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空中的翅膀(长篇小说·之三)
◎
丰 子
山间的彩虹
一
北京在哪里，毛主席在哪里，爸爸在哪里，而我现在又在哪里？爸爸，为啥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是啥东西就这样把我困在了这里。爸爸，我没有背叛你。你是我的爸爸，我是你的女儿，我没有背叛你。可我是毛主席的革命小将，我要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我要誓死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爸爸，你以为我就愿意离开你吗？你晓得我受到的苦难吗？我是一个红卫兵，我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战士，我不能够因为我父亲的私事而脱离了广大人民群众。那么多人要去攻打太阳山，我不能够袖手旁观，我独自一人从我们歇息的旅店里跑出来，我没有去别的地方，我去了太阳山，我要参加到保卫继光兵团的战斗之中去。
爸爸，正如你当初告诉我的“世事变幻如棋局”可我没有想到，事情到后来完全与当初成了两样。造反派只是认定我，认定我是保皇党，认定我是反革命份子。可他们哪里知道保皇派同样认定我是一个造反派，是一个反革命份子。虽然我一直以来在自己的心里认定自己是保皇派，但我其实是一个被革命的两派都抛弃了的人，最终我成了保皇派的俘虏。
爸爸，那一天晚上没有人来叫我，是我自己，真的是我自己从你身边跑出来的，因为我要革命，我要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我独自一人从旅馆里跑出来，爸爸，你不是急着要到北京去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吗？你是不是已经到了北京，是不是已经把你的宝贝献给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我没有听你的话，偷偷跑开，并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不想拖累你，我是希望你能够有足够的钱去到北京，把你的宝物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那一天晚上我离开了你，我独自去了中江，去了太阳山。我与同我们一道走过的那一队人汇合了，一路上他们教我打枪，教我许多有关革命尤其是打仗的知识，他们不知道我根本与他们不是一路的人，但我要让他们把我带到太阳山，然后我要找机会上太阳山去，我要用我的生命与鲜血去保卫继光兵团，我要用我的生命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所开创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
二
他们把我带到了太阳山下，就在他们向造反派司令部报告的那天晚上，我偷偷地上了山。可是不仅没有人接纳我，还有一个家伙对我动手动脚，我只好下山。由于我是在与我一道去太阳山的那一队人向司令部报道的时候不在了的，造反派认为我的行动有些鬼鬼祟祟，造反派同样不接纳我。就在我被造反派当成奸细关押在黑屋子时，造反派的人发起了总功，继光兵团的人从太阳山上撤退下来。一队不怕死的继光兵团战士，在大部队从太阳山上撤退下来的那一天晚上摸到造反派关押俘虏的地方将我们这些被造反派关押的人解救了出来。
我们在第二天与保皇派的大队人马汇合，那个对我曾经动手动脚的人立即认出了我，并且指证我是造反派的奸细。我拼命地解释，没有任何人听我，情急之中，我一脚踢向站在我面前滔滔不决指责我的那个家伙的下身。
“哎哟，我的老二遭了，这个反革命美女蛇还打人，快把她抓起来。”
一帮人把我按倒在地上，在那个挨了我一脚的人的指挥下，他们脱了我的衣服。那个被我一脚踢中下身的人用两跟麻绳栓住了我樱红的乳头，他们就这样拖着我的乳头让我跟他们行进。我的天，我真的没有想到天下还有这样整人的办法。爸爸，你可知道我那一路上多么地难受，我的乳头就象在被两团火拼命地熏烤着，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我还仅只是一个女孩子。他们说就是要让造反派看见我的样子，如果造反派胆敢来解救我，他们就会一枪毙了我。我的身子疼痛难忍，但我的心里还是有一些尉籍。
“就是死，我也死在保皇派的手里，这可是我们自己的人。”
爸爸，在那个被他们牵着乳头走路的日子里，我想死，我真的想死。
我们退到了一处绝地，山下全是造反派。我们在那小山上被包围了三天三夜，山下的造反派越聚越多，他们的总功似乎随时都会开始。面对强敌，在经过一阵的争执之后，他们把我推到山顶。保皇派开始向山下的造反派喊话
“山下的人，你们看见没有，你们的人在我们的手里，如果你们再不撤开让我们走，我们马上把她就地镇法。”
“你们镇法吧！那个人不是我们的人，你们不要欺骗我们，我们早已经知道她是你们的奸细，随便你们怎么骗我们，我们都不会相信。”
那个用枪押着我的人没有想到山下的人对我会是这样一个态度，他开始回转头去询问其他的人怎么办，我听见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在吼叫
“山下的乌龟王八龟孙子们，你们听到，如果你们再不正面回答我们，我们马上就会把这个女娃子的衣服裤子通通脱光，然后在这里点她的天灯。”
这一声怒吼之后，双方都平静下来，我突然在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我要自己来解决这一切”
那个一直牵着我胸前的绳子的人，不知道这个时候在想什么，他丢下了手中的绳子。我看见了太阳，我看见了山下的树林，当然我也看见了那些造反派。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爸爸，就这样我呼叫着纵身向岩下跳去。爸爸，我不能老是这样被他们侮辱，我不能。我是一个革命战士，我早已经视死如归，我不会屈服于任何人，现在所有的革命者都不认同我，我只有选择结束。
那是哪里，那是一个山顶。爸爸，天是那样的蓝，太阳是那样的明亮。没有风，我感到热，我感到汗水浸在我的乳头上就象有无数只小蚂蚁正在撕扯我的肉。爸爸，我解脱了，我从那痛苦与侮辱之中解脱了。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我纵身向岩下跳去。我飞了起来，没有风，整个天空一遍瓦蓝瓦蓝，我飞了起来，爸爸，我就象多年以前你给我逮回的那只鸟儿一样飞了起来。我的肉体就象我脱下的衣服一样重重地摔在了几十米以下的岩石上，我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那不是我，我没有摔下去，我在飞，我一直都在飞；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飞不到你那里去，爸爸，我飞不到你那里去，因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干什么？爸爸，我要飞到你那里来。
那是一个旅馆，那是一个有两棵大黄果树的旅馆。那一天晚上我偷偷地走了，爸爸，我知道你会到处去找我，可我早已经下定决心要到太阳山去，没有人可以改变我的主意，没有人可以剥夺我的革命权利。爸爸，我不是要背叛你，我这是要去革命，你哪里晓得你的女儿已经为革命付出了太多太多。
爸爸，不是我不爱你，我离开你是因为我也是一个非常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学生。你要到北京去献宝，那是你热爱毛主席的具体表现；我到中江去保卫太阳山，更是热爱毛主席的行为。爸爸，我已经年过十六，在你们眼里我还是一个孩子，可你们却忘记我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虽然由于妈妈的原因我没有成为学校造反派，但学校保皇派接纳了我，他们允许我加入了红卫兵，他们给了我革命的机会。爸爸，我离开你，在那个晚上我偷偷地离开你，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去体现一个红卫兵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真实心境。爸爸，现在你到了哪个地方，你是否已经到了北京。你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吗？毛主席他老人家喜欢你献给他的宝贝吗？只是我一直都没有看到你要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宝贝是啥子，那一天晚上你太疲倦了，我偷偷离开你之前，我搜遍了你的全身也没有看见你的宝贝，爸爸，你的宝贝呢？那可是要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东西，我咋个就没有看见过？
天仍然是那样的蓝，没有风，一直都没有风。爸爸，我早已经飞累了，我多想飞到你的怀抱之中，让你那温热的体温暖我；让你那慈祥的有着胡茬的脸膛贴在我的脸蛋上。那是你对我的慈爱，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慈爱。我需要爱，我需要爱。可我现在已经歇息不下来，我在天上飞着，我在天上飞着，就象一枚风中的落叶，我到处飘荡。但是爸爸，没有风，真的一直都没有风。可我自从纵身跳下那岩石之后我的整个灵魂便轻轻飘飘地在天上飞了起来，就象一枚从树枝上掉下的叶子。只是我没有坠地，一直有一股力量在吹拂着我，但不是风，没有风，整个天际除了在泛着蓝以外，一切多象软软的玻璃，别的啥子都没有，啥子都没有！只是一个我看不见的力量让我在这天地之间飞啊，飞啊！现在我有些累了，我多想歇息，我多想回到你的怀抱之中，可我不知道是啥原因，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使自己歇下来。一枚落叶在没有风的天空里到处飞翔，没有翅膀的飞翔。爸爸，这是因为你仍然在寻找我的原故吗？可我已经感觉飞累了，你还没有踪影！爸爸，我要飞到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你？
旅店
一
这是梦境，我怎么又在做梦？小梅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你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那一天晚上，我记起来了，那一天晚上，我们进了一个场镇，我给你叫了一大碗面条，你吃得好香，这是你来到这个世上之后，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你一次吃那么多东西。
我们住进旅店，在两棵大黄果树下面的旅店。我太累，一躺下就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枪声惊醒，去到你的房间，你已经没了踪影。我四处打听，才有人告诉我，你跟一队抗枪的人走了。你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是连一张纸条你也没有留下。你去了哪里，要晓得我这是把你带到北京去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可你这个不听话的娃娃，你晓不晓得你这样的行为把我害得有多惨。没有你，我只好在那镇上停留下来，我只好天天在那两棵黄果树下等你，希望你能够知道你的老汉儿天天在等你。我向所有的过路人打听你的消息，有人说你去了眉山，有人说你去了德阳，有人说你抗枪上了太阳山。小梅，你晓不晓得老汉儿在对你的问题上其实最怕的就是你去了太阳山，因为那里有一个让你第一次脸红的男人，我怕，我真的害怕你与他之间弄出什么事来，那可是要我命的事呀。我不晓得你去了哪里，我只有在旅店等你，可是我在那里住了半个月也没见你的身影。
小梅，我是听见那些被打伤的人告诉我你真的在太阳山，我才决定到那里来找你的。他们说你是奸细，已经被造反派抓了起来。不你不是奸细，你是热爱毛主席的乖娃娃，我要找到你，我要告诉那些人，你不是奸细；可我来晚了，我没想到，两伙都是誓死保卫毛主席的人为什么会打成一团；我更没有想到，两伙都在高呼保卫毛主席的人，彼此却那样的仇视，那样的不共戴天。
死的人太多了，小梅，我不晓得为啥那个时候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就在那些死人堆里，我会看见你。当我快到太阳山时，前面就传来消息，保皇派被打垮了，现在他们已经撤离了太阳山。我还是上了太阳山，我要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山，居然就吸引住了那么多人，居然就为它死了那么多人。当然我最大的愿望还是想证实，那些死人堆里有没有你。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跟我去北京，只要你还没有死，只要你还没有被别人怎样，我都需要你与我一道去北京，我要带你去见毛主席，我要把最最宝贵的宝贝亲手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但是这世上有多少高呼毛主席万岁的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他们口口声声高呼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可他们背地里干的却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勾当。他们各自打着拥护毛主席的旗号，结果却干着反对毛主席的事。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把广大劳苦大众从水深火热的旧社会拯救出来是要广大人民群众过上共产主义好日子的，他绝对不会叫这些人不种田不作生意不读书而到这里来打个你死我活！
这么多人死了，这么多人死在这里，他们大多数还是孩子，他们懂得啥子，毛主席啊，你可晓得究竟是哪个在利用他们呢？不是说你就是天上的神仙吗？你晓得，你应该晓得究竟是哪个在干坏事，不然的话你绝对没得办法把中央那么多的反革命以及地方上的地富反坏右份子一个一个揪出来。这些死在这里的人他们算啥子？有没有一个关于他们的死的正确说法？这些娃娃他们就这样死在这里，毛主席啊，我不相信这真是你的主意。如果真的是你的主意，那么当初你把我们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救出来搞啥子？我不相信你把我们解救出来之后，又会叫我们的儿女在这里自相残杀。
我看见了这么多的死人，我看见了这么多的娃娃，他们死去，他们的手里还紧紧地拽着毛主席语录。这些娃娃都是爱你的，毛主席啊，这些人都是爱你的，但是他们死了，不为别的原因，就因为爱你，爱你。这地上的流血、天上的气味啊，我从你散发出的味道里已经感觉到了那些青春的狂躁与忠诚，可是他们死了，就这样倒在血泊之中。
小梅，他们把你弄到哪个地方去了？你没有死，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我查看过所有的尸体，没有你。你没有死，你就还活着，但是我却找不到你。女儿啊，你可要自己保重自己，千万不要出啥子事，我们无论遇上啥子不测，我们都不应该作出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事来，可你到哪个地方去了呢？难道你自己去北京了？你一个人在北京等我，可北京那么大，我又到那里来找你呢？
二
现在我真后悔，为啥，为啥当初我不把我们去北京真实的意图告诉你。你那么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小梅，你伯父告诉过我，他说他告诉你我要带你去北京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你非常的高兴，他告诉我，“你女儿特别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我想当初就是告诉你我们到北京的真实意图，我相信你也是会赞同我的。
记起来了，旅店，小梅我记起来了，如果你真的要找我的话，应该是在那个有两棵大黄果树的旅店，那是我们分手的地方，那也应该是我们重逢的地方。我在那里等了你半个月，看来我还是只有到那里去找你，我要到那里去等你。
旅店里没有人，老板告诉我现在的学生自从太阳山战斗结束之后有的上北京，有的是打算到全国各地去串联的。
“你女儿那么漂亮，我想多半是被哪个男生带到全国各地串联去了。”
我没有目标，我只有随便找一个方向。我要去找你，小梅，如果没有你，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献什么宝贝呢？向南，我决定向南，因为有人告诉我，许多孩子到湖南毛主席的老家韶山去参观革命圣地去了。小梅，你真的去了湖南？如果你真的在湖南，但愿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灵气能够感染你，那个时候你应该懂得更多的革命道理，那么当我找到你，再带你去北京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献的时候，你已经在革命的风浪之中锻炼过了，那样的话你就不再是一个毛娃娃，那样的话，你就是一个在革命圣地接受过洗礼的人。
我要去湖南，小梅，知女莫如父，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定去了湖南，去了革命圣地。我是你爸爸，我是爱你想你的爸爸。我的确读过好多书，但我不是书呆子，我成天思考问题，可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不切实际的问题。在我们生产队，在我们公社，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旧社会的反动知识分子。其实我与知识分子还差很远很远的距离，我只不过比别的人多读了几天书，只不过是在城里上过学堂罢了，我比起那些真正的知识分子不知道要差多远。我只是习惯自己独立地思考问题。我要去湖南，我要到韶山去，我相信你一定是到毛主席他老人家出生的圣地瞻仰去了，我要在那里与你会聚，我要在毛主席的出生圣地与你团聚。我决定靠着自己的意志，一步一步走到湖南，我要在那里找到你。
三
那是一个山坡，我走在山坡上。风一定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的，要不然它吹到我的身上绝对不会这样有气无力。我已经出了四川过了贵州到了广西，湖南就在前面，小梅，湖南就在前面，别人给我说从这里往湘潭走最近，你在那里吗？你会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故居去瞻仰革命圣地吗？
这是啥子味道，好香好香的味道，我要去看看这是啥子味道。小梅，自从我们分手之后，我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但这的确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闻到的味道，我一定要去看一看这是啥子东西在发散着如此诱人的味道。
好多好多人，他们在敲锣打鼓，在这样的一个年份里这些人在庆贺啥子呢？难道是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又有最新指示下发，人们这么喜庆，我一定要去看个究竟，我决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香味越来越浓厚，人们的锣鼓声也越来越响亮，一定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又有最高指示下发，这个年头除了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值得人们如此的庆贺还有别的啥子呢？
我看见了，小梅我看见了，这些大人孩子，他们手里都带着一个碗，这么香的味道，他们一定是为了庆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在举行加餐活动。我已经有些饿了，我也是革命的一员，我要去长这一份见识。
我走进了人流，我到了人们聚集的地方，简直是人山人海，小梅这真的是一个让我长见识的机会，就是在大锅饭的时代我也没有见到这么多人拿着饭碗来参加革命大会。
“老乡，请问你们这是搞啥子”
我不会说普通话，我说了半天，走在我身边的那个老人才晓得我的意思，他告诉我，今天他们整个区里的人都到区里开万人大会，批斗学校的反革命份子，现在大会早已经结束，所有的人在等着分享无产阶级胜利果实。说实话，那时有些饥饿的我其实就只对无产阶级胜利果实感到希奇
“那大家就是要在批斗大会结束之后饱餐一顿了！”
老人向我点头。
“那象我这种过路人可不可以分到一份？”
“只要是革命群众就应该和我们共同分享革命果实。”
这才是我最想听到的话，我急忙从自己的口袋里找出公社给我开出的证明。那个老人不认识字，他叫来了旁边一个年轻人，那小伙子看了半天才把证明还给我。
“既然是到北京去，你怎么又跑到广西来了，两个地方方向都不一样！”
“我们公社给我开的证明是去北京，但是我出来之后想去瞻仰一下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故居，所以就出四川经贵州到了这里”
“既然是革命同志，你就跟我们一起去分享无产阶级胜利果实吧，我这里正好多一只碗。”
小伙子马上从他背上的口袋里给我掏出了一只碗来
“走，我们一起去分享。”
我要与所有的革命群众一道分享革命的胜利果实了。
四
我的妈天，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不晓得有好多人，大家都拿着碗整齐地排着队，向广场头上的那一排冒着香味的大铁桶有秩序地移动。广播里在播送着主持者的讲话
“革命群众们，不要拥挤，既然是分享无产阶级革命成果，大家每一个人都有一份，请大家遵守秩序，不要拥挤。我们保证每一个革命群众都能得到你们应该得到的奖励，如果后面的不够了，我们马上给大家重新准备，总之每一个人都有份。”
我在长长的队伍之中排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就要到了，那桶里的东西却已经舀完。主持人开始再一次讲话
“革命群众革命同志们，现在还有一些人没有分到胜利果实，我们马上给大家补上，请大家不要慌，最多半个小时，就会好，我们马上给大家重新弄一个。”
这是啥子？咋个会说是再弄一个，我不晓得这是啥意思。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一帮人从会场外面进来，他们显然抬着一个活人，那是一个男人，一个衣服裤子都被扒光了的男人。那人在一边挣扎一边漫骂
“你们这些狗日挨千刀的，你们不得好死。”
那是一个老年男子，阳光下，他白净的身子显得更加白净。他的挣扎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只有他骂人的声音还能够传出来。他们把那个人象杀猪匠杀猪一样，抬到一块木版前，便将他按跪在地上。一个彪形大汉从地上提起一把大刀，刀过头落，血水飞溅。我看见这边那个象西瓜一样滚落在地上的人头在落地之后，他的嘴巴在啃地上的泥巴；那边没有头的身躯颈脖子就象一汪血泉，两只白白的手则将十指拼命地往泥巴里插。有人过去一脚踢翻没有头颅的身躯，那个拿大刀的人于是放下手中的大刀，操起木版上的小刀，别的人立即就将那死尸抬起来扔在木版上。
我生平第一次算是领教到什么是刽子手，只见他飞快地解剖着尸首，
“快把这些东西拿去喂狗”
很快死者的内脏、生殖器以及地上满嘴泥巴的人头就被一个人捡走。那尸体被塞进了铁桶。我的妈，原来这些革命人吃的是人肉汤，他们要分享的革命胜利果实就是人肉，而他们的狗也将象革命的人一样，去分享反革命的头、内脏以及生殖器。我突然感到恶心，我想呕吐，我回转身便向外跑去，但我没能跑开，有人拉住了我。
“同志，你要遵守革命秩序，现在你不能走，我们很快就会把汤熬好，所有的人没有喝到汤之前是不允许离开的，否则他就是反革命份子。”
无可奈何，我只好重新回到队伍里去，就象那些还没有分到革命果实的人一样，规矩地排着队，一直等到那新的一桶汤熬出来。不远处传来了狗们争抢食物的怪叫声，我闭上了眼睛。
我跟在别人的后面，轮到我时，象别人一样将手里的碗递了过去。我的手开始颤抖，我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我看见了我的爸爸妈妈，看见了我们家里以及那些我曾经认识的现在已经是死人的一幅幅面孔；我看见了我的外公，他是一个老中医，他曾经对我讲过，人肉的确可以做中药的饮子，但是人咋个能够吃人肉呢？只有畜生才可能吃人肉！我是人，我不是畜生，我不能吃人肉。
“你在干什么？快把碗伸过来！”
就在我发神的时候，一声喊叫象晴天里突然打了一个炸雷，我本在颤抖的手一下松开了捧着的碗。
“当”
的一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只听得那个手拿瓢子的人一声怒呵
“把这个同情反革命份子的坏蛋给我抓起来！”
我的腿就在这一刻软了。我没有想到一切会那么快，在我身子着地的那一瞬，几个人已经扑到我的身边来，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我捆了起来。这中间一直有一个人在骂我
“你个狗日的反动份子居然混入革命群众队伍之中来了，看我们今天怎么收拾你这个狗东西。”
“我不是反动份子，我是从四川来的革命群众，我身上还有我们公社开的介绍信，我这是要到北京去。”
我拼命地呼叫，但是他们大多数人听不懂四川话，他们只是觉得我在对他们进行反抗，结果我越是闹，他们越是打我。
“这个身份不明的家伙肯定是个坏东西，要不然他不会在这样的情景下还同情反革命份子。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干脆把他也扔进锅里煮了吃了，也省得等会儿我们还去审问他。”
听见这话，我的反抗更加猛烈起来
“你们搞错了，我不是反革命份子，我是革命群众，你们现在叫我喝人肉汤都可以，我不是反革命份子，我是到北京去的。”
我的哭叫终于打动了一个听得懂四川话而且在那一帮人里有一些权威的人。他叫那些正忙着扒我衣库，然后准备将我扔进锅里煮的人停了下来。
“你说你身上有证明可以证明你是到北京去的革命群众，那我问你，从四川到北京你不往北走你跑到南边的广西来干什么？”
“我想从广西去湖南，我要到毛主席的家乡韶山去。”
“从广西去湖南你也不该走到我们这里来。”
“我到广西之后走错了路。”
他们听见我的回答，便开始搜查我随身携带的东西。他们看见了那张介绍信，在经过那个会说四川话的人仔细查验之后，那人叫他的手下给我松了绑，我以为这下我可以逃脱一难，但是那个先前发话的人开始审问我
“既然你是一个革命群众，为什么你不喝用反革命份子熬的汤？你知不知道这是阶级汤，这是仇恨汤？”
“我们既然是革命群众我们咋个能够喝那个东西？我晓得在中医里有关于人肉可以做药饮子的说法，但那明显是封建迷信的说法，我们无产阶级革命群众咋个会去搞封建迷信活动哟。”
“你说什么，我们这样做是封建迷信活动？我们这是痛恨那些反革命份子才把他们煮来吃了，只有这样才能够解我们对这些反革命份子的仇恨。”
“可我从来都没有吃过人肉？也没得听说过吃反革命份子的肉就是革命，那照你这么说，你们那些吃这些死人的内脏、头颅、生殖器的狗也是革命狗。”
“你不要在这里给老子胡扯，你可以问一问我们今天到会的人哪一个又曾经吃过人肉，这是革命的需要，更是考验每一个革命群众的革命意志的需要。你知不知道，当初红军在过草地吃完草根树皮之后还吃了什么，如果不是那些死人的肉，我给你说，红军根本就到不了啥子陕北。”
我可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辞，但是当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听那个当头的人滔滔不绝大说特说的时候，我从我旁边的一个人手里一把抢过碗来，递给了那个拿着瓢的人，他给我舀了一碗，我昂头就喝了下去。没盐味，但我感觉到有一股无法形容的东西从我的嘴巴开始很快就向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窜去，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有生以来喝下的最鲜的汤。原来人肉汤就是这个味道，原来这就是革命的胜利果实！就在那一碗汤倒进我肚子的那一刻，我心中景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那一颗心觉醒了。
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喝完汤之后，顺手就将我手里的碗扔在地上。
“当”，
这一声响传出的同时，我上前一步一把就抓起刚才向我们讲话那个人的衣领。我现在也说不清，那一刻我的力气是从啥子地方来的，那人居然就象一只小鸡一样被我提了起来。周围的人还没有搞清楚是咋个一回事，我已经开始喊口号。
“打倒污蔑红军的反革命份子”
我的振臂一呼，就这样将所有革命群众的革命激情点燃，人们马上明白了我所要表达的意思，那个被我提在手里的家伙，只在一瞬间就从一个革命群众的带头人变成了现行反革命份子。
新的批斗开始了，我一个外乡人就这样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我坐在了主席台上。人们要我对广大革命群众讲话，而且要我对如何处置刚才这个现行反革命份子表一个态。
“张发福同志，是你发现了隐藏在我们身边的这个反革命份子，现在我们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处置这个家伙就怎么处置。”
我就这样被驾在了众人面前，我看了看已经被打得瘫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然后看了看台下的群众，我站了起来
“革命群众们，革命不分你我，革命不分地界，革命不分先后。我是一个从这里路过的外乡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我们身边的这个现行反革命份子的确隐藏得很深，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把他挖了出来，我们就应该叫他好好的交代，所以我不赞成刚才有些人所说的马上把这个坏家伙处置了的建议，我们要把他看押起来，让他老实交代，尤其是要他交代出他所有的反革命同伙。”
人们听从了我的意见，一些人把那个现行反革命押走，我本来应该继续赶路，但是这里的革命群众听说我要到韶山然后还要去北京见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家都争着要与我一道前行，后来经过我拼命地解释，到了第二天他们才将我放行。
五
我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了那个令人感到恐怖的地方；临走之际我看见了一群狗，它们远远地望着我们，就象书上说的临渊羡鱼一样，我们彼此对望着。那一刻，我心里特别难受。我没有想到人肉原来是那样的，我更没有想到，我居然也跟这些人一样吃了人肉。我想发吐，可是无论我咋个呕，都吐不出来，我想从此以后，我便成了一个粘过人血的家伙了，我开始对我到北京去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一事感到有些不详的预兆。但是这并不能够阻止我心向北京，心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雄心壮志，我要继续向前。那地方的人很舍不得我，他们听说我决计要走，还专门给伟大领袖毛主席写了一封信。
“你到了北京如果见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代我们向他问个好，一定把我们的信转交给毛主席。”
本来那里的革命委员会是要派两个年轻人陪我一道去北京的，但是在我的一再推辞下，他们终于收回了决定，只是把我送到了去湖南的火车上。
“既然是到北京见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就不应该让你在路上吃苦。我们就是再苦再穷也要给你买去湖南去北京的车票，你再也不要走路了。”
六
我坐在火车上，车厢里到处都是戴红卫兵袖章的革命青年，我想这些人一定是跟我一道上湖南湘潭毛主席老家瞻仰革命圣地的，我与身边的人开始交谈，结果他们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是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故居，韶山。
由于大家彼此谈的很投机，很快我们就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大家交谈着各自的见闻，我告诉了他们我所见到的。
“我从来没有见到那些人那样的革命，为了表示对反革命份子的仇恨，他们在开完批斗大会之后就把那些反革命份子弄来煮起吃了。我也喝了一碗，那汤的确很香，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到那么鲜的汤。不过那里同别的地方一样，也隐藏的有反革命份子。我在那里当场就揪出了一个污蔑红军的反动份子，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是靠吃死人肉才从雪山草地里走过去的，他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红军早已经饿死完了。”
这些都是我向这些人说的我所经见过的真实的事，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到了湘潭，一大群人正在那里等着我。我被抓了起来，有人检举我，说我污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吃人肉的时代；说我污蔑毛主席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也是吃死人的部队。我就是长了一万个嘴巴也无法说清楚。他们证据确戳，很快他们将我关押进了收容遣送站，我拼命地喊冤，可他们却认定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坏分子。
“你拿着证明说是要到北京去献宝，你的宝在哪里？你到北京去为什么又跑到湖南来了？分明你就是一个欺骗革命的坏分子。”
他们拿出那封别人托我带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信件，他们说这就是我欺骗广大革命群众的铁证，我无法解释，只好听凭发落。
火车，那是一种叫住闷罐车的火车。由于我自称要去北京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可我不仅身上没有什么宝贝，而且我走的方向也出了问题，湘潭的无产阶级革命委员会在跟四川相关的部门联系之后，初步认定我是一个在全国各地流窜的反动份子。他们将我押上一辆到四川的闷罐车，让负责货物押运的人看住我
“这个人是我们遣返回四川的，到了成都有人来接他，只是一路上你们不要让他跑了。”
七
那车一路走，一路停，我已经记不清楚究竟在车上坐了多少天。到成都时是一个晚上，我想这些人耽误了我这么多时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们把我交到那些来接我的人手里。可我又咋个跑呢？在湘潭我被他们抓起来的时候，他们收缴了我身上携带的一切。现在我腰无半文，我在成都又举目无亲，我想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来接我的是我们县革命委员会派来的两个同志，其中一个据说是跟我的堂兄相当熟，他们也没有为难我，只是叫我听话，不要乱跑，跟他们回去。
“你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县上也不会把你咋个。再说你可是我们县上唯一一个跑到毛主席故乡去的人，你还给人家说啥子你要到北京去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县上派我们来接你，就是想让你老实说，你要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啥子宝贝。张发福，你娃既然已经向外界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千万不要开这种国际玩笑，要是你娃乱说的话，这回恐怕你娃只有去坐班房。”
我想我其实用不着跟这些办事的人讲那么多“大不了就是回去，我要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是我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具体体现，我又没有干什么坏事，我回去他们又能够把我怎样？”
我被送回县里，等待我的是县革命委员会负责反革命案件的人。我下车后，他对着我发出的第一个命令就是
“给老子僦到起，两手抱头。”
我不知道他为啥子要我这样，但是看他那铁青的脸色，我晓得今天我面对的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主儿。我按照他的命令做了。他上前在我的身上踢了一脚
“张发福，你晓不晓得我是搞啥子的？”
我急忙摇头
“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老子给你说，老子是县革命委员会专门管理清理阶级队伍的。你今天老实给老子交代，你为啥子跑到湖南去了？你看一下你这个样子，居然还敢在外面给老子冒皮皮，说是你要到北京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你给我说说，你要给毛主席献啥子宝？再说你狗日就是有宝，你也没有给毛老人家献宝的资格，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接受的是广大革命群众的奉献，你一个地主小姐的家属，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给毛主席献宝。”
在一通指责之后，我被关了起来，他们认定我到湖南去是想趁机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破坏，而且还认定我为了逃脱无产阶级的打击故意装疯卖傻。我无论怎么辩解，都没有人听，后来我只好说出我的堂兄，并且告诉他们，我的证明是我的堂兄给我开的。他们嘿嘿一笑
“你是说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张发财吧，告诉你，他已经不能够再做你的靠山，就是因为他给你开了那个啥子证明，我们县的形象才在外面出了丑，他已经被关到牛棚去了。”
革命委员会认定我与我的堂兄在干一件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事，他们将我的堂兄关进牛棚，将我关进了监狱。
那是一个晚上，有人从号子里面将我叫出来，并将我带出关押犯人那个地方的大门，几个荷枪实弹的人就站在那昏暗的路灯下。他们都是来押送我的，我被他们夹在队伍的中间，我不知道他们将把我带到哪个地方去，我只是感觉心里有些发慌。因为我不晓得他们究竟想对我搞啥子，在那以前，我就听号子里的人对我说过，有些人晚上被他们叫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未必他们要枪毙我？可我实在没有干过反党反毛主席的事，我知道我是多么地热爱毛主席！”
就这样我心里七上八下地被这一帮人带到了一个地方。几个年纪不大，但是都穿着军装的人，似乎在那里已经等了我很久。他们在报怨了那些前往关押处带我的人一阵之后，叫我坐下。其中的一个开始跟我讲话
“张发福，我们今天把你弄到这里来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们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我们与你一样也是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我们请你来，就是想让你加入我们，当然，我们更希望协助你把你要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宝贝及早献给毛主席。”
我没有想到他们带我到这里来是这么一回事，听见他们这样的话，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动，我“噗”的一下跪在了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革命同志们啊，我终于找到真正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人了。”他们立即搀扶起了我。
“来坐下，搞快坐下，你受苦了，我们要给你平反。”
一听说他们要给我平反，我立即想起了我的堂兄，我希望能够因为我的平反，我的堂兄也能够摘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帽子，可是这些人不答应，他们告诉我
“张发财本来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没有任何一个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会给他平反。”
见造反派的态度如此坚决，我只好打消这样的念头，一切听从他们的指示。
我们县里的造反派，并没有询问我要给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献的宝贝是啥，他们所要表扬的是我一个人上北京给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献宝贝的精神。那个下令将我关押起来的人被造反派定为了反革命份子，造反派要我在县里开批斗大会的时候当面揭批那个家伙的反动言行。我不晓得自己该说啥子，那些人就教我，可我实在是记不起我从成都回来那一天，那个下令关我的反革命份子说过什么反革命的话语。他们提醒我
“他不是说湘潭的人在搜查你的随身物品时，只看见几块已经干硬了的洋芋，根本没有什么宝贝？我们晓得，我们晓得其实这就是你要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宝贝。因为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广大的穷苦大众翻身得解放，我们才过上了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我们要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就是要把我们地里出产的东西当作宝贝献给他老人家。”
我可不是给毛主席献什么洋芋的，我要给毛主席敬献的是别人根本就想不到的宝贝，可是现在我已经不能够把我心里真正要想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宝贝说出来。既然人们已经认定我口袋里的那几个没法吃的洋芋蛋子就是我想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宝贝，我自己已经无法把我心里真正的东西说出来。
八
他们让我穿上了一身绿军装，作为我们县里唯一一个想到要上北京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的功臣，我被安排到批斗大会主席台的正中就坐。批斗开始，我作为主要批斗者上前批斗。我分外地激动，自从决定到北京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以来所受到的苦，受到的怨气，我恨不得全部发泄在这个家伙身上。我一把鼻涕一把泪揭批那个人之后，县革命委员会为了奖励我独自一人上北京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贝的创举，破格将我推选为县革命委员会成员，一夜之间我给毛主席献洋芋，以及我在外地当场抓出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的事迹到处传诵，我成了革命的功臣。
地区、省里在得知我的事迹之后，马上决定在全省范围内开展向我学习的运动，广大革命群众强烈要求我到他们那里去宣讲革命道理。我被人民抬举了起来，但是我的内心却一天比一天不得安宁，因为我真正要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宝贝并不是啥子洋芋蛋蛋；更重要的是，我的堂兄因为曾经给我出具过介绍信，直到现在还被关押在牛棚里；我的女儿为了革命，与我分手之后，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消息。
对于堂兄，我只好叫人偷偷去牛棚探望，并告戒他等待时机；对于我的女儿，我也只好派人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可没有任何人知道。只是我们县革命委员会的一些同事劝我不要伤心，
“你要晓得，老子英雄儿好汉，你都晓得一个人到北京去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她现在不是到全国各地去串联去了吗？说不定你的女儿有一天还会干出比你更了不起的事情来。”
我清楚这是一种安慰，同事们对我说这些话是来宽我心的，我不能生活在这样一个谎言之中。我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我要把可以使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宝贝献给毛主席；我要以我的实际行动去证明一个真正热爱毛主席的人的真实胸襟。我今天的这个地位反正是捡来的，就是马上不要我当这个县革命委员会成员，我也要去完成我的心愿，我不能够让毛主席不知道那个可以让他万寿无疆的事，我要行动，我要找回我的女儿，然后带她到北京去献宝。
北京
一
小梅，你到哪里去了呢？我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可是没有哪一个知道。我甚至借工作的名义，专门派人到外面去打听你的消息，也没有下落。你去了哪里？难道你真的在中江太阳山出了事？那里死了那么多的人，难道你真的遭遇不测？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出了事。
你是一个真正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乖娃娃，毛主席他老人家既然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他就应该看见你对他的一腔热血，他就应该保佑你。就象我，如果不是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保佑，我咋个会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很显然，毛主席对这一切都是明察秋毫的，不然的话，直到今天，我应该还被他们关押在号子里边；更说不定我已经被哪一个看我不顺眼的，拉出去枪毙了。毛主席啊，我不是没有作过死的打算，我从决定要给你献宝的那一刻就晓得我即将面临的是些啥子。可我没有因此而退缩，我就是要在革命的风浪之中成长。我带我的女儿来北京给你老人家献宝，同时更是希望我的女儿在革命的风浪之中成长。可是毛主席啊，我对不起你，我还没有把我的女儿带到北京来，她就与我失散了。现在我不晓得她去了哪里；毛主席啊，但愿你能够象保佑我一样保佑她，我相信你，毛主席，我相信你一定会保佑她，因为我找到她就可以给你带来使你万寿无疆的福分。
小梅，我决定动身，我决定动身到北京去，因为我梦见你一个人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哭。小梅，难道是哪个欺负了你？你可千万要挺住，要知道任何一个革命者，都是要经过大风大浪锻炼的，否则的话，他无法成长为参天大树。我想你是遇到事了，你需要帮助。小梅你放心，爸爸会不顾一切地来北京找到你，我正想到北京去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贝，你既然在北京，我就用不作到处去找你了。
二
一切都得感谢毛主席，就在我打算悄悄离开县城去北京的时候，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一个指示，他要接见全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先进人物。我当然在这些人之中，我们接到通知的当天就出发了。
小梅你还在北京吗？爸爸现在就到北京来，你要是在北京的话，爸爸希望你在天安门广场那里等我，我要带你去见毛主席；我要带你去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我要让那些与我们一道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接见的人清楚。啥子才是对伟大领袖的真正热爱。
我们先在成都集合然后去北京，一路上大家谈论着各自地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新鲜事物以及丰硕成果，许多人都对我的事迹感到羡慕
“张发福同志，你是咋个想到要独自一个人上北京给毛主席献宝，而且献的不是传统说法的那种宝贝，献的仅只是几快洋芋，你可不可以把你最初是怎样想到这个问题的，跟我们大家交流交流？”
我有啥子好交流的呢？我心里原本想的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但是现在弄假成真，我根本无法把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因此每一次当人们询问我这样的问题时，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
“我也没得其他的啥子想法，就是觉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带领我们翻身得到解放我们就应该真心诚意地感谢他。”
“还说你心里没得啥，你的这种感情就是广大人民群众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真挚的感情。”
每当这样的时刻，我的心里就感觉有些尴尬，我只有在心里告戒自己
“你们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哪天要是你们知道我当面给毛主席献的宝贝，我看非把你一个二个吓死不可。”
小梅，我们到了北京。原以为，我可以找时间溜出去找你，可是到了北京之后我们才晓得，我们根本就没有活动的自由。我没有想到我们在这里的行动与当初我被他们关押在号子里面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相反，在号子里我们还可以发一些牢骚，在这里大家都说着一样的话，就象我的心里装着我自己的事一样，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一起说假话，做假事。
那几天，应该是从路上开始，一到了晚上大家都入睡了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呼唤毛主席。
“毛主席啊，我对不起你，我跟这些说假话做假事的人成天在一起，我们对你对革命的欺骗不仅没有得到革命的惩罚，反而被革命视为可歌可泣的行为，反而要将我们这些人召集到北京来开会，还要得到你的接见。毛主席啊，你不是明察秋毫的下凡神仙吗？未必你真的没有看见我们这一帮人的欺骗行为？但是毛主席啊，我对你是一遍真心实意，不论这些人用啥子手段对待你，我对你都是一遍真心。”
我每一天晚上都这样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祷告，我希望能够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得到毛主席的保佑与帮助，希望能够有机会从众人之中脱身找到我的女儿，因为我要带我的女儿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上我们的宝贝。可我最害怕的是，晚上睡觉，因为一直以来我就有一个说梦话的习惯，毛主席啊，要是哪一天晚上我不小心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并且被别人听见了我该怎么办？我害怕，寝室里住了四个人，每一天晚上，我只有在确信他们都睡着之后，我自己才敢入睡，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每天晚上睡觉还偷偷往自己嘴巴里塞上一块手帕。
没有人晓得是啥原因，我们到了北京之后，几次都叫我们作好准备，毛主席即将接见我们，但是每一次的最后，毛主席都因为临时有事没有来。结果我们的住地开始改变，召集方告诉我们，接中央文革的通知，毛主席由于近段时间公务太忙，一时抽不出时间来接见我们，中央文革要我们在等待的过程中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我以为这样我就有时间去找我的女儿，哪晓得自从学习开始以后，我们的行动比先前更坏了。
每一天，我们除了听大课就是讨论，到了晚上，我们各自还得写出当天的学习心得。有一些人写不起字，上面便叫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人给他们代笔，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之间不准彼此交谈。看见这样一种情形，我的心里不禁害怕起来。我是在号子里关押过的人，我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那些被关押的人还不如。只不过我们这些人，不管大家说的是啥子假话，干的是啥子假事，至少大家表面上都是革命者。那时我想，难道是英明的毛主席听见了我每一天晚上对他的祷告与乞求，他让我们到北京来，说是要接见我们这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云人物，实质则是把我们召集到北京来学习洗脑。毛主席啊，如果你老人家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我就认了，因为我知道这些人都是骗子。我不是骗子，我是真心诚意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群众，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欺骗你，是他们要我欺骗你！在学习的过程之中，组织我们学习的人，要我们自己将自己在文革之中的事情写出来，然后对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进行检查，并从中找出自己的缺点与错误。
毛主席自始至终都没有来接见我们这一批来自全国各条战线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标兵，等到在北京呆了近一个月的时间以后，上面宣布
“鉴于毛主席近段时间工作繁忙，我们这批全国的文革标兵现在各自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去，继续投身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之中去接受血与火的洗礼。毛主席说了，将来，等到他老人家有时间的时候，还会召集大家到北京来。毛主席还特别对那个想给他献洋芋的同志发了话，他的心意毛主席领受了，感谢广大人民群众对他的厚爱。”
本来我们由前来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变为参加学习，大家就是一肚子气，现在听说毛主席还专门表扬了我们中间的一位，大家也算是得到了一些安慰。我再一次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焦点，这一天晚上，许多人在我的房间里不愿意走，他们与我交谈，他们希望我给他们多交流思想，他们想弄明白，当初我究竟是怎样想到这样一个问题的。我只好在那个晚上不断地重复一句话
“革命不分地区与先后，革命需要的是敢想敢干。就象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一直到了深夜，我的房间里才没有了外人。明天，按照安排，我们下午就得去车站赶火车，然后回家。
三
我来了北京，未必我就这样走了？不，我自己要办的事情还没有办，我不能就这样回去。等到寝室里其余的三个人入睡之后，我起了床，走出房门。我们住的地方离北京火车站不远，我问过服务人员，出门向左面一直朝前走，就是天安门广场。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到广场上去看一看，说不定我这一去就真的能够找到我的女儿，如果我能够找到她，我就要带她去见毛主席；我就要把我们的宝贝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
也许是因为学习已经结束了的缘故，我从房间里出来，过道里已经没有往日那些值勤的人员，只有大门口有人值班。我将我的代表证挂到了胸前，他们其实全都认识我，听说我想到外面去走走，他们只是告戒我不要往天安门广场那个方向去
“这几天毛主席在接见红卫兵，广场里到处都是人，你到那边去的话，恐怕走不过去。”
只要没有人阻止我从这里出去就好，那时我害怕的就是他们不让我出去，
“你不要走远了，你们是明天下午的火车，如果今天晚上你不休息好的话，明天会影响你赶车。”
出了宾馆的大门，我就向天安门方向走去。风很大，一个人走在街上，我感觉冷。但是想到前面不远就是我向往了许久的北京天安门，我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毛主席啊，你知道我此刻的心思吗？我多么希望你保佑我，保佑我能够在那里找到我的女儿，保佑我能够见到你，我是多么迫切地想把我的宝贝献给你。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就在我走过北京火车站，接近天安门广场时，几个戴红袖套的人从街边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我是到北京来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先进表彰大会的。”我急忙指着胸前的代表证给那些人看。
“既然是来开先代会的，这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宾馆里面呆着，跑到这里来干啥？”
“明天我们的先代会就结束了，我想到广场上去看一下。听说毛主席这几天要接见红卫兵，我也想看一看毛主席。”
虽然我出示了我随身携带的证件，但他们还是没有相信我说的话，他们要打电话到宾馆核实我的身份。很快，他们就得到答复，但是宾馆方面表示他们曾经告戒过我叫我不要到广场方向去，现在既然我已经去了，他们叫值勤的人员马上将我送回去，因为代表团接到通知，马上有活动。
我不晓得这样一个深更半夜的时候，又会有啥行动。我只是在心理惋惜自己虽然已经来过北京，可还没有到天安门广场去好好看一看。至于半夜紧急集合说是有事的情况我已经遇到过几次，每一次都最终因为没有啥结果而结束。其实夜里的紧急集合，每一次都说的是要我们准备，中央有领导要接见我们，但最终我们这一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标兵并没有得到任何一个中央领导的接见，据说根本原因就是在我们来北京开会的上一批标兵，他们在人民大会堂接受毛主席的接见过程中有人向毛主席开了黄腔，所以毛主席就生了气，还有消息说我们这一批文革标兵是最后一批，毛主席已经下令不让中央的领导同志接见我们。
我刚走到宾馆门口，带队的人已经在那里等我。
“你这个张发福，跑到哪里去了，搞快点，两个小时后毛主席要在人民大会堂接见我们，马上去准备你的东西，我们要出发了。”
四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去了人民大会堂，当大客车经过广场边上的时候，我看见广场里到处都是人。一路上我很是奇怪，毛主席为啥会深更半夜接见我们呢？我旁边的一个人告诉我
“毛主席平时基本上是晚上工作白天休息。”
“这不是搞颠倒了，我们农村里面除了两口子做那个事情才在晚上，其余的事情都是放在白天做的。我听人家医生说正常的人都是白天工作晚上休息，毛主席这样做恐怕对他老人家的身体不好吧？”
“不要问了，这些不是我们所要考虑的问题。你的主意多，还是想一下等会儿要是毛主席要我们发言，你说点啥？”
“我当然有话想给毛主席说，只不过我想告诉毛主席的话现在无法说。你呢？你想好了对毛主席要说的话了吗？”
“接到通知的时候，我才从一个美梦中醒来。说实话，如果把我叫醒的人不是告诉我毛主席将要接见我们，我真的想骂那个人几句。现在我只是感到自己很激动，就是没有想好等会儿该给毛主席说啥。”
我们一字形地排在人民大会堂里面的一个会议厅门口，工作人员开始对我们进行安检，然后才一个一个进入。那情形其实有一点象我当初在广西端着碗去等着喝人肉汤，这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先前说的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将接受毛主席接见，结果我们在那里几乎从半夜一直到天亮，一切的准备工作才结束。
毛主席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进入了会场，我的运气很差，我被安排在会议厅的后面，我无法象前面的那些同志一样，很清晰的看见毛主席。毛主席给我们讲了国际国内大事，尤其是向我们讲了为什么要在全国搞文化大革命运动，最后毛主席教导我们
“同志们，你们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中坚力量，希望你们回到地方以后，要象播种机一样在广大人民群众中间将中央的精神贯彻落实下去，要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种子在广大人民群众中间生根开花结果。”
掌声，经久不息的掌声，讲话结束，毛主席开始跟我们这次参加接见的人一一握手。我很激动，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去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在那里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教诲，而且还与毛主席握手。好不容易轮到了我，就在我向毛主席伸手的那一瞬间，我与前面所有的人一样，幸福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毛主席的手已经向我的手伸过来，我的手开始颤抖，突然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袭来一股力量，就在毛主席的手即将挨着我手的那一瞬，我“噗”的一下跪了下去，周围所有的人，包括毛主席自己都被我这样一个突然的行动吓了一大跳。在工作人员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我的双手已经抱住了毛主席的双腿。
“恩人毛主席啊，你要晓得我有多少知心的话要对你讲。”
“简直不成体统，把手松开，起来，赶快起来。”
工作人员反应很快，当他们明白是咋个一回事之后，两个工作人员已经架住了我。我没有想到我这样一个如此真切的行为居然把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的毛主席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在那两双手象铁钳的人将我从毛主席的脚下提起时，我看见毛主席已经掏出自己的手帕在擦脸。我的心里“咯嘣”一下
“遭了，我不仅没有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表现出我对他的一腔热爱之情，反倒把他老人家吓到了，惊动圣驾这在过去是要判死罪的。”
一想到这里，我眼前的一切便开始模糊起来，就连站在我身边，我日夜思念的毛主席此刻也在我的眼前模糊起来。
我的双腿不听使唤地打着哆嗦，我的整个身子如果不是那两个工作人员的搀扶，恐怕已经完全瘫倒在毛主席的面前。
“我们都是革命同志，你给我跪下干么子？你有么子话就对我说出来嘛，下跪是封建思想，看来你这个同志回去之后还应该好好地学习学习。”
毛主席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他就恢复了镇定。他上前一步拍了拍我的肩膀
“同志，不要怕，在我的面前，有啥子话可以讲出来，用不着搞封建的礼节，我们无产阶级是先进的阶级，我们是反对一切陈规陋习的，说吧，你有么子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以尽管说出来。”
那两个架住我的人松开了手，一股力量从我的脚下重新升起，我开始醒悟，我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要把我心中的话全部说出来，我感到自己身子里面有一股奇怪的气体在蠕动，这东西到了我的眼眶里，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流下来。
“毛，毛主席。我，我有心里话要对你说，可这里这么多人，我不便把有些话说出来。”
我一边揩眼泪，一边节节巴巴地对毛主席说，毛主席似乎不大明白我的意思，他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工作人员，马上有一个人上前到毛主席的耳边嘀咕起来。我趁这个机会向四周看了看，我们一道前来参加接见的人，全都红着脸，尤其是那个被我们称为团长的人，更是脸红筋胀地在不远处很很地瞪着我，我想他这是在示意我赶快过去。我就象没有看见他一样，只是把自己的眼光在那里一扫而过，我在等待毛主席的答复。
显然是那个工作人员向毛主席介绍了我的情况，毛主席开始微笑起来，在那个工作人员走开之后，他向我伸出了手
“哦，你就是那个要把你们那里的土豆当宝贝献给我的张发福，既然你对革命有那么火热的心，来吧，我到是想听一听你想一个人对我讲啥子。”
正如人们说称颂的毛主席用兵真如神一样，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会作出这样一个决定来，就在这些人面面相戚之际，毛主席已经拉住了我的手。
“好吧老乡，我们到一边去说几句话。”
毛主席这样的决定很显然让那些工作人员傻了眼，他们开始紧张起来，甚至没有人愿意给我们开门。毛主席开始发火
“你们这是搞啥子嘛？我跟这个农民兄弟说一点知心话有啥子要不得的，快把那个小屋打开。”
就这样毛主席拉着我向大会议室旁边的小屋走去，所有的人都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们，我在毛主席的牵拉之下，整个身子就象那些传说中的神仙在云间行走一般，一切都轻飘飘的，我终于明白古往今来为啥会有那么多人总是在追求成神成仙，原来跟着神仙都会是这样一种感觉，那成了神仙之后，沟日的不晓得还会是啥感觉。我似乎处在一种光芒的包围之中，这光芒已经让周围的一切所折服，我自己也在这光芒之中感受着来自伟大领袖身上的那一股神力，正在熔化着我的身体与意志，我心中一切旧有的东西在毛主席的光芒之中熔化，我有了一种平步青云的感觉。
毛主席拉着我进了小屋，他没有再让别的人进来。他叫我坐下。
“张发福同志，这一次到北京来学习就是我亲自点名叫你来的，坐吧，你有么子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话现在尽管说出来。我就是喜欢广大人民群众的那一股朴实。”
见毛主席让我坐下，他却站着，我有些激动，我想站起来，毛主席示意我
“你坐着说，有啥你坐着说，我喜欢这样站着听人家对我讲话，有啥你就赶快说吧，我听工作人员说你们今天下午就要离开北京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大家还在外面等着你，有话你就赶快讲吧。”
这一次我没有再听他的话，我想我没有任何资格可以让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站在我的面前听我讲话，我要站起来，可我哪里知道，我站起来的愿望实质是希望与毛主席平起平坐的思想在我的头脑里作祟。
我还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毛主席的双手已经放在我的肩上，毛主席压住了我。毛主席显然对我的行为感到意外，他的脸一下红了起来。好在我反应问题还比较快，见毛主席变了脸色，我急忙坐好，并不再动弹。
“毛主席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毛主席的脸已经恢复了先前的笑容。
“问吧，我既然叫你一个人到这里来，有问题你尽管问。”
“你晓不晓得彭祖在世上活了好多年”
我抬头望着毛主席，毛主席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来给我递了一支，我摇摇头，示意他我不会抽烟，毛主席点燃香烟，长长吸了一口然后才一边向外吐烟子，一边说道
“彭祖我当然知道，据说他在世上活了八百岁。”
“可你晓不晓得他为啥活了八百岁？”
毛主席摇了摇头
“报告毛主席，彭祖就是我老家那里的人，我们那里的人都晓得，彭祖之所以能够活到八百岁，就是因为他会采阴补阳之术，如果不是这样彭祖根本就不可能活到八百岁。”
毛主席大大地吐了一口烟子
“老乡，你该不会私下里要告诉我的是这么一个东西？”
一听见毛主席这样的提问，我的头立即摇得象拨浪鼓
“毛主席，我当然不是给你说这个，我是有与这个相关的真心话要给你讲，又怕我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惹你生气，算了，我还是不说的好。”
毛主席伸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
“你说这样的话题到是有点意思，现在我平时听的全是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相关的东西，你说到这方面的事，的确还是这些年来第一次。不要怕，有啥你尽管说，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就是你说错了，也不会有别人听见。”
“毛主席啊，我错了。”
毛主席还没有弄明白我要讲啥给他听，我象先前一样一下又跪在毛主席的脚前。
“喂，你这个老乡咋个搞起的嘛，咋个又跪到起了。有话好好坐到说，起来，搞快起来。”
也许是屋里的响动惊动了屋外的工作人员，就在毛主席扶我重新回到座位上去的时候，几个脑袋已经从屋外探了进来。毛主席向他们挥了挥手，那几个脑袋急忙缩了回去。这时我想笑，因为我想起了乌龟的脑壳。但我正是给毛主席汇报的时候，我当然不能笑出来。
我强忍住心中的恶念，开始向毛主席讲述我的心里话
“毛主席啊，我之所以要在你的面前跪下，那是因为我在你的面前撒了谎。当初我一心要到北京来给你敬献的宝贝根本不是他们说的土豆，当初我要向你敬献的宝贝是我的女儿。”
毛主席一听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脸色一下严肃起来。他伸手在沙发旁边的烟灰缸抖了抖烟灰
“哦，老乡，你要把你的女儿敬献给我，我不晓得你是啥子意思。”
我立即昂头向毛主席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你晓得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吗？毛主席你不要看到现在有那么多人都在喊你万岁，都在祝福你万寿无疆，但我认为许多人说的这些都是假话，因为这些人都是只说不做的。我的女儿在我们那里是一个远近闻名漂亮的黄花大闺女，我要在天下百姓面前做一个表率，把我的女儿敬献给你，为的是天下有更多的人把他们的黄花大闺女敬献给你。彭祖通过与那些处女同居就活了八百岁，毛主席啊，你一定要接受我的礼物，相信我，只要你这么作了，你一定能够真正做到万寿无疆。”
我原本还有很多话要对毛主席说，可我斜眼看了看，毛主席没有了任何表情，就连他手里的烟也忘记放嘴里去，我看见那烟已经形成长长的一段烟灰。我感觉事态有些不妙，急忙闭住我的嘴。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那快烧到手指的烟火提醒了毛主席。他长叹一口气，然后一边将手里的烟往烟灰缸里按，一边对我发话
“你怎么不说了？”
“报告毛主席我已经说完了。”
毛主席按熄了烟头，双手习惯性的背到身后
“你刚才所说的是不是你真心实意的想法？”
“报告毛主席，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当面保证，这些都是我要对你说的心里话。”
毛主席的脸色一下疑重起来，他在我的面前开始来回度步
“既然是这样，那么张发福同志，我再问你两个问题。一，你把你的这个主意对别人讲过没有？二，你的女儿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吗？她现在在哪里？”
“报告毛主席，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除了我的堂兄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堂兄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那是因为我要到他那里开出门的介绍信。至于我的女儿，她根本不清楚我带她到北京来是要把她敬献给你。据说她现在和她的同学在全国各地串联，我想她应该已经到了北京。”
“好吧，其他的你就用不着再说下去，我感谢你的一番心意。不过老乡啊，我们是无产阶级，我们怎么会象帝王将相那样呢？你的礼物在我们这些无产阶级革命者的面前是送不出去的。因为我们无产阶级所代表的就是这个世界最先进的思想，我们早已经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三座大山所推翻，我们每一个革命同志都应该与那些旧思想，旧习惯彻底决裂。对于你的心意我可以理解并表示感谢，但是我在这里要批评你。作为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农民，你不应该有这样的封建思想，看来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加强学习，你的头脑之中残存的封建思想还相当严重啊！还有就是我要告戒你，你今天对我所讲的这些，就此我不希望再听见另外的人提起。我们出去吧，外面的人已经等久了，你们还要赶下午的火车。记住，你回到自己的社会主义建设岗位之后，不要再东想西想的了，你一定要脚踏实地地投入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之中。我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革命需要脚踏实地，绝对不要幻想在革命的过程之中当爆发户。同时我也希望你把你的女儿大胆地交给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你凭什么去左右她的思想呢？我不是早就给全国人民讲过，我们应该保护这些革命小将吗？”
毛主席已经发出这样的话，我只好起身。毛主席仍然象先前一样拉着我的手同我一道回到会议大厅，我感觉毛主席的手比先前热了许多，同时我也感受到毛主席的脸色比先前沉重了许多。
五
我没有向毛主席献成宝贝，但是我将我心里的话告诉了毛主席。我们来北京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学习的同事们，在此以前虽然大家觉得我与众不同，但是我感觉得到，他们在内心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他们虽然表面上对我很客气，但是私下里他们都对我向毛主席献洋芋的事不以为然。我亲耳听他们说过，他们都是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奋战出来的，惟独我显得有些投机取巧。
那一天，当我被毛主席亲自拉进屋，然后又被毛主席亲自拉回大厅，所有的人对我都有些傻眼了。从人民大会堂出来，还没有上车，那些人就开始问我，毛主席在那个小屋里究竟跟我讲了些啥。我还在回味毛主席当时的音容笑貌，我还在想毛主席对于我向他提出的建议是否会好好思考。因为我觉得，虽然人们都说毛主席是神仙下凡到世间来的；但是不管怎样，他都与我们一样生活在社会之中，况且他还是一个男人。是男人都应该有这方面的企求，再说江青早已经半老徐娘，毛主席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老是围着她一个人转呢？由于我一直这样思考着，所以同行的同志们向我提出的问题，我一个也没有回答。所有的人都对我产生了看法，尤其是四川与我一道来北京的那几个老乡，他们更是对我冷嘲热讽。
“看来张发福已经得到毛主席单独对他的指示，不然的话，他为啥不理我们呢？”
说实话，我这个人啥都好，就是经不起别人的激将法。听见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急忙向别人解释
“大家不要胡乱揣测好不好，毛主席并没有向我做什么最高指示，我只是跟他老人家摆了一阵农门阵。”
没有人相信毛主席只跟我摆了一阵农门阵，但是我不在这个问题上松口，这些人拿我也没有任何办法，他们包括我们的团长，对我的眼色里我已经看出他们的不满。
我没有向这些人说别的，我当时告诉他们了毛主席的一句话，
“无论如何我们都将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些人心里对我不高兴，表面上却拼命地与我拉关系，大家都邀请我到他们那里去现身报告，没有我们四川带队人的同意我当然不能够答应他们。仅仅在一起呆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大家分手的时候是那样的依依不舍。所有的人都告戒我
“发福同志，毛主席曾经那么亲切地牵拉过你，我们现在从你的手上还能够体会到毛主席的温度，希望你将毛主席的温热保持住，并且把它带回去传递给你家乡的广大革命群众。”
等到大家各自坐上自己所要搭乘的火车之后，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想我终于可以不再夹着个舌头说普通话了。可我哪里知道，我的烦恼才刚刚开始。
起先是我们四川带队的同志叫我不要去洗手
“我们希望你把毛主席的温热带回四川，带给广大革命群众，所以从现在起你不能够洗手”
“现在是热天，要是几天不洗手的话，我的手上岂不是会有一股馊臭味？”
“你不要给老子说那么多，叫你不准洗手，又不是叫你不要洗身上。老子给你说，现在我还是带队的，你不要以为毛主席跟你私下里摆过农门阵你就有点了不起？你这种人的品性我太清楚了，给你三分阳光你就感觉到灿烂，给你三分颜色你就想开染店。老子明打明给你说，这里的一切现在还是得听我的。”
我当然不敢得罪我们的头，对于他的批评我只有点头。
我再一次成了我们省里、地区、县里的典型。火车到达成都，一大队少先队员在车站迎接我们，所有的人都来与我握手，所有的人都来握这只毛主席曾单独握过的手。我只好一次一次将自己那双已经有些馊臭味的手伸出来，人们因为这双曾经被伟大领袖毛主席握过的手现在握到了自己的手里而表现出的姿态真是千奇百怪，有的人痛哭流泣，有的人惊喜若狂，有的人把它紧紧地捏住半天不松。那劲使得太大了，我感觉疼，但我不能把手收回来。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