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俗的香灯师(中篇小说·下)
◎
朱 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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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小学,我哥哥说,宗哲啊,上学有什么用,不要上学了,家里的活太多了,你在家里干活吧。但是,我想上学,学校里,西藏的学生中,我的学习最好,但是,有一天哥哥硬是把我从学校拽了回来,让我放牦牛和羊。我哭了。”
“有多少只牦牛和羊?”
“村子里的牦牛有一百多只,羊有四百多只。那时候,藏语我的一个字母也不认识,学校里只教汉语。我每天干完家里活,就到村庄里一个宁玛派的僧人跟前,跪着学藏语。字母都学完了,可是我不会拼,我就想是我们缘份的没有了吧。人家告诉我寺院里能学藏语,我就想到寺院里了。我就给妈妈说了我出家,妈妈给我做了饼子,用她的头巾包着,还给了我五块钱。我花了3块5角钱到了县里,就在车站住下了。早晨起来,剩下的1块5角钱没了,我哭了。想念起妈妈。走吧。一出大门,碰见一个要饭的,饼子我就给他了,也没想到下午我还要吃饭。我走到一条大街上,碰见一个女的,我问她,寺院哪里的有?她说前面有个旃檀寺,要走一天才能到,但是有公共车。我说我的钱没了,她说不多,坐公共车只要七角。我说我七分也没有了。她就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袋子,5角5角的拿出了五元,给了我。我哭了:你给我的钱太多了。她也抱着我哭了。”
“这个女人太好了,你后来又见过她吗?”云结一边擦着眼睛,一边问。
“没有,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后来呢?”
“我到了旃檀寺,住了三天,他们说我年龄太小,不收我。两个僧人把我送出了大门,一个给了我七元钱,一个给了我十元。他们说,你到夏群寺去看看吧。”
“你去夏群寺了?那是宗喀巴小时候出家的地方啊!”
宗哲点点头:“到了夏群寺,我就给做饭的僧人烧火,整天的忙,但是,我想读佛经,急的很,可是他们都不读经书,只是劳动,养鱼。一有时间我就看藏文,突然有一天我会拼了,都会了。我就对一个僧人说,我懂藏文了,教我读经吧!僧人不同意。一看读不成经,一天,我早早地起来了,问了一个人我家的方向,就离开了寺院,晚上九点钟,我到家了。”
“夏群寺离你家不远吗?”
“很远,一下山,我就跑了起来,我是跑着回家的。妈妈一见我,就哭了,她说,宗哲,再不要走了。但是,到了十七岁,我又到了旃檀寺。先遇到一个俗人,他给一个七十多岁的僧人做饭,我跟俗人说,我住你家一夜行吗?”
“他同意了吗?”
“同意了。到了晚上俗人做饭,我烧火,他说,‘你这个小孩很懂事,你想当僧人吗?’我说,‘想’。他就对七十多岁的僧人说了。那个僧人问我,‘你的家人都同意吗?’我说:‘同意。’他又问我的父母每天都做什么,如果我的家里有猎人或屠夫,我就当不成僧人了。经过这个僧人的介绍,我就出家了。但是,我不能读经书,只照顾这个僧人。那时候他跟前的那个俗人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给他干活。我干活,他特别的喜欢。有时候我给他洗洗脚,把尿壶端到他的身边。他的性格特别的不好,僧人的事情他不懂,俗人的事情他也不懂。但是他打我骂我我特别的舒服。”
“为什么?”她吃惊地看着他,心疼地抚摸着他在黑发。
“没有他,我出家的不能。我尊重他。有一天,他又招了一个小和尚,他就不用我了。我搬了出去。在一个仁波切那里借了个房间,开始读经了。可是,没有几天他又叫我回去,说这个小和尚不好,偷了他的钱跑了。他把小和尚骂了。我说,你生气的不要,什么时候用我,我都回来,给你骂给你打都行,只要你高兴。我又搬回去了,但是没几天,他的一个俗人的朋友的孩子来了,他们说了一个晚上,我也不知道都说了什么,反正又把我赶了出来。我就又搬回那个仁波切的房里读经。没有多久,别的僧人告诉我,那个小孩子把他的钱偷走了,去了印度。他病了。我去看他,他哭了。把他装钱的盒子的钥匙给了我,他说,宗哲啊,如果我不行了,这些钱就归你处理了。搬回来吧。以前都是我的不好。那个晚上,我跟他说了一个晚上。”
“你说什么了?”
“我说你不能生这个孩子的气,他拿了你的钱也没去做坏事,不是去印度了吗,那不是我们的嘉瓦仁波切住的地方吗?你知道我们的嘉瓦仁波切吗?就是……就是我们的法王啊?!那天,你第一次到大经堂,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至尊宗喀巴身边,没有衮顿的塑像吗,可是,你改成了根敦主巴,对吧?”
“就是因为那句我没有说出的话,你才对我信任,说了真话?”
“所有的人,我的真话说了。不说谎,我们出家人的戒律,在印度,大家都是守戒的。所以,到了那里,那个偷了钱的孩子,能学好。很多人到了那里都学好了……真的,你不信吗?”
“我信。”
“我又搬回来了,像以前一样给他做做饭洗洗脚。我们出家人有个规定,人死了以后,他的财产要给他一个村庄的僧人分配。但是,他有个妹妹,家里很穷,还经常给他送糌粑,给他补衣服,他死的时候,我就把一点钱悄悄地给了她,还有他用的氆氇、做饭的锅、壶,我都给了她。僧人们都反对,我说那怎么办,我已经给了。大家没办法了,只分了他剩下的钱。”
“后来呢?”
“我又借了一个仁波切的房子,就是你住的那个,开始了读经。”
“你们僧人的最高学位是格西,对吗?你.....”
“我们学经一共十三级,十三级毕业就可以考格西了。见到你的时候,我学到十二级了。”
“啊,是这样,为什么不接着学习了?”她有点明白了,但还是要听他亲口说出来。
“你走后,我什么也学不下去了,盖着你盖过的被子睡觉,我很想你。有一天我去上课,师傅讲的,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在想你,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出来了。等大家都走了,师傅留下了我,说,宗哲啊,是我讲的宗喀巴的话让你感动了?我摇摇头。师傅说,那你为什么要哭啊?我就说了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们的事,你都说了?”
宗哲点点头:“师傅一听笑了:‘那你重新出家吧。’我说,我不想出家了,我想还俗。‘她能嫁你吗?’我摇摇头,不可能的,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不管她怎么想,我忘不了她了。”
“不做僧人了,你今后怎么办?”云结说出了她的惦记。
“那个我还没想,反正我不能骗佛。早晨我给佛点酥油灯时,总是想着你。”
她想起了大经堂前那个温暖的红色小屋,想起她睡过一个晚上的那个充满了酥油味的宁静的房子:“宗哲,因为我你失去了一切!”
“现在不是很好吗,我不难过.”宗哲终于放下筷子。
“可是,以后你靠什么生活呢?告诉我,你现在有多少钱?”
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笑了:“没那么多,可也没那么少。五千元。”
“五千?只有五千?你知道吗,五千在北京一个月也不够啊!”
“不要为我着急,会有办法的。”宗哲倒很乐观。
“你知道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上活着,多难?!再说,你做了二十多年的僧人就只有这么一点钱吗!”
“我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元钱,吃的用的都是自己的。”
她想起她的丈夫一个月那么多的收入,她仍觉紧张啊。这时,她看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去吃午饭,然后,我带你去故宫。”
云结说着拿出了给宗哲买来的衣服,摘下了他不离身的大项链:“这个,别带了,在北京,你不能和别人不一样,不一样,就是违法。”她又上下打量了宗哲一遍,不知什么地方,还是有一点特殊,究竟是哪里呢?她还真说不清。她想起了大经堂里与他相遇的那一瞬间,想起了他穿著红色袈裟时的身影,那时真想不到还会有这一天,那一切好象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9
北京的大街格外热闹。他们紧紧相依着,稍有疏忽,就会被人流的旋涡卷走,不得不各奔东西。宗哲的大手一刻也不敢离开云结,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声音,他从来也没有见过呀!他抬头看看天空,灰蒙蒙的,弥漫着一层烟雾,一层灰尘。他有点慌乱了,甚至不能把这种情绪告诉云结,他们不能交谈、不能思索,每一分钟都属于人潮,他们艰难地逆向而行,宗哲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心,也越来越沉了。
“累了吗?”云结心疼地吻了吻那只紧握着她的大手。
宗哲有气无力地笑了。
云结带他进了前门广场附近的一家火锅城,木制的桌子上铺着白色的印花桌布。每人一个小小的火锅,数不尽的海鲜调料随人选择。一坐下,宗哲就悄声说:“要不是和你一起来,我自己是不敢进这样的地方。”
“喜欢吗?”她温顺地看着他。
“我一生也没吃过这样的饭菜。”他看着侍者刚端上来的鲜虾和鲜蟹,还有那些嫩嫩的青菜。
侍者们谁也不看宗哲,只和云结说话。这些以貌取人的俗人!云结知道,如果违背了习俗,如果比庸人稍微向前或者向后一步,就要寸步难行了,弄不好还要失去人的尊严。但是宗哲并不知道这些,在他的概念中,按照心灵的指引做事,天经地义!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欺骗别人,这是宗哲做人的哲学。此刻,他一个劲地给云结的火锅里放羊肉,宗哲最喜欢吃的就是羊肉了,这让他想起了他的家乡,想起了那片湛蓝湛蓝的天空,他的心就不那么沉了。
“云结呀,你花的钱太多了吧,今后我们不能这么吃饭,你要吃穷了。”
“吃吧,不要担心。”
云结只是笑。
吃过午饭,他们到了故宫。有人说,故宫展现了中国历史的辉煌,可是,云结看到的尽是中国历史的腐败。每次进故宫,她都感到空虚,而中国的皇帝们,就在这种空虚中,一代又一代地,统治着中国,不管什么质量,一生下来,就是王。官宦百姓,都得跪拜,造就了中国人的奴性。可每时每刻都为奴也不行,总得发泻,这就使官宦百姓之间,产生了等级和一致摧残弱者的习惯。这种后遗症,一直延续到今天,甚至越加发作了,哪怕你进饭店,侍应生们,也得先把你归为三六九等。
云结所以带着宗哲到了故宫,是屈服了习俗,习俗认为,没有进故宫,就等于没来北京,而她,是想把北京展现在他的面前的,让他了解她的世界。可是,故宫里的人更多,每进入一个景点,宗哲就立刻向外走,看上去,也没有兴趣。
云结也乐得拉着他早早地出了故宫。他们是从后门出来的,到了景山前街,云结就不再觉得累了,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街道了。静静地,有微风从路边的枫叶上飘来,恰在这时,又落下了细雨。她挽着他,走过一棵又一棵枫树,他说,这样的雨,藏语叫“章恰儿”,就是湿润、甜蜜的意思。
“章恰儿、章恰儿。”云结轻轻地重复着。
“昨天,电视里,看见了我认识的一个导演,”宗哲也放松了,“他们都叫他赵老师,他请我吃过饭,给我要了多多的菜,我一看,就吃不下了。他问我:‘为什么不吃?’我说还有那么多的穷人什么吃的也没有。导演听了,我们都吃了一点点,剩下的用塑料袋包了起来,我们来到街上,一个个给了穷人。”
“这个导演真好。”
“嗯,他是个好人。”
“宗哲,告诉我,你们大经堂里那些捐来的钱,是没有数目的吧?你是怎么处理的?”
“每天晚上我把它们收起来,交到寺管会。你问这个干啥?”
“我想,我想,你要是拿一点没关系吧?”
“那是不能拿的!我们的牧人每天辛苦地把钱攒起来,赶着羊赶着牛朝佛,那是给佛的,我们的农民一年辛苦地种着青稞,到了秋天,有了钱就来寺院朝佛,那是给佛的,他们自己也舍不得用,我怎么能拿呢,那是给佛的呀!”
她吻了一下他的前额,她忘记了这是北京的街上,有人正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呢,摘下手表:“这个,送给你吧。”
她接过来,看了看这个普通的上海牌手表,他唯一的奢侈品,又带在了他的腕上:“不,我不能要。你也需要知道时间呀,再说我有手表。”她把腕上的表抬起来放在他的眼前。可是,他不懂,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国际名牌手表。但或许他在这一刻又明白了什么:“你留个纪念吧,谁要问你,就说捡来的。”
她又带在了他的手上:“遇到你,我已足够了。”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难过,就转开了话题:“云结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真的。
“离我们旃檀寺不远,有个东科尔寺,那里的两个僧人,印度的朝佛去了,进大森林,你知道云结,西藏的森林是不多的。这两个人非常喜欢,躺在树下睡了,醒来一看,身边站着好些人,她们都没有脖子,力气很大,把他们两个抬到了一个都是大树搭起的房子里。她们把他俩放在一个屋子里,每天给他们送好吃的,都是肉,他俩开始很高兴,可是,到了晚上,就来了两个她们的人。”
“是女的吗?”
“这些没脖子的大多数是女的。她们就和他俩睡觉,每天晚上都来两个,他俩很怕。有一天,一个老人,他是有脖子的,告诉他俩,‘男人老了,她们就吃掉,趁现在年轻,快逃吧。’他俩说,‘咱们一起跑吧?!’老人说,‘我跑不动了,再说这里说不定还有我的孩子,你们今天晚上就跑吧,她们晚上不抓人,天一亮她们要去抓你们,她们跑的很快,但是,闻着你们的脚印跑,不跑直线。也不管跑出多远,天一黑她们就回来,第二天再出去。她们不到山上,如果藏身,你们就到山顶。’听了老人的话,他俩更加怕了。到了晚上,他俩说出去上厕所,沿着老人指的路跑了。跑了一夜,来到一个山顶,这时他们也跑不动了,就藏在一快大石头后面睡觉。一会儿,山下有了声音,他们醒了,往山下一看,啊,追上来了。但是,她们都不上山,只在下面拿着一些好吃的,引他俩下去,他俩就往下扔石头,她们也往山上扔,打了一天,天一黑,她们就回去了。晚上,他俩接着跑,就这样,跑了好几天才出了森林。印度也没去成。”
云结瞪圆了眼睛:“真的有野人?!”
“野人?”宗哲糊涂了,这可是一个生词。
云结也没解释,她想起了明天的安排,她说话总是跳跃的:“宗哲,明天你到我的家,看看汉人的生活。我给你好好做一顿饭。”
“啊,那可太好了,我还从没有进过汉人的家呢。好云结,到时候,让我帮你做饭吧?”
10
第二天,是周日。云结的丈夫早早地陪一位领导钓鱼去了,她知道这一天他不会闲着,诸如打麻将、保龄球,当然还有一些不便说出的,她很清楚,不到夜里,是不会回来的。
宗哲走进她的家时,和别的客人不一样,没有惊叹,羡慕,他不懂那精制而朴素的细藤织出的沙发的价值,不懂深色的柞木地板上,那带着黑色和红色流苏的灰色地毯的质地,更不知道那些做工讲究的实木家俱的分量……在这座拥挤的城市里,他站在这个少有的宽敝的房间里,沉思着,看着那四排直抵房顶的书柜,一动也不动。
“喜欢这些书吗?”云结说着把白晰柔软的手放在他黑色的大手里。
“等我有钱了,有一间这样的房子,就把你接去,我的书和你的书放在一起,一边是藏文一边是汉文,你坐在屋子中间,看到藏文的诗,你就翻译了,你说,啊,宗哲,快来看啊,你们藏人写得多好啊!你穿著我们西藏女人的丘巴,带着我妈妈织的帮典,脖子上是珊瑚项链,手腕上缠着印度的念珠,我什么活都不让你干,你只管看书……”
云结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掉在宗哲的大手上。
“怎么了,云结?”宗哲糊涂了。
云结擦擦眼睛,指了指墙上印第安酋长的画像,转移了他的视线。宗哲不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云结呀,这个人怎么像我?”
“我也不能理解,也许藏人和印第安人有着某种血缘吧,也许我们有今天早就注定了吧?!”
就又转过去,仔细地端详起这位美洲的主人。
“来吧,看看我的儿子。”她拉着他到了一扇紧关着的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宝贝,妈妈给你介绍一位叔叔。”
门开了,宗哲惊住了:“这么大的孩子!”
云结抚摸着孩子的头“我的儿子是小学生了。”
孩子说了一句“叔叔好”,又坐回写字台前。宗哲跟着她到了厨房,坐在那厚重的实木餐桌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忙碌。
“云结呀,我想问你一件事?”
“尽管问吧。”
“你,儿子的爸爸怎么不在?你们还好吗?”
“他今天有事出去了。我给你做的菜你准爱吃。”她想起昨天他的故事里说,那两个僧人吃的可好了,天天有肉。就知道他准爱吃肉。她做了牛肉、鱼肉、鸡肉、猪肉,都是肉。
看见日式的细瓷盘里装着各种肉菜,他说:“我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啊。”她的儿子笑了:“好吃?我就不爱吃妈妈做的饭。”他看看她的儿子那白晰的面容,白晰的双手:“有福的孩子啊。”孩子打量了他一番,好象看着一个怪人,匆匆地吃了一点就离开了餐桌。
11
再走进宗哲的房间时,没有了歌声。牙刷牙缸还有来时穿的衣服、项链、戒指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旅行包旁。宗哲仍然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
“这是什么?”云结走到宗哲身边,摸了摸柔软的布包,又吻了吻他的额头。
“我嫂子织的毛衣,给你了。”
她一层层打开,是一件粗针织成的混纺毛衣,是僧人喜欢的圣洁的黄色,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
“宗哲,给了我,冬天你怎么办?”
“不要管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云结把毛衣像原来一样包上,放回了他的旅行包里。看着宗哲忧郁的眼睛,她说:“宗哲,无论如何我不能要这个,以前你总是穿著袈裟,俗人的衣服不穿,今后,它们有用了,我有许多的衣服,等你走时,我还要给你一些,冬天我就放心了。我不在你的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她说不下去了。
“云结呀,我还给你拿来了这个。”宗哲打开了一个黑色的小皮包,哗啦啦地把里面的东西散在了床上。是许许多多的硬币!有新加坡的、香港的、日本的、俄罗斯的、美国的.....
“哪来的?”
“朝佛的人给的。”他在众多的硬币中挑着,最后拿出了一个最大的:“这个,银子的,给你。”
是一块大洋,云结毫不费力地认了出来:“我不要,你留着。”
“不,给你。打一个戒指。”他把大洋放进了她的手心。
“你将来怎么办?”她难过地看着窗外,窗外是北京灰蒙蒙的天空。
“不要去想它!”他安慰着她,可能也在安慰着自己吧?但是他看见了她的忧虑,他又说:“也许,也许我能在拉萨开个小小的饭店吧。”
“那需要钱啊,再说,你一个人怎么行?!”云结说着,又把那块大洋放进了她的包里,把所有的硬币都放进了包里。
“好云结,不要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她叹息了一声。
12
宗哲要走了。不是回到他的家乡,而是拉萨。是因为她喜欢拉萨?还是每每遇到烦恼时,藏人总要想到圣地?想到佛的抚慰?
云结给他买了软卧,准备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又给了他五千元人民币。还为他的朋友西湖朗、旦取大制准备了礼物。她说:“到了拉萨,马上来个电话。”
他点点头,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滴。其实就是打来电话,她又能放心吗?
巧的是火车站里,云结看到了妈妈,恰好出差去成都,和宗哲同一趟火车。就说,“妈妈,这是我上次去西藏旅行时认识的朋友,一路上,他交给你了,他汉语不怎么好。”
“你啊,好好回去照看孩子吧,别瞎操心了。”
宗哲笑了,立刻接过手云结妈妈手里的背包,像见了自己的妈妈似的。不过,上车时,他还是一边擦着眼睛一边走出了她的视线。
“佛啊,愿他一切都顺利吧……”云结默默地祈祷着,直到那火车了无踪影。
她看着窗外一棵又一棵的白杨树走来又走去,偶尔一两片古铜色的叶子随风飘入车里,落进她那白晰柔和的掌心,但是,她都没有发现,她仍然祈祷着:“佛啊,愿他一切顺利,一切都顺利吧……”
13
他说他到了拉萨。
“快把电话告诉我,放下电话,现在就放下。”她说着,瞬间又接通了,“喂,喂,是宗哲吗?是吗?声音这么弱?你现在靠什么生活?是不是没有固定居住的地方?一生就这么流浪下去吗?是我害了你呀!“
“我想做点虫草生意,如果不行就做酥油和毛皮生意,我要去倮洛,那里的东西价格低一些。”
她知道,倮洛曾是盗匪出没的地方,没有人可以通过,即使王公贵人、探险家、商人,无一例外,甚至那些盗匪还抢女人,不过,不抢汉女人。他们认为,娶了汉女人的话,会生下带尾巴的孩子。总而言之,倮洛是个危险的地方,除了对汉女人而言。那么,就算他去了那里,凭着他的善良又能做成什么生意呢!
他不是想在拉萨开个小小的餐馆吗?为什么不开了?没有足够的钱吗?一定是的。如果他能有一个家,有妻子有孩子就好了,稳稳当当地呆在一个地方。他的年龄不小了,这么流浪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如果他回到妈妈的身边,或许邻居亲戚,会给他介绍个女人吧,想到这儿,她又说了:“宗哲啊,见到妈妈了吗?”
停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说话了:“暂时,村子里的不想回。”
藏人心中,僧人最受尊敬,如果还俗了,是不是人们会说三道四?尤其是村子里的人?是的,他越不过这道精神的坎儿。唉,苦了他一个人。那么,那么,我嫁给他呢?
在西藏,有些湖水,是可以暗示一个人前生和来世的。她到过纳木错,见到过一个景向:那时,湖水远看一片银灰色,苍苍茫茫地上升着白雾,可到了近处,就变了,成了浅蓝色,明镜似的。恰好,,岸边有一个木船,经年累月地风吹日晒,木头,都变成了黑色,在那座枯船里,她长久地盯着湖水,真的,那湖水慢慢地变了,蓝色从中间分开,向两边散去,没有了踪影,又出现了白色,又向两边散去,一层又一层的颜色之后,啊,是一座刷着糌粑粉的土房,左侧还伸出一个拐角,是她在后藏旅行时,看到的一座离路边不远的房子啊!
她本来当时没有太在意的,可现在,那个特别的暗示,牢牢地抓着她。她向着那个暗示游去,简直等不到下一世了,这一世,她就想成为一个村妇,一个西藏普通村妇,为宗哲生一大堆孩子……
可是我的丈夫怎么办?!他有地位,有金钱,会有许多女人愿意嫁给他的,可是,他爱她们吗?也许暂时不会,也许已经爱上了。男人容易习惯一个女人。新鲜对男人更重要。可孩子怎么办!孩子会习惯另一个母亲吗?一个失败的家庭往往在孩子的心中会刻上永不会愈合的伤痕,学校里那些有问题的孩子多数生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她记得有一次和丈夫吵起来时,孩子在自己的房里悄悄地写下了两句话:真爱。时时刻刻爱。那时他才5岁,不会明白这两句话深层的含义,但是,却在那个特殊的时刻歪歪斜斜地写了下来。是祝愿?是盼望?孩子不能没有妈妈!可宗哲怎么办?让他一生流浪吗?她明白他正是为了使她永远地过着富裕安逸的生活,永远地没有贫穷和痛苦,他才选择了别离。爱,真正的爱就是为了使被爱的人幸福,是永远无怨的给予,除此别无条件。
“你的身体还好吗?你的身体好,我的心就好。”
电话的又一头又说话了。
宗哲啊,你为什么不明白,你正在风餐露宿,在受苦!想到这里,她只是说,“我很好,很好,不要担心。我不在你的身边,要照顾好自己,或者,有好女人,就让她嫁给你吧。”
“云结呀,求求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今后,我就一个人,不结婚了。”
“那么,那么宗哲,让我嫁给你吧,我嫁给你,你就有了家,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不!你不能嫁给我,千万不能胡思乱想。跟着我,你会吃苦的。你的身体受不了,再说你的孩子,你的丈夫怎么办!他们都离不开你。云结呀,我只有一个请求,好好保护好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好,我的心就好,没有了你,我也就完了。”
放下电话时,她木然在那缀着黑红色流苏的灰色纯毛地毯上坐了好久,印第安酋长忧郁的目光一直心疼地跟着她。她想起了一位叫彼得.霍普柯克的英国人,在他的《闯入世界屋脊的人》一书里讲到有些人类学家把藏人看做蒙古人种。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遥远的印第安人一定和藏人是一个祖先了!否则为什么她一见到这张面容时,再无法与他分开了?她去青藏高原就是为了让她更真实地懂得他?为了让她的爱有一个归宿吗?
天黑了,她来到厨房,日式的餐具里盛着菜胆鱼翅汤、凉半海参和透明的泰国香米,她又难过地想到此刻他在吃什么?是不是连糌粑也吃不到了……她想起了她住过一夜的他那宁静的房间,想到大经堂前炉火正旺的守夜小屋,她在铺着亚麻台布的餐桌旁坐了下来,坐在宗哲曾坐过的地方,思绪像一只无依无靠的小船,飘泊着,一会儿西藏,一会儿北京,哪里是岸呢?她需要一个朋友。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可是,打开电话本,一条人名的长河滚滚地流去,谁都没停下。她很难过。在这个熙嚷的世界里,连个可以交谈的人都没有!人啊,为什么这么孤单?她又习惯地拿起了笔。长久以来,笔成了她忠实的朋友,永不会背叛她:
一
像饿了需要吃饭
渴了需要渴水一样
男人是我的饭
也是我的水
我的男人花样翻新
无以计数
有的
还没走出我的房间
已成了陌路
不管为那些被我抛弃的男人
还是抛弃我的男人
我的心
都不会留下任何折皱
二
从一堵石头墙上
那个最为忌讳的缝隙里
我看见
你是一粒白色的石子
而我是黑色的
我瞪大的眼睛时
那堵墙坍塌了
我就迫不及侍地奔向你
梦想蜕变为
另一粒白色的石子
三
像第“四十一个”
你站在白匪的队伍里
而我是红色苏维埃政权里的英雄
可是
我不会对你举起枪
不仅如此
当湖水拍打岩石的时候
我会
献上所有的红色秘密
否则
这个世界
会痛哭得失去记忆
落日燃烧着天空,屋里的光线渐渐地变成了暗红色,又从打开的阳台窗子落进云结的身上,她站了起来,像一片秋叶,随着任性的命运的微风,徘徊着。
“我说云结啊,你到底在哪儿认识的那个傻子,人家让他唱歌,他就唱。”母亲突然来了,是刚从成都回来,那个宗哲提过的大旅行包,还在手里呢,“人家都笑他,有个人,还特意把火车门关上,不让他进来,这一路,我可没少跟他丢人……”
云结睁睁地看着母亲,如果告诉她,我就要嫁给他了,她会怎么想呢?天,塌下来之前,母亲得首先崩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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