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
(中篇小说·中)
◎
余未了
中
第二天早上我是饿醒的,临睡前把自己的胃给忘了。不过醒时,平原的阳光已经照进了车厢,上下左右很少还在睡的。我赶忙洗漱,然后匆匆又钻进软卧车厢。广播里在打招呼:旅客同志们,本次列车餐厅最后一次供应早餐,请要用早餐的旅客尽快去七号车厢。软卧究竟不一样,现在也仍然是静悄悄的。二老包厢的门还是紧紧地关着,我轻轻叩一下,没有回音,只好敲起鼓点,里面此起彼伏似乎一片鼾声,在这种情形下将他们硬生生地喊醒,也算是世上残忍的事之一了,可是过了这村就没那家店了,呆会儿肚子饿了到哪里弄吃的,到H城不早不晚正好是午时十二点,还有好几个小时。里面还没有反应,我扭扭门把,还好,没有反锁上,我就扭开,一股非常复杂的热气扑面而来。这是老人年轻人、男人女人的身体发出的气味的混合物,我不能不掩住鼻孔。自然,响亮的鼾声是二老这边发出的,我不由地想起“浊辅音,清辅音”、“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一类的话,这两边发出的声音也太泾渭分明了。还好,这对小男女没有搂到一块睡,而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他们怎么也睡得这么死,到底是什么时候才进入梦乡的?
“周老,吴老,可以醒了,该起来吃早餐了。”
与其说是我叫醒的,还不如说是门开后那束强烈的光线将他们逼醒的,因为透过玻璃的阳光正好落在他们的床上。“哎呀,这一睡,还不知睡到哪里去了,现在几点了?”周老揉揉眼睛,哈欠连连,“老吴呀,你还说要起来早锻炼,在过道上跑步的,怎么是不是在梦中跑步了呀。”上铺的吴老应道:“我是跑了呀,跑了一气,回来见你还在打呼噜,就又睡个回头觉。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在梦里。”
两个小酒瓶搁在茶几上,别的没有看见,昨晚他们大约确实睡得迟,对于一对老人来讲,那包鸡杂碎不是说吃就立马吃完的。“你们收拾吧,我先到餐厅去预订。”我走出来时,那对小男女却仍然还躺在各自的床上一动不动,我的这一系列言语动作一点都没有干扰他们的清梦,这样我也就不需要向他们道歉了。不巧的是餐厅里可以挑选的余地已经没有,只剩下一种荷包蛋肉丝面的套餐,另外有茶和咔啡,那是可以临时要的。
回头二老已经穿戴好去了盥洗室,我坐那儿有一阵好等。在等时想着,现在的名士究竟和魏晋时代的不同的,他们不大喜欢洗脸,有的人连不穿衣服都可以说出一套符合孔夫子要求的道理来。这几年好象大城市里流行的是年纪越大的人穿着越年轻,不论男女。就说那些退休的老头吧,花领带花衬衫加上鲜艳的外套是相当普及的了,老太太们也将裙子旗袍一类的服装穿出了一个历史新潮流。倒是我们这般年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上下牵挂的中年人没有那么多条件讲究穿戴了。
果然二老光光鲜鲜地走到了我面前,只是周老捂着左嘴角,那里渗出一点红来。“周老,怎么,弄破啦?不要紧吧。”
他嘟囔着:“什么吉列刀片,我看也是唬人的。不过不要紧,只是弄破一点点皮。老皮囊了,只要不破相就好。”
吴老跟在后头直乐:“你要相信名牌呀。也好,带彩增加些魅力么。”
“什么魅力,都成老魅物了。”
我仔细看了二老的嘴唇,都显出了挺精神的青色,给人一种精力饱满还年轻的感觉。“就这样不用再打扮,可以上电视或者主席台了。”我这话可是没有一点恭维的成份。说得他们都高兴地咧开嘴笑了。
在餐厅坐下,我问二老是喝茶还是咔啡,周老问:“有立顿吗?”他的声音很响,用不着我转述了,那边服务台的小姐也高声回答:“老板,没有,只有黄山毛峰和绿牡丹。”
“那就咔啡吧,浓一点,我不要兑奶粉。”周老微有一点不悦,“怎么连立顿都没有。喝惯它了早上要不来一杯真不适应呢。哼,怎么就叫我老板了,我这像有钱的老板么。”
“嗯,我看是像,不过是像没有钱的老板,反正总是老板嘛。”吴老开心地笑着,又对小姐叫道:“我要兑奶粉,还要加点糖,不然我这胃受不了的。小许呀,你自己呢?”他的声音比周老还要尖些。
“我随便。”其实我倒是想来杯清茶的,出生在茶区的人,喝了几十年的茶叶了,对咔啡难得培养出感情。不过我不想太麻烦了,把早餐打发掉了,时间也不早了,别让那些闲下来的小姐拿我们当西洋景看了。
喝好吃好,自然是我去服务台算账。
也许是喝了咔啡,我竟有点犯困了,就对二老说,我去自己那边歇会,顺便守着自己东西,硬卧要杂乱得多,小心一点好。他们自然没得话说。也一迭声地说是小心一点好。
这一迷糊居然又让我睡了差不多两小时,自然也不是完全睡着那种迷糊,被嘈杂的声音惊醒时我头一个动作是看手表,竟十一点了,如果正点还有一小时就到H城了。我把几件东西收拾一下干脆就到软卧车厢得了,省得来回跑个不停。
我没想到那两个小男女正同二老说得热闹呢。包厢的门敞开着,两老两小整个就是亲密无间的样子,这倒让我感到奇怪了,他们能有多少共同语言呢。昨晚那个爱理不理的样子。原先那层厚厚的隔阂怎么一下子就打通了呢?是老的还是小的先伸出了橄榄枝,他们这般作派简直是做出个谜来让我猜了。
“周老、吴老呀,你们到处看风景,有空也该抽出点时间到我们那边看看人景,车子在这里是要停一下的,我们就先下了。”那个女孩把挂着的两个不小的耳环下掉了,这个行为使她蒙上一层诡秘色彩。“我不愿自己两个耳朵让街上的飞贼给拉得血淋淋的。”
车子停下,两个年轻人直和二老握手,背着自己的大包小包走了出去,顺便也对我笑笑,二老都站了起来,嘴里一迭声地说着“再见”、“走好”。
“这两个人到底对二老还是尊重的。”我搭上一句。
“同行了一路,我看这两人根本不是半文盲的小生意人。他们装着听不懂我们的话,可是我却能感觉到我们说的废话,他们是很在意的。要做生意也做的是大生意,你没注意到那个小伙子不小心漏出了一句外语嘛。也可能是公安部门派来执行重要任务的。”吴老这话说得我无端恐惧起来,虽然即使是公安局的同我们也没有任何关连,只不过是同了一间包厢罢了。
“老吴呀,我看你真是抽筋见鬼,革命警惕性太高了,他可能说的是自己家乡的方言,你耳朵不灵光,倒把它当作外语了,说出来要让人笑话你了。再说,没文化的小生意人能说几句外语的是很平常的现象,使馆区边上那个服装小市场,那些摆摊的男女老少,有几个不能来几句外语的,不但英语、日语能来几句,就是德语、法语也是能说出讨价还价那几个单词的。”周老这是在教导京城里面的土包子了。“不过从最后他们的谈吐看,那两位自称是半文盲恐怕多少是有点装聋作哑,应该是读过大学的。”
二老也觉得那两人留下谜团了。我心里暗道惭愧,却不明白为了什么。
“其实我倒是宁愿那两人是有身份特殊的,比如说这车上就有他们跟踪的嫌疑人,或者干脆他们跟踪的就是我们,把我们错当成了什么人。如此一来,我们这次出门旅行一开始就充满了新鲜的刺激。这真是你还没打算写什么,现实已经将完整的文本为你摊开了。”周老又开始拓展他的想像空间了。写小说的人真是惯于无中生有呀,他这简直是童心未泯。
吴老却不接茬,眯起眼睛打起了盹,一会儿就要到H站了,确实要积蓄些体力和精力准备下车了,我也就学吴老的样子,来个狐狸或是狼的假寐。
就如幼儿园的孩子们经常听到的那样。
还是那位美丽的乘务员把我们从自觉的半催眠状态中喊回人世。“周老、吴老,马上就要到站了,请把车票换回去。你们也应该把行李整理整理了,欢迎你们以后还坐我们这趟车。”前踞后恭,总算是慧眼识了泰山。她这话也提醒了我,匆匆往这边来,乘车证都忘换回头了。只好匆匆又赶到那边去换证。换好又重新往这边赶时,发现所有车厢里的乘客都已行动起来,列车真的是要到站了。
二老已经把自己少许零碎收拾好,倒是我鼓鼓囊囊背着提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包,周老拎着那种精致的密码箱,吴老则是一个不太神气的拉链袋,两人都清清爽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我也老是想出门时要简单化,军事化,什么都不买,什么都不带,可是最终总还是免不了女人的恶习,男人究竟是男人,上了年纪的男人也还是男人,瞧他们二老多么便捷,迈开步子,行走如风。
“女同志总是一个心思想着家里,看你带了这么多东西,我帮你拿一样吧。”周老一手扶在茶几上,一手拎着小箱子,亲切地说着。
“不用,不用,我这些东西都是很轻巧的。其实倒是我应该为你们拎包的。”
“我们出门都是身无长物的,真缺了什么,不怕接待单位不给添上。”吴老极为轻松地说着。
车子刚刚在月台上停稳,我就觉得陪同名人出门简直可以算是一种享受了,因为月台上已经有好几个人头对着软卧车厢喊:“周老,吴老,我们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了。”原来《月光宝石》杂志社的人早就接到了电报,知道他们乘什么车次,在哪节车厢,什么时候到达,就提前买了站台票到了里面,还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月光宝石》热烈欢迎周老、吴老”一句话。
握手,寒暄,说辛苦了。这些我自然都插不上嘴,也用不着插嘴。“这位许秋茶同学是我们老朋友,国内魏晋文学的研究权威游老先生的女弟子,跟着游老读魏晋文学的硕士。她是新发现的风景名胜紫砂河盆地里的人,游老知道我们这回要去那里转转,特意请她陪我们走一遭。”周老向几位主人介绍我,主要是对着一位看起来年纪并不太大头发却全白了的人说,自然他应该是个头儿。
“那你自然也是我们的客人了。游老先生的大名早就如雷灌耳了,欢迎欢迎。你们那大羽岭真是好玩的地方呀,我们前不久去过的。”他说话时笑脸一直对着周吴二老。“这是我们杂志社的老胡和小关,原来也都见过二老的。只是小许是头一回见面。不过天下文人是一家,你千万不要见外。”那老胡是位戴了厚厚眼镜片的中年男子,小关则是位开始正式发福的妇女,也是个中年人了。我只能对他们笑笑致意,他们也一直是在笑着。
“见到你们我有一种看到家里人的感觉。”周老和三位接站的主人分别握了手,又对我说:“他就是《月光宝石》的主编柯爱中老师,不过他经常用的是白头翁的笔名。”
“是呀,如今上上下下都喊我老白了,我真想把身份证和户口薄上名字也都改了。”白头翁说这话时颇为自得。这是自然,因为一个品牌打响了么。
边说边走,随着人流后面,我们也走出了诺大的车站。两辆小轿车在边上等着我们,白头翁请二老先上了那辆红色的新车,自己也上去了,我自然和老胡小关坐第二辆。在车上小关对我说车子是去南朝酒店,笔会的一切活动都安排在那里,头一项活动是开幕式和对二老的接风宴会,几十个都聚齐了,就为了等二老来到。
听说宴会这个词儿,我才感觉到自己肚子里已经是咕咕地叫开了。
白头翁主编开始致词。“我们的务虚笔会终于召开了,首先我代表《月光宝石》杂志社的全体同仁和本市的文友对周老、吴老抽开身子来参加笔会表示热烈欢迎,衷心感谢。
一片鼓掌声。我望着大圆桌中间小转盘上那几个小小的冷盘、身前的碟子大杯小杯,饥饿感又强烈地涌出了喉咙。有话最好吃好再说吧,同志们难道没有同感么。
“笔会总是以文会友,不是做作业,更不是考试。对诸位佳宾我们没有非份之想,不过这次笔会有它特殊的一面,因为我们刊物准备第四次改刊转向,从专门发表科幻文学作品改为专门的侦探文学杂志,我们准备将刊名改为《新福尔摩斯》。我们设想中的刊物自然和纯文学保持紧密联系又拉开距离,同时要明确地和现在市场上流行的法制文学、公安文学划清界限。大家都很清楚,侦探文学本来是严肃文学可以包容的一部份,爱伦.坡就是侦探文学的开山鼻祖,他不也是文学史上的大作家么。至于福尔摩斯、阿尔芒蒂娜、五轮法太郎、刘关张就不要说了。谁不知道这些大作家的鼎鼎大名呢。诸位佳宾不是功成名就就是才气逼人引人注目,是否有意在这方面一试身手蟾宫折桂呢,改刊后我们考虑设立福尔摩斯文学大奖,每年评选一次,获大奖的将得到反侦探全保险安全小轿车一辆。
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并且有“好呀,太好了”的赞叹。我也暂时忘记了饥饿,坐在旁边那张桌上的周老、吴老也都正聚精会神地瞪着白头翁主编。
“我们已经有了很多想法,这些想法是不是可取,也想通过这次笔会和诸位高手交流交流,听听你们的金玉良言。比如我们设想提倡一种干净的文明的侦探文学,杜绝什么“无名女尸之谜”、“丈夫的秘密”之类的无聊故事,使侦探文学作品符合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符合主旋律和五个一工程的严格要求,使侦探文学作品在部颁文学奖中占有一席之地。当然这只是一种设想,也可以和这完全相反,提倡一种具有粗砺品性,蛮荒色彩,破坏性、杀伤力极大的风格,使读者读一篇作品,都仿佛接受了一次炼狱的洗礼。甚至我们还想到一种以忧郁、怀疑为基调的侦探文学,它也可以抓住读者的阅读心理,比如阿尔斯塔夫就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叫做《忧郁的侦探》,人家也是获得了国家的文学奖的。好了,此刻我不能多说了,饿肚子喝不好酒的,等会儿诸位多聊聊吧。现在请服务生为我们斟酒吧。”
掌声一片。白主编坐下去了。
我这才发现这南朝酒店站在一旁准备服务的都是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不是袅袅婷婷的小姐,他们穿着整齐的黑礼服,一个个像是音乐家在打工,模特儿受委屈。这里面或许有着侦探文学的素材。听多了白主编富有激情的话,我的思维竟条件反射起来了。
频频举杯,抿一口,吃一点菜,和陌生的同桌人谦让一下。我这一桌坐的都是小字辈的人,左看右看我居然可以称为大姐了,因此倒也不受拘束,筷子叉到极远的地方也没有顾虑。周老、吴老的身边开始出现了举杯弯腰的人了,隔了这么远我也能看到他们的脸色变得红润了。在这儿他们前簇后拥的,我简直成了多余者,用不着我为他们烦神的,且只管我自个儿享用吧。虽说我也是个常吃公家饭的,但能吃到这个档次的机会并不多,在外面当学生更得天天和自己的肠胃商量,有这顿接风美宴,真是叫做不吃白不吃了。
“诸位朋友,你们只管自己吃、喝好了,我且先讲几句闲话。反正迟早总是要讲的,赶在前面的可以赚点便宜,总不好短时间内重复吧。”我听到了周老熟悉的声音,这时要讲话的也该是他了,因为来宾中论名气数他最大,社会地位似乎也是他最高。“我要说的是老白刚才讲的改刊想法是非常适宜的,我相信《新福尔摩斯》一定能办好,出现一批面貌崭新的作品和作者,你们有这个基础,有这个条件,如果说《月光宝石》是镶嵌在文坛上的一颗明珠,那么,《新福尔摩斯》将会是飘扬在文坛上空的一面旗帜。
掌声不断。我也放下手中的筷子拍着巴掌,这话是很容易感动人的,似乎有些耳熟,毕竟是祝酒辞呀,花样翻新也不过如此了。
“作为你们的老朋友,我是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们的战略转移的。刚才老白谈到了不少想法,也激起了我的想像力。过去我们提到侦探文学就总以为只有小说一种体裁,最多拉上一些报告文学,如果还是基于这种想法,对侦探文学的发展是相当不利的,为什么不可以有诗歌形式的,散文形式的侦探文学呢。伟大的数学家巴哈伊洛夫说过解开一道数学难题的过程和一首抒情诗的创作过程有惊人的一致性,如果将来能用记录脑电波的方法比较写诗和解题的过程,相信他这种从直感得出的推论会得到证实。我也以此类推,剖开一个大案要案的过程和写诗解题的过程也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也完全可以在将其抽象化后又形象地化为一首抒情诗。
又是一片鼓掌声,我不大懂他这话的意思,只是也跟在后面拍着手掌。“周老今年有七十岁了吧,思维还如此敏捷,真是宝刀不老呀。”我同桌的对面有个声音在议论着。
“说到我自己,是个老人了。要做新的尝试可能力不从心,只能嘱望于新人了。我还是在小说领域作些努力吧。”周老的声音小了些,这是自然,因为说到了自己嘛。“其实一提到侦探文学四个字就容易激发起想像力,素材简直俯仰可拾,我一晚火车乘下来就有了一个蛮有意思的构思。”
我的耳朵竖了起来,就在这不知不觉的吃喝谈笑与睡觉之间他居然又有了一个构思,名人究竟和我们不一样。有人像在为我说话似地,提出了要求:“请周老把构思说一下行吗?让我们开开眼界。”
一片热烈的鼓掌,一阵又一阵的“请”字不断。
“在好莱坞,构思是要卖钱的。”笑声不断,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周老的幽默。“我知道老白会说你们也会出得起买构思的钱,还是我主动说出来的好。要说清楚,我这不是卖的,我只出卖成品,不卖构思。”周老的语调又高上去了。“我和老吴是乘三五三九次列车的软卧来的,和我们同一个包厢的是一对自称为没有文化的生意人的年青男女,而这节软卧车厢的乘务员又是一位具有惊人之美的姑娘。
餐厅里寂静无声,对着美酒佳肴听大作家谈构思在我是从来没有想像过的事情,但事情偏偏发生了,人还真是该要点想像力。
“当然这都是今天平淡无奇的事情。软卧车厢的乘务员长得漂亮是很正常的,没有级别但有钱的商人乘上软卧也是很正常的,如今的社会最尊重的就是那些暴发户,就连文学有时也甘心地充当他们的臣仆。
停顿。周老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仍然是寂静无声,我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老人家。
“但是,不正常的是乘务员漂亮但态度极为恶劣;而那对自称没有文化的生意人他们交谈时却用的是外语,而且还不是英语,因为英语我们也能听懂几句的,他们要对我们保密。这就使我产生了想法:我想他们可能是一对执行高度机密任务的便衣警察。而且他们执行的任务可能和我们两个糟老头子有关,由于某种误会,我们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入了某个神秘的案子,这两位年青人就是有关部门派来跟踪我们的,而那位举止反常的乘务员则和这宗案子真的有某种关系,她从内线获得信息,知道那两位男女的真实身份,但是同时也把我和老吴的真实给弄错了,她一次又一次态度恶劣地来到我们面前只是要暗示我们受到了严密的监视,但是又不便于将话说明白。”周老掏故事简直就像掏手帕一样。“尽管她一再用言语动作暗示,可是我们两个局外人仍然是懵懂无知。于是后来在她后面操纵着的男子出现了,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自称是跟车的工会委员,知道我们会写几个字,想用这样的方法把我们诱到外面传递消息,自然也想完全搞清楚我们的来历。他哪里知道我们偏偏是倔老头,从来不干那种莫名其妙为人写字的傻事。最后好不容易趁我上洗手间的机会塞给我一个纸条,他是装作无意塞进我手中的,可是我以为是谁不小心将脏东西弄到了我手,就随手丢进了垃圾篓里。因此真正的情节只能在到达H市以后才能进一步展开,而整个故事中一条重要的伏笔始终没有展现。大家帮我想想,这条伏笔该怎样设置呢。”周老又端起酒杯喝了,每张桌子上都议论纷纷,应该有一条什么样的伏笔呢,这都是些行家里手了,每个人都可以献上几条妙计,只有我脑中一片空白,周老说的话似乎每句都是真的,我有一种汗毛孔竖起来的感觉,心里面一阵阵发冷。
“我的构思都是基于眼前所有的人和事,可以看见听见的现实而生发开来的,从来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凭空想像,不是空中花园。这条重要的伏笔自然就应该是陪同我们一块来的义务导游,也就是游先生的学生小许。”周老说这话时,把手指直直地指向了我。
自然所有人的眼光也都统统射向了我,先前大部份人都没有意识到我和我的存在和二老的来到有关,因为陌生的女人我是太不显眼了。现在我就像是摆在一幅名家画作旁边的活活的模特儿一样让人审查,比较,玩味。本来我就喝了几小杯酒,这会儿感觉血直往上冒,人却恨不得缩下去,避开那么多锐利的目光。
“周老,您别把我构思进去呀。我可是一无所知,我怕。”我的语气简直像是在乞怜。我是真怕,怕什么呢,怕的是一种感觉得到却说不出来的东西,怕文学,怕虚构,或者只是怕被当成了那么多人的下酒菜,在那种情形下我自己根本无法作出明确的判断。
“小许呀,这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只是借助你展开想像罢了,要不然我的构思就显得空落落的。”周老和蔼地对我解释,看来说这半天他也有些累了,声音弱下去了不少。“我们的陪同可以是一个接受双方任务的多重间谍,但是实际上她真正的服务对象却是第三方,她知道一切,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要到故事情节到达高潮阶段时,她才显示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就好比是福尔摩斯或者波罗,如果我真写这个故事并且完成它,她自然会在我的第二部侦探故事中出现。好了,别的种种我想到的细节就不说了,你们等着看明年的第一期《新福尔摩斯》吧。你们当然也可以把这些都当作是信口开河的,喝酒时讲的是酒话,不能兑现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周老坐下了,掌声不断,仍然有许多人眼睛瞪着我进行探索原型般的研究。我干坐着,想附合着别人一起笑,可是笑不出来,我简直后悔游先生对我的一番好意了。跟在作家后面转,怎么能担保就不被他写进去呢。作家再伟大,总不能凭空想像呀。我可不愿意成为文学作品里面的原型,谁不知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的成语。
这时周老已经走到我身边了,“小许呀,怎么不高兴了。我只是临时发挥的,增加点气氛而已,没有人当真,你怎么倒认真了。我们都在文学外面,你怎么倒走到文学里面去了。来,我和你干一杯。”
周老这话总算说得我清醒过来,和周老干了杯后,重新感觉到美酒佳肴的滋味了。后来又有别的人站起来说话,也有掌声,由于心情紧张了一下,又灌了几杯酒,便有些心不在焉地,和周老吴老打了招呼后,提前退了席,到了顶楼为我单独开的一间房里休息了。
毕竟是旅途劳顿了,加上那几杯不知不觉中喝下去的酒,一觉醒来竟是五点多了,我虽然不是侦探文学笔会的正式代表,可是跟着二老来的,总不能倒过来让他们受牵挂。我连忙洗漱一番,看自己两颊,还真上了色似地红扑扑地。二老的房间就在隔壁,我走出去,只见门把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想来他们也还在休息吧,隐约从里面传来粗重的鼾声,看来这五星级的南朝宾馆隔音效果并不是太好。我犹疑地站着,不知往哪里去合适。这时值台小姐朝我走了过来,笑盈盈地。“请问您是510房间的许秋茶女士吗?”我说是的。她接着说:“511房间的周老让我把这个纸条给您,他说请您一定要照他字条上说的去做。”我接过字条,问着:“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房间的?”
“大概是四点半吧。他们喝得太高兴了,都是搀着进房间的。”
字条上写的是:小许,见字请马上落实明天上午去大羽城的车票。不要受会务组的影响。
我有些莫名其妙,先前可没有说及明天就离开H城呀,这不是也太仓促了些。我问这位值台小姐:“你们酒店可以订票的吧?”“当然可以,不过要收点手续费。你们是来开会的,可以找跑会务的人么,他们肯定都是有安排的。会务组在六楼。”我想也是的,去我们那儿火车汽车都是有的,要转道的话还可以乘飞机,票务问题不是难事。看来二老的晚饭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吃了。但他们也不能醒得太晚呀,明天就要动身,总还会有些事吧。
我更上一层楼,循着有热闹声音的地方而去,果然看见一扇门上贴着张红纸,上面写着“侦探文学笔会会务组”几个黑字,半掩的门传来极为热烈的人气和酒气,听那话音,如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在争吵或是辩论。我有礼貌地摁了门铃,里面同时响起了几个“请进”的回答。
里面有坐得象样的,也有横七竖八躺在床上的,见我进去后大多腾地站了起来,没有站的两个嘴角流出了涎水,呼噜声不轻,他们也在甜甜地做美梦呢。“是小许呀,怎么没有尽兴就离席了,大概是嫌这里的菜没味道吧。”白主编不失优雅地说着满含酒气的话。
我便说因为累了,喝了一点酒后就想早点休息,请他们原谅。自然我不会说是听他们讲话听累了。
“周老、吴老怎么样,你上来时见到他们了吗?”白主编非常关切地问。
我说没有,只是听到了他们隔门传来的鼾声,“还有一张字条,周老要我把票的问题解决好,明天早上就要去大羽城。他们原先并没有同我说的,怎么这么快,能买到票吗?”
他们陆续坐了下去,只有白主编还是站在那里,他像是在喃喃自语:“还是我们照顾不周呀,这老先生脾气也太倔了。”
看来是在酒席上发生了什么岔子,惹得周老和吴老改变了原定计划,我不太好问其中原委,就装着不知道好了。想起游先生的交代,我就说:“我不管,二老行踪到底如何安排,我只是遵照吩咐办理。如何实施,还是由你们和二老协商吧。如果已经谈妥了,那就把票给买了吧。”
“本来嘛,我们杂志社也是有一辆小车的,偏偏不巧,送到厂里大修了。要不然,别说陪着二老在这七朝古都兜圈儿玩了,就是送到大羽城也是应该的。火车票如果提前三天预定自然是不成问题,急着明天就走,还真难了。我们单位虽然和火车站有购票合同,可是一次只能保证一张卧铺,买三张票还得另外想办法。”白主编边说边搔头皮,纷纷扬扬落下了不少雪花。“周老和吴老可能对我们H市没有多少兴趣了,急着要去紫砂河,那就买汽车票吧,空调车,用不着一天时间的,只是有一段正在修高速公路,路面上颠簸一些,要让二老累了。这样吧,我们派人去买汽车票,晚饭时送到你手上。”
我掏钱给他,白主编却拼命摇手拒绝:“我们请了二老来,这点钱哪能就让你们自己掏呢,当然得我们付。”我也就不替二老客气了。算来在H城也只有几小时的机动时间了,我便对白主编说:“现在二老在休息,你们都在这儿,我就上街随便逛逛吧,市中心新修的四五广场和八一大道我都还没有光顾过,说起来这座城市也来回好多趟了,就是配不上时间。”
“要不要人陪你呀?”
“不要,不要,我们女人家逛商店,没有人陪得起的。”我连连摇手谢绝好意,因为我看这满房间中没有一个女的,“你们也挺累的,就瞅空休息吧,我只是随便走走的。吃晚饭时也不必等我,只是二老那里请你们替我解释一下。”
我说声再见,房间里除了两位打鼾的都站了起来,总让我心里面负担重重的。直到一个人钻进电梯,电梯门关上才算是大大地松了口气,那房间里的酒味和烟味真是要把人给窒息了。
出了南朝酒店的大门,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自由了的感觉。我笑着自己是故作紧张,拦了辆面的去市中心,这会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不必顾虑别人。想起周老那个即兴式的构思,不由地笑出声,倒把面的司机吓了一跳,他回头望了好几遍,他一定认为这个客人神经有问题吧。
走软了两腿,买了些零碎玩意,灯火辉煌的时候我在一个小吃店里吃了一碗北方水饺和一只南方粽子,然后仍然打的回南朝酒店,到那儿已经将要九点了。白主编和会务组的人还在着急么,周老和吴老也该醒了吧,也不知晚上是不是还是大摆酒宴。
我先上了六楼找会务组,但是那间房的门是关着的,敲敲也没有反应。只能下五楼看看,一出电梯门,就听到了一片笑语喧哗,是510房间里传出的,嘿,二老酒醒了,看来也睡好了,是些什么人在里面呢。门是开的,我就径直走了进去。“周老、吴老,对不起,我犯了自由主义,一个人上街了。”我说得挺诚恳,但脸上挂着笑容。“我听你们的鼾声从门缝里传出去,很响很响的,以为不到半夜都不会醒呢。”
“这算什么自由主义,当然该出去逛逛,你不是把票的问题和老白交代清楚,买来了么。”吴老抢在周老前面说了这话,他这位第二小提琴手难得抢在了前面。我发现周老和吴老酒后人都显得精神年轻了至少有七、八岁,脸上还有着淡淡的酡红,反射着油亮的光。白主编的神情也很清爽怡人,不像先前多少被愁容笼罩着,房间里增加了两张年轻女子的新面孔,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穿着朴素,可是一看就是那种对任何年龄的男人都有吸引力的女性。“小许,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妇联办的《男女老少》杂志的两位同志,她们也来向我和老周约稿,我就把你也介绍给她们了,你可以给她们写点当了母亲后又去读研的甘苦么,她们的稿酬特别高呢。”那两位女编辑已经笑容满面地递来了名片,我说了谢谢,溜一眼,那大了一号的“文学硕士”似乎刺了我一下,心里想着人家才是真货呢,赶紧把名片放进包里,嘴里咕隆着写不来写不来,从来就不是写东西的人,请她们原谅。然后就正经地问:“白主编,票已经拿来了吗?”
“周老、吴老的要求,我们自然是雷厉风行地操办的。要没买到的话,那倒好了,先前周老身子有些郁闷,休息了一会什么都好了。她们《男女老少》杂志社听说二老来了,想安排一些年轻作者和二老见面,既然票买来了只好取消这个想法。也怪她们消息不灵通,要早点和我们打招呼,不就行了吗?”
“下回吧,下回一定到你们那里做客。现在呀,就是妇联办的刊物有读者呀,我和老吴都是向你们女界同胞摇了白旗,写过稿的,没有哪个作家愿意拒绝读者的,下回我们一定来。”周老对两个女硕士仿佛哄小女儿似地。
另两个和白主编一块到车站接我们的编辑在说着自己的话,不时傻笑一下,看他们的神情酒意尚未阑珊,大约晚上又干了几两。
“二老晚上什么都没有吃,我们一块去下面吃点宵夜吧,我和餐厅里打过招呼的,各种点心也还丰富。”白主编对着我说,“呶,小许,票给你,可要收拾好了,我这就算把二老又重新托付给你了。”
“老白呀,宵夜就免了吧。这一天你们几位也太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小许呢,如果她有雅兴,再陪我们聊聊天。明天可是要赶早乘车的,今晚要睡好,千万不能累了。”这就等于下了逐客令了,白主编也就下了这个台阶,继续说着客气的告辞话,又对那两位女硕士说:“你们的目的也基本达到了,二老既然说了要给你们写稿,肯定不会食言,时间由他们自己掌握吧。我们这就走,其他一些客人那里也还要去招呼一回的。”他竟牵羊似地一手一位将那两位女硕士亲昵地拉了出去,他那位下属则殿后压阵,推着还回头留连光景、依依不舍的女编辑。我送着几位,二老竟只是象征性地站了站,招招手,步子也没有挪一下。
我将他们送入电梯回头,于是将纳闷倒了出来:“周老,吴老,不是说好了至少要住两晚的么,为什么要改变日程,这不是打乱了他们的安排了吗?”我心里的话却是这两位老者简直就是小孩似的心性,真有点随心所欲。如此这般,人家当面客气,背后肯定要发牢骚的。我们乡下人有句俗话讲明了与人交往时的一条规则:莫把客气当福气。人家对你客气,如果你当作了福气,那就是十三点傻冒了。
“我还算是给他们的面子了,哼,说话不算数!说好了我们是第一佳宾的,结果倒成了二等公民了。他麻老头子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来对我们念经,还教训起我们来了,听他讲话还不如学习文件呢。无聊无趣无味,有的只是肉麻。”周老愤愤说着,血液里的酒分子又有一些从脸上绽将出来,白发红颜,真是可爱。
“麻老头子是谁,我怎么都没有见着?”到底是指的一个姓麻的还是脸上留有天花痕迹的老人呢,他们何必要发这么大的脾气,人若要长寿,关键的一条不就是要没脾气么。
“就是那个最近到处亮相,大放厥词,一脸大麻点的家伙呀。狗老了,咬起人来更凶狠。不是说这个风花雪月,消磨人的意志;就是说那个萌有异心,和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过不去。到处发文章,到处作报告,文章多是别人代笔,话却都是从他嘴里冒出来的,可是都同样讨人嫌。他对侦探文学能说出什么象样的话,三句话没完,就转到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上去了。”吴老对我解释,“那家伙是酒席中途赶来的,也不嫌累,几千里路赶来就是为了教训人。”
可惜我错过了这场好机会,想来当时乘着酒意,二老都有过一些“过激”言论乃至行为,唇枪舌剑,杯里风波,最后多消费了一些酒,悻悻然而散去,走路时东倒西歪,然而嘴还是嘟囔个没完。不花钱的酒饭吃多了,这种酒席尾声时常见的风景我自然不会陌生,不过我见的大多是小耗子干部的作态,最高档次也只是看到一个副县长酒后撒野,指着鼻子骂那些挡了他道的上司。这文坛内超一流权威的叫阵我就连想像都没个底儿,那一定是口若悬河,舌生莲花,妙语如珠,柔可绕指,碎骨而不着皮的。“这个麻老头子也是住在酒店内么?”我小心翼翼问着。
“不,他有专车接到一个更高级的地方住着,为了明天好继续教训参加笔会的人。人家享受的是省部级的待遇。难道你想见见这位凶神么?”周老似乎猜到了我心思。
我不想否定:“听你们这样说,我真有点好奇呢。”
“这回你恐怕见不着了,明早我们就要赶车么。不过你只要留意这几天的电视新闻,可能会碰上这尊凶神的。年轻人么,阅世不深,还是什么样的人都接触一下的好。”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头一次感到周老的话语里隐隐藏着一丝不悦。于是就岔开话题,为他们查看了一下洗漱设备,冷热水,就告辞回到自己的房间了。临睡前我还在想着,也不知二老的心脏、血管的坚强程度如何,他们爱发脾气并非坏事,只要这两个敏感器官经得住考验就行。
睡着后我梦见了我的爷爷,那是个好酒的倔老头,在我五岁时他就去世了,是猝然去世的,和酒有关。我对他只是依稀有点儿模糊印象,他是我们那个深山里面小村子的当方土地,喝了酒后脸红脖子粗地骂山门,是没有几个人敢劝能劝的。据说他撑得一手好竹筏,年轻时到外面闯荡过,腿上还挨过枪子儿。在梦中他端着杯子,拍着桌子,指着儿子(自然是我父亲),那话语却一句也听不清,而且到后来那张脸也模糊了,最后幻化成了周老清癯、风度宜人的面貌,一瞬间又和吴老那胖胖的脸庞重叠起来。醒来后,我怅然若失,爷爷若在,是八十多岁的老爷爷了,但他去世时才五十几岁,比周老、吴老年轻多了,我怎么就把一个从前的山中樵夫和如今的京中名流幻化在一块了呢,这也只能怪窜入我血管里面的酒精了。
醒来后,我竟然有些伤感,这在经常被丈夫嘲笑是“白乐天”的我是相当难得的。看看时间,离去汽车站还早着,就先自己洗漱整理好。然后给家里打电话,我以为肯定得拨好多回,我那丈夫看起来精干,睡着后却同死猪般地很难唤醒的。没想到他根本就没在睡,那边电话拿起时,我先听到的竟是那位好心的上司的声音:这么早怎么会有电话?并且有劈拍的麻将声为其伴奏。他们又在搓麻将了。丈夫“喂”了声,听到是我,就埋怨说:“你这么早打什么电话,把我还吓了一跳呢?”我告诉他行程有了变化,今天就到家,接待的事要重新安排,市里熟悉的领导,接待处的朋友,几个非去不可的景点都要给他们上好紧箍咒,老先生总是有个性的,必须下车伊始就给他们一个良好的印象。丈夫连说没事没事,自从上次通过电话后,就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便抓住机会指责丈夫又是一宿不睡,不注意身体。丈夫在那边就有些不耐烦了:“不是周末聚会么。不操练操练,脑袋瓜就锈了。好,他们在催我了,挂吧。”
我无话可说,无事可干的男人打打麻将就算是做好事了,总得让他把多余的精力消耗掉吧。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就拨了510房间的电话,没想二老不待催促也起床了。“小许呀,我们正等你的指令呢。是不是该下去了呀。”这二位老人为了要去大羽岭居然如此兴奋,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多睡一个多小时的。于是我去到了他们房间,二老已经是收拾整齐,洗漱完毕,下巴又刮得青青的精神抖擞等着出发了。
“干嘛起得这么早,不是说好了我喊你们的么?”
“老周出的鬼点子,等会儿他们杂志社的人会来送的,我们来个悄没声走人,只留张条子给他们,让他们犯傻去。”吴老扬扬手中一张便笺,递给我。便笺上写着:老白,我们走了,到羽城再和你们联系。“我们把纸条交给总台值班的小姐就行了,他们来时肯定要问的。”周老笑眯眯说着。
说说也就到了可以走的时候了。下了电梯,却见一个人从角落的沙发上站了起来,那正是白主编手下的编辑。“周老、吴老,我们主编昨晚睡得太迟,让我代他来送你们。我们先到外面吃点东西吧。”
二位老人面面相觑,又望望我,嘿,犯傻的是我们了。
空调车的空调是坏的,软席则满布黑渍而油腻,和火车的软卧车厢根本不好比,奇怪的是这一车人大多提篓带筐的,仿佛是上镇赶集或下地收割的,人虽然没有坐满,可是要想在这车厢里挪一步却是相当困难的,因为过道里横竖都堆放着东西,并且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了浓浓的腥味,是带鱼的味道。两位衣冠楚楚的老先生坐在这车上倒成了一道特殊别致的风景了,我呢,则也成了扶花的绿叶。这些人咿哩哇啦,真的像是赶集似地兴奋,我好久都没有碰上这种情景了,如今的交通公家的私家的集体的大巴中巴可以选择的相当多,怎么就上了这辆有名无实的空调呢。时光似乎倒退了好多年,到了乘车要起早排队买票的日子。而且我们的票位也不佳,在车厢中间,只要有人上车或是车内的人要挪动都会受到影响,车窗的玻璃也裂了,随便用块胶布粘着。更加可气的是说直达羽城,实际上刚刚驶离中心城区,就停下来让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人上来,
自然这也还都是一些熟门熟路的和司机有着默契渊源的常来常往的小生意人,生意做得稍微大一点的人是不愿这样风餐露宿连车站都不敢进去站在路边等车的。我们出差在外时,不小心就会坐上这种和小商小贩特别有缘份的“交通工具”,那就只好自认晦气,捏着鼻子不做声,好歹也是经见惯的了。可是二位老人,他们适应得了这车上的气氛吗?这有名无实坏了的豪华空调大巴和前晚乘坐的软卧可真是两个极端呀。可是,我不禁调皮地想到,这个糟糕的小环境或许对于周老展开那篇侦探小说的构思有好处,可以促使他想像出更加有趣的情节,更加惊心动魄的场面,只是不要血肉横飞就好。我侧眼看看紧坐在身旁的周老,他两眼微眯,像是在休息,也像是在考虑问题,也许他真的在展开他那个总使我觉得有些“隔涩”的构思呢。再觑觑吴老,他的两眼也是闭着的,今儿个也是起得太早了,刚才那位编辑又一定要尽到最后的礼数,叫了那么多的小吃,而两位老人也确实吃了不少,吃得太饱了,坐在晃悠的车上是最容易打瞌睡的。就在我准备也闭眼休息时,周老却叫了我:“小许呀,怎么这车子老是停半天才开呀,这样子到你们那儿该要多少小时?我大概有近十年没有坐这种长途汽车了,塞得这么满的篓筐包裹,等会儿还要上来人么?”
我连忙将眼睛睁得老大。“只要路上有人招手,它总是要停下来尽量往里塞的,这种车要么是私人的,要么就是公家的让人给承包了,多一位乘客就多一份纯收入。”周老一个响亮的喷嚏暂时中止了我的介绍。等他掏出手帕,把脸上危险三角区那一块重新弄清爽,我才继续说:“至于时间,我最快一回只坐了五个多小时,那是搭乘了我们市长的便车,他那辆车用的是公安局的牌照,一路没停的;最慢的一回也是搭大巴,路上碰上车祸堵车,则费了十二个小时。如果正常的话,这种大巴不会超过九小时的,我们到那里安顿好后吃晚饭正合适。只是这一路有些地段是很颠簸的,你和吴老今天会很辛苦的。”
周老默然无语,紧靠窗的吴老则说:“坐这种车,我胖子倒是可以沾点光。中国公路的路况呀,在全世界是最糟糕的。”
“小许,你来回是常走这条路的,是不是只能买到这种车的票子,还有比这好一点的吗?”周老很是认真地问我。
我无法明确回答,因为自己没有到车站售票处去仔细询问,也许有,但是票卖完了;也许就是根本没有,至少我知道有一种通常称之为“农村长途公共汽车”的车坐在里面比这还要局促许多。我回答不出来,前面司机旁边那位半躺着的副手
这种长途车一般都是有两个司机轮流驾驶的
侧起身子,对我们这儿嚷道:“你要嫌车子不好,可以包车呀,何必有钱不用跟我们老百姓受这份穷罪呀。”这个鬼家伙耳朵还真是灵敏,他一定是看到今天客源太满,不把客人当回事了。因为在车站买票上车的人他们不能独得,得和车站按照一定比例分成,而在路上招着的客人,买票的钱就归他们自己了,而且票价一般都要上浮的,这种“别别窍”我们是见怪不怪的,但是周老和吴老就未必能清楚。要是他们什么事情都清楚,我想无论是个什么题材的作品都要写得像砖头那么厚实了。
“是的,我们本来该考虑包一辆车的。”周老像是自言自语地极为优雅地说了这话,实际上却是回答了前面那位有点骄狂的司机或是车主,封住了他的嘴巴。不过我在心里打了个顿,包车,那比飞机票还要贵的,有这种可能性吗?
汽车在颠簸中行驶,我们悠来晃去的,那些在路边上车已经没了座位只能抓住个什么站着的晃悠得更厉害,那些人嘴巴还是闲不住,叽哩呱啦地说着和他们的生计或者是生意有关的行情,小商小贩,把东西运来运去的就是为了赚那点地区间的差价,按说也够苦的了,可是看那些人的脸上都笑呵呵的,仿佛干的是贩银购金的买卖,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乐趣所在。
二老闭着眼睛养神,我也省了心想着就要见到的儿子,这个宝贝,自从去读研后,好多事情上都向着他那老子了,就连打麻将的事,他也会学着帮腔: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打麻将的,他们说是体育项目,就和下围棋一样。他的成绩不知是不是还保持在前十名,真不该在五岁那年为了开发什么智力,让他去少年宫学围棋,现在上瘾了,什么事情都拿围棋比较,世上有几个人能靠围棋吃饭呢。现在新的科研成果说儿童的智力超前发展并不是一件好事,要想让孩子成才,就应由着他自由发展。唉,现在报纸多了,刊物多了,书籍更多了,各种各样的观点好象都是很有道理的,就连怎样培养孩子也是花样百出,让人不知听谁的。像我们小时候,兄弟姐妹谁家不是三四五六个的,大的带小的,也没有什么理论指导,更别说那么多的补脑液补钙片了,不是也顺顺当当地长大成人了。活得好一点的,成了人上人了,就是人下人吧,也还是活得有滋有味的。如今城里的人谁家不把个孩子小皇帝般地供着,将来长大了,也还不是要分个高下不等,总还得人干那些苦些脏些穷些的生计。总还是痴心父母古来多呀,孩子们将来的天下,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我们小时候,听到的美妙预言还少了吗?预言家们死了,预言更是在预言家们死之前就肥皂泡般地破灭了,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说过世界会是这样的,资本主义代言人没有说过,共产主义革命家也没有说过。现在的世界真是太复杂了,据说一百年前,特别是两百年前,那些科学家思想家革命家学问家
总之各种各样的预言家对社会发展作出的预言大多获得了证实,可是现在谁还要对未来作什么预言那简直是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情。游先生就在讲他的魏晋文学之余,对我们谈心时说过这种话,谈话时不免自鸣得意,“还是搞我的魏晋文学保险一点,那已经是快成了化石的历史。愈是古老的东西愈是有生命力,现在你们虽看眼前的事物五彩缤纷,就同焰火似地,明儿个就烟飞灰灭了。”游先生想起来也真是有意思,他老是申明“我是做魏晋文学的学问,不是学魏晋文学中的人,我很清楚自己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观。你们跟我学魏晋文学,首先要跟我学好这一点,要不然,将来自己走火入魔了,可不要怪自己选择错了专业和导师呀。”这次回校,倒应该问问他认为周老和吴老这样的著名人物是不是写下了魏晋文学的那类人。迷迷糊糊中我竟这样乱想起来,这两天我也算是打破了生活常规,脑神经也就跟着乱套了。不过我提醒着自己不能真的睡着了,要担负好自己承诺过的一份职责,很显然周老和吴老都没有料到豪华空调大巴是这个模样,心里一定有些不快活。机关里抓精神文明建设时习惯于将其称为“系统工程”,一般又将其分为硬件和软件,“硬件差一些的,软件要跟上,工作还是能做好的”。领导同志做报告时,这种话是常常习惯成自然地说出来,当然这话也是千真万确无可挑剔的。现在我就是软件,服务工作一定要做好,最起码的前提就是自己不能睡着,而二老嘛,最好是睡着了,不然这难耐的时间还有得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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