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之谷(长篇小说节选•
之三)
◎
王 巨
先生,我给你讲述的这个故事,就像一团乱麻,我无法把它理清。它是如此离奇诡异,难辨真假,我只能原模原样地把它描述出来,任人评说……我说到哪里了?对,我听到了一阵婴儿的笑声。这婴儿的笑声是如此的怪异,稚嫩中透着一股苍老,不像是这么小的孩子发出的笑声,我惊异地回头去看那孩子。这时的婴儿又摇动着护栏戏耍着,完全像个婴儿了。
我有些困惑,感到四周有一团迷雾在包围着我,我看到的一切宛如幻境。与此同时,疲乏像无数只眼睛看不见的小虫侵入我的体内,使我浑身瘫软,意识消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一遇到这种状况就想睡觉。但我无法沉睡。我在似睡非睡中,还能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身边发生的事情。我感觉到她已不在我的身边。在我睡着的时候,她已起身下床,走出屋去。她出去干什么去了,我无从知道。总之,她似乎出去了很长时间。那婴儿独自在屋里时,他双手扶着护栏摇动着作为动力,像滑动着滑板一样,将那安有轮子的婴儿床在地上溜来溜去。这时,她走进来。
“你在干什么?”
“我在玩儿。”
“你不怕他看见吗?”
“他睡着了。”
“你没看我见他总是在翻身,睡不安稳,随时会醒来的。”
“不会的。他被梦魇缠住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
“我走后,他没有醒来过吗?”
“没有。他一直就这样翻来覆去地睡着。”
“那就好。不然,他看到我半夜出门,一定会问这问那的。”
“你事情办得怎样?打听到那个人了吗?”
“打听到了。”
“那就好。”
我在睡梦中听到了这些对话。但这不像是那女人和孩子的对话,倒像是和一位老者在说话。我竭力想醒来看个明白,但我的眼皮像是粘在了一起,无法睁开。我挣扎了半天,一无成效,最后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但时断时续地还是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你看他痛苦地扭动身躯的样子,像是在地狱里受着煎熬……”
“他一定有什么难以言说的不幸……”
“也是一个可怜之人啊!”
“你对他是不是动心了?”
“没有。我只是可怜他。”
“他可是对你很上心的。”
“世上的男人见到我,没有一个不上心的。”
“所以,你身边必须有个婴儿做掩护。”
“但我们也需要他。”
“是啊,我们需要像他这样一位代言人……”
“我们的生活中也不能没有他,你说是不是?”
“看来,你真是喜欢上他了。”
“他与世上的其他男子不同,像童话里的那位白马王子,不是吗?”
“你已坠入情网了。”
“我会那样吗?”
“你看着他的眼睛,就已说明了一切。”
“我这是怎么了?为何身不又已?”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了。”
“噢,真是无可救药了。”
“不要说了,他快醒来啦。”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四下寻觅。那些对话声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夜已很深,浓重的黑色将所有的梦都掩盖了起来。屋子里很静,早已熄了灯。夜色朦胧中,我发现自己躺在她的床上,她蜷缩在我的身边,已经熟睡了。
那婴儿,也静静地躺在婴儿床里,像只小猫咪发出轻微的呼噜呼噜的睡眠声。
久违了,如此酣畅淋漓的睡眠。许多年来,我一直处于严重的失眠状态。白天无精打采,晕晕沉沉:夜晚无法入眠,似睡非睡。即使偶尔睡去,也是噩梦连连,惊厥而醒。那张床仿佛不是供我来睡觉休息的,而是一种令人生畏的刑具。每当夜晚来临、睡意渐渐袭来之际,一种恐惧感便油然而生。当人们无不眷恋自己那温馨的床铺时,而我像躲避虎狼一般远避着睡床。久而久之,我便患上了苦不堪言的失眠症。
而今天,我却睡得如此香甜。在我漫长的生命岁月里,我依稀记得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甜睡。记忆如同老照片,可能会褪色,会变得模糊不清。但当我再次经历这样一次甜美的沉睡之后,上一次同样的经历在我的脸海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是在遥远的童年,我得了一场大病,躺在铺着破旧席子的炕上奄奄一息。父亲请来了那位常常行走在村乡之间的田大夫为我听诊。我至今还记得他那绵软温暖的手指放在我脏黑的枯干如柴的手腕上为我号脉的情景。我虚弱地躺在那里,睁着一双梦幻般的眼睛无力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位即将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大救星。他为我问诊过后,脸无表情,把破旧的老式听诊器收拾进同样老旧的棕色皮质药箱里,给我留下几粒白色的药片,便起身告辞。我无不眷恋地望着他离去的背着药箱的背影,仿佛他把我的生命一同带走了似的。后来据父亲讲,那位田大夫一出我们家门,便对村里的人们说,那孩子怕是不行了。母亲盘腿而坐,把我抱在怀里,眼泪无声地滴落。我疲软地躺在母亲温暖的腿窝里,像是一个没有骨肉的布袋人。母亲从怀中掏出一只干瘪的乳房,用手不停地捏弄着,试图挤出一滴乳汁,来滋润我干裂的嘴唇。我半开半合的双眼无力地望着悬在上面的乳头,嘴唇微微开启,期待着久违的乳汁。母亲挤弄半天,乳头终于湿润起来。我朦胧地看到母亲的乳头上沁出一滴乳汁来,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生命源泉。母亲俯身把乳头放进我的嘴里,我却无力吸吮。我干涩的口舌一触碰到母亲的乳头,便感到久违的甘甜。这是我最后一次吃到母亲的乳汁,虽然只是一滴。这似乎是一次绝别。当这滴乳汁浸润到我的心田的时候,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我像要舍弃自己的身躯似的,惬意地不管不顾地任其往下沉,往下沉,同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缩小,仿佛要回归到母亲的体内似的。渐渐地,我疲倦地合上眼睛,进入一种无比美妙的类似于死亡的昏睡中。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妙不可言的沉睡就是一种死亡,只是母亲的那滴乳汁,唤醒了我顽强的生命力,让我在滑向永恒的沉睡时又苏醒了过来。正如人们俗话说的那样:我小死了一场。如果那一次真的是死而复生,我便难得地经历了一场死亡的预演。在那场小死中,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沉睡的甜美。现在都能回想起我苏醒过来后的那种快感。只是无法分辨清,那是一种死亡的甜美,还是新生的甜美,或者兼而有之。总之,那是我生命旅程中最离奇也是最美好的体验。今天,事隔多年,在我经历了无数漫长的失眠之夜后,又一次体会到了这样一种类似于死亡的沉睡。
而这次,我又有着怎样的遭际呢?现在我说不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记得我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在黝黑的街道上悠荡,突然又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他在前面的墙角处一闪而过。我急忙奔过去,紧紧盯住他的身影。他似乎有意在躲避着我,抑或是有意在引诱着我,当我赶过去时,他总是又在另一个墙角处消失。每次我只是在一瞬间能看见他的身影。在迷宫一般的街区里,他似乎在跟我玩捉迷藏。这更加刺激起我的好奇心,我咬定他的身影,穷追不舍。就这样,我不知道跟踪了他多长时间,总之,我已被他拖得精疲力竭。当我两眼昏花、双腿几乎无法迈动的时候,他的身影在我面前消失了。此时,我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已走出市区,来到了一片杂草丛生的旷野中。四周漆黑一团,没有任何声音。身后那座忧伤的城市像头巨大的章鱼蛰伏在沉沉的茫茫无际的夜色中,忘记了自身的苦难,正在悄无声息地昏睡。它的上空弥漫着混浊的光雾,像是它所做的迷离的梦境。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似乎也受到了催眠,直觉得头重脚轻,昏昏欲睡。困倦紧紧地缠绕着我,让我动弹不得。我顾不上身置何处,只想倒头便睡。迷蒙中,一种无比渴望的心情催促着我瘫倒在地上,很快使我进入一种无比甘美的酣睡状态。
当晨露把我冻醒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闪现在东方的启明星。我慢慢坐起身,看着身边的荒草丛,不明白自己为何睡在这里。我举目四望,惊讶地发现这是一片荒芜的墓地,几座不很明显的坟头早已无人料理,宛如寡居多年的老女人干瘪的乳房。稀疏的枯草上停留着死去的昆虫,板结的泥土里裸露出一些古旧的陶片……
这一夜,我如一具死尸睡在了墓地,与沉埋多年的那些枯骨睡在了一起,而且睡得很沉,没有任何梦境。
我已经死去了吗?还是一种死亡的预演?
我无从知晓。
凌晨,妻子站在我卧室的门口,背靠着门框,久久地看着我。
“这几天,你都干啥去了?”
“我……”
“你每天天黑出去,凌晨才回来。”
“我……”
“你回来时,一副丧魂失魄、疲惫不堪的样子。而且,蹭得满身是土,还有野地里的荒草棍……”
“我……?”
“你不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
“你得了夜游症……”妻子说。“得了夜游症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的。”
“我……夜游症……”我说,“你知道,我有健忘症……”
“我知道,你有健忘症,但是,你现在又有了夜游症。”
“……”
“我知道,你内心很痛苦!”妻子说,“你清高孤傲,看不惯这世道,特别是那群贪官污吏,他们在你眼里,就是一群苍蝇,一群屎壳郎。结果,你被开除了公职,失去了工作。你说,不与其为伍,这样也好,也落得个干净,而你还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从事写作。结果怎样?你白天醉生梦死,夜里四处游荡……一个字也没见你写。”
“我现在无法静下心来……”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然而,我眼看着你倍受煎熬,却无法把你拯救出来。”
妻子流着泪,为我脱去脏衣。我总是穿不了多久把衣服弄脏,妻子总是很快把衣服洗干净。她是位勤快的爱干净妻子,而我,却像头在泥堂里打滚的脏猪。
“你是位好妻子。”我说着困倦地倒在床上,“这不能怪怨你。”
妻子抱着脏衣服走到门口。
“你休息吧,我给你做饭去。”
房门轻轻地被带上了。
先生,你问怎么称呼我吗?你就叫我1960吧。我就出生在那个世人皆知的“三年困难”时期。据说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十分可怕的饥馑的年代。1960年,饿殍遍野。我的父母为什么把我生在那个年代,我想,这也由不得他们。那年月饿死的人实在太多了,都急着要重新投胎,我父母想拦也是拦不住的。所以说,我是饿死鬼转生的。至于我的前生是怎么饿死的,我就无从知道了。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前生是位大善人,这是阴阳先生给我算出来的。这似乎也决定了我今生的命运:傲视权贵,体恤贫弱。我自己也觉得,我是饿死鬼转生的。因为我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饥饿感。这种感觉一直缠绕着我,让我无法摆脱——我的吃相一直是狼吞虎咽。我无法慢慢地咀嚼食物,无法品尝到食物的美味,我总是本能地囫囵吞咽。我的胃仿佛直接长在我的嘴上,食物在我的嘴里停留的如此之短,我怀疑我的口舌是否有味觉。我就像一条巨蟒,在吞噬着一头大象。即使我的肚子已撑得鼓胀到不能再鼓胀了,但嘴里巴不得还想再多吃些东西。这是一种与身俱来的本能,饿死鬼的本能。先生,不瞒你说,我就是这样一位饕餮之徒。我为自己无法改变的吃相感到悲哀。
你问我的童年吗?那真是不堪回首。我的母亲有极强的生育能力。她一口气生下我们十几个孩子,却又无法看顾好我们。我们忍饥挨饿,没有衣服穿,没有被子盖,就像一堆猪娃哄在一起,吱吱地乱叫。而那被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那也就和猪窝差不多了。我们的“家”是一个烂土窑钵子,由于年深日久,有一半被埋在地下了,和黄土一色,仿佛是浑然天成。要不是在外面露着那个可怜巴巴的破败的小门窗,那还真就像是一堆土梁呢。你看见我们家,就能联想起那些野地里的黄鼠洞。不仅是我们家如此,整个村庄也大都是这些低矮破旧的土窑,远远看去,就像一座荒芜的墓地。说真的,把那村庄称为墓地一点也不过分,当长夜过去,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街头已看不到几个能晃动的人影了。人们一个个像木乃伊一般饿毙在自家的炕上,再也起不来了。
他回过头看着自己。他那犀利的目光穿越时空,在历史的迷雾中寻找着。终于,他看到了那早已随风而逝的童年,他的眼里洇出了泪水。那个孩子赤身裸体,是如此的脏黑廋弱,谁见了都会流下同情的泪水的。
我再次没有被饿死,多亏我母亲的能耐和我自身生命的顽强。在青黄不接的季节,我母亲总能弄来一些食物。什么树皮树叶,榆钱野菜,还有大牲口粪便里未消化掉的食料,老鼠储藏在洞里的粮食等等,都成了我们的盘中餐。偶尔,母亲也会弄到一点点“肉”,为我们打打牙祭。队里的死猪仔,野外的黄鼠,天上的飞禽,都成了我们的狩猎对象。到了夏天,农作物开始抽穗结果的时候,母亲把我们像赶猪似的,都哄赶到野地里去。我们躲过看田人,钻进庄稼地里,啃食那些未熟的玉米棒、谷穗之类的农作物。一进入秋天,我们的日子就相对好过了。每天晚上,参加队里劳动回来,母亲就像一个魔术师,总能从头巾、衣角、鞋袜里抖出许多粮食来。即使如此,我们的兄弟姐妹中,还是有几人死去了。我的一位哥哥,实在无法忍受饥饿,去挖食地下的一种白土,结果撑死了。还有一位弟弟,我母亲刚熬熟一大锅玉米糊,他实在忍不住诱惑,偷勺了一碗,一口灌下肚子去,结果当场被烫死了。其他几个,有的病死,有的饿死,后来存活下来的只剩下三几个人了。
我看见我的弟弟蜷缩在炕上,像得了瘟疫的鸡,在不住地蹬腿,把炕上的破席片蹬出一个大洞后,便不动了。我等了一会,见他还不动,便去推他。他蜷缩在那里,已僵硬得像一具干尸了。我怕母亲回来责骂我,便抱起弟弟的僵尸,走出破窑洞去。弟弟的僵尸是那样的轻,轻得就像是纸扎的人。我把弟弟藏到了草房里去。而我,也躲藏在门背后,不敢出来。
傍晚,母亲参加队里劳动回来后,看不见我们的身影,便焦急地四处寻找。我看见母亲在院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后,最后走进草房,我赶紧捂上耳朵。这时,我还是听到了母亲发出的像野兽一般的嚎叫。
躲在门背后的我,眼里只有恐惧,没有泪水。
“那件衣服呢?”
“哪件衣服?”
正在收拾我房间的妻子,从茶几旁抬起头。
“挂在衣架上的那件呀。”
我指指空落落的衣架。
“我给洗了。”
“那是我拣来的,你怎么给洗了呢?”
“哪不是你穿过的吗?怎么是拣来的?”妻子停下手,直起身来。
“你说什么?是我的?”
“你晚上出门总穿着它,怎么就忘了?”
“真的是我的吗?”
“不是你的,还会是谁的呢?”
“我明明从街上捡来的,怎么会是我的呢?真是怪了。”
“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认识了。总有一天,连你的家,你的老婆都不认识了。”
先生,我有严重的健忘症。昨天做过的事情,今天就记不起来了。但那天夜里我从街上拣回那件衣服的事,是决不会忘记的。因为那件旧衣服伴随着一起车祸,一条人命。所以,我记忆深刻。但我让妻子把那件衣服找出来,左看右看,依稀也觉得我曾有过这么一件衣服。是巧合?还是什么?我被弄糊涂了。而且,夜深人静时我看到的那个神秘出没的人呢?而那个人被车撞了,又是怎么一回事?不,那件事是我亲眼所见,一定是件真事。我的妻子要不记错了,要不在说谎。我把那件衣服重新挂回衣架上,审视着:我一定要找到这件衣服的主人,让我妻子亲眼看看,是谁错了。
那些日子,不论白天晚上,我又在街上寻找那个人,但一无所获。这时候,我怀疑自己是否真得看到过那个人了。那个神秘的人虽没有找到,一天晚上,我却遇到了科学怪人U。他一边匆匆行走,一边手握像机,对着夜空在不停地拍摄着,像是在追踪着一个什么神秘的目标。他朝我所在的方向直奔而来。我站在那里,等着他。他只顾追踪目标,不看路面,一头撞在我的身上。我一把拉住他。
“你在干什么?”
“我在拍摄飞棍呢。”
他还想去追踪目标,却让我拉住不放。
“什么飞棍?我怎么看不见?”
我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夜空。浑浊的夜空只有蚊虫在飞舞,偶尔有蝙蝠划过,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
“飞棍是不明飞行物的一种。”他解释道,不再去追赶了。
“拍摄到了吗?”
“不清楚。”他看看相机,“只有冲洗出照片才能知道。飞棍很难拍到。我经常看到它,却很难拍到。”
“它是一种生物吗?”
“它不是生物,是外星人制造的机器,但像昆虫一样能够灵活快速地飞行。”
“这些飞棍有什么作用吗?”
“可能是外星人用来监控我们人类的。”
“那我们人类的一切活动,外星人都知道了?”
“地球是外星人的试验场。外星人对待人类,就像我们对待试验室里的小白鼠。”
“那外星人不就成了我们的上帝了吗?”
“你这个联想很新颖,值得探索。”
我们来到繁华的夜市,在一个露天小吃摊坐下来。
“你经常一个人夜间出来吗?”
“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出来观察夜空。”
“你都去哪里?”
“有时到野外,有时就在街头。你问这些干什么?”
“前些日子夜深人静时,我经常看到一个神秘的人在出没……你有没有遇到过那个人?”
“我遇到过流浪汉、捡破烂的、小偷与警察、还有偷情者……就是没遇到过你说得那个人。”
“可是……”
“对不起,不陪你坐了。”
他像是又发现了什么,急忙起身而去,那鬼魅般飘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对面幽暗的小巷里去了。
这位我称之为U的科学怪人来无踪,去无影,是如此神秘!他从来不告诉我,他叫什么,家住哪里。我与他几次见面都是邂逅于街头上。而每次也都是这样匆匆来,又匆匆去。难道每一位搞科学研究的人,都这样离奇古怪吗?
我独自坐在那里,正琢磨着这位科学怪人U,觉得有人在注视着我。
果然,我一抬起头,碰到一双苍老的眼睛。那个捡破烂的老妇人站在我面前,正专注地凝视着我。那沉静的眼睛里有一种苦苦探寻的神情,有一种悠久的然而是深埋心底的渴望,而在瞳孔深处似乎还闪耀着青春时代的记忆的火花。一刹那,我发现那双眼睛很美,只是被堆砌在脸上的苍老皱褶遮掩住了。同时,我感到那眼神十分熟悉,好像经常在身边看到过似的。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惊讶。她见我在看她,赶紧把目光向下移动,落到我的饭碗上,同时,那张干瘪而多皱的嘴唇开始蠕动着。我向店老板招招手。
“她喜欢吃什么,给她来一份。”
“你真是个大善人。”
店老板很快把一份打好包的饭菜拿出来,递给老妇人。
“这是这位好心的客人送给你的。拿回去吃吧。”
老妇人接过饭菜包,嘴里不知在嘀咕着什么。临走,还把我桌上的小半瓶白酒掳去了。
“这位老人以乞讨为生吗?”
“还捡破烂。”店老板收拾着桌子。“别看现在这个样子,据老年人讲,年轻时可是一表人才。她不是这里的人,她的家乡在千里之外。据说在新婚之夜,她的男人跟着抗日的部队走了,就再没有回来。”
“那后来呢?”
“她先是在家里等,等不到,就出外寻找,找到这座城里,就定居下来,不到别处了。”
“找到了没有?”
“好像没有找到。”
“她没有子女吗?”
“听说儿子早死了。只有一个孙子,是个混混,从来不管她。”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情景:崭新的洞房渐变成破旧的小屋,花枝招展的新娘渐变成孤独的老妪,几十年风霜雨雪,一个死守在门口变而不变的身影,苦苦等待着意中人的归来。真是千古绝唱!
我抬头再看那老人,她肩抗着脏黑的蛇皮袋,拄着拐杖,已消失在夜幕中。
这个人真怪。他说我是怪人,我看他比我更怪。他总是对人刨根问底,穷追不舍,刺探别人内心的隐秘。他本能地用探究的眼光看着你,让你感到浑身不自在。他那犀利的目光,仿佛能剥掉你的外衣,让你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似的。说实在的,我不喜欢他这个人,一看见他就想躲。可是,他在某些方面却有着超乎常人的魅力。他并不帅气,却能吸引住众多的女孩。他既是一个苦行僧,又是一个多情种。他那忧郁的眼神能打动所有的人,我想,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不禁要问: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如此忧伤?他的内心里承载着人世多少苦难?……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内心里就下意识地闪过这些问题。这使我注意起他这个人来。
据我观察,他是一个窥视者。他与这个世俗社会格格不入,他生活在这个世界却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似乎来自另一个我们未知的世界,他从那个我们未知的世界过来时肩负着一个使命——窥视——他只带着一双眼睛来到这个人世的。
在寂静无人的夜里,我多次看见他在街头游荡。有几次我悄悄地跟在他身后,想知道他要干什么。开始,他像一俱无魂的僵尸,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大街小巷,就像人还没有睡醒便上路一样。我想,他一定是得了梦游症。他拐进一条漆黑的小巷里,那里到处是拥挤在一起的低矮破旧的小平房。他总喜欢往那里去,那是草根一族,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一群人。有时他会走进没有院门的大杂院里,这些大杂院,大都住着从农村进城打工或做小买卖的外来户。此时,夜深人静,人们大都睡去,院子里漆黑一片,有的屋里静谧,有的传出如雷的鼾声。此时的他,像个幽灵静无声息地在院子里游走。有时,他停下步,把耳朵贴在一户人家的门上倾听。一个女人伤心地抽泣着:“你爹他不要我们了……”他听了一会儿,走出院子,想像着这个被抛弃的可怜的女人,内心为之战栗。小巷越走越窄,两边的小屋里不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老人的梦呓声、夫妻的窃窃私语声。有一户突然亮起来灯,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像个影子似的伏在人家的窗洞上窥视。突然,他惊异地张大了眼:他看到了什么,让他如此震惊?不得而知。总之,他被屋里发生的事情深深地震慑住了,他像只壁虎紧紧地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敛声屏气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屋里的灯再次关掉,才惊慌地快速离开。他来到街上,站立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他加快脚步往前走,来到一处古旧的砖瓦大院前。他停下步,左右看看,后走上前,举手拍响沉静的大门。过了会,那门慢慢打开一条缝隙,这时,轮到我震惊了——我看到在里面开门的是一个能够幻化的魅影,亦如蒲松龄笔下的那些女鬼。那魅影是如此地婀娜多姿,摄人魂魄,任何一个男子遇到她都难已逃脱。他似乎并未知晓,还蒙在鼓里。那魅影对他露出一个迷人的浅笑,浅笑里蕴藏着常人难有的魅力。那魅力有一种超凡脱俗般的高傲、冰清玉洁般的冷艳、和对世人的蔑视与嘲讽。此时的他毫无觉察,似乎又变成一俱无魂的僵尸,一侧身闪了进去……
夜晚,雨后破旧的街道泥泞不堪,到处积存着小水坑,在幽暗中闪着诡异的亮光。街道两旁低矮的门檐下,还在缓慢地往下掉着水滴,在远处光影的照射下划出一道道银色的线。院门两侧的老墙上,被雨水打湿的地方黑乎乎的,犹如靠壁而立、忠心守候的仆从的身影。你跳过一个小水坑,踏上低矮的已磨损得十分光滑的石阶,便站在那座古旧的院门里。在通过门檐下时,几滴雨水掉进你的衣领和衣背上,让你感到一种很不舒适的冷意。此时,在雨水搅起的泥土陈腐的气味里,你嗅到了一缕淡淡的艾草的芳香。这种芳香如此清幽,让你深吸了几口。你抬头寻觅,看到两扇对开的陈旧斑驳的木门上,各贴着一道用油彩纸折叠成的崭新的彩符,每道符下面贴压着一绺灰色的艾草。这时你才意识到,中秋节已经来临。
你准备敲门时,发现院门没有关上。她知道我要来便虚门而待吗?你推门而入,看到上屋亮着柔和的灯光。这灯光曾给人多少温馨的回忆啊!你欣喜地带上门,轻步走过院子里古旧破损的砖道,来到堂门口。你驻足静听了一会儿,屋子里异常寂静,没有任何响动。她在干什么呢?为了给她一个惊喜,你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一进入她的房间,你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了——在摆放婴儿床的地方,一位白发苍苍的古稀老人,坐在一把旧式安乐椅里,正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你。
“我知道你会来的。”
老人的嘴唇难以觉察地蠕动了一下。你听到的这句似乎用假嗓子说出的话,直觉得不是这位古稀老人的口里发出的,倒像是他背后躲着一个人,像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双簧戏。
“随便坐吧。”
你从惊愕中缓过神来,顺从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你四下望望,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屋子里只有这位老人。让你感到不解的是,那个地方似乎不曾摆放过婴儿床,仿佛一直摆放着这把安乐椅,这位老人一直就坐在那里,坐了许多年似的。她哪去了?那位婴儿呢?这位老人又是她什么人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人一直在看着你,“你在想,我是她什么人。告诉你吧,我是她的老爷爷。”
“我怎么没有见过您?”
“是吗?”老人诡异一笑,“我可是见过你多次了。”
“我是来过几次。”你疑惑地说,“只是看见您在的那个地放,摆着一个婴儿床,里面坐着一个孩子。”
“孩子?不可能。”老人自信地说,“我一直就坐在这里,已经好多年了。”
“您说什么?”你大吃一惊。“您一直就坐在这里?”
“是啊。”老人点点头,陷入沉思。“我隐居在这里,已有六十多年了。”
“可是,她对我说,她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了,只一个人住在这里。”
“那是她对你还不太放心,不愿告诉你真情。”
“那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孩子?她没有孩子,只有我这一个老爷爷。”
“那就怪了。我明明看见她有孩子的。”
“她一直单身,从未嫁过人,怎么会有孩子呢?”
“不对。她说她的男人死于一场车祸,留下一个孩子。”
“也许你说的是另外一个人,我孙女她还是黄花闺女呢。”
“您把我弄糊涂了……”
“你糊涂,我可不糊涂。年轻人,我早已知道你是谁了。”
“您知道我?”
“我不仅知道你,还知道你的家庭……你岳父大人还好吗?”
“您还认识我岳父?”
“岂止是认识!”老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他现在怎么样?”
“他患有老年痴呆症,已分不清现在与过去了。”
“他经常回忆过去吗?”
“是啊,他常常感到一种莫明的恐惧,不知道死后往哪儿埋……”
老人一仰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在颤抖。这笑声似乎很耳熟,但你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听到过。这笑声令人心里发毛。
“原来他也有今天!”
老人幸灾乐祸地说。你弄不清这老人的来历与背景,感到一阵害怕。
“有机会我会去拜访他的,”老人仍用假嗓子说。“我们已有六十年没见面了。”你想转移话题。
“她人呢?”
“谁?”
“您……孙女。”
“她外出办事,好几天没有回来了。”
“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不清楚。我已几十年没有走出这个家门了。我连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了。我只能坐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那好吧,我改天再来。”
你起身告辞,想近快离开此地。老人仍坐在那里没动,那狡黠的目光一直在盯视着你,显露着嘲弄的意味。
“年轻人,欢迎你常来。关于我和你岳父的故事,我会给你讲很多……”
那件衣服就静静地挂在衣架上。有一天,当我睡着的时候,我觉察到它像一个有生命的活物,自己离开衣架,在屋里四处游荡。它像穿在一个隐形人的身上,悬在离地一米多高的半空或快或慢地移动着,到处翻寻着我的东西。他拿起我的刮胡刀,试着刮脸,我们却看不见他的脸。他来到我的书橱前,浏览着书目,并抽出几本书,翻看着,我们却看不见他的手。他坐在我的写字台前,翻看着我的手稿,我们却看不见他的身子。除了那件上衣能看得真切以外,其他部位仿佛都是幻影,但我们能明白无误地知道他的存在,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我想起来阻止,却动弹不得。我想喊住,却又发不出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动我的东西。他看着我的手稿,有时会心一笑,有时摇摇头,还拿起放在一边的笔,给我改动,这时我有些火了,冲着它大声喊叫,却还是发不出声来,我急得翻来滚去,两腿胡乱踢蹬,两手拚命狂抓……
“你怎么了?”
我听见有人在对我说,同时感觉到有双手在摇晃我的肩头。我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见妻子站在我面前。
“吓死我了。我在厨房里,都能听到你在睡梦中的喊叫。”
我顾不上妻子的问话,赶紧向衣架看去。那件衣服,仍静静地挂在那里。妻子把窗帘徐徐拉开。一束强烈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投射在那件衣服上。那件衣服仿佛正在上演一出舞台剧。
“你又做什么噩梦了?”
“没什么。”
我懒洋洋地坐起身。我不想告诉妻子这些发生在家里的怪异事情,怕她心里产生恐惧,一个人不敢留在家里。她是一个良善软弱的女子,纯净得近似一个不谙世事未经风雨的少女。
“我得去我妈家一趟,把我妈接来住几天。”
“又怎么了?”
“和我爹闹别扭呗。”
“都那么大年纪了,还闹什么别扭。”
“都怨我爹,一个老糊涂!你提前妻干什么。”
“怎么,你爹有过前妻?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爹在老家,曾娶过一房妻。后参加革命,休掉前妻,又娶了我妈这位‘革命同志’。这几天,不知又扭住哪根筋了,不再说‘我往哪儿埋呢?’,而是一再说‘我要找桃花去!’,他的前妻叫桃花。所以,我妈就生气了,嚷着要闹离婚呢。我只好把我妈接过来住几天,让她消消气。”
“你爹这是良心发现……”
“什么良心发现,是老年痴呆症在作怪。”
“那桃花还在吗?”
“听说她在家乡独守空房好多年,一直没有等着我爹。终于有一天,她无法等下去,便离开了村庄,踏上寻夫之路。结果一去无音讯。”
“也是一位痴情女哟。”
“是啊,女人的命,就是苦。可怜天下女人心啊!不跟你废话了,我的走了。饭已做好了,留在厨房,什么时候饥了,就去吃。如果冷了,就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小心把肚子吃坏了。唉,我这辈子,看来就是伺候人的命了。”
妻子匆匆出去。
我又躺下,却睡不着,呆想着。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你的前生,你是我的来世。你我是同一块三生石上的旧精魂。我知道,你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想知道你的前生是个什么人,日子过的怎么样,什么原因去逝的,是儿孙围在身边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呢,还是孤苦一人惨死他乡的呢……然而,我在忘川前喝下的那碗孟婆汤,可不是当今市面上到处充斥着的伪劣产品,那是货真价实的迷魂汤,让你把你的前世——也就是我的坎坷经历忘得一干二净,所有的恩怨情仇作了个彻底了断,一丝一毫、一点一滴都无法回想起来,只有在无意识的梦境里偶尔显露一些蛛丝马迹般的暗示而已。不错,那位白发长髯、一副仙风道骨的老者为你的卜算十分精准,你的前生——我——确实是一位大善人,他为人不仅开明善良,曾经还坐拥金山,富甲一方。他在乡下拥有庞大的田产,在山区拥有几座矿业,在城内拥有商号。他虽是富豪,却生活简朴,常身着布衣,口食淡饭,轻装简行。他为人正派,热爱公义事业,为公为民,出手大方,多地投资兴建学舍庙堂,常常抛洒善款接济贫寒。他原以为,不仅他自己,就连他子孙后代,都会衣食无忧,过上安康幸福的生活的。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先是日本入侵,他捐献大批财物,支持抗战;继而国共内战,产业损失大半;后蒋介石败走台湾,共产党掌握政权,他的所有财产全部没收,归为国有。他本想,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了也罢,只要人健在,能安康地活着就好。就这样一个最低的生存愿望,也未能实现。
那些日子,他像一只受惊吓的兔子,恐慌地躲在城里自家的宅院,闭门不出。透过门缝,他颤颤惊惊地看着街头上演的一幕幕闹剧:先是彩旗飘扬,人们拥上街头,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欢庆胜利;继而红旗乱舞,游行的队伍高举拳头,口号声声,充满杀气;接着标语横飞,人们凶神恶煞一般扭绑着另一些曾是有头有脸的人在街上游斗……看到这里,他坐卧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终于有一天,一群面目狰狞的人砸开他的大门,将他揪到街头上去。他被用同样的方式,头上戴着高纸帽,脖子上挂着大牌子,被两人从后扭着手臂,低头弯腰行走在街上游斗,身后跟着一队高喊口号的队伍,街道两边站满了看客。他被游斗一番,赶出家门,发派到乡下老家。老家宅院早已被几户村民占有,他带着一家老小只能寄居在村头一处破败的窑洞里。
回到老家,他时不时还被批斗。他不能理解的是,批斗他最狠的人,都是他曾经接济过的人。这些人像是中了邪似的,一个个原本老实巴脚、迟钝木讷的样子,突然间变得凶神恶煞一般,动不动对他这位“恶霸地主”揪发扭臂,拳打脚踢。他的老婆经受不住这样的羞辱,悬梁自缢,留下他和孩子们苟活于世。他每天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天还没亮,他必须起来清扫大街,当村民们出工的时候,他不是被安排去掏大粪,就是去砖窑背砖坯,或被派遣到工地搬石头。他干活最苦最累,工分却最低。他唯唯诺诺,逆来顺受,不敢吭一声。一家人过着衣不遮体、食不裹腹、受尽凌辱的日子。此时的他,在这样一个拥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泱泱大国里再看不见一个人影了,满目所见,尽是妖魔鬼怪,血口大张。当你即将出生而我即将死去的1960年,神州大地饿殍遍野,哭嚎声如同夏日池塘里的蛙鸣,此起彼伏,响彻天宇。他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饿毙,像枯柴堆放在地上。他一个个抱起他们,走出门口。街上没有人影,横躺顺卧着几具尸骨,有野狗在尸骨间游荡。人家的屋顶墙头上,黑压压落满食腐的乌鸦。他摇晃着走出村庄,拼出全身力气挖坑将孩子们掩埋。怕野狗刨食,他还在上面放上几块大石头。他干妥这一切后,慢慢直起身。一阵微风吹来,差一点把他吹倒。此时,他想起自己已有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感到自己的肚腹紧贴脊骨,胃畏缩得只有指肚头一点大了。饿到极至,他似乎没再有饥饿感了。他环顾四周,身边再没有亲人的身影了。他们都已入土为安,只留下独自一人在世上飘零。这样也好,他对自己说,我再不需要为他们牵挂了。他回转身,挪动着脚步,缓缓向村里走去。现在,他只想回家,休息一会。他望着自家的门口,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他的双腿变得异常沉重,举步维艰。他的身后不远处开始有野狗跟踪,他的头顶上空开始有乌鸦盘旋,而这一切,他似乎都未察觉。他一心只想着回家,回到那个虽然冰冷但还能竭息的家。此时的家门,虽然并不遥远,但他却迟迟未能到达。在他眼前,他的家似乎随同村庄一起在移动,在退缩,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永远走不到家门口了。他的脚像是被粘在了地上,再无法抬起来了。他站在那里,悲凉地看着遥不可即的家门,看着空寂荒凉的村庄。此时,他发现整个村庄像头怪兽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抖动了几下身子,缓缓地向后遁去。他想抓住村庄,捉回自己的家,不让它遛走,但他的手臂没有那么长。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破旧的窑洞随同村庄一起消失在天边了。
他倒在荒芜的大地上,像具风干了的蜥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很快,饥饿的野狗围上他撕咬,成群的乌鸦铺天盖地而来。没多时,地上只剩下一堆白骨……
这就是你的前生我的现世——一个大善人的凄惨结局。曾经坐拥金山、富甲一方的我,历经多年战乱侥幸存活,却在共党统治下的新中国受尽凌辱,最后家破人亡,饿毙乡野。
今日我向你泄露天机,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一个真实的过去,牢记历史的教训,不要走回头路。好了,我的故事已讲完,你的故事却在进行中,但愿你能看清方向,走好自己的人生路。不再啰嗦了,就此道别。再见!
我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那一代人。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最幸福的一代。我们有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生活在充满阳光雨露的社会主义社会里。我们每天高唱着革命歌曲,捧读着革命书籍,受着革命教育,是何等幸福!在我们以外的世界,是个黑暗的世界,那里的广大劳动人民受资本家的剥削和压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要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解放全世界的劳苦大众。我们肩负着光荣的使命:扫除一切害人虫,让红旗插满全球,高高飘扬……
先生,我是受着这样的教育、最初也是怀着这样的信念走上人生之路的。那时我是多么的天真幼稚,认为社会主义制度无比优越,坚信共产主义一定能实现。然而,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最后导致文化大革命。多少年过去了,结果我们依然是确衣少食,生活匮乏,文化落后,科技落伍,信息蔽塞,只是被虚幻的理想所迷惑。
好了,改革开放了,不搞运动了,回到经济建设轨道上来了,不过也只是摸着石头过河,说什么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盲目追求经济发展,结果又导致资源遭到掠夺性开采,环境遭到严重破坏,官商勾结中饱私囊,工人农民遭受盘剥,导致两极分化愈演愈烈,群体事件不断发生……原来共产党并不伟光正,而是把一个好端端的中国拖入到一个黑暗的深渊里——中共的谎言就此破灭。
现在的问题是:中共仍牢牢把持着政权,用手中的枪杆与笔杆维护其摇摇欲坠的腐朽统治。
我们该怎么办?这是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应思考的问题。
为了解开心中的谜团,我再一次去登门拜访那位画家。这一次他未让我久等,很快开了门。
“我知道你会来的。请进吧。”
“打搅了。”
我走了进去。屋子里和原来一样乱,似乎比原来更加逼仄了。地上桌椅上到处散乱地摆放着画框颜料等物,靠墙壁的地方,堆放的东西几乎顶住了天花板,就连墙壁也到处涂抹得五颜六色。整个居室成了画板颜料画盘画笔的天地,人快无立足之地了。
“最近有什么大作?”
“刚完成一部作品,正想和人聊聊。来,别处没地了,我们就席地而坐吧。上次你来,我正进入创作状态,没顾上和你多说话,今天我们敞开心扉,好好地聊聊。”
他用画盘端来一些猪头肉、腐干、花生米之类下酒菜,另一只手用指缝夹来四瓶啤酒,放在五颜六色的地板上。我赶紧接住酒瓶。
“呵,你真了不起。”
“一个人独自生活,逼出来的。”
他又找来两个蒲团,我们席地而坐。我拿起一只酒瓶。
“起子呢?”
“我来开。”
他接过酒瓶,用手掌一拍瓶底,噗地一声,瓶盖飞了出去。
“哇,你还真有一套。”
“生活所迫,炼出来的。拿着。”
我接过酒瓶。他用同样的方法又开启了一瓶。
“来,干!”
我们用瓶颈交叉一碰,举瓶喝起来。
“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你有话想问,就问吧。我今天都对你掏出来。”
“你一直是单身吗?”
“一直单身。”
“没有成过家?”
“没有。”
“你画中的那位女神,她是……”
“她曾经是我的模特,也是我的恋人。”
“你们为什么没走到一起?”
“一言难尽。她在我的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我不愿亵渎她。”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分手了。”
“为什么?”
“我觉得她是位仙人,而我是这个世界的俗物,不配与她结合。”
“可她有个孩子。”
“孩子?不可能。我们纯粹是柏拉图式的恋爱,她不可能有孩子的。”
“我见过她。她确实有个孩子。”
“你见过她?那就更不对了,她早已不在了。”
“什么?你说她不在了?”
“是的。多年前,她的老屋被拆迁,她被埋在里面了。”
“这就怪了。”
“你说什么?”
“我再能看看你的画作吗?”
“可以。”
我们手里拿着酒瓶,起身来到他的画室。我又一次看到画布上的她。没错,就是她。
“你可以肯定,她被埋在老屋里吗?”
“是的。一天夜里,老屋被强拆,她被压在里面了。”
“她家是不是一座旧式老院。”
“是的,那是一处大户人家的旧宅。”
“不可能,我曾去过那院子,而且还看见过她,她一直就住在那里,活得好好的。”
“也许,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这个世界,相似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有意把话题支开,“你来看,这是我最新创作的几幅作品。”
他放下那幅名为《神女》的画作,拿起其中一幅。这是一幅那位捡破烂老太的肖像画,他借用立体派手法,但比毕加索走得更远,她的那张脸就像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地貌,那双凝视你的焦灼的眼睛宛如土崖上的老洞穴,两道眉毛是落在洞穴上方的一群乌鸦,洞穴下边拖挂着白色的鸟屎,像是流出的两股老泪。鼻梁是光秃秃的山脊,那张嘴却是山脊下一条早已干涸的河床,整张画看上去既是荒凉贫脊、广袤古老的大地,又是一张饱受沧桑、苦难深重的脸。这幅画名为《我们的母亲》。我凝视着这幅,久久不能言语。过了好长时间,我才说出一句:
“画得太好了。”
“再看这幅。”
他又拿起一幅。这张画画得似乎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食人龙,但你定睛细看,便会发现那条龙是由排成长队的蛤蟆组成的,每只蛤蟆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只看上面,从不看下面。从龙头到龙尾,除了最前的那位张着血盆大口正在吞噬如蚁的人类外,其余后面的蛤蟆都伸出长长的舌头,津津有味地舔着前面那只的庇股,似乎嘴里还在嘟哝着:“真香!”。而大地上旱涝成灾,生灵涂炭。这幅画名为《大红龙》。我感叹道:
“妙!真是太形象了!典型的官场现形记。”
“你再看这幅。”
他把我带到一幅靠墙而立的新作前。这是一幅很大的作品,几乎占满了整个墙壁。我看不明白上面画得是什么,它既像是一座高楼耸立、车水马龙的城市,更像是一座碑石林立、幽灵出没的墓地,两者浑然一体,难已分清。你看着这样的画,仿佛同时能听到城市的喧嚣和鬼魂的嚎叫。
“真是稀世之作。这幅画叫什么?”
“还没有想好名字呢,你给起一个吧。”
“城市,是我们活着时的居住之所;墓地,是我们死后的归属之处,它既像座城市,又像座墓地,那就叫《故乡》吧。”
“好!正中我意。”
他顺手拿起搁在旁边的画笔,飞快地在画作上龙走蛇窜一气,顿时画面上出现一条干枯的九曲十八湾的河道。我定睛细看,才品出那正是草书“故乡”二字。
“哇,真是神来之笔!”
他退后几步,审视着这幅画。
“这下便完美了。”
“啊!你的作品将永垂青史!”
“青史?”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一堆垃圾而已。”
“垃圾?算了吧,以我看,世上从未有过这样奇绝的作品呢。你是一位伟大的画家。”
他放下画笔,脸上的苦笑变得浓重起来。
“我们生不逢时。”他看着自己的作品说。
“不要紧。把你这些作品保存好,总有一天,它们会见到阳光,会被世人所敬仰。这样的稀世珍品,岂能不存于世?”
“稀世珍品?”他的目光移开画作,投向窗外梦幻一般的天空,咏出一首古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渧下。”
我看见他的眼里有微弱的泪光闪现。
“不要那么悲观,你会有出头之日的。”
“这是宿命。”他回过头,用一种肃穆而深奥的眼神看着我。这种目光,似乎能穿透你的身体与灵魂。
我不再作声。
他举瓶与我相碰。
“来,我们还是喝酒吧。”
我们把瓶中的酒一仰而尽。他站到他的画作前,不无爱恋地浏览一边。后回过头,用一种晓示的目光看着我。
“你终将会看到,我的这些被画藏身于瓦砾堆下……”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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