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首页

 

来稿须知

 

第1

 

第2

 

第3

 

第4

 

第5

 

第6

 

第7

 

第8

 

第9

 

第10

 

第11

 

第12

 

第13

 

第14

 

第15

 

第16

 

第17

 

第18

 

第19

 

第20

 

第21

 

第22

 

第23

 

第24

 

第25

 

第26

 

第27

 

第28

 

第29

 

第30

 

第31

 

第32

 

第33

 

第34

 

第35

 

第36

 

第37

 

第38

 

第39

 

第40期

 

第41期

 

第42期

 

第43期

 

第44期

 

第45期

 

第46期

 

第47期

 

第48期

 

第49期

 

第50期

 

第51期

 

第52期

 

第53期

 

第54期

 

第55期

 

第56期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六四对我写作的影响(散文)

马 冬     

 

    

六四对我写作的影响很重要,是一个分水岭。我从长青春痘的写手,在几天之内,变成了长老人斑的作家。中国本来就不是一个可以理解与沟通的国家,从那时到现在的中国政府,都不愿意与年轻人沟通;在中国做一个小孩,一个学生,一个知识份子,都是很难的,很危险的。以1989年为界,我失去了过去的自我,之前我充满着理想主义,对执政党也充满了信任和期望,认为国家将会从那时起真正走向改革开放。但是六四打破了这种狂想和幻觉。虽然镇压牺牲的只是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但是我对对执政党失望到了极点,奇怪的是,对他们的领导和统治,我一向害怕和远离,镇压后,我变得心冷,不再在意那种高压了。我相信六四对许多中国作家的影响是跟我一样的。我也相信六四对大多数的中国作家没有影响,很多体制内作家对此没有感觉,没有内心深处的耿耿于怀,他们是堕落的,因为他们没有关心国人的苦难,仅仅虚构一些与现实无关痛痒的所谓纯文学,用喧嚣出版,华丽获奖遮蔽着真实。我们那些的所谓体制内创作,是缺少悲愤元素的文字。

我父母一直就反对我学习文学。他们都行医,坐过莫名其妙的牢,三个孩子无人管,过着悲苦的生活,营养不良,在街头流浪。他们不喜欢,但害怕党和政府。他们怕我的创作动机和写作会让我一生不能抬头,甚至掉了头颅。应该说,由於父母在医院和社会上不得志,我从小就有恨,有被迫害意识。我经历了自己的回教家庭被镇压,看到几十人上百人死在眼前,双方的人都死得很惨烈;我家住的医院宿舍,停尸房就在窗户后面,隔几天就有嚎哭之声在经过我家窗户时传来;看革命样版戏时,会有炸弹将观众炸飞。。。我家的亲戚,从县城最高权力,在一夜之间变成『四人帮』的跟随而下狱;我的父母,也因为亲戚的牵连做了牢。我外婆在七十高龄,要靠养马来养一群未成年的孩子,因为这些外孙的父母,都在牢里。经历许多稀奇古怪的命运之后,我更加感到如果我一生没有写出这些善良人的苦难,那么我一定会难以瞑目。写作是一种对历史的记录,历史是为了人类社会的进化。只有将这些事情记录公布并流传后世,我们才可能规避各种悲剧再发生。

我在国内干过教师,编辑,等。我厌倦了在云南的狭隘生活,官员麻木腐败,老百姓不知中原大事;我去到北京生活,首都也是一样地让人失望,厌倦。由於没有言论自由;不能独立思考,中国的精英们都生活得相当乏味。在北京(19861988年),我感觉到了那种政治上的高压和市民生活的乖戾,我也感觉到了一颗浓疮就要溃败了,我突然决定放弃一切离开北京。九个月后,六四爆发。

本来我的内心就一直耿耿的要写自己所阅历的人和事,内心一直认为只有那些东西,才是真正有价值,值得自己去写的,就这样,借这个历史的大转机,我于是成为了一个靠写痛苦来维持自己的个性写作的自由写作者。

六四之前,我对写有异议的东西很害怕,怕自己被叫去检讨,怕被开除公职,怕父母受牵连,怕找不到男朋友,怕坐牢。这些心理上的恐惧,我相信中国的每一个作家内心深处都有。所以,我总是躲躲藏藏,言论自由的狭窄,使我的作品没有意义。

六四发生时,我在美国,海外的生活并没有使我的言论空间变得空阔。一开始书写,跟在中国就没多少区别,内心里总是充满恐惧,因为我是用中文写作,还是要寄回国去发表,我对体制内的所谓名利,还是有向往。写时总是怕难以通过审查,担心发行量。可是六四后,内心的言论空间骤然变得空阔,有了精神方向,写作对我来说,开始具有使命一样的意义,对体制内的所谓名利,变得淡漠。

其实,写作对我来说一直就具有使命一样的意义,我一生都想写出家庭的不幸,中国人的苦难, 从小我内心里就充满着悲哀。只是没有一个动力和启示,向六四那样将我震醒,使我能够突破自己内心的恐惧和阻碍。89年之前那些年的所谓体制内创作,在中国这块痛苦的大地上,到处都是缺少悲愤元素的文字,歌功颂德,六十年来由谎言组成的历史,没有作家去揭破,去还原。凡是自觉要肩负使命的写作,必然要导致独裁者的敌视。也因此,你会失去生荣。

中国的作家,那真是时代可耻的现象。

六四之后,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国内仍然狭窄,而且是更加狭窄。过去我写作是长时间地写,之后却是间歇性的,几乎都以思想的清澈与否有关地写。『今天』上我发的一篇散文,『吃, 写,死』是我对六四之后自己生活的思考,好像个人的生活已经不重要,个人的生活与国家的前途,与民族的命运紧紧地真实地相连在一起。我从那时起,常常能听到“六?四”悲剧的真正受难者的心跳,无辜者的血泪是我心中的石头,沉重,冰凉,有尖利的棱角。我渐渐地接近某种还原的内在力量。六四那一群殉难者的出现并没有彻底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也没有提升这个民族的精神品质。中国人的大众集体良知,并没有被六四唤醒,懦弱的大众还是一样的懦弱,腐败的政府还是腐败,更加肆无忌惮。文学不产生伟大的个人良知,也没有力量凝聚起我们中国人这个奇特民族,我们没有一个挺身而出的道义巨人。但是,六四使我这渺小的个人明白一点,就是文字之所以有美,就是为了在一片黑暗中让真实闪光,就是有血才有斯。

我很小就是立志想要做作家的。80年代的文学大潮时,我就是那个时代的先锋文学青年。我一贯采取的是体制内写作,投稿,在官方杂志发表,写作对我个人也许是功利,尽管我确实渴望让写作具有使命一般的意义。但是懦弱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写过了很多言不由衷的东西。

直到六四后,我才才真正放弃一切,重新回到写作真正的梦想,真实的生命之中。写作就是一种反抗,既是对自己内心虚假的反抗,对自己内心黑暗的反抗,也是对社会邪恶的反抗。没有真实的写作基础,没有对时代的批判意识,没有对自由的基本渴望,那样的写作,在我看来毫无意义一钱不值。

关于我母亲家族的历史,也是我写作企图的来源。外公坐过新政权的牢,他走的时候,我母亲和她的兄弟姊妹都很小,外婆仅二十九岁就守寡,一直活到死都没再嫁。我是跟外婆成长的,她从未有过机会讲述她悲苦的内心,幸亏她信仰回教,精神上有所寄托。她死时,我在丹麦,怀孕了。家人不敢通知我这个消息,我毫不知情,没有去奔丧。一年之后,我才得到父亲一封信,告诉我,我的外婆一年前去世了。第一次,我感到了『失去』的深刻悲哀,我哭诉可怕的往事,开始写『喷泉』。滇南小县城的镇压工商业及小土地出租业主,事实上是摧毁了,也彻底地消灭了维持民间礼俗秩序的乡绅阶级。跟后来的四清,反右,文革一样,留下了十分恐惧的后遗症。虽然是家族的惨祸,在几十年之后来看,愤怒已经不是主要的了,毕竟那些长辈,是我们这一代不熟悉的。但是,我内心感到惊恐的是,我们这个民族从此走上了一条残忍之路。以后若干年的残忍运动和事件,都是从那里发源的。中国这个现在政权,完全依靠着对国民的残忍来实现。难以想象,身负毁家之痛的中国普通人,要怎样的隐忍压抑,才能战战兢兢地走完一生啊。我只要想到许许多多人的心灵苦难,我就难过,有无法克制的愤怒。

我父母的命运都很奇特。母亲在四人帮失势之后,被带到学习班里关押了两年半,交待与四人帮在云南根须的关系。没有工资,不能与三个孩子见面,外婆生病她这个孝子不能伺候在旁。。。等有了结论出来后,妈妈脑子混乱,精神分裂,乱说话,乱扔东西,喜怒无常,外婆的死,父亲的残忍,使她内心中的悲哀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生理上的病。她五十岁,已经患有严重的糖尿病,肠胃靡烂,腰膍间盘突出。她死心了,自杀,又被救活,被迫活下去。有这样的母亲,我会宁静吗?我会得到母爱吗?我们这个时代天生就是一个创造悲剧的时代,做这个中华时代的文人,多数是隐忍的犬儒。那么多的无辜死亡横亘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却只会去写那些纯艺术的虚构作品,那未来如何来鉴定这个时代的正邪呢?妈妈的个性和经历对我的成长有极大的影响,父亲的个性更是非同一般。

父亲是从越南回国的华侨。父母都是饿死在北越的,他背着『海外关系』的罪名,一生不得志。文革结束后,他挨打,游街批斗,被当成『三种人』整。他没有软弱过,因为他没有干过任何打砸抢。中国人互相整的传统,就是来自共产党的教唆与欺骗。我很少见到他悲伤,他的顽固是非凡的,他在三年的牢狱中,教会了看守他的狱吏小伙子下象棋,那个狱吏小伙子成为他的忘年交,等我爸来美国后,每次回国,他俩还下棋。我的反叛,坚强和情感幽默,激情丰富,都来自于我的在中国属於异类的父母。在美国这个伟大的国家,异类被鼓励的,被赞美,而在中国,一个传统与文化都扭曲的地方,异类是被排斥的。我父母是是两个怎样的人,我的笔会使人们爱上他们。与失败的普通人,挨整的人共舞,才是生命的高级之美。

八九六四对我的影响,对我们那一代人受到的影响,非同寻常。我对这个国家、民族、人民有着奇特的感情,更有一股忧愤之气。可以说,在六四惨案之前,我作为知识分子后代,作为国家体制内的一个文学编辑,我都应该算是体制的受益人和维护者——虽然经常批判地看待体制,但是,我并未站到对立面去。但是,当血案发生之后,我立即转变了立场。我在各种刊物上发表文章支持学生行为,在抗议书上签字公开反对当局暴行。但最重要的,是我重此脱离了青年时期的盲目冲动和热情,六四为我提供了悲剧性元素,提供了一生耿耿于怀的悲愤。命运,就是这样因为八九而改变了。我是中国人的后代,而中国人很多都是不畏惧天良的,他们只要自己好过,怎样做都不会觉得内疚,不觉得负罪,海内海外的老中都一样。而我是一个很怕负罪的人。红朝虚伪,我已看透。从六十年的历史来看,中国作家没有一种使命感,或者说,在中国,有使命感的作家知识分子,永远是少数。因为这样的使命感,会带来对自身命运的破坏,会影响他在这个可耻的时代的功名利禄。纵观全人类,伟大的文学,一定要担负道义,道义就是你作为一个作家的使命感。没有使命感的写作,固然可以被组织命名为作家甚至成为作协主席,但是,那不是真正伟大的文学,因为他注定将被未来的时代所淘汰。道义是我心中一盏明灯,道义就是真理,是道路,是生命人类最伟大的共同价值观。中国这样的社会,作家应揭露历史,还原丑恶;57年的回忆,文革方面的书,都很难讲是文学。作家应该怎样实践这些价值观?用我们对世界独特的体验,独特表达来关怀这个我们来自的祖国。中国这样一个社会,对苦难以及邪恶完全尚未揭露的国度,文字的价值在各个方面都太巨大了。

 

写作,是精神破蛹化蝶的過程。六四,是一个时刻,我从爬着的蚕蛹,破空而飞,叫蝴蝶了。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