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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记游(游记·上)

◎ 金  渝     

 

 

二〇一一年九月三日一早,我和剑鸣君、存勇君乘坐大巴去天水游玩。

我们三人,已然是秋后的老蚂蚱了!感叹于时光如流,岁月无情,都觉得只要还能蹦跶,就应该找机会一同外出溜达溜达。二〇〇八年秋天我们四只老蚂蚱(还有一位钢君)相约去成都探望病中的支克坚先生,交谈中支先生建议我们不妨去附近名胜古迹一游,于是我们就有了一次川西古镇之游。这次古镇之旅给我们留下美好的记忆。从那以后,几个人一直在策划再到什么地方游玩一次。可惜各人总有各人的杂事,难以凑在一起。

今年夏天存勇君从苏州来兰州,我从重庆来兰州,与剑鸣兄久别重逢。适逢剑鸣兄在天水有一摊子事务,为此还租了一套房,有住宿的便利条件;而且天水还有两位老同学,剑鸣君遂力主我们去天水游玩。对此,存勇君极表赞成,我便随声附和。可惜钢君,他陪夫人在贵州避暑,不能参与此盛事了。

大学同学之中,我们四个人走得比较近,可谓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剑鸣兄虽然有老夫子气,却是一位才子、情圣、大侠三合一的人物。至今他仍能一口气背诵完林黛玉的《葬花词》;而他的古道热肠,在同学之中更是有口皆碑。他以诺大年纪,仍旧奔波于江湖,要在天水做成一件事情,就包含着要为一位丢了工作的老同学章君谋一口饭吃的用意。存勇君是大学同学中最聪慧的人之一,他博闻强记,学识不凡,他的学生都极为崇拜他。存勇君与人交往很有亲和力,不管到什么地方,他都有良好的人际关系。还有,存勇君的一双儿女皆是成功人士,典型的白领。因此上他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存勇老兄身体很棒,心态平和;而且他狡兔三窟,常年在苏州(女儿家和他的家)、厦门(儿子家)、兰州(夫人之家)三地云游。三人之中,我既没有头脑,日子又过得拮据,只是一个浑浑噩噩的文痞。话虽如此,我同剑鸣君、存勇君一样,对社会正义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并且视正直为起码的做人底线,同时也不乏悲天悯人的情怀。

大巴在天定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阳光普照,两旁的山峦由于缺少植被,显得很是苍凉荒寂。三小时后进入天水市管辖地区,天色变阴,山上的树木多了起来,自然景色开始变得越来越柔和了。在天水闹市区下车时,竟然落起了雨点。看手机,这时是一点十几分,大巴足足跑了四个小时。

 

八年前我来过天水一次。当时是老同学风君为大学同学提供了一次聚会的机会,纪念大学毕业三十六周年。二十多位昔日的同窗学友从各地赶来相会。聚会的三天里,老同学们一面回忆往事,共诉衷肠,一面饱览天水名胜古迹和自然风光。最后挥泪而别。那一次可以说是大学同学聚会的绝唱。随着老同学年事渐高,互相之间的来往越来越稀少了。

从大巴车站出来,剑鸣君带着我和存勇君到达他租用的住所。老彭正在张罗着为我们做饭。另一位前面提到的章君,几天前回兰州办事去了。我们在兰州见过面的。

老彭年纪比我们小,他和章君一样,也是剑鸣兄请来帮忙办事务的人员。老彭早在八十年代就是一名副县级干部。全国经商大潮风起云涌时,他的单位命他下海组建公司。公司惨淡经营几年以后,破产了。孰料他原先的单位又早已撤销,于是他成了一个无处可去的人,白白地丢了工作;老婆也因此和他离了婚。他个人也没有住房,和老母亲挤住在一起。剑鸣兄得到一份办事务的授权后,便邀请老彭和章君参加,让他们暂时领一份工资,事成之后,解决他们的养老保险问题。

这位老彭虽然处境如此艰难,但他一点也不气馁,我们见他乐呵呵的,嘴里经常哼着小调。若要是我,早就愁死了。

老彭一会儿工夫,就炒好四个菜,大米饭早就闷好。我们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

饭毕,老彭说他在距此处不远的古玩城还租有一套房子,很宽敞,可以洗澡,他建议我和存勇君去那里住。我俩欣然同意。

原来这老彭在天水帮剑鸣君办事,自己又和别人合作,租房子成立了一个公司。只是效益如何,谁也不清楚。

 

在存勇君的儿童时和青年时,也就是五十年代初期和六十年代初期,他家两次住在天水,虽然时间都不很长。存勇君当年上的铁路技校离此处不远,所以吃过午饭后,他就催我们去逛街;他要旧地重游。

走在天水的街头,很是惬意。气温在二十度左右,天阴阴的,空气比兰州湿润,环境也比兰州干净,城市噪音也不像兰州那样一天到晚轰鸣如雷。我发现天水城里古旧建筑较多。寺庙,会馆保存很好。古旧的小街巷很有历史韵味。街道上和小巷里参天大树很多,这些古树木也被精心地保护起来。我喜欢这样的地方。走在小巷里,就好像走在历史里,寻寻觅觅,若有所思;可以发感慨,可以长吁短叹。不像那些把旧建筑拆得干干净净,再整个地建起现代化的高楼大厦的大城市,既缺乏地方风情,又没有历史的沧桑感,无法唤起人对往昔的绵绵不绝的回忆的激情。

我们穿过伏羲庙前的步行街。这里像是一个广场,两面是仿古建筑,一间一间的店铺一字儿排开,多半是古玩字画商铺,但是开门营业的商家不多。有个店家是做根雕的,两个人一站一蹲在店门口忙碌。又有一家像是艺术学校,小朋友们在里面跳现代舞。我们继续前行。存勇君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他有浓厚的天水情结。

说话间,我们来到一家工厂门前。原来存勇君读过书的铁路技校早已不复存在,现在它是一家电缆厂。存勇君请求门卫准许他进去照几张相,门卫同意了。我们进去。厂门里面左首,有一栋半圆形的小二层楼,存勇君说,这就是当年他们学校的图书馆。前图书馆的门楣上的几个大字已经剥落,仅有模模糊糊的痕迹;我们试图辨认,但是认不清了。楼前几株大槐树,高高地耸向半空。这栋楼一望可知是半个世纪之前的建筑了。存勇君在院子里徘徊。当年他是莘莘学子,如今却是华发老翁了。我猜想他此刻一定是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吧!呜呼!正是:曾记少年骑竹马,看看又是白头翁。白发不随老人去,堪堪又上少年头。

我给存勇君照了几张相。他对我和剑鸣君讲,当年在这里上学时,正是饥饿年头。饥饿很可怕,他曾在街上脱了长裤向老乡换洋芋吃。

回到住所,老彭又为我们准备了干拌面吃。饭后几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计划近几天的行程。说到去净土寺农家乐住一夜的事,老彭一本正经的建议我们到时候找三个“小寡妇”陪伴;所谓“小寡妇”,指那些丈夫出外打工,留守农村的女人。老彭说只要给村长灌几杯酒,村长保准办到;事成之后,给她们每人五十元就行了。只不过,农村好看的女人都进城了,剩下的尽是丑女人。我们听了哈哈一笑。看样子老彭干过那样的事。他比我们年轻,又是单身,以现如今的观念看,可以理解,不算不道德。

一会儿来了一位周主任拜访剑鸣兄。周主任很年轻,谈到读书,他说最近他读了李泽厚和刘再复的《告别革命》,十分欣赏。周主任好读书,而且读好书,这在当今沉湎在酒色财气中的公务员里,实属罕见。

这天夜里,我和存勇兄就宿在老彭的租住房里。屋里有太阳能热水。洗了澡,就睡了。半夜醒来,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在异乡,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秋雨声,不禁有些伤感。

 

九月四日早晨起来,雨还在下。我和存勇君先到剑鸣兄那里,吃了老彭准备的早餐。等到九点半的时候,我们出发去拜访老同学风君。剑鸣说,风君每天早晨锻炼两个小时,是在南湖湖畔走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然后回到家里练字学书法。我们现在去,他正好回到家里。

一路上雨下个不住。我们跟着剑鸣,穿街走巷,不久就走到一个居民小区里。进门上楼,在四楼一家门首站定。剑鸣按门铃,门开了,风君出门迎客。他和存勇君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而我和他上一次的见面也在八年之前,彼此形象都有一些变化,不过风君变化不大,身体状况很不错。

我们寒暄着在客厅里坐下来。一会儿风君夫人从里面出来,陪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就匆匆告退了。她说她正在画一幅画,不能中断。原来他们夫妻二人退休以后,先生练写字,夫人学画画。

我们信马由缰地闲谈。其中存勇兄谈到他当年在天水的生活,剑鸣兄说到他在天水的事务,风君说起他在政坛的几次见闻。我则很少开口。

坦白而言,我和风君之间曾经发生过严重的龃龉。想当年在大学,开始我和他关系很不错;记得一年级过元旦节,班上开联欢会,我和他还合说过一段相声,当然我说得很糟糕。后来风君政治上很是进步,他是革命干部子弟,学校也很重视对他的培养(当时中央有选拔高干子弟做接班人的计划,《上海女人在东京》一书曾经提到此事),早早就入党了。大约在大二时,风君曾去北京参加共青团全国代表大会,好像还担任了中国青联或是学联的委员。在班级上,他是团支部书记,当时可谓春风得意。依我的感觉,他在同学中多多少少优越感还是有一些的。这在当时,应该说是正常现象,何况他的优越感并不是自高自大,傲然视人那样。他戴着一块手表,是全班同学中唯一戴手表的两个人之一。但是他从不炫耀他的手表,只有很少人知道他有手表。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想是艰苦朴素,所以他不以他有手表为荣。他有优越感但不张扬。而我呢,我很敏感,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有浓厚的自卑感,在班上被看做是落后学生。这样我就和风君关系日益疏远,终于对他敬而远之。文革初期整肃“反动”学生,我遭了秧。我把这一切归咎于班干部,一直心怀芥蒂。其实整人的内幕究竟如何,我根本不得而知。从同学们日后的言谈当年事中看,至少和我想象的情形大相径庭。班干部中,有因为自己岌岌可危,因而拼命整他人以求自保的,这当然是个人品质有问题。不过大部分班干部都是跟形势走,随大流,或是按照校党委和工作组的意旨奉命行事。难以一概而论。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美美地把中国人当做猴子耍了一回,难道不同角色的猴子要互相怪罪么?

 

大概是一九八一年吧,秋季某日有天水市来人到师院了解风君在文革中的表现,特别是他有没有打人的行为。中文系资料室的李先生让他们找我调查。估计风君此时正面临提拔的关头。在当时,文革中有无“打砸抢”行为是选拔干部时一定要搞清楚的问题。关于风君是否有此行为,我再三回忆,没有印象。但是我却对调查人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我们班级有一次打人最凶的批斗会是风君主持的。在我的感觉,那两位调查者迫切需要对风君不利的材料,他们不断地套我的话。关于最关键的打人问题,我是不敢胡乱编造的。不过我很讲了一些风君思想很左的话。

事后我向其他同学求证我的证言,同学们告诉我,主持打人批斗会的,绝不是风君。清理阶级队伍队伍那时风君已经离开了班级,根本不可能在场。这样一来,我等于说了不实之词,尽管我这是记忆有误,并非刻意杜撰,但是肯定对风君造成了大大的伤害。为此我后悔莫及。我痛恨说假话,而自己却说了假话,这岂不是为人不地道么?

至于说当时风君思想很左的话,其实那时的青年学生有几个思想不左?我在被整肃又被平了反之后,思想也是左得出奇。思想左,与个人品质不好是两码事。罗曼罗兰说:“一个人青年时不激进,那说明他心灵有问题;如果一个人老年还激进,那说明他头脑有问题。”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风君离开大学后一直在天水从政。我也一直没有见过他。零零碎碎的消息说,风君为官清正,为人正派,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在老百姓中的口碑很好。或许正因为此,他晋升得很慢。他的几位搭档和下级,因为手段比较活络,一个个都超越了他。他到很久之后,才晋升为天水的党务和行政长官之一。

对于风君为官清廉的传言,我是疑疑惑惑的。我是相信无官不贪的。有时我下意识地希望风君是个贪官,如是那样,我对他的不实之词可能会使我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的感觉;然而风君却是一名典型的清官。当我听剑鸣君说,风君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去北京探望过被罢黜的总书记,我对风君立刻肃然起敬了;因为我对那位总书记是怀有特别好感的。风君有此壮举,我不再怀疑关于他是一名清官的说法了。我拜托剑鸣兄为我曾经对调查者说过风君的那些话向风君表示道歉。后来剑鸣兄告诉我,风君说他早就忘记了那一档子事情。

关于风君的为人,我还听说过一些议论。由于风君官场蹭蹬,有人大为不平,说轮也该轮到风君了。此人原是风君的下级,因为长袖善舞,后来变成风君的上级;他提议风君去找一下上峰。认为找一下上峰,事情整个就顺了。但是风君谢绝了。他不屑于跑官要官。又一件事是,中央某元老(革命年代他和风君的父亲是上下级关系)曾打电话给风君,叫风君到北京去一趟。风君没有去。在另一方面,风君有两个孩子,都是儿子,他不让他们在天水工作,因为风君不希望他们利用他本人的人脉关系谋求好处。他也不让儿子从政走仕途。现在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大学老师,一个在省城,一个在某市。

我离开大学后虽然很少接触风君,不太了解风君工作的情况,但仅仅就知道的上述几件事情,我以为风君是当今官场上难得一见的人物。他有操守、有主见,我觉得在污浊的官场上,他却是一位光明磊落的人。

……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在风君的客厅里,我们四位老同学随意而谈。我问风君为何不住在机关大院里?风君说那里是电梯房,出入上下并不方便,所以在这里购房居住。我猜想这应该不是主要原因;或许回归平民生活,是他的初衷罢?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风君夫人走出她的书房。她向我们抱歉说,老同学来,理应她在家做饭招待,但她要赶一幅画作,顾不上,外面有一家小餐馆,饭菜很不错,就去那里吃午饭吧。她先去预定一下。说完就出门去了。我们四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还参观了风君夫妇各自的书房。风君练的是书法,他的行书已经有相当的功力。夫人是学画,专攻梅花,她笔下的梅花很是飘逸。可惜我于书画一窍不通,只觉得悦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无法做中肯内行的评价。看过书画,风君就带我们去吃午饭。

外面雨下得不小。我们走出小区,穿过街道,进了一家门面很小的餐馆,一望而知是寻常百姓光顾的地方。女老板和风君夫妇很熟,她拿出自己喝的茶叶给我们泡茶。一会儿工夫,几个炒菜端上来了,味道果然不错。

从餐馆里出来,我们和风君约好第二天去看老同学旭君,然后就分手了。回住所没有意思,我们便冒雨去逛天水的南湖风情线。

原来天水市南山下有一条细河,流量很小。天水人疏通河道,在河床上筑起六道橡皮坝,聚水成湖,使天水一下子拥有了六个阶梯式连缀的湖泊。秋雨绵绵,南山云雾缭绕,南湖碧波荡漾,我们打着伞在南湖岸上漫步,感觉很有情调,不禁发出“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感慨。

从南湖回到住所,老彭又为我们准备了晚饭。饭罢闲聊一会儿,我和存勇兄回到老彭的租住屋,又洗了一个热水澡。就睡了。

 

九月五日早晨起来,看天气,又是秋雨濛濛。我和存勇君先与剑鸣君会合,又走到事先约好的地点,见风君已到。风君要打手机找一辆车,我们劝他不要为这样小的事情对人开口。说话间,剑鸣君拦了一辆出租车,刚好容我们四个人乘坐。在濛濛细雨中,车开了。

旭君住在北道区,离天水市区差不多四十里路。车到北道,司机要了四十元车资。风君领着我们拐过一栋楼,进了另一栋楼,敲开三楼的一家门。旭君开门出来,他知道来人是我们,很高兴地笑着和我们一一握手。我和他也是八年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旭君的年龄比我们几人大好几岁,他是我们上大学时的班长。时光无情,当年的老班长如今白发如雪,想必我们也老气横秋了吧?不过老班长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身体不胖也不瘦,看得出来,他的日子过得不错。

旭君的客厅里挂着几幅条幅,其中有老同学书法家华翼君的一幅,好像是《道德经》上的一句话,很是古朴。我们在沙发上坐定,旭君的老伴出来和我们见了面。她正忙着给我们准备浆水面呢!这是事前提出来的请求。不久前剑鸣君和风君在旭君家吃过浆水面,之后赞不绝口,引得我和存勇兄提出这次去旭君家,也吃浆水面。

当年在大学里,旭君是班长,风君是团支部书记,两人是绝好的工作搭档,而且旭君是风君的入党介绍人。大学毕业,两人都到天水工作。按说风君当了行政长官,一定要提携关系如此密切的老同学旭君;而旭君既然有一位当大官的同窗好友,换做他人,一定会紧紧抓住,攀附而上。然而一直到最后,旭君只是一个基层单位的支部书记,科级干部,退休工资很低。他有多个子女,生活一度相当困难。我听剑鸣君说,有几次风君曾经征求旭君的意见,他认为以旭君的资深党员和大学学历的条件,去到中学当书记完全胜任。但是旭君不去,理由是自己工作能力差,不适合。他谢绝了风君的好意。我很疑惑,当一个区区中学书记,那需要多大的工作能力呢?显然是托词。他的真实思想,我猜想大概是不愿意因此而麻烦风君,不愿意可能給风君造成负面影响。人言可畏。再说他若那样做了,有人可能会对他说三道四,他要避嫌。

一般凡夫俗子,能做到风君和旭君如此坦荡,真不容易呢!旭君为人忠厚,很低调,有时简直有点谨小慎微。以风君和旭君的私人关系,社会地位反差甚大,能够坚持几十年如一日的交情,真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说他二人有高风亮节,该不是过甚其辞吧?

 

现在我们造访旭君,是五位大学同学会面,离我们上大学快半个世纪了。我们边喝茶,边海阔天空地漫谈。自然主要谈老同学们的人生遭际。哎呀,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啊!

我们谈到培民君,他去世已经十年了。当年他从兰州的企业往武都的行政单位调动,费尽了周折,风君为此很出了大力。我们还谈到涛君,他著有一本诗集,其中有一首反腐诗,句句是骂,有一句涉及很具体的事;因此我们怀疑他是有所指的。我们也谈到耀华君,他在文革中遭受牢狱之灾,受过酷刑。我们还谈到不久前流传的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说东说西,甚是惬意。旭君的上初中的孙女放学回来了,旭君让她向各位爷爷问好,她不好意思开口呢!

说话间,浆水面好了,我们团团围坐在饭桌前,准备大快朵颐。

这浆水面,是西北人夏季最常食用的饭食。把绿叶菜煮熟连菜带水发酵,一两天就成了。浆水酸酸的,凉凉的,既解渴又解暑。一碗浆水,捞进一把面条,炝上韭菜花,调进油泼红辣椒,加一点盐,味道美极了。讲究一点的,配几样小菜,绝对能让人胃口大开。这不,旭君的夫人,给我们端上来炒碎辣椒,腌香椿,腌韭菜,豆腐皮胡萝卜丝,还有一样下饭的小菜,都非常好吃,与浆水面相得益彰,使浆水面锦上添花。

一般说来,各家做的浆水味道不一样,风格迥异,也有好有赖。旭君家的浆水,清香凉爽,酸味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属上乘之物。我吃了两碗浆水面,这是近几年来我头一次吃两碗饭。真是大快朵颐!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倘使吃这浆水面,我还“尚能饭”呢!

——回到兰州后在一个饭桌上,我听一位老先生说:兰州大学有一位外教,是美国教授,这美国人看见兰州人吃浆水,很是好奇。就问是什么东西?答曰:浆水。他喝了一口,不大习惯,拿去化验,竟发现浆水里含有青霉素成分。怪道人们对他说浆水有消炎的功效。于是这位美国教授先生,也成了吃浆水面的热心人。

吃过浆水面,小坐片时,我们就告辞了。

 

回到天水市区,和风君分手,我们回剑鸣君的住所。老彭回兰州去了。我们小憩一会,又下楼逛街。雨停了,我们穿街走巷,存勇兄要寻找五十年代初期他儿时的家。上一回他独自来天水就去过的。这次他特地拿了相机,准备拍些照片拿到南方给弟妹们看。

天水还保存着许多古老的小街巷。小巷两旁的旧宅院,墙面斑驳陆离,墙皮脱落,木头门楼开裂,显出历史的沧桑。我们一路打问,终于找到存勇君要找的务农巷。由此我怀疑存勇兄上一回其实并没有找到地方,否则还需要一路问人么?

务农巷是一条深巷的分巷,也许是阴天下雨的原因,小巷里人很少,只有几个卖瓜果的小贩走来走去。经过仔细辨认,存勇兄确定一家小院就是他当年的家。他走进小院,马上又退出来,说里面正在施工。和其它旧民居一样,这家小院墙面脱落,门楼上的瓦顶长着几丛草,门楼里的过道地面坑坑洼洼,一切都在显示院子的古老。存勇兄拍了许多照片,给我们讲述当年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有道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从邻近门里走出一位老太太,说不定她就是存勇兄儿时的玩伴哩。呜呼!当年的扎羊角辫的“碎女子”(天水话,小女童的意思),而今成了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妪了,物是人非,情何以堪!

存勇兄在小巷里流连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他的天水情结,可谓深矣!

我与天水几乎没有渊源,孩提时代曾经路过的,但一点印象也没有。

离开务农巷,我们索性又去南湖大道溜达。天虽阴着,雨却住了。我们在湖滨大道上漫步,胡乱说着话。关于老彭建议我们在农家乐里找三个小寡妇的话,我想起就笑,我想象她们浓眉大眼黑粗老胖的模样。存勇兄夸张地学着天水最土的话说:“亲嘴,一元;摸奶子,二元,全套服务,十八元五角。”我和剑鸣君听了简直要笑翻。存勇君是从老同学瑞桴老兄那里听说的;据说某个时期,天水街头那些徐娘半老的“性工作者”就是这样拉客的。这个价目表如此细密,难道是物价局核定的?

逛过南湖大道,我们找了一家小餐馆吃了晚饭。和剑鸣君约好第二天早晨七点半会合去玉泉观,我和存勇君就回住所休息了。连日阴天,太阳能供的热水用光了,马马虎虎洗了脸脚,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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