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时间和鱼
(短篇小说)
◎
尤新加
1.
那天晚上,她决定把自己的身子给他。
散发浓烈香味的蔷薇花的田野尽头,有一点亮光,那就是他的所在。他是会要她的。那天在一起共进午餐,两双筷子一起进攻一根腊肠,他赢了。“把口张开,”他命令。她服从了。
当圆的香肠从舌尖滑入口中,她颤抖,他也颤抖了,
可是他们依然连手指也没碰。
她从疾走变成小跑,排球运动员的敏捷使她轻易地在凹凸不平的田间小道上跳跃,黑丝的长发也随着她跳舞。选择已经结束,今晚是一个新的开始,未来有多少险滩,她已经不怕了。原来最痛苦的东西是矛盾、选择。一旦作了决定,一切的沉重都消失了。
军人是性感的,尤其是文武双全的军人。尤其是39岁的文武双全的军人。苦的日子使他的额头过早爬上了皱纹,密密的发际也有了花白。握惯了枪现在又握多了笔的手骨节庞大、满是老茧。他的眉似乎永远是皱的,他的眼睛却永远闪着自信、智慧的光。在那结实的胸膛里有多少神秘的宝藏,今晚她要去探索,她要用她的体热去融化他的坚定,用她洁嫩的肌肤去舒缓他的坚韧;她要让他的江河畅流,直到她的河卵石与他的江水一起飞泻,融入大海,然后他们在天、海、云凝固的细沙上画字。……
他们连约会都没有过,只有偶尔的碰面。或是她无意渡步到他宿舍旁的池塘边温习功课,或是他没事逛到她训练的球场边,他邀请:“到我那坐坐?”她点头。就那么简单,象机器人似的。
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是平淡的,她坐在硬木板的床沿,他坐在书桌前的木椅,他们谈天、说书。每次见面,不过如此,只是她一次比一次逗留的时间更长。那天竟错过了午饭,直到窗外暗了,肚子咕咕叫,才意识到已是晚饭时分。
“坐着别动,我去打饭。”他走了,把门倒锁上。
那比监狱大不了多少的中校宿舍,每一寸都有他的气息,她站起来,深深地呼吸,轻轻地触摸着他的桌面、书架、窗帘、挂在衣架上的军服、军帽、他的杯子、他的蚊帐。突然她体内一阵痉挛,一股热潮从胸部直泄到双腿间,她把脸埋进他的枕头,似哭似笑地嘶叫一番他的名字,才把一颗跑出来的心又摁回去了。
“你热?”他回来了,看着她潮红的脸,问道。
“我不……”她慌乱地摇头。
他盯着她,眼里第一次出现了迷乱。他站起来,长叹一口气。
“我是不可能离婚的。”他说。
“谁让你离婚了?”她答。
那日,他们谁也没吃下饭。她饿着肚子告别了。之后她很久没有到他的池塘边,他也没有来过她的球场。一个迷幻的秋天在一片一片的落叶中逝去。寒假到了,她回海南岛与父母过年,他到河南跟妻女团聚。
2.
严冬过后是春雨,接着一阵风把满山的蔷薇花吹开了。那天,他与她都鬼使神差地往山上走,他从东向西,她从西向东。在一蓬乱草中间,他们面对面。这就叫命运。如果他俩任何一人没有出门,或者出门早了些、晚了些,他们就不会再见面。
如果那天他们没有见面,今天她就不会往他宿舍跑,以后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他们在无人的山道中间面对面站着,因为他们没地方跑,无法回避命运的安排。
“我的书,出了。”他说。
她眼里泛出喜悦。“真的?那你是个大作家了!恭喜你!”
“要谢谢你,给我的灵感。”他若有所失地摸摸背包。“我想送你一本留念,没带上。”
“学校批了我出国的申请。”她说。
他怔了怔。“什么时候走?”
“还早呢。要到暑假过后。”
他严肃地说:“到了美国,千万不要吸毒。”
两人的笑声惊跑了树林里偷听的一只狐狸,也溶化了一堵冰墙,
语丝漫漫地流出,情丝包裹在貌似平常的语句中,一个时辰在捉迷藏中过去。
他,揣摩眼前这个女孩是否就是陪他渡过整个冬天的那个女孩。在拥挤的火车里,他站了十六个小时,两次等到座位,一次给了一个孕妇,另一次给了一个老太太。在极度疲劳中,这个女孩悄悄地跟他说话。在从汽车站到他的村子去的马车上,他点起一根烟,闻到的却是她在他床上留下的那股女人特有的酥香、醉甜味。见到他一同长大的当了村长的儿时伙伴、十二岁的伶俐的女儿,她的影子一时离开了他。可当他见到他那从知青变成党支部书记的老伴,睡在她那绝不让他碰的平板板的身子旁,女孩又回到他的脑海里。他的老婆,一个有知识、有能耐、又红又专的城市青年,一向认为性是肮脏的。结婚那晚,他几乎是强奸了她,才得了一个女儿。以后她再也没让他碰。有一次,他实在耐不住,硬把她压在床上,她掏出一把剪刀,……
他最终放弃了。他想过如今似乎渐成时尚的离婚手续,对于以军队生活为主题创作话剧出了名,将要升文职上校的他,那是事业自杀。就这样,一个难熬的冬天在那个离开了他的现实、却在他的奇幻世界里扎了根的女孩陪伴下渡过了。没想到,他还会与她相逢。
她仍在他的现实里
——美妙,随手可得。
她,猜测着他的情思。这次寒假回家,她以即将出国为理由拒绝了父母同事为她介绍的所有对象。她见到曾经一度暗恋的中学同学,已经毫无感觉,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她的心已经留在那个比他大十五岁的英武的军人身上、他的宿舍里、他的木板床上。他有老婆、有孩子,可是在她的心目中,他是她的。她可以感受得到,没有人拥有过他。没有人像她那样拥有过他。
经过了一秋一冬,他依然存在。
他依然是她的。
“我要你的书,要你签名的。”她说。
“我签好,等你来拿。”他说。
“不,我要看着你签。”
他伸手刮了一下她撅起的嘴唇。“小鬼,有要求就提,不要撒娇!”
那一刻,她想钻进他怀里,用拳头捶击着他宽阔的肩膀喊:“就撒,就撒,就撒!”
她控制住自己,只是羞涩地笑笑。
“明天晚饭后,我等你。”他的声音突然低沉,好像在发一个神圣的誓言。
她点点头。“好。”然后急忙转身沿山路跑去。看着她长发缠绕的窈窕身影渐渐远去,他的心撕裂了一下:希望这不是梦,希望她会朝他跑来,然后他再也不会让她从他身边溜走。
“听说金鱼只有十四秒钟的记忆力,十四秒钟后,一切从零开始。不知道那是好处还是坏处?”那天他们看池塘里的金鲤鱼,她问道。
“让我们试试看。”他建议。
“1,2,
3,
4,
5,
6,
……”他们数完,相对而望。
“哎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相视大笑。
3.
等待是漫长的,令她盼望她是金鱼,忘掉这个约会,可能会好过些。
前面,解放军某军区某部队军官宿舍的屋角渐渐出现。她放慢脚步,喘了口气,向门卫招手。门卫笑着点点头,她走进大院。对面平房第二号门是他的房间。
窗户里没有灯光。屋里没人。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在等她?
她尴尬地站在他门前。几个军人走过。“找老李吗?”
她点点头。“拿书。”
“传达室看看。这段时间找他的人多。”
传达室灯亮着,无人。
她心跳,气喘,忽然觉得紧张。他出事了?
黑夜越裹越紧。她冷了,泪快要流出来,手指在他门前的梨树刮下一堆树皮。她茫然往大院门口走去。
那时,他从院门外走进来。
“哎,你来了?等久了?”
她摇头。“没有,刚到。”
他开了锁,她进了屋,在靠门处站住了,眼泪流得太厉害,她得擦擦。她听到门锁反扣的声音,他没有开灯,而是在她身后靠她很近地站着。她拉起他垂下的手,把手背贴在自己湿的脸颊上。
“我要你。”她说。
“我也要你。可是,我在犯罪,我会很内疚。”他说。
“为我?你不必。我出了国,等于不存在。”她转过头来面对他。她透过湿湿的眼光微笑,是哀求,还是无可奈何?
他屈服了。强壮的手臂把她挽住、托起,脸,埋进她的颈窝。一阵疯狂的摩擦后,她如一床棉被似的瘫软了,而他则变成了一头雄狮,巨大而坚定。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在羞耻与狂喜中挣扎。每当他体贴地拉开一点距离,让她喘气,她又把他拉近。
突然他停了。
“你是处女。我不能。”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不能什么?”他低头。她随着他的眼光朝下,看到了。
她从来没见过男人,从来不知道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做什么。她只知道,她要一样事情发生,她要他让这个事情发生,不然她真要疯了。
他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把她轻轻地按在床上,在床前,他跪下,让她擒住他的一只手指,另一只手在她柔软的肌肤上开始了耕耘。
……
一阵狂风暴雨过后,她终于平静。他赤着膀子在床沿坐下,点起一根香烟。良久,他们没说话。
最后她坐起来,把胸膛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我不出国了。我要留在你身边。”
“你别胡扯。”
“我是个大人,我有权决定自己的未来。我,……
我爱你。”
“但我没权毁掉你的未来。你必须出国、成才,追求你的梦。我,只是你生活里一个浪花,过了,就淹没了,你要把我忘掉。”
“我不能。”
他转过身来,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吻了一下。“回家吧,晚了。”
一个星期后,她又来到营房,但他已经离开了。调走了,门卫说。
金秋时节,山上的枫叶都显得那么饱满,她手里拿着签证,心里却那么空荡,怔怔地她看着那条曾经走过的山路,不知如何能渡过没有他的日子。
她终于登上了跨越太平洋的单程班机。一晃就过了二十七年。
4.
她望酒店窗外幽雅的园林,园林后有一个光闪闪的湖。家乡变了。变得认不出了。家里的人都到了美国。她是个故乡的客人。
手机发出滴水声,示意有短讯进来。她拿起来看,是她的美国丈夫来的:
“甜心我爱你!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她微笑,好像一个老太婆想到自己可爱的孙子。
“我也爱你!”她利用手机的快速输入法回复了他。
手机竟响起来。她摇摇头,接老公的电话。
“大忙人,我看你有空,赶紧给你打。你竟然接了,我好高兴!”老公噼噼啪啪地讲个不停。“你在忙什么?”他问。
“我在……写点东西。”
“哦,大作家!是关于爱情的吗?”
“是的。”
“有我在里面吗?”接着他象个大孩子似地学着小狗喘气声。“快告诉我,你要看到我的小狗眼睛,一定不忍心伤我的心!”
“还没轮到你呢,快了!”她笑。
“只要我是最后一个,我就没意见。记住:
我永远爱你!”
是的,这个美国大男孩将与她白头偕老。对此,她毫无疑问。
她心不在焉地打开行李,准备在这家五星级酒店安顿下来。这次被邀请到武汉参加海外文学研讨会,本来她不打算来的,可是一看议程,竟有这么一行字:李某某将出席武汉海外文学研讨会。也许她会遇上他?那一晚的事,好像需要一个结局。带着这么一个迷糊的意图,她乘上了跨越太平洋的班机。到达目的地后,她却突然犹豫了。
她已步入中年,而他应该是个老人了吧?她打开谷歌检索,在检索栏里打了三个字:李某某。稍稍犹豫了一下,她点了“开始检索”的键。十多页参考文献出现在她眼前:“李某某,中国作家网,中共党员,大学文化,……”“话剧团创作员,创作室副主任, ……”“优秀长篇小说奖,优秀话剧创作奖,”“少将……”“李少将访问某某艺术馆,并兴致勃勃地题字”……
她一字一句地读完那段新闻,注意到日期是上月底。她点击网站名,如她所料,伴随新闻的是三张军队文坛明星李少将参观某艺术展的照片。
那毫无疑问是他。他老了,他是一个老人,一个穿便服,在街上看到你都不会多看一眼的老人。他的脸布满皱纹,眼睛有点肿,头顶秃了一圈,背有点驼,腿有点弯。
他可能就在这个酒店里。她把电脑关掉,灯熄掉,在床上躺了下来。见了面,说什么呢?他还会认识她吗?记得她吗?她希望他能记得她吗?如果他记得,那意味着什么?如果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她会伤心吗?他离婚了吗?有他真正爱的爱人吗?突然间,她不愿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她拥有那幸福的一瞬间,任何答案都会将那一瞬间剥夺,除非她是一条金鱼,没有记忆,只知道向前、向前。
(完)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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