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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门是张老照片(短篇小说)

  巨     

 

    


   “先生,你看见那道门了吗?”我问身旁的那个人。
   我看见那道门就伫立在那里,伫立在一片废墟之上。那废墟因年深日久被风吹雨淋得渐渐没入泥土,融入大地,且长满荒草,快看不出痕迹了。而那门,却凸兀地伫立在那里,虽古旧斑驳,歪歪扭扭,仍不想倒下,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它一直在等着我呢。”我说。
  那个人忧郁的目光注视着前方,蠕动着嘴唇,却没有说什么。他那枯干的嘴唇准是紧闭着,似乎从未开启过,且像蛇一样在蜕皮。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开口说话,即使偶尔说话,吐字也含糊不清,我甚至怀疑他的舌头早咽进肚子里去了。多年来,他一直与我结伴而行,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近忽远,忽隐忽显,却从没离开过我,倒是一个忠实的好伙伴。他虽近在咫尺,我却从来没看清过他的长相,他就像一团烟雾,飘渺缭绕在我身旁。有他相伴,在我孤独的行旅中,不显寂寞。
  “我们过去看看。”
  我们向着废墟所在的方向走去。没走多远,发现前面有条河流横亘在我们面前。开始我并未看到有这么一条河,只是我决定要过去看看时,仿佛它才一下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好像要阻挡住我们前行似的。我们要想走近那道门,必须涉过这条不停流逝的河水。还好,河水不深,河面跳跃着光斑,像梦幻一般。我脱下鞋,提在手上,光赤着脚走下河。那个人照我的样子,跟在我的身后。当我的脚一伸入河水中,我仿佛走进了幻景里。整个河水轻盈透明,犹如大地上飘渺波动的蜃气。我看见自己的小腿在水中变得硕大粗壮,与身子不成比例,而双脚仿佛变成了怪异的蹼掌,抑或是鱼鳍。我举目四望,岸上的景色也变得朦胧起来,不似原先的样子。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也没多想,只顾迷蒙混沌地往前走。一群群银色的小鱼游来游去,像是在空中飘浮着一般。它们从我身边游过,有的还俏皮地在我腿上蹭一下,蹭得我怪痒痒的。我们摇摇晃晃,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走过那条并不宽的小河。当我走上岸时,惊讶地发现前面不是一片废墟,而是一个村落。
  “我分明看到的是片废墟,怎么会是村庄呢?”我感到十分错愕。
  “没有什么废墟,”我听到那人在我身后说,“那原本就是村庄。”
  “不对,我看到的是废墟。”
  “那是你看花了眼。”
  我一时愣在那里。是的,我总是凭借着想象看待周围的事物,我眼中的客观世界似乎已经注入了主观的意象,看见的事物总是带有虚幻的色彩。此时此刻,我说不清眼见的景物是真是幻,如同庄周梦蝶。我疑惑地走进村庄,好奇地左右看着。村子里大都是低矮的土坯房,错落地蹲伏在街道两边,寂静得仿佛无人居住。当我再往前走时,便又看到了那道门。它还立在那里,不过不是伫立在废墟中,而是坐落在村子的中央;不是枯干歪扭的朽木框,而是一座砖瓦大院的门楼。看着眼前这道结实的红漆大门,我疑惑不解。
  “这门是真的吗?”
   我走上台阶,试探着去抚摸那门。我的手掌感觉到了它的厚重,它的结实,它的真切。它确确实实是一座完好的门。我试着推了推,那门从里上着插关,无法推开。此时,我的心里涌出一个念头,想看看这里面住着什么人。我握起兽头衔着的铁门环,叩击了几下,等候在那里。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打开了门。一位丫环探出头来。
  “老爷,您回来了。”
  一位戴着瓜壳帽、蓄着山羊胡、穿着长袍马褂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身后恭顺地跟着几位土头灰脸的泥腿子们。
  刚才开门的那位丫环一边向上房跑去,一边喊:
  “太太,是老爷回来了。”
  堂门口,一位丰腴俏丽的太太喜盈盈地迎出来。院子里顿时弥漫着淡淡的芳香。
  “老爷回来了?”
  太太为老爷扫着身上的灰尘。
  “午饭做好了吗?”
  “张妈已给做好了,就等您回来呢。”
  老爷看了一眼下房。下房的窗口里,映现出张妈忙碌的身影。
  太太扫了一眼猥琐地站在下院的泥腿子们。这些人个个光赤着脚板,衣不蔽体。见太太看他们,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有的晃动着身子,有的搔着土灰的头皮,有的用一只脏黑的脚搓着另一只脏黑的脚。只有一位尖嘴猴腮的泥腿子没有低头,他先是贼眉鼠眼地东瞅瞅,西看看,继而那尖尖的目光又盯在太太的身上,张着嘴巴呆看着。太太赶紧回避开那人充满邪念的目光。
  “这就是新招来的长工?”
  “是啊。”老爷回头看着那帮人。“一个个可怜见的。你给他们每人先找双鞋穿上。”
  “好的。”
  太太的倩影婀娜地消失在堂门里,在院子里留下一缕淡淡的温馨。那帮泥腿子们第一次嗅到了这高贵的芳香,个个噏动着鼻翼,自卑地跟着老爷走进了下房。
  下房里,一条顺山大炕。炕上铺着竹席,席上摆着一张厚重的木桌。老爷盘腿坐在上首,几位泥腿子们围桌而坐。张妈在热气蒸腾的锅台边忙乎着,她的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不住地往炕桌上端着热腾腾的饭菜。
“老爷真是个大善人,”张妈心里说,“真舍得给下人们吃。”
张妈先端上一大盆煮山药蛋,那山药一个个又沙又面,都绽开了裂。老爷看了一眼那些饥肠辘辘的泥腿子们,放话说:
  “不要拘束,放开肚子吃。”
  一阵唏哩哗啦,几张黑手像乌鸦一般扑向盆上,各抓起一个大山药蛋,皮也不剥,狼吞虎咽起来。老爷也拿起一个山药蛋,没剥皮吃着。
“老爷就是这么一个简朴的人,也从不摆架子,只要在家,总是和下人们在一起吃饭,他吃啥,也给下人们吃啥。”张妈心里说,“这样的好人,在世上难找呢。”
张妈瞟了一眼那个尖嘴猴腮的人,唯有他一个人剥去山药皮才吃。“这人可不是好东西,”张妈心想,“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不要着急,慢慢吃,都会让你们吃饱的。”老爷又说。
  张妈揭开后灶上的锅盖,随着冒起一阵白色的蒸汽,满屋飘散着诱人的香气。一口大铁锅里,炖着一锅香喷喷的猪肉,肉汤上漂着一层红色的辣油,煞是好看。几天前,老爷叫人杀了一头大肥猪,人们以为有什么贵客要来呢,原来是要招长工了。老爷说,凡是来我们家的人,不论是贵客,还是下人,都不能慢待了。张妈把香喷喷的炖猪肉盛进一个大瓷盆里,慢慢地端放在炕桌上。她还没有放稳当,那个尖嘴猴腮的,第一个抢先夺了勺子,盛了一大海碗去。张妈白了他一眼,心里骂着:“看那穷相样儿哇!”
  张妈继续往上端菜端饭。她透过蒸汽看着那一桌狼吞虎咽的男人们,像看着一个久远的梦境。
过了一会儿,那尖嘴猴腮的,第一个放下饭碗,打着饱嗝,挺着颗滚圆的肚子,吃撑在那里了。
  “你怎么不吃了?”老爷问他。
  “我……我已吃到……噪子眼儿了。”他似乎噎着了。
  “怎么称呼你?”
  “人们都叫我猴子。”猴子说。
  其他人也陆续放下了饭碗。唯有一位长得墩墩实实的汉子,饭量奇大,还在吃着。
  “你叫什么?”老爷问他。
  “人们叫我堡墩。”堡墩说。
  “你吃饱了,想干什么?”老爷又问。
  “就想干活,老爷。”他这才放下饭碗,用大巴掌摸了一下油乎乎的嘴。
  “那好,”老爷高兴地说,“这些人就由你带他们干活。”
  “那、那我干什么呢?”猴子有些急了。
  “你最想干什么?”老爷看着他问。
  “我最想干什么?”猴子嘻嘻一笑,“和你一样,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正在收拾碗筷的张妈撇了撇嘴,鄙夷地看了一眼猴子。
  “对不起,”老爷郑重地说,“我这儿庙小,养不起您这大神神。您另找高门去吧。”
  众人都冷冷地看着猴子。
猴子先是一愣,后气乎乎地跳下地,硬着脖梗歪着头:
“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猴子一甩门,悻悻地走了。


  “你看见什么了?”我问身边的那个人。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你没听见什么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听见。”那个人说,“那门一直就关着,没有一点儿动静,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有人住过似的。”
  “真是见鬼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再给敲敲门试试。”
  我又走上前,拿起那个含在兽头嘴里的铁门环,重重地叩击了几下。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打开了门。还是那个丫环探出头来。
  “你们是什么人?”
  猴子挎着盒子枪站在门口,他身后跟着一伙端着长枪的人。
  “我们是游击队,是来找你们老爷算账的。”
  猴子说着,带着人马闯进了院子。
  小丫环惊慌地跑向上屋,边跑边喊:
  “老爷、太太,游击队来了。”
  老爷出现在堂屋门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太太和丫环站在他的身后。
  “老爷,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是猴子。”老爷轻蔑地说。
  “现在你应该叫我猴队长才是。我现在是这一地区的游击队队长了。”
  “噢,原来你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猴队长。”
  “没错,”猴子一边玩转手中枪,一边得意地说,“那个远近闻名、让你们这些人吓破胆的猴队长就是本人。”
  张妈和那些长工们也都闻声走出来。还有一些路过的村民们也拥进了院子。
  “你找我来干什么?”
老爷仍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个耀武扬威的人。
  “干什么?”猴子顿时小眼圆睁,变得凶恶起来。“要你的狗命!把他押起来。”
  两名游击队员冲上来,扭住老爷的胳膊,押下台来。“你们这些土匪强盗!……”老爷破口大骂,猴子用一块破布塞在老爷的嘴里。
  “你们要干什么?”
太太想上前阻拦,却被另两名游击队员持枪逼在那里。
猴子跳上台阶,转向大家。
“乡亲们: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位恶霸地主,多少年来压迫剥削你们,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你们过着当牛做马、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们共产党人就是为了打倒这些恶霸地主,将他们的田地分给你们,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从现在起,你们翻身得解放了。”
   在猴子的蛊惑下,那些木纳的村民们,一双双痴呆的眼睛变得贼亮贼亮。
   猴子指着站在前面的堡墩:
  “你说说,这恶霸地主是怎样压迫剥削你们的?”
  “老爷没有压迫剥削我们,”堡墩说,“老爷让我们吃得饱,穿得好,还让我们有钱挣。我在老爷这儿干了几年,已挣下了几亩地……”
   “这么说,你够得上富农了?也该挨批斗!”
  猴子把堡墩拉站在老爷身边陪斗。老实巴脚的堡墩虽然低着头,但粗着脖子紫涨着脸,不服地站着。
猴子转向张妈,“张妈,你说说。”
“我来老爷家多年,最了解老爷了。”张妈说,“他可是个大善人。”
“哈哈,为恶霸地主说好话,可见也是坏分子。站上去!”
张妈自己走上前,站在老爷的另一边。
猴子在人群中逡巡,发现一个干瘦的长得歪瓜裂枣的人,把他叫到前面来。
“你叫什么?”
“人们叫我二梆郎。”二梆郎搔了搔歪葫芦似的的脑袋。
人们在窃笑。
猴子上下打量着二梆郎,还摸了摸那颗歪葫芦似的秃脑袋。
“看这瘦得哇,就像秸秸棍儿插了个羊粪蛋儿。一定有一肚苦水想往出倒啊!”
“我命苦着呢。”二梆郎装出可怜的样子来。
“那你来揭发揭发他。”猴子说。
二梆郎问:“我揭发了,能给我分两亩地吗?”
猴子说:“给你分二亩好地。”
二梆郎问:“有了地,没牛耕不行。我还想要一头牛。”
猴子说:“再给你一头牛。”
二梆郎嬉皮一笑,又问:“猴队长,不知您还能分给我一个老婆吗?我三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条……”
猴子说:“只要你揭发的好,打倒了这恶霸地主,那地主婆就归你。”
“真的?”二梆郎先是高兴地蹦跳了几下,继而指着老爷,声泪俱下地控诉起来。
“这个恶霸地主,他霸占着村里的大部分土地,而我却什么也没有。我曾租过他家几亩地,他说我游手好闲不干活,不但不缴租,还把他的地给种坏了,不再租给我地,弄得我是吃没吃,喝没喝,饿成一个干鬼了。他说我偷鸡摸狗,不干正事,你们说说,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不偷不摸,吃啥喝啥呢?这都不是让这恶霸地主逼得了吗?……”二流子一抹眼泪,转悲为喜。“我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救星共产党,它让我翻身得解放……打倒恶霸地主!共产党万岁!”
想分到土地的村民们也跟着喊起了口号。
老爷大张着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些村民们。平时这些人老实木纳得就像一群驯顺的绵羊,现在像是中了邪似的,一个个变成了凶残的恶魔,张牙舞爪地冲着他吼叫。
猴子尖声叫道:
“将恶霸地主押出去,就地镇法!”
老爷像个布袋人似的被拖了出去。
太太一下瘫坐在地上,像鱼一样张着嘴,歪靠在门框上:
“你们这群……吃人的魔鬼……”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涌出大门,院子里沉寂下来。不一会,街上传来一声枪响。
枪声过后,一片沉寂。
猴子吼道:“大家分财产啦!”
村民们先是愣怔在那里,继而想起什么,群狼般涌进院子,哄抢起来。顿时,院子里鸡飞猫蹿,一片混乱。
在堂门口扶着夫人的小丫环,张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疯抢的人们,仿佛变成了魑魅魍魉,在院子里四处游荡,有的牵拉着牛马,有的趋赶着猪羊,有的肩抗着农具,有的怀抱着坛罐,飘忽而来,飘忽而去……

  
 “你没听到声音吗?”我问身边那个人。
“没有。”
  “你没看见什么吗?”
  “没有。”那人说,“我既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那道门一直紧闭着,一直静静地立在那里。”
  “看来,又是我的幻觉了。”
  当我再次走上前,举起手又准备去敲击门环时,发现这门比我刚看到时陈旧斑驳了许多。对于这一不可思议的变化,我没去多想,因为此时我听到了院子里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我停住手,静听了一会,转而改变主意,伏在门缝上,向里窥视起来。
  太太坐在堂门前的一把木椅上,双眼痴痴地凝视着大门口。她脸色苍白,眼睛早已失去光泽,像是两个无底的空洞。小丫环站在身后,眼含泪水,为她梳理着散乱的头发。突然,太太跃起身,欢快地跑下台阶,这时我们才发现,她一直光赤着脚板。她跑到空无一人的院中,止住步,抬手握着什么似的,高兴地说:
“老爷,可把你盼回来了!”
院子里异常寂静,没有一丝风,只有阳光从天宇沙沙地倾泻而下,在屋脊上流淌着,浸洇满地。
  她在空中挥动着手臂,像是给谁拍打着身上的土尘。
  “老爷,这些天你去哪里了?出门也不打声招呼,让人等得好心焦啊!”
  小丫环站在堂门口,一双泪眼望着太太,无声地抽泣着。她记不得有多少次看到过这同一情景了。这一情景是如此地揪心揪肺,揪得她柔肠寸断。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这一情景能长久地持续下去,希望太太永远不要醒来,永远与老爷相守在这一幻景里。她深怕惊挠了太太,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只是静静地望着,像是望着一个久远的回忆,久远得仿佛来自遥不可溯的前世。
  然而,太太还是“醒”来了。她转动着头,四下看着,发现身边并没有老爷,马上变得焦急起来。
  “老爷,你哪去了?为什么要躲起来?你是不想见到我吗?还是跟我玩捉迷藏?”
  太太在院子里四处寻找起来。她披散着头发,光赤着脚板,跑来跑去,这儿看看,那儿眊眊。她哪儿也没有找到老爷,便失望地站在院子中央,茫然四顾。这时,小丫环才走过来,无声地把她搀扶回椅子上。
  太太又坐在那里,双眼痴痴地望着大门口,和刚开始一模一样。
  我离开门缝,直起身来,心情十分沉重。那个人也像我一样,伏在门缝上,向里窥视。他看了一会,便不看了。
  “你看到了什么?”我问。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那个人说。
  “你没看到一个太太坐在堂门口,一个丫环为她梳头?”
  “没有。什么也没有。”那个人说,“我只看见洞开的堂门,门头上挂满蛛网,门前的台阶上落满尘土。”
  我疑惑地看着那个人,不相信他说的话。我又走过去,透过细窄的门缝向里望去。
  太太独自坐在堂门口,她像是永远坐在那里似的。她的头发不再披散,已绾成了光滑的发髻。她仍望着大门,嘴里喃喃低语。
  “老爷,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就在你的身边,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你。”
  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太太看着那个人跪倒在她的脚下,亲吻着她的脚趾。
  “老爷,是你吗?”
  太太慢慢地俯下身,温柔地伸出双手捧住那个人的头,慢慢地将他的脸捧起来。太太一看清那张脸,“哇”地惊叫了一声,赶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面孔。那个人似乎也受了惊吓似的,像只山羊猛地蹦跳了起来。
  小丫环听到叫声,从屋里跑出来,赶紧护住浑身发抖的太太,像哄孩子似的低声安慰着。
  “别怕。没事的。”
  二梆郎直起身,干咳了几下,来回踱着步,开腔道:
“我现在是村长,我就是爷!晓得不?自从猴队长——不,现在是猴书记了。自从猴书记把这个家分配给爷,爷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你就是爷的老婆,就是村长夫人了。你从一个被人批斗的地主婆,摇身变成了堂堂的村长夫人,你应该感激我才对,可是你怎么总是装疯卖傻呢?”
太太慢慢地挪开手,一看见二梆郎,害怕地赶紧又捂住眼,把脸埋进丫环的怀里去。
“我好话说了一箩筐,你就是听不进去。看来,不动粗得不行了。”
二梆郎削掉上衣,往地上一甩,摸着胳膊就要上手。小丫环上前挡住他,求情道:
“村长,看在太太有病的份上,行行好……”
“有病?我看是装病吧。”
二梆郎一把推开小丫环,上前撕扯太太的衣服。太太惊恐地尖叫着,又抓又蹬……
见此情景,我喊叫起来,并且拚命地拍打着门。
“你怎么了?”那人神情紧张地问我。
“我看见有人要强暴太太!”我说。
“太太?哪来的太太?院子里根本就没有人。”
“我明明看见……”
“你总是在疑神疑鬼的。”
“我?”
我又趴在门上,向院子里看去,这次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寂静的街道上,猛然响起敲锣打鼓的声音。这声音来的如此突兀,突兀得如同从虚无中裂变出一个新世界。我回头望去,只见村子里的几条街道上,同时走来几支游行队伍。每支队伍的前头,举着巨幅红色喜报,上面赫然写着“**生产队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大搞试验田,再放卫星,亩产过万斤!!!”“**生产队科研小组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不畏险阻,攻克难关,让一只母羊生下了一头牛犊!!!”“**文盲老婆婆,一颗红心向北京,深情歌颂共产党,日写革命颂歌上千首!!!”随后的游行队伍,或车拉,或肩舆,都是喜获丰收的革命果实:一大捆报喜的谷穗,支支金灿灿、沉甸甸大如马尾;一头大肥猪体大如牛,由十几名大汉吃力地抬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大倭瓜,一辆胶轮大马车勉强才把它拉下;一条鲤鱼大如马匹,背上还骑着一个胖娃娃……整个村庄锣鼓喧天,红旗漫卷,几支游行队伍汇集在村中央广场,村民们欢天喜地地扭起了秧歌、跳起了忠字舞、唱起了革命歌曲: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长,
  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
  ……

“走,我们也到广场上去。”我说。
“去广场干什么?”
“你没看到吗?村民们都聚结在广场欢庆丰收呢。”
“你说什么?欢庆丰收?不对吧。”那个人说,“我怎么看到的是饿殍遍地,连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有。”
随着那个人的话语,我转头又向广场看去。果然,刚才那阵锣鼓喧天的欢庆场面早已消遁的无影无踪,街头上横躺顺卧到处是饿死的人。几条野狗在死尸间游荡,一群群乌鸦在村子上空飞旋,它们不停地聒噪着,时儿飞下来,与野狗争食死尸……
“村子里没有活人了吗?”我问。
“有。”那个人说,“你看那边。”
这时,街道上出现几个晃动的身影。我们赶紧躲在一堵残垣断壁后面,窥视起来。那几个身影如同几具行走的干尸,佝偻着腰,僵硬地晃动着,缓慢地来到死尸遍地的广场。他们赶走野狗,哄走乌鸦,在死尸中寻找着。他们剥下死人身上的破衣烂鞋,穿在自已的身上;他们拾拣着乌鸦野狗吃剩下的尸肉,大啖起来。最后,他们每人抗起一具残缺不全的死尸,吃力地向村外走去。那些死尸伏在他们背上,像是一挂丝丝缕缕的烂肉……
“他们是人是鬼?”我小声地问。
“不知道。”那人说。
一阵风从我们躲藏的墙头吹过,像是有人在我们头上吹口哨。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听到有人在问。我先是看到面前有一双破旧的沾满泥巴的胶鞋。我顺着绉绉巴巴的裤腿向上看去,便看到一张土灰的脸。这是一张极平常的、有着所有受苦人一样特征的脸,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这样的脸。
“走哇,进家吧。”
我跟着他向屋里走去。这是一处没有院门的院子,刚才我们躲藏的半截儿土墙,正是他们家的院墙。上面是三孔破土窑,因年深日久,将近一半陷入地下了。落日的余辉惨淡地抹在斑驳的窑壁上。
“来客人啦。”
他撩起门帘,站在一边。我鱼贯而入。一位农妇正站在灶台边生火,见我们进来,拿起笤帚,把炕扫了扫。
“快,炕上坐。”
我上了炕,依照当地人的习惯,盘腿坐下。
那男人从上衣口袋摸出半盒香烟和自来火,扔到炕上。
“你坐着,我先挑担水去。”
男人一猫腰,出去了。接着,我听见门外有翻动空水桶的声音。
我点燃一支烟,和那女人拉起家常来。
“这村子怎么这样荒凉?”
“人们都搬走了,没几户人家了。”
女人坐在地上的小板凳上,一俯一仰地拉着风箱。
“村中央的那家砖瓦大院,现在还有人住吗?”
“早没人住了。”那女人说,“听说经常闹鬼,没人敢在那里住。”
“闹鬼?”
“那院子里,经常无端地有响动。还有人多次看见早已死去的那位太太,在院子里四处游荡呢。”
“那位太太……死了?”
“唉,怪可怜的。听说解放初,她男人被新政权镇压了,她被许配给了一个从未娶过媳妇的光棍汉二梆郎,后来二梆郎还当了村长。听说,当时这女人已经疯了,也有人说是装疯,谁也说不清。二梆郎自从娶了这女人,从未近过身。一天夜里,他要强行下手,那女人又是抓,又是咬,一脚踢在他的命根子上,他从此就变成了个废人。后二梆郎一怒之下,活活地把她给掐死了。听说那女人临咽气的时候,嘴里还呼唤着‘老爷’呢……”
“也算个烈女子了。”
“那以后,院子里就开始闹鬼了,人们不敢住,都搬出去了。”
那女人烧开水,沏了茶,为我冲了一杯茶水。
“那他们家的长工堡墩和厨娘张妈呢?”
“你说他们两个人啊?后来可受痛苦了。”
“他们怎么了?”
“堡墩被划成富农,张妈被定为坏分子。村里没了地主,他们便是出头鸟。那些年,两个人天天被拉出去批斗。你想,猴子当公社书记,二梆郎当村长,哪有他们的好活头?两个人被整得死去活来。”
女人站起身,探头向窗外望着。街上响起杂乱的蹄声和羊群的咩叫声,间或还有鞭子的抽打声和羊倌的叫骂声。
“怎么个整法?”
“除了戴高纸帽挂牌子批斗游街外,还有什么‘坐直升飞机’啦、‘和尚撞钟’啦,花样多着呢。”
“和尚撞钟?”
女人在一个红瓦盆里揉着面团。她把和好的面团揪成剂子,然后在一个光滑的黑陶板上推成薄洞型的莜面窝窝,一个个码在蒸笼里。
“像宰羊似的,把人的手脚反绑在一起,用绳子悬掉起来,然后像推着撞钟的横木一般,推着那个人向墙上撞,不多时头顶被撞破,那墙上便留下一个个圆圆的血印,就像政府打印的公章……”
“这样折磨人,那还受得了?”
“是呀,听说那堡墩多次被撞得昏死过去。”
“张妈呢?”
“张妈一个女人家,哪受得了这样的罪。没多久,她就自己上吊了。”
一阵沉默。能听见地上有老鼠窜动的窸窣声。
窑洞渐渐暗下来。女人收拾下盆子,拿上一盏煤油灯。灯火照在她的脸上。这时我才看清,她长着一副鹅蛋脸,配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几缕发丝披挂在脸旁。
“那堡墩呢?”
“你没有听说过吗?”
“什么事?”
“村里有五六户人家被灭门的事?”
“好像听说过。”
“那就是堡墩干的。”那女人说,“真是绵羊逼急了,也会咬人。他一夜之间,把村干部几家老小全给杀了。最后,他也给了自己一刀。”
“原来是这样的结局。”我扼腕感叹着。
“那些日子,天还没黑,人们都害怕地躲回家里,都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都不敢大声说话。”
天已大黑,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了。窗玻璃映现出飘忽的灯火,以及灯火后面那个女人晃动的身影。我突然觉得这一切全都是虚无飘缈的幻影。此时,我才想起那个外出挑水的男人来。
“你男人外出挑水,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挑水要去后沟,得走好几里的路呢。”
“怎么,村里没有水井?”
“原有两口老井,那水又清又甜,祖祖辈辈都吃着那井水。就近几年,却一下都枯干了。”
“那是什么原因?”
“你来时没有看到吗?这山沟里到处是小煤窑。这些黑心的窑主们,不但把水抽没了,也把地下都掏空了。整个村庄都在往下沉陷,你看我这窑洞,到处都是裂缝。”
我抬头看去,这才发现窑洞墙壁上有许多不规则的裂缝,最宽的地方能伸进手指。
“这些问题,你们没向上反映?”
“不知反映了多少遍了,没人管。有些村里的老人妇女们还找到矿上理论,企图阻止他们继续生产,结果被矿主手下的打手们一顿乱棒毒打,有的被打塌了鼻梁,有的被打断了胳膊腿,有的被打折了腰……你没见那场景:被打伤的老人妇女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痛苦地惨叫着,就像看到了人间地狱!”
“出了这么大的事,政府不管管?”
“你说那些官老爷们?哼,都是些卖嘴皮子货色。你知道这些煤矿都是谁的吗?就是那位猴书记的后人猴大公子的。现在人们都叫猴爷。听说这位猴爷比他老子更神通广大,都通天着呢。那些官老爷们和这位猴爷穿着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你想,他们能替我们这些穷老百姓们说话吗?做梦去吧。”
听到这些,我无话可说。
“村民们没办法,只好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你们为什么不走?”
“我们没去处,只能留在这里等死。”
那女人不再说话,陷入了沉思。她紧锁眉头,似乎在回想那已逝的苦难的岁月,那些岁月仿佛离她十分地遥远,她的记忆已无法追寻;抑或她在忧虑那没有未来的未来,想像着自己那悲惨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她情绪低落地摆上碗筷,把蒸好的莜面窝窝端上来。
“你一定饿了,先吃吧。”
说完,她像有什么事似的,匆匆地走出去了。


夜里,我在这户人家里留宿下来。与我相随的那个人不知去了哪里,我走进这户人家的时候,就没见了他的影子。现在我一个人躺在堆放杂物的窑洞里,躺在铺着狗皮裖子的大炕上,透过窑顶的缝隙,看着绶慢旋转的夜空,感到十分地孤寂。隔壁的夫妻俩已经入睡,不时传来男人的鼾声和女人的梦呓。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我感到大地在摇晃。我仿佛是躺在摇篮里的婴儿,在大地的晃动中受到了催眠,不知不觉中迷迷糊糊地滑入了梦乡。
在梦境中,我不知身置何处。我看见整个大地寸草不生,到处是祼露的岩石和沉积多年的沙土,还有一些枯死的树干和人类废弃的遗址。而天空中悬浮着人类丢弃的垃圾、动物残缺不全的僵尸和植物枯干的枝叶。我以为我来到了一个无人的世界,正为自己的处境担忧时,却看到了一个晃动的身影。那是一个古旧的穿着长袍马褂的人,他在废墟中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我兴奋地走过去。因为我能在这死地看到一个活人而高兴。
“先生,你在寻找什么?”
当那人转过头来时,我惊骇不小——他就是那位被猴子枪毙的老爷。他的脸被打得稀巴烂,已不成人形:他得半个前脸没了,变成了一个血坑,鼻子所在的位置只剩两个小黑洞;一只眼睛肿胀着,流着浓水,另一只眼珠掉出眼眶,斜挂在一边,但还能转动着看人;他的上嘴唇和门牙也都被打没了,还有几颗牙和肉连着,软软地挂在嘴边。如果他正面对着你时,你能从他头上的那个子弹洞看到脑袋后面的天空。
“我找不到家了。”他看着我,说出的话模糊不清,却充满了难已倾诉的悲伤。“我被那个猴队长手下的人推出我家的大门后,一下像掉入了烟雾里,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家了。”
我看着他的模样,听着他的悲叹,深为他难过。
“我知道你家在哪里。”我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
“好啊!”
他乖乖地跟在我的身边。我牵着他的手,像牵着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把他带到那座大门口。
“没错,这就是我的家!”他高兴地叫起来。
这时,我看见他的脸已复原的完好如初。
“太谢谢你了!”他说。
“不用谢,”我说,“快回家吧,家人一定等得心焦死了。”
他道过谢,转身去叩击门环。
我听到院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打开了门。小丫环惊喜地喊叫起来。
“太太,是老爷回来了!”
我听着这喊声,心里一阵欣慰。我想象着一家人团聚的喜悦情景,继续向村里走去。没多时,我的好心情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似乎跨越了时空,在村子里看到了另一番情景:村子的墙壁上到处书写着标语,“人民公社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我看到一群群面色土黄、骨瘦如柴的人们幽灵般从这些革命标语下走过,一个个倒下去,饿死在道旁。尸体越积越多,最后堆成了一坐山。一阵阵寒风从尸堆上吹过,发对“饿呀——!饿呀——!”凄凉的声音。
这时,我发现自己身边到处是幽灵,他们将我团团围了起来。他们又像是孩子又像是老人,个个光赤着身子,瘦得像只青蛙。他们伸出脏黑枯干的手,向我讨要着吃食。他们发出悲泣的声音,像一团团黑色的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地飞旋。
我不忍看这惨景!不忍听这凄声!我捂着耳朵,低着头,向村外飞快地跑去。
  我摆脱饥饿的幽灵纠缠,跑到寂静的村口,在一棵老枯树前停下来。我靠在枯干的树上,喘着气,四下张望。我看到纵横交错的沟壑里,到处是废弃的矿井,使本来就光秃的山梁变得千疮百孔——整个山地像一群被猎杀的遍体鳞伤的巨兽,蜇伏在那里。
“我们可盼到来人了。”
我听到脚下有人在说。我低头看去,只见树下爬满了伤残的老人和妇女。他们都四肢不全,有的折了手臂,有的断了腿,有的瞎了眼睛,有的没了鼻子,有的少了耳朵,有的扯裂了嘴巴。他们像一群受伤的绵羊,挤卧在地上,身子痛苦地抽搐着。
“你们这是怎么了?”我惊骇地问。
“被窑主手下的人打的。”
他们一个个伸出残缺的肢体让我看。
我明白过来。那个女人向我讲起过村里发生的这件事。
“清天大老爷,你要为我们作主啊!”
“父老乡亲们,我可不是什么当官的。”
“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只是一介书生。”
“那就是秀才。”其中一个老人说,“秀才可以考状元,考上状元就能做大官!当了官就能为我们作主了。”
那些老人妇女们一听此说,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磕起了头来。
“清天大老爷,你一定要为我们作主啊!我们是没有活路啦!……”
这些人们向我求告着,有些妇女还放声悲泣起来。
“别,别这样……”
面对这样场景,我一时变得手足无措……


“醒一醒。”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我想醒来,但眼皮十分沉重,一时难以睁开。我感到整个身体又开始往无底的黑暗中下沉着。我划动着手臂,拚命地往上挣扎。这时,我又听到了叫声,还感到有人在摇晃着我的身子。终于,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了那个人。
“你可醒来了。”那个人说。
我眨眨眼,看着那人。
“我不是做梦吧?”
“现在你醒了。”那个人说,“刚才你在做梦呢。你睡魇住了,那个可怕的梦魇紧紧地捉着你,把你死死地捺在地上,你不停地扭动身躯,喊叫着,在拚命地挣扎着……”
“是吗?”我看着那个人,回想着刚才的梦景。“刚才你去哪里了?”
“我哪儿也没去,一直就在你身边呀?”
我左右看看,发现自己靠坐在一堵矮墙下。面前的窑洞早已倒塌,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
“我刚才是做梦了。”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那一定是个噩梦。”那个人说。
我抬起头来,发现眼前是一片废墟,那道门只有门框还立在那里,与我第一眼看到它时一模一样。
“哎,那个村庄呢?”
“没有什么村庄,”那个人说,“只有废墟。”
“一开始我看到的是废墟,你说是村庄。后来我看到了村庄,你又说是废墟了。”
我让他给弄糊涂了。
“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也。”
一阵秋风吹过那门道,发出“唔——!唔——!”的声音,仿佛在低泣,在诉说。
我们都看着那门。
“那门就像张老照片。”我说。
“那门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他说。
“好一个众妙之门!”我赞叹着他的深奥,感到一阵释怀的轻松。“走吧,我们不需要再看什么了。”
夕阳斜照。我们踏上归途。
当我们经过那条小河时,看到的只是一条干涸的遍布卵石的河床。我在大大小小的卵石间寻觅着,终于找到了一条银色的小鱼。我来时,也许它还俏皮地蹭过我的腿肚呢。我拣起来,把它捏在手中仔细地看着,发现它早已变成干硬的化石了。
“你来看。”
我叫那个人,却没有回应。我回头看去,那个人早没了踪迹。我身后只有自己茕茕孑立的身影,像件晾晒的衣服,披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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