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之谷(长篇小说节选• 之一)
◎
王 巨
天地都要像衣服渐渐旧了,
你要将天地卷起来,像一件外衣,
天地就都改变了;
唯有你永不改变,你的年数没有穷尽。
|——摘自《圣经》
只有在一个荒谬的国度里,才能产生这样荒诞的故事。
这是一个遥远而古老的世界,一个被美丽光环掩盖下的丑陋的世界,一个光怪陆离神秘莫测的世界,一个只有用内在的眼睛才能看清其本质的世界。
幸运的是,上帝给了我这样一双眼睛,它是如此奇特,如此与众不同,让我看到了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不仅是我的双眼,就连我自身,似乎也很特别。我身在这个世界,似乎又不属于这个世界。我觉得自己一直倚在遥远的天边,凝神注视着这个熙熙攘攘、生生不息的滚滚红尘。无论身置何处,我总是情不自禁地陷入沉思状态,总是两眼直直地盯视一处:游人如蚁的街衢,古旧斑驳的老墙,奔流不息的逝水,自生自灭的花草,滑过天际的飞鸟,深不可测的虚空……
何年何月何日,我开始养成这样一种习惯的呢?每当夜阑人静时分,我总会站在自家的窗前,凝视着下面空寂的街道。每到那时,我的头脑异常清醒,没有丝毫睡意。我不记的是出于何种目的,我独自伫立窗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一种未知的无形力量,把我带到窗前,钉在那里。那既是一种引力,又是一种推力。好像有人牵着我的手,好像有人推着我的背,好像有一种无声的话语在对我说:“你站到窗前去。”我似乎心甘情愿地服从了这样的安排,往窗前那么一站,就站了好几年。
“你不要动,就这样站着,看着窗外。”
我就像一个孩童,听话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只要我专注地凝视,没过多久,一个人影就会出现在空寂的街头。整个城市都在沉睡,沉睡在温柔的夜色中,而那个人似乎和我一样,无法入睡。街道两边的楼群拔地而起,直刺夜空。夜空似乎被不停增长的楼群支撑得越来越高,高得让人看不见星光。夜空不再洁净,变得陈旧而污浊,像一块用旧了的黑板,灰蒙蒙的。夜幕下沉睡着的这座城市,新颜与旧貌杂呈,现代与落后共存,像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变性人,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身上穿着华美的服饰,而内里却满是粗糙的皮肤和切割后留下的丑陋的伤疤。那个人由隐渐显地出现在夹在高大楼群中的街道上时,仿佛是躺在茫茫夜色中的那个变性人,在莫明的阵痛中分娩出的一个怪异的婴儿。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每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我就会听到这样苍凉悲伤的歌声。这是一种轻哼浅唱,似有似无。开始我以为是那个人在哼唱,后来觉得不是。我捕捉着这一奇妙的歌声,最后发现它来自我的内心深处,来自自我宇宙。这歌声如此熟悉,却又不是我吟唱出来的。在那个十分隐秘繁杂的难以探知的潜意识区域中,似乎还潜藏着不为人知的众多的自我。他们是如此地鲜活而又陌生,像生活在海底的众多未知生物,有时会令人惊奇地浮出海面来。
路灯恰似糊着黄色眼屎的惺忪睡眼,慵懒地照着脏乱的街道,街道上白日里遗下的垃圾随处可见。混浊的光影里有成团的蚊虫在飞舞。看着这些飞舞的蚊虫,会让我们联想起白日里是何等的炎热,炎热里缠裹着一个何等熙攘噪杂如同成堆蛆虫喧嚣的闹市。而现在,街头上只有那个人,他站在灯火阑珊处,眺望着这座空旷的看不见一个人影的城市。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
我又听见一声古旧苍老的吟唱。这声吟唱,不像是发自我的内心深处,像是从天外传来,它来自一个十分遥远的时空,一阵风似的在夜空中回响。
“这是一条鱼在喁语。”
我听见有人在一旁对我说。他似乎就站在我的身边,我眼角的余光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我甚至已嗅到他身体散发出的陈腐的气息。但当我下意识地回头向身边看去时,他却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经常有这种感觉,所以见怪不怪了。我继续看着窗外。白日里异常喧闹的街头,现在显得分外寂静。一只猫大摇大摆地穿行在马路上,且在路中央停卧下来,像一位路警,威严地挥动了几下前爪。那个人好奇地看着那只猫。路上有成群的老鼠在四处乱蹿,那只猫却视而不见。那个人无奈地摇摇头。那只猫没理会那个人,抬起后爪搔了搔耳背,后低头嗅了嗅路面,轻捷地向对面的楼群跑去。高大的楼群静静地耸立在街道两边,像儿童垒起的积木。底层商铺都早已打烊,但宽大的橱窗里有的还无声地闪烁着彩灯;上面的住户那一排排相同的窗口都已黑灯瞎火,每个窗口都装有防盗的铁栅护窗,一个个宛若囚牢。人们都在囚牢里安睡。而我却毫无睡意,站在楼上自家临街的窗口,透过铁栅窥视着那个人。
“你知道吗?我已发现他有些时日了,他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出现在街头,风雨无阻。”
岁月流逝,过往的许多事情都已淡忘,但我总能回想起看见那个人时的情景,向人讲述着我寻访那个人的离奇故事。
“有次我看见他在夜雨中徘徊,他仿佛在上演一幕独角戏,抑或是在表演一场现代行为艺术:他在雨幕中时隐时现的如同虚幻的身影,有时像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一样奔突狂吼,有时像猴子一样蜷缩着身子蹲伏在那里,有时像四处游荡的疯子一样癫狂不已,有时像受难的灵魂在痛苦地扭曲着身体,有时像魔鬼一样狰狞地狂跳乱舞,有时像绅士一样在不失风度地伸臂沐浴……。但令我惊奇的是,我看见的这些情景,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人物身上出现的。有人说,我们不能走进同一条河流,而我敢说,他能够做到这一点……”
“你敢肯定吗?”她手掌托着香腮,支起白晰而柔嫩的前身,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敢肯定。”我真诚地回望着她。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呈现出红黄蓝黑不同的颜色,宛若色彩斑斓的云雾在天空中萦绕。
“这样的情景,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她不解地说。
“是的。我们的肉眼看到的现实世界只是一种表象而已。只有用内在的眼睛,才能看到那些掩饰在表象下的真实情景。”
“算了吧,什么内在的眼睛。”她用纤细绵软的手拍了拍我的脑门。“你是位特立独行的作家,你的脑子里充满离奇古怪的幻想,所以你的笔下出现了这样奇特的情景。”
“你不相信有内在的眼睛?”
“我不相信。”她摇摇头,把温润的脸偎依在我的胸膛上。“我只相信,此时此刻,你这鲜活而强健的躯体躺在我温柔似梦的床上……”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把她搂在怀里,像搂着一只猫。她是我搂在怀中的众多猫咪中的一只。
那以后,我直觉的那个人高深莫测,离奇怪诞。他今天穿一件这样的衣服,明天穿一件那样的衣服,他无论怎么样变换装束,我一眼便能认出他来。此人个子高挑,骨瘦如柴,一看见他,不知为什么,总让我联想起蒙克绘画《生命组图》中的那位呐喊者。虽然他沉默的如同哑巴,但我总觉得他的内心深处在狂喊乱叫。是的,我似乎能听见他内心深处在痛不欲生地呼喊。
“你看过蒙克的那幅画吗?”
“哪幅画?”
“那幅《呐喊者》。”
“我看过。”
“他就像画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虽然每天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总是给我一个背影和侧面,让我始终未能看清他的脸。有一次他回头仰望楼群,正好面对我的窗口,给了我一次看清他长相的机会。
“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
我摇醒了在床上熟睡的妻子。每当我有惊奇的发现,我总想对人诉说,这时我也总会冲进妻子的卧室,把她从睡梦中摇醒。妻子并不怪怨,因为我经常半夜会把她叫醒的,多年来她已习以为常了。不过,她不愿和我同卧一室,因为我像个夜猫,夜里从不睡觉。我们结婚不久,她就发现了我的这一与生俱来的怪癖,便独自去睡了。但是,她的门从不上锁,总为我留着,所以我出入自如。她深知一个男人夜里有时会需要什么。我常常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摸进她的卧室,钻进她的被窝里去。我们似乎有一种默契,只要我一推开门,她总会从沉睡中慢慢地浮到浅梦中来,等待我把她唤醒。妻子像往常一样,只是转身过来,在睡梦中嘟哝了一句。
“还是那个人吗?”
“对,还是那个人,那位神出鬼没者。”我激动地说。“刚才我终于看见了他的脸。”
但是,很遗憾,我还是没有看清楚。可能是由于灯光和距离的关系,也可能是我的眼睛有问题,或许还有另一层什么神秘未知的原因,我只看见他的那张脸惨白一片,朦朦胧胧,似乎没有嘴眼鼻耳,似乎又有,飘忽不定;似乎又像是人的嘴脸,似乎又像是非人的嘴脸,十分怪异离奇。有时我怀疑他不是人,而是个幽灵,或是个我们从未知晓的生物,或是一个传说中的外星人,也难说。
“他的脸长得什么样?”妻子仍睡着,没有睁开眼睛。此时,你说不清她是在问话,还是在梦呓。
“真是奇怪!”我像是对妻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就像川剧里的变脸:一会儿这个样子,一会儿那个样子……他的脸像一团云雾变化莫测。”
他使我产生了浓厚兴趣,让我怀着好奇心继续对他观察下去。
此时,马路上到处是废纸枯叶在游荡,它们仿佛是充满灵性的活物,走走停停,像是呼朋唤友结伴游玩,像是长亭短亭难舍难分地送别,像是在急切地寻找白日里丢失的贵重物品,又像是流离失所亡命天涯……总之,它们给人一种苍凉凄憷的感觉。它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那个人和我都看着这些在马路上游荡的垃圾,浮想联翩。
“起风了。”
我听见那个人和我同时在内心里说了这么一句话。这是一种你知我知的默契,一种心灵沟通时的感应。我为这种默契与沟通感到惊讶。
那个人似乎也听到了我内心的声音,他也惊讶地回过头来,朝我的窗口望了一眼。我的房间没有开灯,我是一直站在暗处在窥视着他,他不可能发现我的。但为什么他偏要向我的窗口眺望呢?难道我在内心说话时他能感知到我所处的方位?宛如一个人用手机通话时能够被定位一样?我本能地朝窗后躲了躲。在我躲避的一瞬间,我恍惚看见他的脸是透明的,但口耳鼻眼仍和正常人一样各就其位显现在那里,仿佛凌空悬浮着一般。但我再探头去细看时,他已把脸转过去了。我一定是看花了眼。经验告诉我,人们在长久凝视一件东西的时候,往往会觉得那件东西已不是原来的东西,而奇怪地变成另一件东西了,本来固定不变的东西在我们眼里离奇般地发生了变化。
“这很正常。”我对自己说。我就是这样一次次安慰着自己的。不然,我会被这些现代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长期困扰,无法解脱。
夜风乍起。它时而卷起尘埃,时而摇曳树梢,时而叩响窗棂,时而沿街奔窜。那个人站在风中,侧耳倾听;我站在窗前,侧耳倾听。这时,我听见风声不单纯是风声。风声里渐渐融汇进远近高低纷繁庞杂的声音来。似乎有口哨声,梦呓声,马嘶声,狗吠声,猫咪声,鼠窜声,人语声,甚至还有来自遥远天宇的更为庞杂更为神奇的声音。
“你听,”他站在喧闹的街头,指着头顶上的一方天空,对我说。“他们正从我们的头顶上空飞过。”
“他们是谁?”我问,“是外星人吗?”
“是的,是高智能的天外生物。”
他的手指头仍指着天空,眼睛虽然看着我,双耳却在倾听着来自高空的声音。
“这是一架巨大的UFO,不,是数十架,甚至是上百架,正以集群的形式,像星云一般在我们头顶上方的高空飞行……”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只看到污浊的天空一片灰白。
“可是,我什么也看不到啊。”
“是的,我们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但我们的耳朵能够听到这来自天外的声音。”
“很遗憾,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一脸茫然。我虽然试图极力倾听,却还是没有听到那神秘的声音。此时,我是个俗人,生活在低俗的世界里,我的耳朵里已灌满尘世噪杂的声音。
“看来,你的听力需要训练才行。”他放下手指,也不再倾听。
“他们还在吗?”
“他们已经飞走了。”
“他们去了哪里了?”
“他们只是从我们的外太空擦边而过,可能是从一个宇宙迁徙到另一个宇宙去。”
“真不可思议。”
他已回到现实中来,而我又好奇地抬头看了看那神秘的天空。
我是后来在寻找那个人的时候认识他的。一开始,我把他当成了那个人,但和他攀谈过后,发现他不是那个人。他是我在寻找那个人时认识的众多的人中的一个。
他是一位UFO爱好者,他兴趣广泛,研究天体,用自己的意念探索宇宙,我叫他U。
然而,此时我听到的是风声,以及风声中裹夹着的庞杂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仿佛独自游荡在黑暗的巷子里。这时,一个声音游离出来,越来越清晰,而其它声音渐渐隐去,变成了背景音响——这是一位寡居老妇人的独语。我被这如风的絮语声拖曳着,来到一间破旧的歪歪扭扭的小屋前。小屋窗前堆放着许多拣来的破烂。一扇破烂不堪的木门到处是裂缝,裂缝中透出屋内的灯光和老妇人的絮语。一盏昏暗的电灯下,老人在堆放着杂物的地上走来走去,不住地翻箱倒柜,不知在寻找着什么。那张干瘪的满是皱褶的嘴在不停地叨唠着,好像是在怪怨什么人。你如果只听不看,感觉着屋子里不只是老妇人一个人,而是还有其他人,而她——这位老妇人正和这些人说话呢。
“你说,我嫁给了一个什么人?他在新婚之夜,丢下我走了。那可是男人们多年期盼的洞房花烛夜啊。他在外应酬客人,我独自先睡下,等待着他的到来。没多久,我似乎睡着了。当我醒来时,我朦胧地感觉到他就在我的身边躺着,身子那么长,手掌那么大,握成拳头大如石夯。我既惊喜又害怕。他忙活了一天,也许太累了,什么也没做,便呼呼地睡去了。他那硕大的鼻子呼出的粗气直冲在我的脖颈上,我感到又温暧又痒痒。我又渴望又害怕的事没有发生。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当我一觉醒来时,那张鸳鸯被的另一头已经瘪塌下去,他已不见了人影。我伸手去摸他睡过的地方,已经冰凉,他已走了多时了。”
老妇人从一只破衣柜里提出一个包袱,放在炕上,翻腾着。
“一个月后,他回来了,而且是深更半夜。我在睡梦中,感觉到他钻进了被窝里,那长长的身躯又躺回在我的身边。我直觉得我还在新婚之夜,他只是半夜里下地撒了泡尿。我睡意朦胧中又伸手去摸,却摸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我被吓醒了。
‘别动。’他说。
我赶紧把手缩回来了。我羞涩地问。
‘这是什么?’
‘真家伙!’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颗手榴弹。他每夜搂着手榴弹睡觉!你说吓人不吓人。就是在这天夜里,他才告诉我,他参加了抗日的队伍……。那以后,我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后来他再没有回来,丢下我不管了。”
第二天,我看见了这位老妇人,她背着一个大塑料袋,沿街拾拣着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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