出一团团火星和闪光的一丛丛灰色硝烟,人群一下子散了开来。他被这一幕惊呆了,在这之前他一直没有感到害怕,至少他不知道这就叫做恐惧:脚下被匆忙间踢飞的石子让他惊跳起来,转而又停在原地,手中相机的镜头仿佛定格在了某个恐怖的瞬间,以致他感到整个大街全都静止不动了,他似乎能听见那根拴住相机的带子在微微抖动时所发出的极细微的声响,又像是有无数虫子在体内乱窜乱动,扭来扭去,怀着绝望在等待,即使时间无限地延长,也无法阻挡那不可避免要发生的事,一颗颗子弹将穿越他们的身体,穿越这段被无限延长的历史的瞬间。
墓地确实很美,甚至很独特。它就在海边,一个真正的花园,在众多石雕的装饰下,它成了停顿在时空一隅的一次亡灵的聚会。他的坟茔就在其中,一块光洁无暇的黑色大理石碑,上面刻着他的年龄,1959——1989,正好三十岁,一个永远不会老去的年龄。他是在学潮最后一天被一颗子弹所击倒,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夜里,他用一个小小的相机镜头与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相抗衡,他再也没有回来,世上也没有谁再记得这个背着相机的年轻人曾经存在过,不过现在我相信不会如此。我相信有一天,也许很久,我会找到,或者我的子孙们会找到,找到某个场景,我们都会认出它,就像停留在他镜头里的一个个瞬间。
此时的伯伯如释重负,微笑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脸上,他坐在墓碑旁,不停地弯下腰去,用一片落叶拂去石碑上的尘埃,他从一早到现在都在做这件事,仿佛花了一生一世的时间。
伯伯在离开之前,诡异地笑了笑,朝我说到,那次我请客,特地点了你最喜欢的清炒鳝糊,你为什么一口都不吃?是不是因为瘦猴叔叔的那些唾沫?现在,我来作些补偿吧,等我把这些灰尘扫干净,你就可以动筷了,噢不对,是可以落笔了。
伯伯走了,他捧着自己的骨灰,朝眼前的大海走去。在他身后,是一阵阵带着腥味的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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