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寻父之旅(长篇小说·续完)
◎
吴润生
1989年——1999年
人性丑恶!生命顽强!
1
黄海水一天比一天浑浊,预示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
海花已经听到天气预报,把快艇开进码头拴牢,避免风暴袭击,确保安全。
海花站在甲板上眺望——她不是朝东眺望,那是风暴的方向,对大自然的风暴,她不怎么关心;她日日夜夜朝西眺望,那是北京,正在酝酿一场政治风暴,更让他牵场挂肚。
她不由想起去年的暑假——
放暑假的第一天,陆士银按照信中所约,骑着一辆八九成新的自行车来到观音村的海边,在海滩上把车子架好架牢,迎着早在岸边等待的海花奔过去,纵身一跃,上了快艇——
海花笑问:怎么,发财啦?买新自行车了?
哪里哪里,借的。不是想快点赶到你身边嘛!
坐吧!
陆士银一屁股坐在快艇前甲板上,身子顺势往后一仰,双腿往前一伸,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十分惬意地躺在快艇的前甲板上了。口中轻轻哼唱起一首流行歌曲,竟然还随口改动了歌词:
海风轻轻地吹
海浪轻轻地摇
陆士银快要睡着了……
海花“卟吱”笑了:人家唱的是“海军战士”,你是海军吗?
陆士银没接这个茬,继续说自己的:这儿真安静啊!北京闹得慌!恨不得提前回来,躺在你身边休息呢!
闹什么呀?
咦——你没看报纸、电视吗?
报纸没订,电视机没有。
噢——那我告诉你,闹什么清除精神污染,什么西单墙,还有什么民主运动——反正名堂不少,具体的我说不清,更说不准。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从来不参加。
你对政治不感前面,为什么要加入共青团?
那不是读高中的时候嘛。团支部说我家庭出身贫农,学习好,人又老实。叫我写入团申请,我写了,他们批了。再说嘛——陆士银神秘地一笑……
海花不屈不饶:再说什么呀?说清楚呀!
再说……再说……你不也清楚嘛……
我清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海花像调皮的小姑娘。
再说——那我就说啦?
说吧!说吧!我不会吃掉你!
我入团也是为了能和你亲近嘛!
为什么入了团就能和我亲近?你不怕丧失团员的政治立场吗?
没有入团,和你亲近,闲话太多,什么“早恋”啦,还有什么“好逑”啦……
入了团,人家就不说了吗?
她们再说,我有了挡战牌——团组织不是要求团员教育、帮助、团结后进青年一道前进吗?海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难道不应该教育、帮助、团结吗?
这么说,在你眼里,我是落后青年了?
不是借口嘛!
哎——士银。我听说,那位团支部书记,早就看中你了!甚至放言,海花是“三妹子”,她可以称“四妹子”,陆士银眼界那么高?只看得中“三妹子”,就看不起“四妹子”?从来不愿意正视我一眼!
哪里会呢,人家是女政治家,哪里会看中我这个老土冒呢?最近听说,她高中落榜没几年,已经当官了,当上了她们那个乡的妇联主任喽!
是吗?那你何不跟她去当官呢?
我对政治,对官场,一窍不通,毫无兴趣。父母从小就教育我——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一招鲜,吃遍天。我的理想是当工程师,现在只剩下一步之遥了,会跟她去当官吗?
哎——士银,我可要提醒你,你不关心政治,政治很可能关心你噢!
怎么会呢?我家世世代代、祖祖辈辈,没有一个当官的,政治关心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他们关心的?你放心,我是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读眼前书!北京随它怎么闹,我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或者工作,或者读研,坚定不移地走科学兴国之路!
这样,我就彻底放心了。
你放心,你彻底放心,我决不会和政治牵连起来!毕业后,不管读研,不管工作,我们都准备结婚。过了25岁,符合国家晚婚规定了。
嗯——我听你安排……
真是心心相印,千言万语说不尽——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显露出些微的星光。海花在陆士银的身旁蹲下,主动伸出左手,牵住陆士银的左手,用自己的右手掌在陆士银的左臂上轻轻地摩挲——这是他们表示亲热的习惯举动——多年来,他俩从来没有拥抱过,更没有接过吻,这就是他们最亲热的举动——她一边摩挲一边试探着问:天已经这么晚了,不回去了吧?
不不不——被乡亲们看见了,对你不好!
我们不回村好了,就在快艇上休息……
不不不——传出去,对你更不好!
陆士银猛地拗起身子:我该走了,骑车技术不高明,要个把小时才能到家呢!
那就早点走吧——明天还来吗?
来呀!暑假期间我天天来,跟你学习开快艇呢,怎么样,愿意收我这个徒弟吗?
未来工程师先生,请不要拿我开心啊!不过,你来,我欢迎!保证三天之内把你教会!
是吗?那我学会了就不来了!
啊呀!我上当了!你如果学会就不来了,那我三十天、三百天都不教会你!
师傅真狠心噢!
陆士银去年暑假结束离开观音村,寒假因为实习,没有回家。从暑假到寒假,他俩一直保持着通信和电话联系。可最近已经有二三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接到他的电话了。不错,他多次表示对政治不感兴趣,可他毕竟是共青团员啊,毕竟是贫农的儿子啊!那天她开玩笑说:你不关心政治,政治要关心你——这句玩笑话,难道不幸而言中了?
自从得不到士银的信息,从来不关心政治的海花,开始密切关注北京的形势了,装在家里的那只小喇叭,每天五六次播送新闻——不管是吃饭,不管是洗衣,不管是做家务,不管是睡觉,只要回到家中,她都要竖起耳朵听新闻节目,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不放过。听了,想了,决不评判谁对谁错,决不评判孰是孰非。她日夜企盼着士银的来信或电话,得到“平安”两个字就足够了。
北京的形势似乎越来越紧张,陆士银仍然杳无音信——海花开始吃饭不香、睡觉不熟,驾驶快艇出海,无精打采,心神不定,有几次差点撞上渔轮,发生重大事故。
海奶清楚海花心里想什么,不好挑明安慰她,只是不停地提醒:花呀,身体要紧啊!你的身子本来单薄,一定要吃好饭睡好觉,不能把身子弄垮。什么难事都会过去的。相信苍天有眼,相信菩萨保佑!
海花强忍泪水答应海奶。
2
熬到六月上旬,陆士银的任何消息没有传来,镇压反革命动乱的新闻从小喇叭里传出来了——海花听到这个消息,惊得从板凳上倒下来了,手中的饭碗滑落到地上,摔成碎片,她全然不知,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半天没动弹。
冥冥之中,海花似预感到,最近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东边的暴风快要来了,西边的骤雨还会久吗?至于将发生什么大事,她说不清,只觉得很可能与陆士银有关。决定不回老屋去睡觉了,整夜躺在快艇的甲板上,仰望着黑漆漆的夜空,等待着大事降临,企盼着陆士银突然出现……
大约是第五个夜晚,好几夜没合眼,太累了,刚在甲板上躺下,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惊醒,她迅速拗起身子,轻声问:谁?
我——陆士银。你是海花吗?
是。
就你一个人吗?
是。
请不要说话了!
海花点头……
没有灯光,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见一个身影爬上甲板,一个翻身滚进仓中——海花打开电池灯一照,“啊”一声惊叫起来,陆士银慌忙伸手捂往她张开的嘴巴:快把灯关了!
开灯的瞬间海花已经看见了,陆士银满身汗水泥浆,满脸伤痕累累,从未见过心爱的人如此模样,怎么能不惊叫呢?
你你你——你这是怎么啦?为了缓和气氛,让士银心情放松,海花开了句玩笑:是赴宴斗鸠山,遭严刑拷打啦?
黑暗中,陆士银苦笑:哪来的李玉和,哪来的斗鸠山啊!
那你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唉——
我一时也说不清。
你不是说过,自己从来不关心政治,这回怎么卷入政治漩涡的?
我甚至怀疑自己这几个月是不是生活在梦中?
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写封信?或者发个电报、打个电话?提前告知我一声,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啊!说不定,我还能为你出点主意呢!——海花的语气中带着埋怨和责备。
唉——陆士银又一声长叹,他实在说不清,自己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反革命暴乱分子、骨干分子?
寒假之前,他写了一封长信告诉海花,因为毕业实习选在北京的一家建筑设计院,想通过实习留下好印象,今年春节不回家了。实习结束之后,关起门来写实习小结,并准备毕业论文。这时候,突然传来下台的总书记胡耀邦病逝的噩耗,陆士银仍然无动于衷,继续埋头于小结和论文之中。他实实在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室友们坐不住了,纷纷离开校园涌向天安门广场,送花圈、听演讲、看热闹、传消息。寝室里只剩下陆士银一个人,全班包括陆士银在内,不到十个人坚持准备毕业论文和论文答辩。外出的同学每次回校都要讽刺陆士银是书呆子,劝他走出小课堂,走进大社会,关心中国的命运,关心中华民族的前途,和他们一道,投身新的“五·四”运动,新的“一二·九”运动。——
对于这些人的政治说教,陆士银不胜其烦,一直以沉默来对抗。这些政治说教并没有因沉默而停止,陆士银终于忍耐不下去,一下子爆发出来了:哎——哥儿们!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们对政治有兴趣,尽管搞你们的政治去,我们决不干涉。抗日战争时期,有一句名言:倘大的华北,安放不下一
张平静的书桌。今日倘大的清华园,难道安不下我的一张书桌么?
这拨哥们打发走了,学校团委和学生会的干部又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了,见面总要先表彰陆士银坚定的政治立场,坚强的斗争精神,动员他参加保卫共产党保卫邓小平“红色大联盟”,到天安门广场去,和别有用心的人进行面对面的大辩论。陆士银仍然不予理会,不屑一顾。暗中骂了一句:真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那些对政治有兴趣的同学,等到搞累了,搞腻了,自然会回校上课。辩什么呢,论什么呢!
那些团委和学生会的干部继续给陆士银上纲上线:你是共青团员,是贫农的儿子。贫下中农翻身解放靠的是共产党,你考进清华读书,享受的是邓小平改革开放的成果,现在坏分子要推翻共产党,要打倒邓小平,你不挺身而出,保卫党,保卫小平同志,就是丧失共青团员的政治立场,丧失贫下中农的革命精神,要犯大错误!到时后悔莫及!
陆士银又急又气,竟和这些干部辩论起来了:共产党不是人民的大救星吗?邓小平不是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吗?谁要推翻共产党?谁要打倒邓小平?天安门集会的那些同学,不都是我们的哥儿,他们为什么要推翻共产党?他们为什么要打倒邓小平?说不通嘛!真正的大救星,真正的总设计师,少数几个坏人也打不倒嘛,还要我们保卫什么!
头头威胁道:陆士银你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
陆士银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冲口说出了上次对哥儿们讲过的那些话:请你们饶饶我好吗?倘大的清华园,难道不能安放我陆士银一张平静的书桌吗?
陆士银怎么都不会想到,他的回话已经上了校团委和学生会的黑名单。
陆士银的心情被搅得一团糟,一天比一天糟。实习小结做得不满意,毕业论文半途而废,气得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懒得给海花写信打电话,一点心情都没有!
亲姑父突然出现在他的床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慌忙拗起身子问:姑父?你是姑父?真是您吗?
姑父微笑着点头……
姑父——你怎么跑到北京来啦?
姑父反问:士银,你怎么一个人睡在宿舍里?
双方都没有回答对方的敏感问题。
陆士银领姑父到学生食堂吃饭。姑父告诉他,是受老父亲派遣,特地赶来给胡耀邦总书记送花圈的。老爷子曾经是胡总书记的警卫战士,文化大革命中被开除党籍。胡耀邦担任组织部长时,亲自给老爷子平反昭雪、恢复党籍、恢复名誉。老爷子逢人便夸胡耀邦,是党的好书记!人民的好书记!胡总书记不幸逝世的噩耗传来,老爷子悲伤过度,病倒在床,要儿子代表他去北京,给总书记献个花圈,送胡总书记最后一程!
姑父的父亲是陆氏家族亲戚中最大的官,一直得到包括陆士银在内所有人的尊敬。姑父是个从来不问政治的医术高明的医生,老爷子一定要儿子来,姑父特地赶到北京来——陆士银这个不懂政治的人,由此推断,天安门广场的悼念活动应该是正常之举、正确之举、正义之举。士银不再迟疑,放下饭碗马上带领姑父前往天安门广场。
做梦都想不到,实在是赶巧了——他们刚刚挤进广场,天安门就实行戒严了。他和姑父被冲散,不知对方生死。陆士银被人群裹卷到“清华大学团委”的旗帜下,看见高台阶上站看那位曾经鼓动陆士银保卫共产党、保卫邓小平的团委干部,手提电动喇叭,大声宣读校团委和学生会的共同声明,而且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和处分决定:土木工程系1989届学生、共青团员陆士银,带头参加反革命暴乱,是一名骨干分子。决定开除其团籍、开除其学籍!
五雷轰顶!“陪同姑父”竟然变成“带头参加”,“逍遥分子”竟然变成“骨干分子”——先开除团籍、学籍,无须交待,下一步肯定是逮捕坐牢了!
逃吧!逃吧!逃命吧!逃亡吧!好心人掩护他们逃出北京,逃出河北,日藏夜行,终于逃到黄海边——有人告之:午夜零时到某地海边集结,那里有渔船送他们到公海。陆士银很想回家打听一下姑父的近况,向父母道别。可路程较远,怕耽误了集合的时间。到集结地点必经观音村,陆士银弯到码头上看看快艇在不在,海花在不在,幸运得很,两人会面了!
陆士银早已精疲力竭,躺倒在船仓里休息,海共下意识地坐到士银的身旁,牵住士银的手,在士银的手臂上摩挲——这是他们俩最习惯的亲密动作——士银,能不走吗?
不走?不走怎么办?
藏起来——藏在我们观音村,我掩护你!
孩子话!马上要开始全国大搜捕,撒下天罗地网,往哪儿藏?不用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蚂蚁,恐怕也难以藏身!
那就去自首?
自首?怎么自首?承认是反革命动乱分子?骨干分子?那还不是送死!
不会死罪吧?
无期徒刑比死罪难挨!
我看不会无期——悼念周总理,抓了那么多人,判了那么多人,没到两年,彻底平反了,全部释放了。我们准备坐三年牢吧,我给你送牢饭!
三年平反?想得太天真了!上次悼念周总理,谁给平的反?邓小平。邓小平为啥敢平反?毛泽东死了!这次悼念胡书记,谁镇压的?邓小平!邓小平什么时间死?谁说得清?即使邓死了,谁敢推翻邓身前的决定?更不好说!对于历史长河,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权不过是一瞬间。对于我们这些个人,十年二十年的牢狱之灾,就是葬送青春!葬送人生!三十年后即使平反昭雪,我们的一生还有何意义呢?
海花无言以对——是啊,政治,太残酷了!自己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了陆士银大学毕业,陆士银的一生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不是同时葬送了吗?海花忍不往哭泣起来……
士银,话说到这份上,我什么都不说了,也不害臊了,只求你一件事,留下你的种子,给陆家留下一条根!
海花抢先脱掉自己的长裤,接着解士银的裤带——
陆士银拼命拽着、捂着、叫着:
不行!不行!不行!从此亡命天涯,生死难卜,何时能活着回来,更不好说——留下我的种子,留下陆家一条根,既是害你,又是害孩子!我决不能做损人利己的事!
海花又倔强起来了:谁说你损人利己?谁说你害我?只要你留下种子,在我腹中生根发芽,我宁愿丢掉这条命,保往陆家这条根!我和孩子等你回来,无论等到哪一天,等到老,等到死,等你一辈子!
两个人这样纠缠着——海花的手终于抓住了陆士银的阳具——陆士银毕竟是个处男,再不愿意也经不住这样的刺激,阳具在海花滚热的手掌中迅速坚挺起来——海花马上俯下身子,张开小嘴,飞快地轻柔地含住阳具,陆士银终于激情难忍,一下子喷射出大量精液——海花一仰脖子,吞进腹中!
海花笑了……
士银哭了……
海花准备送陆士银去集结地点——推开仓门,探出头来,观察动静,大吃一惊——
发现黑漆漆的沙滩上有影子晃动,酷似鬼影;有点点亮光明灭,酷似鬼火!马上意识到,陆士银很可能被人盯上了,有人赶来了!她当机立断,把一串钥匙递给陆士银:如果有人追捕你,我下去周旋,如果听到我的喊叫,你乘机驾驶快艇逃往公海!你的驾驶技术很高明,千钧一发,祝你平安!再见吧!
3
海花发现的“鬼影”“鬼火”,到底是活人还是传说中的海鬼?
今天晚饭后,在大队部值班的妇联主任接到县人武部紧急命令:参加天安门暴乱的反动分子,今夜很可能沿着我县的海岸线向南逃蹿,命令观音大队党支部、民兵营立即组织全体民兵到海边巡逻,抓捕南逃的动乱分子!——妇联主任不敢迟缓分秒,放下电话,一路奔跑,直达张家——老书记张红毛已经病入膏肓,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听了妇联主任的床前报告,毫不含糊,把儿子叫到床前,虽然有气无力,语调仍然十分坚决:全体民兵,紧急集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抓捕敌人,决不手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担任大队民兵营长的张九魁深知老子的脾气,更知这项任务的重要性,这是考验民兵的关键时刻,更是他这个民兵营长大显身手的最好时机。当着老子的面,已经吃过晚饭喝过酒的他,一口气又“咕嘟咕嘟”灌下一斤二锅头——爹,你安心休息!只要有动乱分子经过我们观音村,一定叫他插翅难逃!抓不住活的,打不死逃跑的,儿子决不回来见你!
嗯……嗯……好……好……象我的脾气,象我的儿子,象“小红毛营长”!
为了不惊动逃亡的动乱分子,张九魁没有吹紧急集合号,口头传达命令——营长通知连长,连长通知排长,排长通知班长,班长通知战士,全大队的民兵很快全体集合,整装待发。张九魁运用在县人武部培训时学到的军事知识,把全大队的海岸线分给各连各排各班——不要巡逻,要埋伏!不要暴露,要隐蔽!不要开枪,要动刀!不要死的,要活的!发现目标,团团包围,活捉逃犯,决不漏网!
大队码头这一段,张九魁视为最重要的防线,由他亲自率领一个连的男民兵埋伏在沙滩上。可惜来迟了一步,陆士银已经钻进快艇,他们才进入海滩。张九魁不愧是民兵营长,警惕性特别高,埋伏不长时间,他就发现停靠在码头上的快艇里面有动静——有轻轻的说话声传出来!
他对身边的连长说:你们别动,让我一个人先上去侦察——如果是海花谈情说爱,我就迅速返回。如果是动乱分子躲藏在快艇里,你带领全连战士冲上去,包围抓捕,一个不漏!如果动乱分子先开枪,你们要毫不手软地还击,决不,让动乱分子逃蹿!
是!营长放心,我们等待你的命令!请营长注意安全!
张九魁借着酒力,豪情十足地回答:如果我牺牲,你代替我指挥全营民兵,要与动乱分子决战到底!
说过,张九魁一跃而起,猫着腰向快艇接近——这时候,海花刚好推开仓门观察动静,准备送陆士银南下集合——发现了绰绰黑影,迅速把发动机钥匙递给了陆士银!
张九魁发现快艇甲板上出现人影,迅速拔出匕首,直起腰冲上去——海花毫不犹豫地从快艇甲板上跃下来,对着张九魁的身影压过去!
黑暗中,张九魁分不清朝自己压过来的人影是谁,手中的匕首对准黑影刺过去!不偏不斜,正好刺中了海花的腹部!
海花发出了“啊——”一声惨叫!
陆士银不知海花负伤,满以为这是要他驾快艇逃往公海的信号——当然毫不迟疑发动轮机,箭一般冲进大海波涛之中!
张九魁朝身后冲来的民兵们发布命令:快开枪!快开枪!
民兵们拉栓装弹,瞄准发射——子弹虽然密集,老掉牙的民兵武器,终究难伤铁壳快艇的毫毛!
倒人张九魁怀里的海花,手捂腹部的刀口,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怀抱着受伤的美人,张九魁动了怜悯之心,把海花抱到大队部,先给县医院急诊室打电话,要他们派车来抢救伤员,然后撕碎值班床上的被单,给海花包扎伤口。事后,有人笑问张营长,包扎时,摸了海花奶子几次?这个无耻的畜牲竟然哈哈大笑,说什么不是“摸”,是“碰”。前后大概“碰”了五六次……
姑父和士银在戒严中被冲散,被军人清除出天安门广场,他不敢停留北京打听士银的情况,连夜乘火车赶汽车回到观音县。因为紧张、劳累、惊吓、担忧,浑身无力。他住的是院内单身宿舍,和衣倒在床上,蒙头呼呼大睡,一觉睡了两天两夜。正在睡梦中,忽听急诊室主任敲门喊叫:宋主任!宋主任!有重伤员,快起来做手术!快!伤势很重,有生命危险!
宋医生被叫醒,下意识地把重伤员和陆士银联系起来,急问:伤员年纪大小?
二十几岁吧。
宋医生更紧张了:怎么受的伤?
不太清楚。是个女的。
听说是女的,宋医生稍稍松口气,到洗漱间用凉水冲了下身子,跟着急救室主任去手术室。
手术室里,医生护士已经做好手术前的各项准备,宋主任换上无菌服,接过消毒刀,手术便正式开始。
伤员伤势严重,宋主任精力十分集中,几乎没有对伤员的脸仔细看过一眼,到手术结束,都不清楚伤员是谁。
第二天查房,宋医生一眼就认出了躺在监护病房里的海花,差一点惊叫起来——五六年前,还在县中读高中的士银曾带过一个女同学到医院来找他,请他给女同学的奶奶治病。海奶得的什么病记不清了,女同学的名字也记不清了,但女同学的美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至今难忘。海花呢,对给海奶治过病、救过命的宋医生当然是终身难忘,睁开眼睛看见宋医生,马上用尽全力点头微笑……
宋医生冥冥之中觉得,这女孩的受伤和陆士银一定有关,真想当场问一下侄子的生死情况。理智告诉他,既然女孩受伤了,既然很可能与陆士银有关,那么士银的生死情况就不是在公开场合能够谈论的了——马上一语双关地嘱咐:别动!别动!当心伤口,不要说话!
海花默默点头应允……
海花被紧急送进手术室……
几天之后,宋医生找了一个无人的机会,站在海花病床边用暗语问:他来过吗?
海花心领神会地点头“嗯”了一声……
现在呢?
出去了……
安全吗?
海花再一次点头肯定:姑父放心……
噢——宋医生如释重负——但愿如此……
海花不好意思,问宋医生:我现在是活着还是在天堂?
宋医生十分惊讶:你怎么会问这种话?是不是受的惊吓太重?
不是!不是!我受伤后一直昏迷不醒,大脑反而越来越清楚,决不是梦,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眼前光芒四射,我循着光芒寻去,发现光芒是海中的观音山放射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去过观音山,眼前的观音山上一草一本都历历在目。我看见观音菩萨端坐在光芒的中央,对着我微笑,问我:你想进天堂还是回人间?你现在就可以进入天堂,我送一个儿子给你,让你终身享福;如果你想回人间,还是要过地狱生活。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菩萨,小女子要进天堂!决不回人间!菩萨说:那就随我来吧!——前天,我把昏迷中看到的观音山上的一切一切,给海奶讲了,奶非常惊诧,说她年轻时多次到观音山烧香,她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不晓得我为什么说得那么准那么真?奶说是菩萨显灵。姑父,我总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世,被菩萨领进天堂了!
宋医生笑笑:也许是一场梦吧?
不是的!不是的!——海花坚决否认——我这辈子做了若干梦,美梦、恶梦都有若干,全不是这样的!我敢肯定,绝对不是梦!
宋医生又认真地说:不过,国外生命科学家正在研究人类频死现象,说有一个“灵魂出窍”的过程。中国科学家都认为“灵魂”是迷信,根本不存在。也许你的体验是“灵魂出窍”吧?我想起中国的一个成语叫“死里逃生”,“死”可能就是“灵魂出窍”,“生”可能是灵魂又回到体内。孩子,中国有句古语,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回算得上大难不死了,相信不会下地狱,一定能进天堂的,好好养伤吧!
海花热泪盈眶地点头……
在姑父精心治疗和护理下,海花的伤口恢复得很快很好,也为了节省医疗费用,决定早点出院回家。那天宋医生轮休,特地亲自来送行,一直送到长途汽车站,送上汽车座位。
回到医院,护士们“咯咯”地笑个不停——宋主任,我们本来以为你是坐怀不乱,想不到今天被美女迷住了!
宋医生今天没红脸没辩解,反而笑嘻嘻地承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哈哈哈——护士们笑得更欢了——真想不到,宋主任还能背情诗咧!
谁能体谅他内心深处的痛楚呢?
4
观音县最南端的南观音大队,就是陆士银对海花所说,有人暗中通知他们的午夜集中处,有渔船送往公海的所在地。因为大队里有位渔船船主的儿子是动乱中的逃亡者,儿子约了包括陆士银在内的几个战友一起逃亡,父亲冒着生命危险,驾驶渔船把十余名政治逃亡者送往公海。消息败露,法院以“通匪”之罪判处这位父亲无期徒刑。南观音大队党支部书记被县委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县委处理决定下发到观音大队,张红毛着实吃了一惊——命令老太婆把大门关牢二门关紧,然后把儿子喊到床前审问:你给老子说清楚,不准有半句假话谎话,后面的海花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爹!你怎么不相信自己儿子呀!儿子不是及时向你汇报过,那是误伤。我们把她误当成逃亡分子了,那夜根本没有一个动乱分子经过观音大队海滩!你怎么老是不相信儿子的报告呢?
不对!我清楚得很,你这个东西从小就没几句真话!
那你向别人了解嘛。
我已经向别人了解了——我问你,我们大队的快艇翻到海里去了,有这事吧?
这事是有……
你怎么没有向我报告?
这事……这事……与追捕逃亡分子无关,就没有及时向爹报告了……
有关无关,不是你说了算,是县委、县人武部说了算!我再问你,既然是误伤,海花没有掩护动乱分子逃亡,海花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动了这么大的手术,花了这么多医疗费,为什么不向大队讨说法?如果不是怕暴露马脚,不是怕被共产党抓住把柄,她会不叫不闹吗?这丫头是安分守己的人吗?如果真正是民兵误伤,你们不主动送慰问金,不主动送医疗费?你们骗得过别人,骗不过张红毛这一双火眼金睛!不说老实话,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张九魁呆在哪里,不敢狡辩了。
张红毛毕竟是张红毛,先来一套硬的,接着来一套软的:小子,你不把话讲清楚,不给老子思想准备,不预先制定应对之策,上级查下来,手忙脚乱,很容易暴露真相。这是政治,是立场,是路线,可不是喝酒玩女人!南观音大队书记就是样子。到那时,让老子不得善终,老子反正死到临头,没几天活了,无所谓。你小子呢?什么民兵营长、团支部书记,全部撸光!接老子的班,当大队书记,做梦吧!你的一生前途全完了!我们张家的前途,全被你这不孝之子葬送了!
爹、爹、爹——儿子——我——错了!错了!儿子欺骗了爹爹!对不起爹爹!——张九魁双腿发软,双膝着地,一下子跪倒在张红毛的床前——现在我说真话,句句是真话!——于是,张九魁把那夜的真实情况,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向老子坦白出来……
这一回,你小子总算说了几句真话!——张红毛满意地点头。
生姜还是老的辣,张红毛虽然病入膏肓,虽然不久于世,政治头脑却非常清醒,政治谋略更不可小觑——他躺在床上想了一夜,全部对策便制定回来了。清晨,又把儿子叫到床前,命令儿子照此办理——
县里如果有人来调查快艇的事,要主动承认确有此事,承认观音大队确有一条快艇沉到海里,时间要说是那一天的白天,决不是夜晚!沉海的原因是给捕渔队送信时突然遇上龙卷风,驾驶员海花慌乱中操作错误,造成船翻沉,人落水。又遭恶鲨攻击,受了重伤,幸亏渔民及时抢救上来,送到县人民医院,保住了一条命——听清楚了吧?记牢了吧?
儿子唯唯诺诺——爹,听清楚了,牢牢记住了!你老请说——
派人到县人民医院去了解一下,海花的手术一共享了多少钱,然后如数地送到海家,在医疗费之外再增加一、二百元,算是慰问金、营养费。
是……
站在一旁的老太婆插嘴了:这不太便宜海花那个小屄了!
立时遭丈夫一顿臭骂:你这个老屄懂得个屁!——转对儿子继续说:这叫吃小亏,赚大便宜。她海花得了这么大好处,上级来人调查,她还会不顺着我们的杆儿爬吗?
老子的主意倒蛮合儿子的心意:花这么多钱收买,还愁今后海花不顺从地上床吗?
老子最后交待:安排一个心腹充当救海花的渔民,当然要给点好处。让大队赤脚医生到县人医去了解医疗费用。大队的医疗费、慰问金由妇联主任送给海花。从头到尾你都不要出面。老子的意思你听懂了吧?
爹!懂了!——儿子从心眼里佩服老子,这套对策确是滴水不漏,在老子面前连连保证:一一照办!
5
宋医师医术高明,手术做得干净利落,手术后关怀备至;海花自己意志坚强,充满信心,伤口愈合得很快,身体恢复得很好;突然之间,大队妇联主任亲自送来全部医疗费用,还送了二百元慰问金——真是天上掉馅饼!难道是张红毛和张九魁父子良心发现、立地成佛了?听妇联主任说明来意、交待事项——不过是配合上级调查,编造自己落水受伤的假话,掩盖大队放走陆士银的事实。海花正愁着呢——如果有人追问陆士银的下落怎么回答?说是逃亡国外了,还是说船翻人亡了?现在太好了,大队党支部、民兵营都说没有动乱分子经过观音大队,岂不是帮了陆士银大忙,岂不是帮了海花的大忙吗?又得钱又得利,何乐而不为呢?海花当面向妇联主任保证,无论谁来调查,都按大队的意见回答,绝对不会走样!让妇联主任很体面地回去交差,让张家父子彻底放心!
这个时期的海花,用得着一句俗语形容:“心宽体胖”——心上人陆士银已经安全逃离大陆,
观音村党支部和村委会出于自身利益,极力帮助她隐瞒真相,怎会不心宽呢?海奶精心照顾,手术费可以“报销”,解除了经济上的后顾之忧,还有一笔不算少的营养补贴费,安心养伤、有钱养伤、补品养伤,身体还会不发胖吗?她甚至想,是不是观音菩萨把她送进了天堂,或者是应了姑父说的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三个月内全身长肉全身胖,五六个月时全身不发胖了,只有腹部不停地隆起——海花觉得不对头,难道自己会像发福的男人那样长“啤酒肚”吗?海奶更觉得是个“不祥之兆”:花呀,你是不是觉得肚子里长了东西?
是!是!海奶,我的肚皮一天天往外凸,肚子里是不是长了瘤子?
花呀,我也觉得像,像是长瘤子呢!如果真的长了瘤子,要趁早开刀,越快越好咧!刚好,村里送来的手术费我们一分没用,慰问金还没有用完,我们是不是早点到县医院住院检查动手术?
海花完全同意——在海奶的陪同下,第二天乘车进城,到县医院挂号交费、住院检查。因为怀疑腹中长瘤,住的是外科病房,负责检查的还是当时动手术的陆士银的姑父宋医师。
姑父胸前挂着听筒,让海花自己把衣服往上卷一点,把裤腰往下退一退,在裸露的腹部各个点位反复听诊,总觉得不像肿瘤,更不是恶性肿瘤,很像是“怀孕”。第一次诊断后他没动声色,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客套话,离开了病房——回到值班室,猛然想起去年给海花做腹部手术时,她曾经讲过的“灵魂出窍”、“观音送子”的事,那可能不是梦,不是迷信,是真实经历在大脑中的反映呢?
第二天,抓住病房没人的机会,宋医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严,凑近海花耳边悄声问:对姑父讲实话,不要怕羞。他向你告别那夜,你们同过房吗?
什么叫“同房”?海花清楚,应该指的是男女“性生活”。可是什么叫“性生活”呢?她又有点模糊不清——口吮算不算“性生活”,她觉得应该算。于是红着脸点头承认了。
姑父欣喜地说:士银很可能留下了一条根——你很可能怀上了他的孩子——你自己听听自己摸摸,是不是婴儿在腹中骚动?——姑父把两只听筒放进海花的耳朵里,把听诊器按在腹部子宫的位置,让海花细辨腹中的动静——
真的!真的!听到了!真的听到了!——海花兴奋异常、激动异常——仿佛听到的不是胎音,而是陆士银一声声的亲切问候;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仿佛摸到的不是胎动,而是陆士银强劲的脉搏——姑父!姑父!我真的怀孕了?真是菩萨显灵,观音送子?谢天谢地,阿弥佗佛!——姑父,我该怎么办呢?回家去等待分娩吗?
宋医生连连摇头,并伸手捂住海花的嘴——别说话!我告诉你——现在正进行全国大清查,我们要千方百计保住这条根——我设法把你转出观音县,你要配合我,,听我安排!
海花连连点头。
家里有钱吗?
我父母平反时,补发了一些工资,钱够用。
那就好——你借口无钱住院动手术,要求回家,不要院里的救护车送到省城,然后稍稍乘长途汽车到省妇女儿童保健医院找士银姑姑,我写张便条给你带去,她会给你安排的。
那就谢谢姑父了。
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吗?
宋医生离开海花的病房,转身回值班室,迅速在诊断书上写下“恶性肿瘤,建议转省人医诊治”等字,以遮人耳目,掩护海花办出院手续,秘密去省城找陆士银姑姑,同时写了一张便条给妻子,让海花带上。
经过一番周折,海花终于安全地抵达省妇女儿童医院,见到了任妇产科主任的士银姑姑。海花与姑姑第一次会面,姑姑对海花的美貌赞不绝口,对侄儿陆士银更是夸个不停,令海花心中一阵阵热乎,一阵阵甜蜜,一阵阵幸福……
姑姑仔细地给海花做各项检查,确认丈夫的诊断是正确的——海花腹中没有长瘤,更不是恶性肿瘤,是妇女正常怀孕。丈夫虽然不是妇产科医生,他的医术非常高明,诊断准确而迅速。姑姑在各项检查时惊讶地发现,海花竟然先天性阴道缺失,是民间所说的“石女”。没有阴道,怎么会怀孕呢?这是姑姑平生遇到的第一例“奇闻”,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能解释只能证明自己知识浅薄,并不能否定事实的存在,存在是最有力的证据,理论的解释无足轻重,无难如何不会影响腹中婴儿的健康发育,不会影响产妇的安全分娩。不能自然分娩,可以剖腹产。只要不出意外事故,陆家的独根独苗完全能够茁壮成长。当务之急是保守住这个秘密不被泄露,保证孕妇的生命安全!长期住院肯定不能保密,让她回家待产很可能引起社会怀疑,藏到哥哥家里去呢?恐怕危险性更大——思虑再三,反复权衡,最后确定住在自己家里最安全。虽然宿舍窄小,但丈夫儿个月回家一趟休息几天,平常都是她一个人生活,让海花和她同居一室同宿一床没有任何不方便——就这么定了,不管海花如何内疚不安,不能动摇姑姑的最后决定。
自来到姑姑家的那一天,海花主动承担了所有家务事——提前起身,为姑姑准备好洗漱用品,准备豆浆、煎饼等早餐,让姑姑早晨起身后到户外多活动一会;姑姑上班后,海花开始上街买菜。她知道姑姑最喜欢吃新鲜蔬菜。海花生长在农村,对什么是时兴菜了如指掌。买回来精心拣择,精心洗涤,精心制作,让姑姑每天都能吃上热乎乎的可口的饭菜。下午整理家务,洗衣、扫地、擦窗、抹桌,什么事都干,越干越开心,越干越来劲。姑姑开玩笑说:海花,你烧的饭做的菜,很香很好吃,你洗的衣服干净平整,你要是在这里住一辈子,我可享一辈子福喽!
姑姑,那我就在这儿住一辈子,给你当一辈子保姆!
姑姑从来不把海花当保姆看,从来不把她当外人看,每隔三五天就亲自买一只又大又肥的老母鸡回家,要海花炖鸡汤喝,再三关照:苦大人不能苦孩子,婴儿发育需要丰富的营养,你每天都要喝一碗鸡汤。我高血脂,鸡汤一口都不能喝!我不是客气,是为了身体健康,能够精力充沛地工作。
姑姑和海花既像母女,更像姐妹,亲密无间,其乐融融。不知不觉中度过了三四个月。姑姑给海花的身体进行过彻底检查,深知无法自然分娩,必须剖腹产。在预产期的前三天,让海花自己离开她家到医院去办理住院手续。姑姑装出与海花并不熟识的样子,例行公事般的给她做了剖腹产手术,产妇平安,婴儿健壮。
刀口刚刚愈合,姑姑暗示海花星期六办理出院手续。外面“清查”运动抓得很紧,姑姑担忧夜长梦多,一旦走漏风声,母子安全难以保证。当晚在她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姑姑休息,包租了一辆的士护送海花去陆士银的老家——陆氏坳——这是观音县极少几个山村之一,至今没有通汽车。姑姑生怕山路颠簸得太厉害,造成海花刀口疼痛甚至破裂,一路上不停地问不停地安慰:海花,能坚持住吗?用双手挤压住刀口两边——要坚持!要挺住啊!
海花尽管痛得满头冷汗直冒,不仅咬着牙关点头,还安慰姑姑:没事!没事!姑姑放心,我没事的!
陆氏坳大队党支部书记是个女的,姓陆,名红英,集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于一身。阶级斗争观念特别强烈,政治嗅觉特别灵敏。自小轿车进入坳口,就被她的火眼金睛紧紧盯住了——开始她以为是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准备出村迎接,再一细看,不对,车顶上竖广告牌,她见多识广,认得这是城市出租车,首长不可能乘出租车。陆氏坳人一年三百六十天,没见过出租车,更不会有人乘出租车回家。那么,这辆出租车是送什么人进陆氏坳,还是接什么人出陆氏坳呢?当确认出租车朝陆士银家门口驶去时,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神经绷得更紧了,心跳得更快了——难道是暴乱分子陆士银回来了?不错,当年党支部和村委会曾为陆士银考取初中、高中开过欢送会,曾为陆士银的高考状元、录取清华大学开过庆功会,曾为山坳里飞出雄鹰骄傲过自豪过,可那时陆士银是学习明星,现在是动乱分子,那时陆士银是陆氏的好后生,如今是共产党的小敌人!出租车果然在陆家无墙无院的门口停下了,从车里钻出来两个女人,双双进了陆家门——不一会,其中的一个女人又出来了,钻进出租车,车子掉头开走了。另一个女人留下了。
陆红英迫不及待马不停蹄,转身冲下自家小楼,直奔陆士银家——门外好远,已经看见陆家堂屋里坐看一位妇女,正敞着怀给孩子喂奶哩——陆红英惊叹这女人如此年轻如此漂亮!
三步并作二步,陆红英突然出现在陆家门口,令陆士银的父母和海花心里一惊——海花抢先平静下来,微笑着招呼:这位大姐,请进来坐吧!没见过我是吧?我是头回到这山坳里来,面生得很是吧?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海花仍然坐在板凳上奶孩子,没有动弹。
陆士银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山民,虽然按陆氏辈份,陆红英应是他们的孙辈,他们哪里敢拿大,反而对孙女恭敬有加:陆书记,请进来,请坐下指示!
陆红英对士银父母——自己的本家爷爷奶奶不屑一顾,两眼紧坚地盯住海花,辟头问道:你是陆士银的同学吧?
因为早有思想准备,现在并不慌乱,海花应对自如,故意装起胡涂:请问,陆书记说的哪个陆士银?
就这一家的陆士银呗!
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不认识为什么到陆士银家来?
我不清楚这是哪个的家——是我嫂嫂送我来的。陆医生是我的亲嫂嫂。我姓宋,叫宋爱华,宋医生是我的亲哥哥。
陆医生送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和陆医生都在省妇女儿童医院工作,我是护士。我生孩子,丈夫在外地工作,家里没人照顾。我嫂嫂请她哥嫂照顾我做月子,所以我就来了。三个月假期一到,我就回去上班了。至于这里是谁的家,我不清楚,我听嫂嫂说,这里是她亲哥哥家。
你们城里人做月子为什么不请保姆,为什么到这山坳里来受苦?
我嫌保姆粗手粗脚、粗枝大叶。哪有亲戚照顾得好呀!再说,保姆要包吃包住,还要发工资,我们夫妻都是工薪阶层,也负担不起呀!来这里,伯父伯母不要我一分钱,我只要交点伙食费就行了。请保姆,那是城里有钱人的事。普通工薪阶层还不敢享受呢!
你说要在陆氏坳住三个月?
我产假一百天,大约三个月吧。
你怀中的孩子是谁的?
是我的呀!
我是问你孩子的爸爸是哪个?
噢——孩子父亲姓甄。
在哪里干什么工作?
在上海做医生。
多大岁数?
三十二岁,比我大两岁。
你今年多大?
三十岁呀!
三十岁还这么年轻?
陆书记过奖了——不过,我们做护士的整年整月不见太阳不吹风,皮肤是白一点细一点。你们当干部的,风里来雨里去十分辛苦,皮肤黑一点,皱纹多一点。比我们更健康!
陆红英没有落座,站在海花面前,一口气问了十几个问题。
海花不紧不慢,不卑不亢,一边奶孩子,一边从容不迫应对自如地回答了十几个问题。
陆士银的父母紧张得浑身汗水淋淋——尽管刚才妹妹当面详细交待了编造的关系,他们仍然头昏脑胀,理不出个头绪,生怕说出来的话与海花的话不一致,露出破绽,给陆红英抓住把柄,坏了大事。所以老夫妻站在一旁,从头到底一言没发,保证海花应对裕如。尽管紧张异常,尽管识字不多,老两口的记性特别好,把海花所说的一切关系,所有细节都牢牢记在心中了。
三天之后,陆红英又杀上门来了——这一回没有拷问海花,而是拷问陆士银父母:二爷、二奶,这个产妇到底是你家什么人啦?
陆书记前天不是问过她自己了吗?
我是问你们呢?
我们不认识她,是小妹介绍来的。她自己说了嘛,是小妹的姑子。
二爷二奶,我们要讲阶级情,不是讲家族情。我要告诉你们,外面有人说,这个女的是你儿子的物件,这个孩子是陆士银的后代。你们要老老实实回答我,到底是不是?如果不说真话,我们查出来,对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决不会手软!
陆书记,你想想,如果我儿子上大学谈了恋爱,怎么会一次不带回家给乡亲们看呢?陆氏坳怎么会一个人都不认识她呢?再说了,她的年纪、辈份与陆士银完全不相配呀!按年纪,她.已经三十岁,陆士银今年才二十五岁;按辈份,她应是士银的小姨娘,陆士银是她的姨侄哩!这孩子如果是陆士银的根,我们还会不向党支部报告,彻底斩草除根吗?陆书记你放心,我们是贫农,分得清敌我。如果真是动乱分子的后代,虽然是我们的孙子,我们一定大义灭亲!
陆红英没有从陆士银父母口中找到任何破绽抓到任何把柄。当然她决不善甘罢休,每隔十天八天,就会上门来盘问海花或者陆士银父母一次,反来复去都是那十几个问题,她企图从前言不对后语的回答中抓住破绽,无奈不管海花还是陆士银父母,对同一个问题每一次的回答都是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滴水不漏。渐渐地,陆红英相信了海花说的与陆家的关系。到海花假期将满,姑姑乘出租车来接海花回省城时,陆红英还到陆家来送行哩。
6
1990年的春天完全不像春天,严寒的程度甚至超过冬天。海奶抱着孙子坐在自家天井里晒太阳——这时候,张家已经把最前面的一进平房翻盖成两层小楼,装上了电灯,让张红毛夫妇率先过上了“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共产主义生活。不过还没有把三进房全部推倒建别墅。二、三两进仍然是原貌,所以最后一进的天井里冬季还能照射到阳光——海奶抱着孙子坐在阳光下,晒得浑身暖和和的。老来添孙,幸福无比,不由地唱起观音县古老的童谣——她的左手把孙子抱在怀里,布满皱纹的右手伸进孙子的裤裆,轻轻地温柔地拨弄孙子的“小鸡子”,然后抬起右手朝天空一甩,随着童谣的内容,右手又往下一落——
雀儿雀儿飞飞(“雀儿”指男孩的生殖器)
飞到天上追追
追到裤裆尿尿
(当地方言,两字皆读“SUI”音,与前面的“飞”、“追”同韵)
古老的童谣本来只有这一段词儿,老辈逗孩子时都是反复唱反复做动作——海奶今天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前面的那幢小楼,突然想到楼房的主人添了第三个孙女,一心想着抱“把儿”,想不到又是一个“凹儿”。这个三“凹儿”只比海生小个把月。海奶不知是骄傲还是幸哉乐祸,竟然依照老词随口编出了一段新词——
雀儿雀儿飞飞
飞到楼上吹吹
(“吹”是显摆之义)
吹到凹儿尿尿
(“凹儿”指女孩的生殖器)
不仅逗得怀中的海生“咯咯咯咯”笑个不停,自己也忍不住陪着嘿嘿地乐不可支,老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笑得那么甜那么爽!海奶大概对即兴创作的新歌词特别满意吧,从此一发不可收,经常抱着海生游玩时情不自禁地唱起来——一唱便是两段,一古一新。有时甚至古老的段子不唱,只唱新编的这段——唱着唱着,终于传进了张家人的耳朵里……
坐在前楼窗口晒太阳的张红毛老婆,因为生了三个孙女,盼不到一个孙子,对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生活没有一点幸福感,倒是对海家第一胎就生出“带把儿”的羡慕不已,嫉妒不已。听见海奶唱这样的歌词,恨得咬牙切齿,七孔冒烟!从牙缝里、鼻孔中挤出冒出一个个字:乐!乐!看你乐!我看你还能乐几天!
1990年夏季来得特别早,气温特别高,蚊虫特别多。
两代女人,带着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要出工,要挣钱,要忙孩子,一天到晚累得头昏脑胀,真想美美地睡个好觉,可是房间里的床上太闷热,蚊虫太多,实在难以入睡。于是在自家的天井里放上海生从小睡的竹摇篮,用两扇门板搁了一张床,在摇篮和板床中间,点燃一盘蚊香驱蚊。海奶到底年纪大了,躺在板床上很快便入睡,睡得很香甜,发出了重重的鼾声。梅花要陪孩子,儿子不入睡,她不敢合眼。只能强打精神给儿子唱着自编的儿歌——
天上星
亮晶晶
地上多少人
天上多少星
这是海生的星
这是爸爸的星
这是妈妈的星
这是海奶的星
心不善
心不良
你的星
不发光
人心善
人心良
你的星
赛月亮
一直唱到下半夜,开始下露水了,起风了,凉爽了,海生终于睡着了,海花实在坚持不住,倒在海奶旁边的另一扇门板上,呼呼入睡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东方泛白!
要不是孩子的哭声,海花真想再睡几个小时。没办法,孩子醒了哭了,不能不起身照应孩子。朦朦胧胧中,昏昏沉沉中,坐到摇篮旁边继续唱昨夜的儿歌:
天上星
亮晶晶
摇篮里的孩子听见儿歌反而哭得更厉害,哭出的声音也不对头——这是怎么啦?摇篮里睡的是海生吗?
海花彻底惊醒了!
海奶彻底惊醒了!
两个女人围着摇篮细看细辨,立时大惊失色,不禁大喊大叫起来:这是哪家的孩子?怎么睡到我家的摇篮里了?我们家海生呢?海生——海生——
尽管喊叫声响彻云天,却没有一点回音!
摇篮里的孩子哭声更大更急——海花忍不住,把摇篮里的孩子抱起来,这才发现孩子的身下压着一只红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海奶急于拉开孩子的裤裆,不见“把儿”,是个“凹儿”——两个女人心里顿时明白了,不再大喊大叫了——很显然,这“凹儿”是前面张家的张英,海生被张家抱走了,张家人趁夜深人静悄悄掉包了,想用这一千块钱封住海家人的嘴——你再大喊再大叫,又有什么用呢?海花和海奶决意假装默认事实,再伺机寻找证据。
整个白天,没有听见前面张家有孩子的哭声,也没有看见产妇的身影,第二天继续观察,仍然不闻孩子哭声,不见产妇身影——孩子无过错,海花像对亲生儿子那样,精心喂养张英,给她充足的奶水,及时给她换尿布,抱她亲她逗她玩,荡摇篮唱儿歌哄她睡觉——小张英不哭不闹,睡着了脸上还布满笑容……
到第三天凌晨,海花抱着张英,怀揣一千元的红包,蹑手蹑脚不声不响地离开老宅,连跑带奔到乡里,赶上开往县城的头班车——她认识张家八姑娘的家,下车后径直来到她家,敲响了院门——来开门的正是张家八姑娘,一见海花,多少有点惊讶:是你呀!海花,这么早,有事吗?
八姑,你家弟媳与奶奶(指张红毛老婆)拌了几句嘴,丢下孩子就走了,来你这儿了吧?我今天进城办事,奶奶请我把孩子带来交给她,让她早点回去咧!
弟媳没到我家来呀!
没到你家来?哪是回娘家,还是去大姑家啦?张鹰怎么办呢?我有好多事,今天不回观音村——八姑,你看怎么办?
八姑娘主动抱过孩子,细细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侄女小张英,正朝着她“咯咯”笑哩——你有事,那孩子就交给我吧。由我送到观音村去。
那就太好了!——海花丢下小张鹰,转身直奔县公安局报案——向办案警察详细汇报了儿子海生失踪的经过,把张英送给她八姑的情况,最后把张家留下的一千元红包交给了公安人员。
公安局知情人清楚,这事涉及观音村党支部老书记张红毛,早已听说他家是全县闻名的“丫头窝”,想男孩快想疯了。碍于领导干部的面子,碍于张书记多年来对公安人员的厚待,给的新鲜鱼、便宜货太多太多了,关键时刻不能不帮忙。决定不立案不侦破,先挂个电话向村委会通报一下情况,告诉值班员:你们村有人报案,说她的男孩被人用女孩掉包,还留下一千元交换费。此案可否属实?请查一查,给公安局一个回复。
接电话的是村妇联主任,早已知道实情,但她不敢擅自回答是有是无是真是假,例行公事地回答:马上向党支部和村委会领导汇报,保证尽快给公安局回复。放下话筒,马不停蹄,连跑带奔来到张家大院。还没有迈进张家门,已经听见张家吵作一团,争吵的正是这件事。妇联主任深感此时不便汇报,又悄悄地退出大院,回村委会静观事态发展。
原来,八姑娘中午乘车把张英送回家,老娘一见大惊失色,追问怎么回事?八姑娘讲了海花的慌言。全家正乱作一团,弟媳怀抱海生又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自抱着海生乘车去省城的路上,这小东西坚决不肯吃她的一口奶,到了大姑家,大姑和她两个人日夜忙乎,强行把乳头塞进海生嘴里,小东西马上吐出来;把奶水挤出来用奶瓶吸,海生还是不肯吸;大姑花大价钱买来外国奶粉,往小东西嘴里灌,小东西又吐又呕。整天整夜哭闹不停!她怕孩子出事,怕张家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赶紧回来了。弟媳长叹一口气:命该绝啊!命中不该有“把儿”啊!
到此时,老太婆和媳母用三丫头换海花儿子的阴谋彻底败露,病榻上的张红毛早已气得急得七孔冒烟、气喘吁吁、奄奄一息,只能骂老太婆是“老蠢货”!
口中刁着香烟的八姑娘讥讽说:不要吵不要骂,不怪你不怪他,不怪奶奶不怪妈,怪只怪张家男人的种不好。好种出好苗,坏种出坏苗。张家男人的种在女人肚里只长“凹儿”,不长“把儿”。老爹你种了八次“凹儿”,才长出九弟一个“把儿”。你小九子恐怕也要种八次“凹儿”才能收一个“把儿”吧?我们八个姐妹嫁出去,哪一个没有生“把儿”呢?你说怪你们男人,还是怪我们女人?老娘不就是看你们男人没用,种下的都是劣种,长不出“把儿”来。病急乱投医呗,能怪老娘和弟媳吗?
老太婆和儿媳妇双双鬼哭狼嚎……
病榻上的张红毛气得昏厥了……
张九魁责备八姐:你说什么呀!话这么难听!你看把爹气的!
八丫头哪肯服这口气,针锋相对揭老底:难听?女人说几句难听话不犯法,你们男人干了那么多难堪事,更提不上嘴了!
张红毛一口气没上来,走了——永远地走了!有人说是上了天堂,有人说是下了地狱,弄不清!
个把月后,老太婆追随张红毛去了——传说两个魂灵在天堂与地狱的岔路口,终于分道扬镳了——一说是:张红毛的魂灵要进天堂,老太婆的魂灵宁愿下地狱,决不和张红毛一起进天堂;另一说是:张红毛的魂灵被牛头马面押下地狱,牛头马面转身对老太婆的魂灵说,你与他不是一路鬼,可以上天堂!两种说法都是分道扬镳,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下辈子不可能再做夫妻了!
7
丧父丧母之痛,激起了张九魁的心头之恨——日夜寻找机会报复海花!
父亲张红毛的追悼会非常隆重而体面,因为县委洪书记不仅送了大花圈,还亲自参加了追悼会。在向遗体告别时,握住他张九魁的手亲切地说:我和你父亲都是“土改牌”,你父亲土改中被誉为“张红毛”,我当时年纪小,被称作“红小鬼”,“红兄”与“红弟”,应该算是“亲密战友”、“阶级兄弟”!放心吧,你的接班问题县委很快会有决议,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我!
果然,洪书记回去的第二天,乡党委书记亲自来观音村主持党支部大会,选举新一任党支部书记,乡党委提出的惟一候选人是张九魁。党员们心里有数了,全体举手赞同,张九魁以全票当选。第三天,县委的批准档下达,张九魁正式接了老子的班,成为观音村第二任党支部书记。——“书记”之帽来得如此容易如此顺利如此迅速,张九魁对洪书记是张家的大后台、大靠山、大红伞深信不移——作了一番精心准备,张九魁决定找洪书记当面汇报,寻求信任寻求支持寻求成功。
县委大院还是中华民国县党部的旧大院、旧房子、旧树木,大院和房子破旧不堪,难以入目,唯有四五十年树龄的树木已经长成参天巨木,夏季遮阳避荫,令人心旷神怡。张九魁冒着炎夏高温赶到县委大院,无心享受大树的凉爽,直达洪书记办公室——洪书记抬头看见张九魁,马上起身迎接:啊啊啊,是新当选的小张书记!来来来,请坐请坐!请喝茶!请喝茶!冒着这么大的热天来找我,一定有什么困难吧?不要客套,不要客套,直说!直说!
洪书记,我张九魁今天来,不是为个人的困难,各级党委、各级政府对我们张家照顾得很好,没有任何困难要麻烦组织——
噢噢噢——这多少有点出乎洪的预料——什么事,请说吧,无论什么事,都可以直说,不要有任何顾虑!
谢谢洪书记的信任!我要当面向洪书记和县委揭发一个政治事件,与“六·四”动乱密切相关的重大政治事件!
洪书记不能不惊讶了:小张书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清楚!
洪书记是否知道,我父亲生前,观音村发生过一件事,有个叫海花的村民向县公安局报案,说她的儿子被我张家抱走了……
这事好象略有所闻,不过,公安局没有正式向县委报告。听说,后来圆满解决了?
海花的报案是捏造事实。她发现儿子失踪,劫持了我的小女儿作人质,要挟我们张家交出她儿子。那个一千元红包,是她伪造的假证据。县公安局对此没有作调查,没有严肃处理。
那个男孩是不是你们张家抱的呢?
张九魁坦然承认:是的,没错。是我老娘抱的,她有证据,那个男婴是动乱分子留下的根。老娘嫉恶如仇,决定瞒着我老子,除掉这条毒根。她抱着这个狗崽子悄悄去省城,准备把孩子送进孤儿院,让海花断了这条根,死了这条心!
嗯——令堂大人阶级斗争观念、路线斗争觉悟特别高!不像某些人,说什么如今不讲阶级斗争了,集中精力搞经济建设了,完全丧失了革命警惕性,这些人要好好向令堂大人学习哩!
我父亲听到消息,认为这不符合党的政策,共产党不搞诛连,敌人的后代不是敌人,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活着的权利。经过我父亲的教育,老娘认识提高,知道自己动机虽好,方法欠妥,又把男婴从孤儿院抱回来交给了海家……
嗯——老张书记不愧是土改老干部老党员,党性很强,政策掌握很好,值得学习和提倡!
洪书记,我母亲的做法虽然不符合党的英明政策,可那个男孩是动乱分子的后代是确定无疑的,是证据确凿的!
是吗?你具体说说。
我们已经派人私下到男婴父亲的家乡秘密调查,掌握了全部真相。动乱分子的名字叫陆士银,你听这名字多反动,公然吹嘘“六·四”动乱要赢——可是他的反动梦想没有实现,在天安门广场被解放军镇压了。他是清华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和我们村的村民海花是高中同学,大学期间与海花偷鸡摸狗,怀上了这个男婴。陆士银的老家在我们观音县陆氏坳,海花的孩子就是在陆氏坳出生的。洪书记,“陆氏坳”这个地名本身就隐藏着反动性,“陆氏坳”、“陆氏坳”,不就是为“六·四”骄傲吗?
就这么多情况吗?——洪书记笑了——果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烧到某些人头脑中的胡涂观念,这些人以为阶级斗争没有了,路线斗争没有了,忘记了阶级敌人的长期存在,忘记了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你小张书记非常了不起,给共产党员树了一个好榜样,给县委一个及时的有力的提醒,县委一定会认真研究你揭发的重大问题,避免犯政治性错误!
张九魁心满意足,乐乐呵呵地回观音村。
这周星期五,洪书记把办公室主任找来吩咐:安排一辆车,送我去陆氏坳,有些情况我要亲自去调查一下。
洪书记,要人陪同吗?
不必了。你还要在家处理日常事务。有大队党支部配合,我一个人可以完成任务。
早已听说洪书记与陆氏坳女书记的风言风语,既然不要人陪同,主任乐得周末在家休闲,谁愿意冒着四十度的高温到哪么个落后山村去受罪呢?不过主任是聪明人,忘不了吹捧几句:洪书记总是亲自挑重担,吃苦在前,享乐在后!
站完最后一班岗嘛。年岁不饶人啊,不抓紧时间为人民做点事,退下来就没有机会喽!
洪书记,您老岂止是站完最后一班岗?岂止是站好最后一班岗?您是为我们下级、晚辈树立光辉榜样!
什么呀,毛主席才是光辉思想……
洪书记,我说的是光辉榜样,不是光辉思想。
你总是能言善辩。不说了,我在陆氏坳的调查研究大概需要几天时间,你让司机送到陆氏坳就回来。下星期一上班后再安排车去接我。
洪书记请放心,决不会耽误您的大事。
因为接到县委办公室预先电话通知,陆红英书记早早地来到村口迎接。洪书记要司机停车,一步跨下,挥手让车回去。司机求之不得,掉转车头,疾驰而去。
陆红英大步迎上前:欢迎洪书记来陆氏坳调查研究!
洪书记大步迎上去——四只手紧紧相握:欢迎不欢迎,这恐怕是最后一回喽!
洪书记怎么啦?
年岁不饶人啊!下半年年龄到杠子了,不退也得退。
退下来,不是更有时间嘛!有官无官,我都一样欢迎。我是自愿的,是心甘情愿的!您随时随地都可以来!
你恐怕也要很快离开陆氏坳了?
洪书记,您今天怎么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离开陆氏坳到哪去?就是犯了严重错误,撤了我的职,还是在陆氏坳当农民啊,怎么会离开陆氏坳呢?
我退下来之前,准备把你提拔到乡党委任副书记……
我有那么大能耐吗?
我相信你有能力。
哪陆氏坳怎么办呢?
你继续兼陆氏坳的党支部书记。让你老公当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书记好了。你的工作重点放在乡党委。每隔一二个月,回来过夫妻生活,顺便召开一次党支部大会。这样公私兼顾,不误工作也不误家庭。
我家那个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东西能主持日常工作吗?
能!红英啊,你没看见国家搞政治改革嘛,如果党支书选不上村委会主任,就成了装门面,有什么权力呢?如果你老公被村民选上村委会主任,说明群众信任他,你更不用替他担忧喽!
那我们就谢谢县委的培养了!
说话间,走进了陆红英家的小院。陆红英大声吩咐正在喂猪的丈夫:我和县委洪书记要研究党内工作,你出去住几晚,等洪书记回县再回家。
丈夫早已和村里的一个小寡妇好上了,只是碍于老婆的权威,不敢轻举妄动。今天老婆驱赶他,乐得去和小寡妇上床了:好咧!我知道党内是分级别的,我一个普通党员没有资格听两位书记的谈话。我收拾一下东西就走!
丈夫一走,陆红英和洪书记开始吃晚饭、喝交杯酒——吃饱了喝足了,洪书记说:我要先洗个澡。
这大热天,当然要先洗澡。——陆红英边挑逗洪书记边准备洗澡盆和洗澡水——她把春节杀猪用的大木盆洗刷干净,再把太阳能里的热水全部放进盆里,水太烫,又加些泉水,变成了一大盆四五十度的温水。
洪书记笑问:我一个人洗澡,要这么大的盆,这么多水吗?
洪书记,城里正在时兴夫妻共浴,我们今天为什么不能学学城里人,来个夫妻共浴呢?洪书记难道嫌我脏?
哪里话呀!来你这里,就是图个干净,放心!花样多,舒心!
洪书记您尽管放心,来我这里,决没有艾滋病!
我放心!我完全放心!今天又来个夫妻共浴的新花样,我更舒心!
陆红英先给洪书记宽衣解带,让他裸身入水;然后三下五除二,脱光自己全身的衣服,一丝不挂的跳进盆中——两人面对面,你给我洗阳具,我给你洗乳房——前戏做得差不多了,两人相扶相拥,进入楼上的专门接待室——凉床、凉席、凉枕,早已准备齐全,山区的夜晚特别凉爽,前后窗全敞开着,阵阵凉风吹进来,两个裸体一点不觉得热,往凉床上一倒,各种花样便开始了。陆红英用各种姿势各种动作,让洪书记在不到两个小时时间内,接连射了三次精——洪书记不停地叫喊:快活——快活——快活透了——快活死了!
筋疲力尽,两个裸体头靠头躺在凉床上休息。洪书记这才扯上正题:红英啊,观音村新上任的书记张九魁,说他们村村民海花是你们陆家坳动乱分子陆士银的情人,她现在的孩子是陆士银留下的根,是在你们陆氏坳出生的,你们坳包庇反动分子,保护反动分子的后代。还说你们的“陆氏坳”村名,涵义是为“六四”而骄傲,本身就非常反动。
陆红英忍耐不下去了,这口气实在咽不下——一拗而起,一跳而下,站在床头,面对躺在床上的裸体,拍着床头柜,破口大骂:放他娘的狗屁!狗屁都不是这样放的!那个女人一进陆氏坳,我马上就去盘查,一口气问了十几个问题。以后每隔三五天,我就去盘查一次,审问这个女人,审问陆士银父母,他们每一次对每个问题的回答都是一致的。当然我并不完全相信,头脑中阶级斗争的弦丝毫没有松。盘问的同时,秘密派人到省城调查,确认来我们陆氏坳的那个产妇是我们坳陆医生的小姑子,是我们县医院宋医生的亲妹妹,名字叫宋爱华,年龄已经三十岁。她是在省妇女儿童医院分娩的,请陆士银的父母照顾月子的。我们阶级斗争观念不强吗?路线斗争觉悟不高吗?共产党员还迷信,陆氏坳是祖宗起的名字,祖宗就知道会有“六四”动乱吗,要为“六·四”骄傲吗?狗屁不通!那我这个“陆书(输)记”还是“六
四失败的记录”咧!洪书记,县委可以调查,那个产妇是上个月离开我们坳的,住了不到三个月,应该是四月份分娩的。天安门广场的动乱分子清明节之前就开始闹事了吧?如果这个产妇是陆士银的情人,总不可能在天安门广场睡觉吧?应该是清明之前种下的种子吧?毛主席都说“十月怀胎”,动乱分子的情人怎么可能“十二月怀胎”呢?如果事实如张九魁揭发的那样,只能一个解释——动乱分子陆士银在“六·四”以后从观音村海岸出逃了,出逃之前种下种子,留下根子,刚好十月怀胎,结出果子了。我清楚地记得,县委召开三级干部大会,表彰抓捕动乱分子的英雄,处分放走动乱分子的干部。您洪书记在大会上特意澄清,说关于观音村放走动乱分子的传言不实,没有任何动乱分子从观音村海岸出逃。洪书记,您回想一下,县委是不是这样澄清的?
洪书记终于答话了:不错,县委和公安局派了联合调查组,观音村党支部、村委会和当事人,异口同声说没有任何动乱分子到过观音村。县委同意联合调查组的结论,所以在三级干部大会上作出澄清。
那好,张九魁的揭发证明,去年观音村党支部、村委会,张九魁和老子张红毛合伙共同欺骗了县委!这个案必须重新调查重新处理!张红毛死了也要开除党籍,张九魁必须下台!
洪书记总是看见两只肥奶在眼前晃来晃去,终于忍不住,一拗而起:嗯——说得太好了!驳得太有力了!我今天来收获太大了!不仅澄清了陆氏坳的冤案,还发现了一个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特别高的典型人物。
洪书记,您说的是我吗?
对——你的表现为我举荐你任乡党委副书记增加了丰富的材料,添加了重重的筹码!——洪书记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揪住陆红英的两只肥奶,陆红英弯腰抓住洪书记的阳具,两个裸体顺势倒在凉床上,开始新一轮“肉搏战”!
8
炎炎夏日,茫茫寒冬,白天难熬,夜晚更加难熬。
海花怀抱儿子,和海奶同床而眠。由于年老,由于劳累,海奶经常倒床便呼呼入睡,甚至发出强烈的鼾声;海花呢,几乎夜夜在床上辗转反侧——担忧、紧张、惊恐、失魂……
有一天,直到下半夜,海花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没多会,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在梦中,她推开怀中的孩子,扑在海奶的身上,拼命地撞击——海奶惊醒了,任海花折腾——海花终于梦醒,海奶轻轻地把海花移下来,放在床中央——海花羞愧难当:海奶,我做梦梦到他了——我抱住他,他不要,他不肯——我、我、我——难受死了!海奶,我怎么办啦?海奶,你笑话我吗?海花双手牵住海奶的手,不停地摇不停地叫,像孩子在娘的怀里撒娇……
花呀,你说哪里话咧。海奶是女人,是过来人,你的梦,我年轻时做过好多次,怎么会笑话你呢?心上人只能在梦里想,能想不能见,天各一方,能不难受吗?别急别急,奶教你——奶教你——
海奶蹲在床边地上,粗糙而干瘪的手伸进被窝,另一只手把海花的右手拽过来,将她的食指指尖按在阴蒂上,边做边吩咐:花儿,我的手肉老皮糙,按摩起来疼,你的手指细嫩,按摩起来舒服——对对对,就捺在这儿,对对对,就这儿,先按住别动,我教你怎样揉——对!就这样——我年轻时自己一揉,下身就渗水,用手指蘸点渗出的水再揉,更舒服。你呢,是石女,下身不通,没有水渗出来,手指头干躁,会疼。明天我在你枕头旁边放点干净油,你揉一会,手指蘸点油再揉,这样就滑腻了,就不会疼痛了——对对对,就这样动……就这样动……先慢后快……先轻后重……舒服了吧?奶是过来人,年轻时常做这事——以后浑身难受时,自己随时可以在被窝里按摩,舒服过后就容易入睡了……
海花来不及回答海奶的话,在海奶的帮助指点下,全部精力集中在手指上,集中到按摩动作上,果然很快舒服起来——不一会又激动起来——等高潮过去,全身舒坦多了——海花忍不住哭了,哽咽着问:海奶,我是不是很贱、很脏,是不是放荡女人呀?
海奶坐在床边,抚摸着海花的额头,柔声回答:哪里话!我们那一代女人,丈夫长年不归家的,长年生重病的,还有去世的,死寡、活寡常常聚集在一起,悄悄地谈论这事呢。从来没有觉得脏,觉得贱。你们这代人,有文化有知识,还不懂女人的身子需要吗?他爹死后,我抚养儿子,经常觉得浑身难受,我做了十几年哩。直到老了,不需要了。你的心上人不知去向,等于受活寡嘛,心里难过,身子也难过。自己经常做做,,熬过去,不丢人,一点不丢人!说丢人的不是女人,是那些不要脸的男人!是那些一肚子坏水的男人!就说那个“脏酒鬼”吧,作贱了多少正经女人啊,你不愿意跟他上床,他就骂你脏,骂你贱。他作贱了至少几十个女人,没人骂他一声脏一声恶,还能当书记咧!女人就那样不值钱吗?自己抚摩自己都不行吗?花,把心放下来,听海奶的,以后就这么做,不要让儿子看见就行了!
海花连连点头,“嗯、嗯”地答应着,破涕为笑了。
如果按21世纪的说法,海奶与海花是搞“同性恋”,海花是“自慰”。是脏是贱且不论,全是因日子难熬啊!
熬过一夜又一夜,熬过一天又一天,熬过一月又一月,熬过一年又一年——熬了四五年,熬到海生五岁,按城里的标准,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观音村没有幼儿园,观音乡没有幼儿园。农村儿童要上幼儿园只能进县城,必须住宿。一来农民很穷,四五岁的孩子学杂费、保育费、住宿费、伙食费等等开支,不亚于县城读高中所花费用,负担不起;二来农民家长还不懂什么胎教、幼教的重要性,“不能输在起跑在线”的口号是二十一世纪才兴时起来的。观音县农村的孩子,只有干部家庭、暴发户家庭才有送孩子到县城上幼儿园的欲望和可能。海花一不是暴发户,二不是干部,虽有早教的欲望,却没有这个经济实力。
有一天儿子从外面玩耍回来,突然问海花:娘,什么叫幼儿园?
娘反问:你问这干什么?
海生答:张英说她要到八姑家去上幼儿园了,不和我玩了。
海花愣了一下……
海花不想给儿子讲,张英家是干部,我们家是平民;张英家有钱,我们家没钱,从小在儿子心中撒下自卑的种子。她想出一条妙计:生儿,张英家没有幼儿园,她要到县城八姑家上幼儿园,她八姑家有,我们家也有……
娘——幼儿园是什么?
是念书识字,是唱歌跳舞——张英娘不会,娘全会——娘教生儿,这就是幼儿园……
噢——海生似乎懂得了幼儿园的涵义——那,娘现在就教我念书识字、唱歌跳舞呀!
好好好——要上幼儿园的孩子是好孩子!
娘——我要做好孩子!
海花先教儿子认字——不是从一二三四五教起,不是从孩子自己的名字教起,是从祖宗的名字教起——海生,来,跟着娘念——“海崇天”,是你的“祖爷爷”;“海陆氏”,是你的“祖奶奶”;“花为忠”,是你“祖外公”;“花季氏”,是你的“祖外婆”;“海怀民”,是你外公;“花逢春”,是你“外婆”;“海李氏”,这是“海奶”的名字;“海花”,这是娘的名字;“海生”,这是你的名字……先教名字,再教称呼。先教读音,再教写法。
英语单词和日常用语,更是海花的拿手好戏。因为经常和陆士银一起对话,她的英语成绩特别优秀。
音乐呢,“我爱北京天安门”之类,她从小没有资格唱,因为她是“狗崽子”,天安门还能让狗崽子热爱吗?她不会唱,当然更不会教儿子唱了。教什么歌呢?
她突然想起了经常在县中大堤防护林里和陆士银一起哼唱的爱情歌曲《九九艳阳天》——想到这首歌曲,必然想到“二妹子”、“三妹子”,不由一阵脸红心跳,全身的血液中流淌着幸福的甜蜜……
她一句一句地教儿子唱,儿子唱一句问一句:娘,十八岁的哥哥是我吗?
别瞎说!十八岁的哥哥是你爸……
我爸?爸叫什么名字?娘怎么没有教我爸爸的名字?
等你长大了,再教爸爸的名字?
为啥要长大了再教呢?
你现在不懂,长大了就懂了。
为啥别人的名字我能懂,爸爸的名字就不懂呢?
海花有点生气:小孩子,别乱问!
那——娘,“小英莲”是我吧?
你叫“海生”,怎么会叫“小英莲”呢?
那小英莲是哪个?
小英莲……是娘……
娘不是叫“海花”吗,怎么又叫“小英莲”呢?
娘有两个名字……
海生怎么没有两个名字呢?
海生……也有……
另一个名字叫什么呢?
现在不告诉你。等你长大了,告诉你爸爸的名字,再告诉你的第二个名字。别问了,我们继续唱——“十八岁的哥哥想呀么小英莲”……
儿子还要问:这是爸爸想娘吧?想娘为啥不回家呢?
海花愣住了,对儿子的问题回答不出……
爸爸想回家,能够回家吗?回大陆岂不是“自投罗网”吗?爸爸回家了,娘敢接待他吗?接待他不就是承认海生是动乱分子留下的“毒根”吗?儿子很可能再次“失踪”,甚至可能遭暗害!
海生七周岁,要读小学了,海花给儿子填报名表,“父亲”一栏留空白,老师追问,海花搪塞说:自己没有结婚,孩子是抱养的,不知道他亲生父母的姓名,总算蒙混过关。
读初中时,已经进入21世纪,经济上改革开放十多年,政治有所淡化,很少有人追问海生的父亲是谁,加上海花进入外资企业做工,收入大大增加,逢年过节给学校领导和班主任送点小礼,事情便容易敷衍过去。加之海生的各科成绩均名列前茅,老师和校领导常常以此为荣,海生政治上更加安全了。读高中到县城,海生住在海花的职工宿舍,属“走读生”,既远离了观音村,又远离了来自观音乡的同学,学校领导、老师、同学再无人提及海生父亲的“政治问题”。
2014年——20☆☆年
新的旅程?死亡之路?
清华大学2014届的男生宿舍基本是人走楼空——整幢六层大楼里偶尔还有层把楼,四五十间宿舍里偶尔还有个把宿舍,个把宿舍里偶尔还留有个把人。陆海生躺在六楼4号宿舍靠窗的上铺,愁眉不展,辗转反侧,心神不定,压得双人床吱吱嘎嘎响个不停。他在焦虑地等待某外国使馆预约签证通知。
对于出国签证,他基本上不抱希望,更不想刻意追求。早已听说,今年这个国家的签证特别难,十人中签到的不足一二,比高考还要难。不仅信心不足,对出国他也兴趣不大,留在国内工作或者读研,可以早一点与青梅竹马的张鹰结婚,一旦出国,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可是,母亲逼迫他,非出国不可!他是孝子,不敢更不能违拗慈母的意愿。他自出生到今天,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全由母亲一人既当妈又当爸,一手把他拉扯大,从经济上、生活上把他拉扯到二十四岁,拉扯到大学毕业。慈母的这最后一个心愿,他怎么忍心不去努力实现呢?当然,他做儿子的努力了尽力了,最后不能实现
,那就不是他的不孝了。那时,他心中无愧,慈母也不会责备他了。
等待,静心地等待——终于等到了使馆正式通知,让他带上全部资料,明日上午十时之前赶到使馆签证处办理手续。虽然不抱希望,虽然没有信心,陆海生并没有懈怠,提前起身,赶乘地铁前往,九时左右抵达签证处,老老实实地在院门外排队等候。
排在前面的人进去很快,出来更快——出来的不停地摇头啧嘴——陆海生看见这些人无比失望的神情,又好笑又好气——签不到就签不到呗,国内不一样发展嘛!
九点三十几分,叫到了“陆海生”的名字——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陆海生走进签证处,走到一个无人的窗口,把装在材料袋里的全部数据一次性递进去,不需要签证官一件一件伸手讨要了。
签证官接过数据袋,取出袋里的全部数据,例行公事地一件件审看起来——
窗内问:你是叫海生,还是叫陆海生?
窗外答:常用名海生,又名陆海生。
又问:为什么用两个名字?
又答:一个是随母姓,一个是随父姓。
再问:出国读研的资金来源?
再答:母亲赚的,她是外资企业的职工,多年节省下来的。
以上问题没有超出陆海生的预料,回答起来当然胸有成竹。不过,陆海生更清楚,这一些全是例行公事而已——签证官把全部数据审查完,陆海生估计没戏了——突然想起娘千嘱咐万叮咛的话:不要说出国读研,一定要说出国寻父——他豁出去了,管它灵不灵!在签证官把资料递出来的前一秒钟,陆海生大声说:我出国不是读研,是寻找父亲!
签证官愣了一下:寻找父亲?
是!刚才我说了,海生是随母姓,陆海生是随父姓,我从小是由母亲一个人扶养长大的!我出世后从来没有见到父亲,我父亲一直在贵国,二十五年音讯全无!——
一口气把母亲交待的话全部说出来了,心情轻松多了。
签证官没有把资料往外递,很有兴趣地问:你父亲在我国?二十五年音讯全无?
是!是!
他叫什么名字?
陆士银!
签证官虽然是中国通,但对汉语字词基本上是从发音来判断的,他竟然把这三个字听成了“六四赢”,笑着问:怎么会叫这样古怪的名字?——“六四赢”?
陆海生不知道签证官是那么理解的,重复说道:这名字一点不古怪,姓大陆的陆,士兵的士,银行的银——很正常嘛!
签证官又一次笑了:噢——噢——是“陆士银”,不是“六四赢”——那请你坐在椅子上稍等,我和国内联系一下再答复你。
签证官拨面前的电话——陆海生一看便知,那是一台卫星电话,不经过大陆接转,直达国外的任何一部电话——果然,卫星电话很快拨通了,签证官用英语与国内某单位讲了个把小时,放下话筒,微笑着招呼陆海生:国内已经同意你去寻找父亲,我现在就给你签证。
做梦都没想到会这样顺利会这样迅速,签证竟然当场拿到手了,成了十分之一二的幸运儿,接过签证官递过来的护照,海生自己都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陆海生回家了,拿到了某国使馆的签证,应该十分开心的他仍然忧心忡忡——他担心高昂的出国费用是母亲向亲朋好友借来的,以后要被债务压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做儿子的终归于心不忍!
吃晚饭的时候,海生主动提起这令人担忧的事:娘——我出国寻父读研,花这么多钱,你以后怎么还呀?我看,还是不要出国吧!省下这笔钱,让娘享受晚年。寻父之事,说不准,悬着咧!
海花笑了,这回是甜甜地笑了,嘴角边的两只酒窝真像美女陶玉玲——傻孩子,娘多次给你说,你总是不相信——这些钱不是娘借的,本来就是娘的,就是你的,就是你父亲的!这些钱足够你出国寻父和读研,足够你们父子在国外生活,足够你们回国创业!
娘——!你总是你的你的,足够足够——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呀?
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海花一直没有泄露出去,没有引起任何麻烦。海花相信如今政治缓和了,可以向儿子公开了。把儿子叫进自己的房间,再把房门关严。母子开始小声的谈话——
海花清楚地记得,那是她进海洋公司第二年夏季的一天,她是在冷库作业,用铲车把刚进库的成品堆放整齐。到了下班时间,别人都走了,海花还有最后一堆没有整理好,一个人留下来继续干,准备完工以后回家。正在她精心作业时,陆金予董事长穿着厚厚的防寒工作服进来了,站在一旁看她作业,不时地露出满意的赞许的笑容……
海花以为这是领导考察职工的工作,觉得很正常,没有招呼,没有停车,一点不紧张,正常地开着铲车——铲、放、推,退……
大约个把小时,全部工作结束了,海花准备换掉工作服下班。董事长轻声叫住她:海花,别走。你还记得吗,招工那天,我曾对你说,有一个重大秘密要告诉你。已经一年多了,一直找不到适当时机,今天总算找到了。
海花对这事显然已经淡忘,坦率地回答:董事长,我觉得开铲车的工作很好,很适合我干,我非常满意!有没有什么秘密,我已经不关心了。
董事长又一次微笑着点头:这些,我都清楚。你的工作表现,每天都在我眼里嘛,太难为你了。
董事长边说边领着海花走到冷库最里面的角落,两个人面对面站在成品堆的夹巷中间。海花分明听见冷库大门被人关上了,从外面锁上了。方才感到董事长要告诉的事情的重要性和保密性,其它的没有想。
董事长详尽地告诉她这样一些秘事:她祖父和外公在中华民国时期,出口业务都是委托他父辈代理的,方式是后一批货物抵达国外港口,陆家把前一批货款汇到海家和文家在国内的账户。前后十多年,大家配合得十分默契,十分守信。1949年底,你祖父与外公把最后一批货物托运出去,马上就被共产党逮捕了。得知共产党掌权的消息,他陆家不敢把最后两批货款汇给祖父和外公,只能代为存入国际银行。那时两笔货款的金额虽然不是很大,但经过五十年的本金分红,红利并入本金,利滚利,小雪球已经滚成了大雪球。现在已经是一笔可观的财产。陆家来大陆办公司,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访问,确认海花是这两笔遗产的惟一继承人。陆金予代为作主,将这笔鉅款投入海洋公司,海花成为公司的第二大股东,按理她应该担任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执行总裁或者总经理,外资股的大小股东都承认海花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能力,但是为了不被共产党识破,影响独资企业的创办,恳请她只能永远以一名普通工人的身份在公司里打工,问她能不能接受?能不能坚持到底?如果不想再受这个罪,也可离开这个公司,由他们暗中举荐到别地的外资公司去当管理人员,然后通过其它办法,将每年的分红或股金转给她……
海花站在零下几十度的冷库里,听董事长讲了两个多小时,始终在听,始终在点头,没有插话,没有打寒战,心中暖洋洋的,离开时忍不住涌出滚烫的泪水……
这一次冷库密谈,第二天引出了关于她与董事长的绯闻,她感到十分可笑,不值得反驳。后来董事长告诉她,这是他故意导演的,让绯闻漫天飞,能够有效地转移某些人的政治目光,无论对公司还是对海家、文家,都十分有利。海花从内心深处感激陆家的恩泽,佩服董事长的智慧!
娘——这就是你财产的来历吗?明明是你继承的遗产,怎么说是我的,是爸爸的呢?
傻孩子,我的不就是爸爸的?我们父母的不就是你儿子的吗?
我看不一样!
好好好——你说不一样就不一样吧,强牛筋!
娘,存放在国外的钱怎么取呀?
别急。娘现在就告诉你那两个账号的名称,一个是你曾祖父的名字,一个是你曾外祖父的名字。两位老人家的名字你都记得吧?
陆海生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永远忘不了!一辈子忘不了!
那就好,现在我报给你账号密码——海生准备取笔记录,海花立即制止——不能记!避免出国前引来麻烦!要刻在心上!
海花顺口念出一串数字,让儿子照着背诵,三五遍之后,儿子已经能够熟练地准确无误地背出来了。
海花夸赞儿子:嗯——不错!记得很快,很准确!
海生得意地笑了:娘,那么多英语单词我都能记牢,这几个阿拉伯数字有什么难的?
你呀!和你老子一样自信!
海生又调皮地问:难道不像娘吗?
像!像!全像!
母子同时笑起来了。
趁娘高兴,陆海生顺势提出一个请求:娘!出国之前我想向张鹰告别一下,行啵?
没想到娘一口拒绝:不行!
娘——我和张鹰总归是邻居吧?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同级同班。不谈那层关系,道个别总是应该的吧?
怎么能不谈那层关系呢?这是事实!谈是事实,不谈也是事实!你一天寻找不到父亲,你和父亲一天不能回国,我们全家一天不团圆,海家和张家,决不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只要你寻找到生父,只要你们父子回来了,只要我们全家团圆了,你完全可以娶张鹰为妻,娘决不干涉你们的婚姻自由!
娘,真的吗?
娘这一辈子不说谎话,不说假话,不说不兑现的话!儿子,放心吧——放心地去吧!很可能你爸正在海岸那边等你呢,娘永远在观音村等你们归来!你离出国还有好些天,娘要带你去省城找姑奶奶——就是你父亲的姑姑。她是省妇女儿童保健医院外科主任,今年七十岁高龄,退体不离岗位,继续拿手术刀上手术台,一辈子为妇女儿童造福,被康复病人誉为“活观音”!我呢,想请她做一次妇科手术,你当娘的手术监护人和见证人,把这次手术的全部资料带出国交给你父亲!
娘,你身体很棒,做什么手术呀,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现在你别管,到时你就知道了——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次手术,知道娘的用心!
海花为儿子备妥出国的一切用品,预先和省城的姑奶奶通了电话,得到了新住址,母子俩带着出国行李,直接来到姑奶奶的新宿舍。姑奶奶提前下楼,站在电梯入口处迎接,然后一起乘电梯直达顶层。
如果用精神矍铄来形容姑奶奶的身体状况,实在不贴切,
用越活越年轻来形容一点不为过。海花忍不住夸赞:老姑奶奶,你的身体真好,比我二十年前见到时还要年轻!
好什么!年轻什么!——姑奶奶大不以为然——敏捷地打开宿舍门,向两个晚辈介绍:这是省里建的高知楼,分给我一套,我们医院就我享受了一套。你们看,三室两厅,只住我一个人,到处空荡荡的——姑奶奶又领着两人走到窗口,推开窗户让他俩朝外看——眼前一片空荡荡,我这心里一直是空荡荡的!
海花清楚,姑奶奶思念姑父了——马上接上话头:姑奶奶,姑父离世十多年了吧?
二十年喽!整整二十年喽!那一年他才五十岁,英年早逝啊!如果活着,今年和我一样,也是七十岁。
姑奶奶,姑父那年去世,我们也没有到省城来吊唁,很是对不起你哩!
怎么说这话呀!那年海生才三周岁吧?你上有老下有小,女的当渔民,收入低,来省城吊唁,经济负担不起,精力也达不上嘛!不怪你不怪我,只怪他命苦噢!
姑奶奶,九O年姑父给我诊断,我看他身体蛮好的嘛,到底得的什么病啊?
他的身体一直很好,比我强多了,在家里都是他照顾我。文化大革命中,因父亲的历史牵连,从省人民医院下放到你们观音县人民医院,他倒没有怨气,反是我想不通,离开他,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每个星期天都要赶回家给我整理,我怕他太累,让他一个月回来一次。他总是说,不累!一点不累!他的身体好着咧。文化大革命之后,他父亲多次到中央上访,胡耀邦总书记亲自接见他,很快为他平反罗雪。老人家一路回省城,口中不停地念叨:好书记啊!好书记啊!人民的好书记啊!党的好书记啊!从电视上看到胡书记不幸逝世的新闻,八十岁的老人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由于悲伤过度,一下子病倒在床。听说北京民众祭奠胡书记,为胡书记送行,老人家要儿子赶快去北京,代表他向胡书记献花圈,为胡书记送行!你姑父他从来不关心政治,对政治一窍不通。到了北京打电话给士银,士银陪他去天安门敬献花圈。哪晓得进去不久,赶上了天安门戒严,进得去出不来了。突然枪声大作,混乱中与士银失去了联系,不知士银的生死。他自己坐等清场,被有关部门登记在册,上了黑名单。后来材料转到观音县委,定案为参加“六四”暴乱的重大错误,从主任医师降为一般医生,工资降了两级。我劝他,算了算了,这样降那样降,反正你的医术不会降。可他总是想不开想不通,1994年初检查患了肝癌,那时医学没有现在先进,没出一年,就与世长辞了。唉——如今他父亲已经一百岁高龄,走路不用拐杖。儿子倒走了二十年。老人家见到我就说:悔不该叫他去北京啊!我只能安慰他:不是你的错,你又不知道悼念共产党的总书记会犯政治错误。唉——我安慰老人家,谁又能安慰我呢……说到这里,姑奶奶已经老泪纵横!
海花和儿子在姑奶奶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姑奶奶带他们到妇幼保健院进行系列检查,确认一切正常,姑奶奶亲自开好手术通知书让陆海生签字。
海生接过一看,通知书上所写手术名称是“重植阴道”,不觉一阵脸红。
姑奶奶口中的一切都是医学名词,说起来十分顺当:海生啊,你母亲患先天性女性器官缺失,有外阴,有子宫,有尿道,唯独没有阴道。乡间称作“石女”,你母亲从小就是这样的“石女”。你母亲怀你时,你姑老爷发现缺失阴道,曾误诊为恶性肿瘤,最终确诊为怀孕,慌忙转到我们医院,是我亲手给你母亲剖腹产下你。
海生不仅脸红,还大惑不解:老姑奶奶,我母亲阴道缺失,怎么会怀孕的呢?
她子宫健全呀!
可是……可是……我父亲的精子怎么进入子宫的呢?
问得好,你懂生育基本知识。你的问题该怎么回答呢,老百姓的说法叫“观音送子”,认为无论女人缺失什么,只要有“观音送子”,都能够怀孕。这种说法无科学根据。不过,当代中国医学还不能解释你母亲怀孕的原因。也不知国外有无研究成果。但这是事实,我和你姑老爷都亲眼目睹了这个事实,不容置疑。今天我要亲手给你母亲做阴道重植手术。现在我们医院可以用计算机做这样的手术了,我还是决定亲手做。你坐在手术室外面看手术实况……
姑奶奶!这合适吗?
你别急,你坐下——按社会伦理,儿大应避母。但这是特殊病例,是为向你父亲有力地证明你母亲的精神和意志,违背伦理但不违反科学。你尽管签字,尽管观看!
海生不能再推辞了,只好胀红脸在手术室外面的计算机屏幕前坐下来。
手术很艰难,因为海花二十五年前腹部动过大手本,年龄又到五十岁了,外阴和子宫都开始萎缩了。手术从上午九时正式开始,到下午五时才全部结束,整整花了八个小时。走出手术室的老姑奶奶对海生说:手术很成功,你母亲现在已经是新生处女了。放心吧,住五六天院,伤口就能痊愈。孩子,你要严肃地告诉父亲,新生处女意味着什么!我想你们父子一定能够体会母亲的这一片苦心!
母亲住院,海生日夜陪护在身旁,沏茶端水,洗脸擦身,递盆接尿,什么都做。病友们齐夸:这样孝顺的儿子世间少有!
儿子要到北京登机出国寻父了,海花的刀口也基本愈合了,办理了出院手续。老姑奶奶把海花此次手术的全部资料复印了一份,交给海生带往国外。儿子先送母亲到长途汽车站,登上开往观音市的汽车。然后拖着出国行李乘火车去北京。
申请哪国签证,是母亲选择的,她一口咬定父亲就在那个国家。那天签证官拨卫星电话,说的全是英语,坐在窗外长椅上的海生完全能听懂,接电话的大概是某民运组织的什么机构,签证官问他们,有没有陆士银这个人?对方稍稍查了一下数据,作出了肯定的回答。延着签证官的这条线,海生从网上搜索到某民运组织总部正是设在该国A市。他买的就是北京直达某国A
市的机票。
飞机到达某国A
市是当地时间凌晨。走下飞机,领到行李,在出口处看见一位华人驾驶的出租车,好似他乡遇故知,特别亲切。
上车后,司机用汉语问海生去哪里?
海生回答:某民运组织总部。你认识总部地址吗?
司机神秘地一笑:你是从大陆逃出来的吧?
不是。我是从大陆来找人的。
找人?你是国家安全局便衣?
什么安全局,什么便衣,我是普通老百姓,是来寻找我父亲的,我们父子二十五年从未见过面,母亲要我来寻找父亲,还不知能不能找到呢?
噢——你父亲一定是“六四”后逃亡出来的吧?
是!你怎么这样清楚
?你认识他?
不认识。他很可能是从公海逃出来的。我和他的情况一样,我是经过香港逃出来的。今天看见你,不由我想起大陆的家……
师傅,你在大陆也有儿子吗?
司机摇头:出来时还没有结婚咧。
哪大陆还有什么亲人呢?
母亲
……父亲
……唉——二十五年了,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不孝之子噢!
怎么能怪你们不孝顺?
那怪谁呢?
陆海生回答不出。
司机把他一直送进民运总部大院,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
陆海生拖着行李箱,跨进总部接待室,开门见山,向接待员说明来意:我是从大陆来的,要寻找一个叫陆士银的人,你们这里有这个人吗?
前些时,我们接到一个询问电话,已经告诉那头,有这个人。你是陆士银先生的什么人?
儿子,亲生儿子,他是我的生父。
噢——你们父子二十五年没有见过面?
是。这一次是母亲派我来寻父的。
好——
你稍等,我给你联系。接待员很快拨通了陆士银的手机,告诉他,大陆来了一位小伙子,自称是你儿子,奉母之命,前来寻父的。希望尽快与你见面。——对,是。明天是“六
四”二十五周年,总部要召开纪念大会,你来参加?好,行。我马上告诉他就是。放心,不会搞错!
放下电话,转对陆海生:很抱歉,陆士银先生正在外地办事,后天回总部参加“六四”运动二十五周年纪念大会。他约你后天下午十八时,在国际公园入口处会面,叫你还拖这行李箱。后天,下午十八时,国际公园入口处,记清了吗?
陆海生频频点头:记清了——记清了——不过,先生,公园人多眼杂,在公园里会见方便吗?
没有什么不方便——你放心,在国外,一切都是公开的,都是正常的,都是合法的——你先住下来,后天准时去,陆士银先生很可能提前在那里等候你。
谢谢!谢谢!
2014年6
月4
号,是“六·四”运动二十五周年纪念日。
陆海生早早地结清了下榻饭店的账目,拖着随身带的行李,乘出租车来到国际公园入口处,看一下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刚跨下出租车,发现一位老人疾步走过来——陆海生眼中,他是位老人:头发花白,脸色憔悴,腰哈得很厉害,从外表判断,年龄应该在七十岁以上,还不能称老人吗?
“老人”走到陆海生面前轻声问:
你是从大陆来的吗?
是!怎么,陆士银先生今天没空来吗?
我就是陆士银。请你随我来。“老人”陆士银在前面引路,陆海生拖着行李在后面紧跟。一前一后进入国际公园。国际公园真是名副其实,路上、椅上、草地上,白皮肤、黑皮肤、黄皮肤,各色人种随处可见,再从外貌和衣饰上判断,全世界六大洲各个国家的游客都汇聚到这里来了——陆士银在前面拐个弯,那里有一片丛林,丛林中央有一张无人坐的长椅——请坐吧!
“老人”自己先坐下来——等陆海生放下行李落座在长椅上,又一次询问:你是从大陆来的吗?
是。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陆海生,是你的儿子,我母亲叫海花。
海花——陆海生?我的儿子?可是我在大陆没有结过婚呀?海花是我的女朋友不错,可我从来没有和她过性生活啊,哪来的儿子呢?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逃离大陆前夕,海花坚决要我留下一条根,我强烈反对,我当时说得很清楚很坚决:不能害海花,不能害后代!
你亲姑姑陆医师证明,你是我母亲的丈夫,是我的生父。我母亲海花从小是“石女”——先天性生殖器官缺失。我出国前夕,姑奶奶亲手给我母亲做了生殖器官修补手术,这些是手术的全部资料,姑奶奶要我带来给你看,告诉你,我母亲如今是新生处女,吩父亲早日归国,早日回家!老姑奶奶说,母亲怀上我是生命的奇迹,不是和男人同床的结果,哪个男人都没有这个本领。迷信的说法,这是“观音送子”,大陆的生殖科学还不能解释这生命之迷。可能国外已有这样的研究成果。
你越说我越胡涂了,什么生命之谜,姑父、姑母他们医术高明,不能解释的谜团,他们怎么可以证明呢?
姑老爷已经在二十年前英年早逝,现在姑奶奶一个人生活。
噢——噢——一定是受我牵连了!
这我不太清楚。陆士银先生,我可以暂时不称你父亲,不叫你爸爸。现在不是时兴基因检测吗?
这不属尖端科技,国外更平常了,很容易办到。我们先到医院做一次亲子鉴定。如果证明是父子关系,我带来一个账号,是母亲继承祖父和外祖父的一笔遗产,母亲让我们取出来,父子一起回国创业。如果基因检测证明我们不是父子关系,那我就一个人回去向母亲交差。
海生,我也不先认你姓陆。感情不能代替科学,科学最有权威。你不能因母子感情认我为父,我更不能因金钱认你为子。这样吧,今晚你随我住总部招待所,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医院做基因检测。你看行不行?
我完全同意!
那今天晚饭我作东,你不必推辞。
第二天两人一起来到医院,洋医生一听来意,哈哈大笑:这样的事,全世界已经发生过好多例。边说边从资料柜中找出一本《英国产科学和妇科医学杂志》,指着其中的一篇文章说:这里登载的是非洲的一例,我国也发生过一例。综合全世界全部案例,共同的条件是这样:女友曾经和男友口交?
陆士银认真回忆了一会,红着脸点头承认。
口交后她突然遭到外力攻击,腹部受伤了,而且刺破了胃和子宫?
很可能……
受伤后及时进行了腹腔缝合手术?
这不太清楚……
陆海生代为回答:事情正是这样。
先生,只要有了这些前提,你的女朋友怀上你的孩子就有了很大的可能性,不必大惊小怪——当然,做一次基因检测更好,科学是最有说服力的,最可信赖的。对吗?
陆士银和陆海生同时微笑点头……
经过快速检测,结果很快出来了,洋医生拿着检测报告与他们开起玩笑:你们两个人的DNA相同之处为99.9999%,离百分百只差0.0001%。就是说,你们父子关系的可能性为九千九百九十九,不是父子关系的可能性为万分之一。当然我清楚,你们中国人还有一句古语叫:“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对吧?那你们还得考虑,“万一”有可能不是父子关系!
陆士银与陆海生相视而笑……
张九魁的政治鼻子特别长,政治嗅觉特别灵敏。陆海生从北京出国没几天,张九魁的政治嗅觉已经捕捉到气息,火急火燎地赶往县城——
现在,观音县已经改为观音市,原来的县委“文武”书记已经升为省委副书记。新任市委书记姓“武”,名“文”,叫“武文”。原来的县委机关大院早已“鸟枪换炮”,变成市委机关大院。原来的所有平房、楼房,旧房子,没旧的房子,统统推倒夷平,兴建起三座现代化办公大楼,一座是市委办公楼,一座是市人大办公楼,一座是市政府办公楼。
张九魁对新大院新大楼早已熟悉,直接朝市委办公大楼走去——张九魁跨进市委书记办公室,看见武书记正在埋头看文件,迫不及待地大声叫:武书记——我来向你揭发一个天大的政治阴谋!
武书记一惊,抬头看见张九魁,十分客气地回答:老书记,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与当年张九魁第一次见县委文书记一样,市委武书记今天特别热情,亲自沏茶,亲自让座,请张九魁坐到他对面的红木椅上——老书记,什么事这么急呀?你来揭发政治事件?有这么严重的事件吗?
张九魁落座,接过武书记递来的茶杯:我发现一个重大的政治阴谋,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心里急得慌呢!特地赶来向市委揭发,当面向武书记揭发!简单地说吧,我从内部探听到,外资企业海洋食品公司,在海外设了一个专门的账户,用赚的我们产党的钱,来资助“六四”反革命动乱中流亡海外的政治犯!这个账户的名字就叫做“六四赢”——
“六四”反革命分子早已被我们打败打垮,“六四”反革命暴乱早已灭亡,他们还要叫嚣“六四赢”!武书记,你说这多反动!多恶劣!
武书记淡淡一笑,没有马上答话——沉思了一会,不紧不慢地说:老书记,我深知你对党一片忠心,没有任何可以怀疑的。不过,这样的重大问题,要有过硬的证据呀!
张九魁跳起来:我有证据!十分过硬的证据!——张九魁一口气把海花丈夫是“六四”骨干分子陆士银,逃亡海外,专门负责接收海洋公司的政治献金。他儿子陆海生最近通过外国使馆外逃,与陆士银海外会合,准备杀回大陆从事反革命活动等等——张九魁把他捕风捉影弄来的全部信息一古脑儿倒出来了。最后信誓旦旦地说,这些证据,可以请国家安全部核查,我敢保证真实无误!
武书记拍拍张九魁的肩膀:老书记,别急!别急!坐下!请坐下!请坐下来听我说——老书记,你是知道的,海洋食品公司,当年是文书记的重大政绩,他的提拔,主要依靠这个扬名全省的外资企业。我也听到一些议论,说你当年与文书记不和,当然我相信,你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按我分析,你一个基层党支部书记和县委书记构不成矛盾嘛!
张九魁急得又一次跳起来:武书记,我以党性保证,决没有一点报复文书记的意思!
我相信你的动机纯洁,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不过,你也清楚,当年的县委文书记,如今已经是省委副书记了,而且分管组织人事。你是党内老同志,一定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我希望你今天向我揭发以后,适可而止,从此在任何场合都不要乱说乱讲,免得给市委造成麻烦!当然,你放心,我一定把你今天揭发的问题带到市委常委会上研究,怎么处理,由常委会决定!老书记,你听懂了我的话没有?!
张九魁尽管对武书记的表态极不满意,但只能强忍住,不得不起身告辞:武书记,我服从你的意见,等待市委常委最后决定!
行!行!一定尽快给你答复!——武书记起身送客,尽管早已过了午饭时间,却没有说一句挽留吃饭的客气话。
张九魁知趣,转身离开市委大院,到大街上下饭馆去了。一桌上等菜,一斤二锅头,喝得半醉半醒、半醒半醉,回家。
一个月后,市委武书记根据常委会决议,亲自来到海洋公司董事会,召见董事长。此时的陆金予八十多岁高龄了,但仍然精神矍铄,手脚灵活,亲自给武书记沏茶:武书记,你有事通知我去市委就行了,还用你亲自来?
武书记很客气:让你八十岁的老人跑一趟不方便,不如我这个四十岁的年轻人跑一趟方便嘛!
那——请坐!请坐!请用茶!请用茶!
武书记接过茶杯,落座下来:今天不说客气话,不寒喧了。实话直说吧!
那好!那好!请武书记指示!
最近有人揭发了你们公司的一些问题,上级部门需要调查核实。不用我说,调查核实需要时间,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为了配合调查,你们海洋公司从明天起先行停产,等调查结果出来后再作处置。如果确有问题,就不是停产问题,要作进一步的严肃处理;如果没有问题,市委会及时通知你们恢复正常生产。你们耐心等待上级调查结果。
武书记,冒昧问一句,揭发我们海洋公司哪方面的问题?能透露一二吗?
不是不能透露,我们市委都不清楚是什么方面的问题呢!
那——我们期望上级尽快还海洋公司清白!
好好好——你们明天全部停产,千万不要搞任何地下活动,静下心来等待调查结果!
第二天,海洋公司按时停产了。张九魁第一时间从电话上听到了八姐夫传来的消息,等不及放下手中的话筒,已经乐得放声开怀大笑起来,向身边的家人宣布:哈哈哈哈——还是我张九魁笑到了最后!还是我张家笑得最好!老太婆,摆酒庆贺!
儿子出国后,海花日日盼儿归,夜夜盼郎归,日盼夜盼,抑郁成疾。十多年装运工,日晒雨淋,暴冷暴热,积劳成疾。海洋公司突然被宣布停产,没人敢说这是市委的错误决定,工人中风传,海花送儿子出国,读研是假,暗中与外国情报机构联络,妄图出卖中国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等一切情报。人们背后骂海花是“汉奸”、“特务”、“卖国贼”——对这些无稽之谈,海花有口难辩,她也不想辩,这辈子受的冤枉太多太多了,长一百张嘴能辩得清吗?海花支援不住了,终于病倒了!到省城找陆士银姑姑检查,竟然是乳腺癌加子宫癌,已经全身扩散,无法手术了。姑姑强忍泪水,对九十岁高龄的海奶念叨:晚了!晚了!彻底晚了!
陆士银和陆海生拿不到中国使馆的签证,不能回国探亲。陆士银长吁短叹,常常喃喃地对儿子陆海生诉说着:你的母亲企盼我回去,因为她是“天安门母亲”,认定我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丈夫。可是我的母亲不要我回去……
儿子陆海生惊问:你的母亲?我的奶奶吗?她为什么不要你回去?
陆士银苦笑着摇头:不是你奶奶。我的母亲是祖国,她认为我这个儿子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都侵透了西方民主和普世价值,是中华民族的不孝之子、杵逆之子!唉——儿子何日能扑进母亲的怀胞啊!
海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仍然得不到父子归国的一丝信息。海奶长长地叹息:唉——惨啊!惨啊!黄叶不落落青叶噢!海花,你要挺住!再挺住!一定要等儿子和丈夫回来见一面呀!你这一生活得太苦太累噢!等见过面,再去天堂享福吧!
海花已经不能进食,不能说话
,只能睁大眼睛朝海奶点头——
日月无光!
血泪闪光!
悲哉,人生!
悲哉,政治!
悲哉,国家!
悲哉,民族!
二O一O年七月
初稿
二O一O年九月
二稿
二O一一年四月
修订
二O一二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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