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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米(中篇小说·中)

刘 淼     

 

    

8

当我被窗外的阳光刺醒时,西米不见了。起初,我以为她在卫生间,但推开门一看,除了一支新牙刷孤零零地插在玻璃杯里,鬼影都见不到一个。再看厨房,昨天买的那个榴莲已经被剖成四大块,其中三大块里面的果仁一点儿都不剩,只留下干瘪、丑陋的果壳歪七裂八地躺在案板上。我不由得会心一笑,这个小妮子还真会吃,居然能一下子消灭掉四分之三。想到这里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整个厨房已经被一股呛人的恶臭所弥漫。尽管经过一夜的折腾,我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但仍旧禁受不住恶臭的刺激,“哗”的一下将发酸的胃液吐了出来。我疾步走到窗前,将玻璃窗全部打开,这才稍微清醒了一点。接着,我开始收拾案板上的果壳,将它们统统扫进黑色的垃圾袋,最后只留下西米吃剩的那块榴莲。我舍不得把它扔掉,决定先收藏好,说不定晚点西米回来了,可以继续享受这一“美味”。在用报纸包裹榴莲的同时,我对它进行了仔细观察。毫无疑问,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端详榴莲,最表层自然是绿色的,只是绿得过于暧昧,不象常见的花草树木那般郁郁葱葱,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受。至于内部构造,也相当的奇特,分为好几个“房间”,每个房间会躺着一个或连体或分开的黄色肉身,肉身内会有一枚酒红色的核,那核似圆不圆、似扁不扁,绝不规则,只有根部与果肉相接,其余部分与果肉贴着但绝不粘连。如此构造,跟其他水果相比,明显过于特殊,而榴莲的暧昧也正来源于此——各个“房间”里的果仁,不正像古代皇宫里等待皇帝临幸的妃子么?难怪某本杂志里的专栏作家称榴莲是一种“性味”十足的水果。当然,更要命的还是榴莲表面的锐刺,像极了古代的狼牙棒,如果不小心从树上砸下来,底下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清洁完厨房,我的手机适时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我稍迟疑了一会儿,接通了,“喂,你好,是哪位?”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量,“喂,听到我说话了吗?听到了请回答。”依旧没有任何回音,我骂了一声“神经病”,正准备将电话挂断,终于传过来一丝窃笑,我一下子明白了,又惊又喜,高声叫道:“是你,是你!”西米这才说话了:“你什么你呀?弄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说:“你昨天没有说,我怎么知道呀?”“你没问,我怎么说?”西米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愤怒。“那,那你现在告诉我行了吧?”我几近哀求着。“现在没时间啦,我要去做事,你也赶紧起床吧,要上班啦,别迟到!晚上再见!”西米说话短促而有力,就象放鞭炮一般,没等你反应过来,就已经挂断。

看看表,已经750分了,迟到已成定局,我反而不再着急,一边甜蜜回味着西米电话里的叮嘱,一边回到厨房煮面条。慢腾腾地吃完面条,赶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八点半。公司位于市中心广场“玻璃坟”西边的一座写字楼里,我的办公室在第二十八楼,拉开窗帘,既可以望见星岛市最繁华的“太阳岛”商业广场,又可以搜索到广场后边那片正等待拆迁的居民小区。居民小区的地皮,早在两年前就被我现在的客户家宜房地产公司所征购,如今,经过两年的磨蹭,只剩下最后七八户临街住户不肯搬。当然,明年元旦是最后期限,过了元旦,估计只有强制拆迁。拆迁后的居民小区将变成一个仅供富人居住的别墅区,据说每幢别墅售价高达五百五十万。现在,我的任务就是给这个未来的别墅区策划一系列广告,从而使得它能在最短时间内卖出去。然而,我递上去的前两个方案全部遭到否决,家宜房产因此差一点就要换广告公司,多亏陈经亲自出马恳求,对方才肯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只是,现在我哪有心思想第三个方案呢?西米如一只蝴蝶,匆匆飞来,又匆匆飞去,我站在落地窗前,早已心乱如麻。

说到家宜房地产公司,算是公司的老客户了,不仅跟公司有直接的业务往来,营销经理关淑怡更是我之前梦寐以求追逐的对象。第一次见到关淑怡,是在市电视台主办的一次大型广告招商酒会上,当时她穿了一件黑色真丝晚礼服,高跳的身材,性感的双唇,大波浪披肩长发,煞是引人注目。很快,她便被好几个肥头大耳的老总包围,表面上是谈公司业务,暗地里个个心怀鬼胎。其中,里面居然有陈经,这一点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与陈经做了近十年的兄弟,印象里,能让陈经动心的女人,似乎还没有出世。不过,陈经很快露出了狐狸尾巴,原来他上前搭讪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替我搭桥牵线。换句话说,他觉得关淑怡不适合自己,却与我很般配。我当然求之不得。拿到关淑怡名片的第二天,就向她发出了约会短信。短信言简意赅,晚八点,千金电影城,不见不散?在这里,我想提请读者注意,“不见不散”的后面是一个问号,这就表示我仅仅以请求、询问的方式向她发出邀请。原本以为如此真诚而又礼貌的邀请,一定不会被拒绝,不想,她很快回了七个字,对不起,我没时间。 我不甘心,又发了一条,明天如何?这次隔了好长时间才收到回复,仅仅只是看电影?我不由得一阵狂喜,立刻回道,丰俭由君!她也很快回了,那行,我要华龙海鲜楼极品红烧鲜鲍一份。我不由得伸了伸舌头,华龙海鲜楼的极品红烧鲜鲍每天只做一十八份,标价是八百八十八,必须提前一天预订。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下定决心,假如一头鲍鱼就能换得美人心,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华龙海鲜楼是星岛市赫赫有名的大饭店,位置紧挨着市委市政府大楼,出入此店者,非富即贵。所以,刚一踏进“华龙”那扇豪华气派的玻璃大门,我便有了一丝后悔,如此奢华的场所,进来一次还行,进来两次、三次、四次能受得了吗?

晚七点,关淑怡准时出现在大门口。虽然从玻璃门到餐桌,只有短短二十米左右距离,但沿途几乎所有顾客都停下了手中筷子,齐刷刷地将目光盯在了她的身上。此时的关淑怡,一袭优雅的白色吊带裙,恰到好处地裸露出圆润的双肩、雪白的玉颈、高耸的乳房。尤其引人注目的是,玉颈之下悬着一串闪闪发亮的钻石项链,华丽而又高贵。我没想到关淑怡会如此隆重其事,相比之下,我身上这件印有格瓦拉头像的T恤以及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实在过于乡巴佬。也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与关淑怡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她想要的,又何止区区一头鲍鱼呢?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没有错。整个用餐过程,关淑怡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别墅、名车、美服。虽然我是一个对时尚相当敏感的人,但谈到那些奢侈品,便有些哑口无言了。晚餐完毕,关淑怡提出去象牙塔俱乐部坐一坐,我告诉她,我没有那里的会员证。她一愕,似乎发现了新大陆,紧接着莞尔一笑,说,那算了,我还有点事得先回家。我小心翼翼地问,不看电影了?她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没那个兴趣。象牙塔俱乐部是星岛市最顶级的私人会所,许多娱乐圈的明星都喜欢在里面开Party,表面上,我是广告公司策划总监,属于都市精英一族,但实际上,不过一高级打工仔而已,根本没有资格成为象牙塔俱乐部的一员。因为光是一年的会费,就等同于我一年的薪水了。关淑怡告诉我,她其实有一张会员证,是周继东送的,但以为我有,就没带身上。我再次一愕,周继东这个名字在星岛市甚至比市长还要响亮,因为他几乎垄断了整个星岛市房地产开发市场,身价早几年前就上了亿。很显然,关淑怡不过是周继东无数情人中的一个罢了。因此,当关淑怡走到华龙海鲜楼的停车场,打开那辆红色宝马的车门时,我不再感到惊讶。相反,我为自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而好笑,居然连周继东的女人都敢约!

直到现在,尽管时间过去了大半年,我仍为那晚的约会后悔不已。因此,我对西米电话里所说的“晚上再见”充满了疑问。今天晚上真能再见吗?

 

                              

9

 

我到底还是没能在下班之前将第三个策划案想出来,除了思念西米,我的大脑基本处于瘫痪状态。幸好,陈经今天没有来公司上班,而是去了邻市谈一笔新的广告业务,不然,一定又会被他好一顿训斥。经过陈经的办公室,赵渔居然还在。陈经的办公室分为两间,赵渔坐在外边那间,公司无论大小事情,都必须通过她来转达。她是一个忠实、勤恳的秘书,虽然长相普通,但作风严谨,善解人意,处理事情滴水不漏,深得陈经的信任。我向赵渔挥挥手,算是打了招呼。赵渔同时点了点头,说:“陈总要我问一下您,新的策划方案出来了吗?”我说:“快了,也就这两天的事,你叫陈经放心吧。”在公司,我是唯一可以直呼陈经姓名的人。

如果按照以往的习惯,下了班,我会在大街上闲逛一会儿,目的是通过散步来消除一天工作的疲惫。但今天,我必须以最快速度赶回家。不过,在此之前还必须做一件事,那就是去公司对面的“家润多”超市买一个榴莲。我一眼便看中那个已经剖开并包装好了的榴莲,跟其他完好无损的榴莲相比,这个榴莲有点赤裸裸的味道,并且气味更加浓郁。我想,西米看到它一定会非常高兴。

从“家润多”超市出来,我拦住一辆的士,叫司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幻园小区”。我预感西米已经在家门口等我了。

果然,当我气喘吁吁赶到家,西米已经蹲坐在门口的阶梯上。她看上去似乎很疲倦,眼睛紧闭,脑袋斜靠在楼梯扶手,双手交叉护住丰满的胸部。显然,她睡着了。我蹑手蹑脚走到她的面前,从上往下下俯视着她。今天,她穿了件十分宽松的圆领T恤,因为双手交叉在胸部,表面上起着一个保护作用,但实际上,对乳房造成相当大的压迫,起码大半个乳沟暴露了出来。至少,站在她的上方,满园春色可以一览无遗。也就在这时,西米惊醒了。尽管我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她还是醒了。西米似乎被面前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刚要发出尖锐的叫喊,便被我一下搂进了怀里。

“傻瓜,别叫,是我!”我强压住内心的欢喜。

“你终于来啦!”西米一边挣扎,一边用两只粉拳使劲击打着我的胸部。

“我下了班就直接往家里赶,一刻都没敢耽误呢。”

“是吗?那,那这个哪来的?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西米指了指我脚下的榴莲。

“知道你喜欢,所以又买了一个,但也不过耽误几分钟罢了。”我不以为然。

“那行,这次原谅你,下次若再要我等这么久,我便永远不来啦!”西米一脸的俏皮。

“我的姑奶奶,这我可不敢保证,要不,你把备用钥匙拿去吧。”说完,我打开门口的信箱,从里边的暗格掏出一片备用钥匙。

“你可真大方,就不怕我把你家的东西全背走?”

“就凭你?”我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西米,“要不这样,你把我也一起背走算了!”

“呸,你能值几个钱?猪肉现在涨价,能卖十五块钱一斤,你呀,我看顶多卖五块!”西米不屑一顾地说。

我揪了揪西米的鼻头,说:“别闹啦,先进屋吧,等会儿邻居看到了,还以为我们在贩卖人口!”

“是吗?”西米歪着脑袋,扮了个鬼脸。

我们相拥着进了房门,不等我放下手中的榴莲,西米便开始了袭击行动,动作粗野有力,令我措手不及。但很快,我便开始了反击。反击的结果是,我们几乎同时将对方的衣服全部脱下。“还是洗洗吧!”我们又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话音刚落,西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问:“笑什么笑?这有什么好笑的?”西米说:“我觉得咱们彼此都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两条大蛔虫!”我说:“做蛔虫好呀,做蛔虫有吃有喝有睡,另外还有美女蛔虫陪。”西米轻轻呸了一声,说:“你想得倒美,不劳动怎么会有收获,现在我命令你给本小姐搓背,要是搓得不好,就罚睡沙发。”“是,遵命。”我学着电视剧《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刚刚躺进浴缸,我的手机响了,根据来电铃声,我判断出是陈经打来的。我拿起电话递给了西米,示意她替我挡驾。西米点了点头,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陈经显然感到意外,问我在干吗,西米说正在洗澡呢,陈经便知趣地挂掉了电话。西米不怀好意地说:“是谁呀,你欠人家钱了吧?”我说:“笑话,人家是我的老板,公司老总。”西米说:“公司老总?对了,忘记问你是干吗的了,你不会是公司副总吧?”我得意地笑了笑,说:“虽然不是副总,但也差不多,广告策划总监,怎么也带了个总字吧?”“去,少在这里油嘴滑舌,弄了半天,原来我泡到的不过是一个臭打工仔!”西米假装忿忿不平。我故做惊讶,说:“啊,搞了半天,你想找个大款做二奶呀?那好,我成全你,我现在就给刚才那个老总打电话,问他对你有没有兴趣,他可是个千万富翁,你跟了他,别墅、宝马什么都有啦。” “行,你打吧,只要你舍得打。”西米戏谑说。我一下揽过西米的细腰,解开依旧裹着的浴袍,学着电影里土匪腔调,说:“丫头,你别急,先做完我的压寨夫人再说。”西米不再说话,只是妩媚地看着我,右手指似乎在弹奏着一首钢琴曲,越过我的胸部、腹部,直插向最纵深地带。随着她的加入,原本不大的浴缸越发显得促狭,只一瞬间,便开始水漫金山了。

打开花洒冲洗身上肥皂泡的时候,西米问我:“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我一边替她冲洗泡沫,一边回答:“你也没问我的名字呀。”西米说:“傻瓜,哪有女孩子先主动的,应该是你先问才对。” 我放下手中的花洒,一本正经地说:“小姐,请问能告诉我你的芳名吗?”西米忍不住噗嗤一笑,说:“你怎么问得这么恶心,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全掉下来啦。”我继续表演,说:“晚生姓古,单名一个堡,碉堡的堡。”西米笑得更厉害了,说:“你真逗,居然叫古堡,你知道我们老家有个地方叫什么?就叫古堡镇。”我不置可否,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中国汉字组合千变万化,古堡原本就含有地名的意思在里头。丫头,现在总该说说你的芳名了吧?”西米说:“粟秀芹,以后你就叫我小粟吧。”“粟秀芹,粟秀芹,粟秀芹,这个名字还真有点老土。”我一口气念了三遍她的名字。“西米,西米,西米。对,以后我就叫你西米!”我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你姓粟,粟字是由一个‘西’字和一个‘米’字组成的,合起来不就叫西米吗?瞧,多洋气!”西米呆了呆,随即醒悟过来,说:“行,不过我也要替你取个名字。”我说:“那倒不用,就叫我古堡吧,多酷呀。”“不,我只要一叫你这个名就会想起老家的古堡镇,太没意思了,干脆叫你卡拉吧,记得很久以前路过电影院,看到一张海报上写着一部电影的名字,叫《卡拉是条狗》,好象是葛优演的哩。”西米一脸坏笑。我说:“那可不行,那我岂不是成了一条狗?”“你不愿意?那好,我现在就走!”西米脸色一变,起身欲穿衣服。我急忙拉住她的手,说:“愿意,你就算要我做牛做马都愿意!”西米不依不饶,说:“那你现在就学几声。”我说:“好呀,现在就学,汪—汪—汪。”西米说:“真像,和我们家的财旺叫得简直一模一样。”我得意地说:“好呀,下次去你家见识见识,看财旺弟弟到底长得啥模样。”西米说:“比你帅多啦,人家站起来比你还高。”我说:“又吹牛,你以为是藏獒,就算藏獒也不见得比我高哩。”西米不以为然,说:“你别以为自己有多高,看你瘦得跟竹竿似的,也只有我才看得上你。”我说:“那是,谁叫你‘很傻很天真’?”西米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一拳头打在了我的胸口,说:“讨厌,你竟敢把我比作阿娇!”我说:“你是阿娇,那我就是冠希,可惜,我没冠希那么有钱,不然,一定也能玩遍整个娱乐圈。”西米又是一拳挥了过来,说:“你敢?小心我把你给阉了。”这已经是西米第二次说要把我变成太监了。我扮了个鬼脸,说:“昨天你就说要阉了我,今天又说,看样子,你对太监确实比较感兴趣。”“因为我曾祖父就是太监呀!”西米的回答让我大感意外。“不可能,你曾祖父既然是太监,怎么会有儿子、孙子?”我表示极度的不相信。“这还不简单,生了儿子后再去做太监呀。”西米咯咯一笑。我点了点头,说:“也对,晚清的确有许多太监是成年后净身进去的。”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还有个关键的问题没有问,那就是西米到底是干什么的?将西米从浴室抱上床后,我迟疑了半晌, 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西米显然不是本地人,这从她略带外地口音的普通话里可以听出来,因为星岛人很少讲普通话。西米既然主动告诉她的名字,却有意忽略所从事的职业,那就说明她暂时还不想让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不说,我就算问了,也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

但另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无论如何都要问清楚的,我说:“你早上给我手机打了个电话,这不奇怪,因为昨天晚上你一定是趁我睡着的时候,抄了我的号码,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你的手机号码,这个可以告诉我吧?”西米摇了摇头,说:“我没手机,我的手机上星期被小偷偷走了,那是我的第6部手机,所以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用手机了,宁愿用电话卡。”西米神色恨恨的,“如果让我抓住那个小偷,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我安慰她,说:“不就是手机嘛,明天给你买部新的!”“我才不要呢,没意义!”西米摇了摇头。“怎么会没意义呢?没有手机,我怎么联系你?”我反问。“还是我联系你吧,只要一有时间,我就来你家,反正钥匙就在门口信箱的暗格里。”西米依旧拒绝。“那好吧,不过你最好提前给我个电话,下了班我就可以顺便买点菜回来,你不给电话,就没得菜吃哦。”我故意将最后一句话的音量提高许多。 “哇,这么好呀,是不是我点什么菜你就能做什么菜?”西米不客气地说。 “差不多吧,我爸退休前是‘华天’酒店的大厨,很小的时候,我就跟他学了两手啦。”我得意地回答。“是吗?那我现在就点菜!”西米似乎眼睛里一亮。“你呀,就知道吃!上辈子一定是个饿死鬼投胎。”我不无嘲讽地说。“那你是什么投胎?”西米反问我。“我嘛,当然是色鬼投胎啦,不然,我们俩怎么相配呢?”“你脸皮可真厚,不理你啦,我现在要吃饭,快去做!”西米的话提醒了我,晚饭还没吃呢。

这一回,西米在一旁打下手,负责洗菜、切菜,我则负责烹饪。我没想到厨房里的西米做起事来居然那么的有板有眼,完全符合一个家庭主妇的全部标准。看样子,她的厨艺水准不亚于我呢。常常听见或看见某些女人把侍奉好男人的胃,当作维系婚姻的救命稻草,似乎那些男人贪图女人的既不是金钱,也不是肉体,而是一桌可口的饭菜。但是,婚姻哪有这么简单呀,如果仅仅为了一桌可口的饭菜,恐怕会有一大半女人选择当厨师,而事实上,真正的大厨,多半是个男人。那么,我贪图西米的是什么呢?现在看来,就算西米能烹调出世界上最美味的饭菜,我也是不稀罕的,因为爱一个人,就应该爱她的全部,而不是选择其中的一小部分。

吃完饭,看时间,不早也不晚,九点钟不到。西米却说:“我有事,先走了,明天再来。”我一愕,说:“都快九点了,还有什么事呀?看会儿电视就该睡觉了。”西米说:“真有事呢,明天再来吧,咱们有的是时间在一起。”说完,西米迅速穿好了衣服,换上了高跟鞋。我抢先一步走到了大门口,将小锁拧下,说:“不,就不,你一定是去见另一个男人。”西米扑哧一笑,说:“傻瓜,你就那么舍不得我啊?不过我确实是去见男人,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我说:“那更不行了,一群大色狼,你岂不是羊入虎口?”“没事,放心吧,明天一定早点过来陪你,不骗你,骗你是小狗。”西米拉着我的手说。看来西米确实有急事,尽管我不知道她到底去干什么,但现在只能放她离去。望着西米渐渐消失的背影,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茫然。虽然她是第一个愿意和我上床的女人,但比起之前那些不愿意跟我上床的女人来,似乎更难以被看透。她显然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但背后的故事有多深,有多长,有多曲折,那就只能留待以后慢慢品读。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将她读完、读懂、读透。

 

                           

10

 

第二天一大早,依旧是西米的电话把我叫醒。这次她换了一副嗓音,尖锐而又刺耳。我一时没听出来,还以为是公司的行政部的小王,小王外表看上去是一个挺不错的姑娘,但不能张口,一张口,嗓音锐利得能划破人的心脏,就因为这个缘故,快三十了仍没有找到合适的男朋友。西米听到我叫小王的名字,很不高兴,说:“怎么样,一试就试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还有别的女人!”我哭笑不得,说:“哪里有哦,是你自己故意装出这种讨厌的声音,你不知道我们公司的王小鹃一天到晚就是这个声音,烦都烦死了。”西米半信半疑,说:“是吗,那下次我倒要去见识见识。其实还好啦,你不要背后说人家坏话。”我说:“谁叫你乱怀疑人家,昨天的事办完了吧?”西米说:“早办完了。等会儿就上你家,我在这里没睡好,得上你那补瞌睡。”我说:“那我请假陪你吧,今天就不去上班了。”“那怎么行,你上你的班,我睡我的觉,咱们互不影响。”西米说地斩钉截铁。“那我给你准备一杯牛奶和一块蛋糕放在桌上,等会儿上来,记得全部吃光。另外,昨天买的榴莲你没来得及吃就走了,我把它放在客卧后边的阳台上,一定记得也将它消灭掉”。我再三叮嘱。西米不大耐烦了,说:“知道啦,你快上班去吧,别迟到啦。”挂掉电话,我迅速跑到楼下的“麦香”蛋糕店买牛奶与蛋糕。我不知道西米喜欢喝什么牌子的牛奶,一口气买了六个牌子,营业员是个小姑娘,跟我开玩笑说:“肯定是买给女朋友吧,上次有人买了四个牌子呢。不过第二次来的时候,就只买一个牌子了。”我说:“那当然,如果第一次不摸清女朋友的嗜好,估计就再没有第二次了。”小姑娘露出羡慕神色,说:“大哥你真是善解人意啊。”

回到公司,我继续想着策划案。家宜房地产公司的企业文化核心是“象”文化,表示企业如大象一般沉稳、诚信、务实。之前,我的策划案屡屡被否,主要问题在于没有将“象”文化的象征意义融入进去。对于这个问题,关淑怡也不止一次提醒了我,但我始终不予考虑。在我看来,房产销售广告策划案不是企业文化的宣传案,如果过于突出后者,对前者极易产生干扰,从而使客户的购买欲大大降低。尽管我也将这个想法与关淑怡做了沟通,但她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肯有半点妥协。现在,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早上开例会,陈经对我下达了最后的通牒令,必须在明天晚上之前,将全新的策划案摆到他的办公桌上。不得已,我决定去拆迁现场看看,说不定在那里能找到新的灵感。

这是一个有着近四十年历史的居民小区,四十年前,星岛市还只是京广铁路旁边的一个不足七千人的小镇,经过四十年的迅猛发展,如今的星岛已成为全国有名的重工业城市,共和国工业史上的上百个第一都是星岛人创造的。家宜房地产所要拆迁的这个居民小区,曾经是891厂的家属区。891厂,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一家军工厂。当年,像这样的工厂,在星岛有好几家,历史上曾为共和国的军事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成为共和国的首要任务,全国大大小小的军工厂不是停产罢工,便是逐步转为民用,再不就卖给私人老板,彻底转了型。891工厂起初转为民用工厂,主要生产摩托车的发动机,倒也红火了几年。但好景不长,摩托车在大城市逐步被私家小车淘汰,摩托车市场也就大幅度萎缩,加上工厂领导班子的贪污腐败,终于破了产。家宜房地产对891厂家属区的地皮早几年就垂涎三尺了,但那时工厂还能勉强维持下去,并没穷到卖家当过日子的田地。现在情况则不同了,职工工资发不出不说,还欠了银行一屁股债。因此,该卖的、能卖的,如厂房、设备等,都已经卖掉,只剩下家属区的地皮,而所有的家当里,也就这块地皮最值钱。家宜房地产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从市里的头头到工厂的头头,上上下下全部打点了一遍,终于以一个让人想象不到的低价格将地皮买了下来。尽管地皮的价格低,但居民拆迁补偿费用是怎么都省不掉的。众所周知,房地产拆迁是一个炸药包,稍微不留神,就可能引发群体性上访或示威游行事件。所以,家宜房地产在拆迁补偿方面,是下了血本的。然而,依旧有几个钉子户不肯搬。主要是临街的几户,他们认为临街的房子属于寸土寸金地段,不能跟家属区里边的房子相比,就算要比,也只能高不能低。事实上,家宜房地产已经将这一因素考虑进去了,并且这几户临街住户的补偿费用也比正常标准提高30%,但他们仍不满意,他们要求是比正常标准提高100%,也就是说,正常的补偿如果为4000/平米的话,他们就得要8000/平米,难怪双方僵持不下了。大概是害怕政府插手进来,这几户人家不约而同的在自家窗户及大门口贴上了大红标语,有的贴“中国共产党是永远为人民谋福利的政党”,有的贴“我们要模范遵守新的《物权法》”,还有的贴“我们的命根真的只值这么点钱吗?”所有的标语,无一例外都将矛头指向了家宜房地产公司,对党和政府不但没有半点指责,相反大唱赞歌。如此一来,原本想派员进去强制拆迁的国土局拆迁大队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毕竟,广大人民群众正盯着呢,国土局如果这个时候搅合进去,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对于这个小区,我之所以能如数家珍般说出其中的来龙去脉,不仅仅因为工作的缘故,更多是敬爱的舅舅也住在里面。舅舅今年62岁,17岁便进了891工厂,从学徒开始干起,一直干到后来的机修车间主任,是全厂鼎鼎有名的钳工高级技师。小时候,家里的弹弓、三轮车、铁环、乃至火药手枪等玩具,都是舅舅精心制作送给我的宝贝。也正是靠着这些宝贝,我在小伙伴中间树立了至高无上的权威——谁要是不听我的话,那就永远别想碰我的宝贝。那个年月,扯一尺粗布都要凭票,更惶论儿童玩具了,说它比金子还宝贵一点都不过分。

 因此,舅舅从小便是我的偶像,我甚至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成为如他一样优秀的钳工。除了各式各样的玩具,舅舅还有枝可以发射铅弹的气枪,闲时他会带着我在工厂周围转悠,一旦发现麻雀或斑鸠,抬手一枪便落了下来——舅舅曾经是工厂民兵连赫赫有名的神枪手,曾经创造过1092环的厂记录。舅舅带我一起打麻雀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炫耀他的好枪法,而是叫我替他捡拾战利品,一旦打满12只,即刻收枪回家,到了晚上,我家的餐桌便多了一盆母亲精心烹制的红烧麻雀了。

我没有见过舅妈,或者说我的脑海里没有留下任何关于舅妈的印象,甚至照片都未曾见过一张。母亲告诉我,实际上我是在舅妈的帮助下,来到人间的。我出生那天,恰好父亲去了百里之外一个小县城公干,母亲原本躺在床上看电视,忽然肚子一疼,整个人便动弹不得了。那时候既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如果不是舅妈刚好来过来看望母亲,及时将母亲送到医院,估计我早就闷死在子宫里了。舅妈是在我满月第二天去世的。舅妈是891厂的天车工,那天,她所驾驶的天车出了点小故障,于是她爬上驾驶室顶端查看相关设备,不幸的是,另一辆距离她不过7米远的天车,也发生了故障,制动系统忽然失灵,猛地一下子撞了过来,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毫无防备的舅妈从十多米的高空坠然落地,当场气绝身亡。舅舅是事故发生后十分钟收到消息的,当时他正在厂部开安全生产例会,舅妈所在班组的班长气喘吁吁跑过来告诉他这个噩耗后,他呆了老半天,之后,便发疯一般冲向了天车车间。

母亲说,舅妈是891厂厂花级别的美女,外号“标准件”,意思就是美女的标准。那个时候的美女,选老公的标准与现在的美女完全不一样。现在的美女第一看是否有钱,第二看是否长得帅。而当年如想娶舅妈这种级别的美女,条件很简单,首先必须是共产党员,其次必须是劳动模范。可别小看这两个看似简单的条件,真正符合标准者,绝对百里挑一了。舅舅不但是共产党员,还是市级优秀共产党员,不但是劳动模范,还是省级劳动模范。所以,舅妈从众多追求者当中一眼选中长相普通且家庭负担特别重的舅舅,也就很容易让人理解了。婚后,舅舅对舅妈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怎么个无以复加法?举个例子,有天夜里十二点多钟了,舅妈在睡梦里自言自语说了句好想吃刘罗锅做的馄饨,舅舅一旁听了,当即起身穿衣,冒着凛冽的寒风,骑着自行车,拐了七八条巷子跑到刘罗锅馄饨店,硬是将最后一碗馄饨买到手。而睡梦中的舅妈被惊醒后,闻到那股刘罗锅馄饨特有的香味,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直到舅舅说明了原委,她才明白过来,当场便感动得泪流满面。后来她对我母亲说,嫁给舅舅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她永远都不会后悔。然而,这个福分才刚刚开始没多久就嘎然而止了,难道真应了那句古话,红颜薄命吗?

舅妈并没有为舅舅留下一男半女,这是舅舅的意思,他觉得太早生孩子会影响工作。这大概也是舅舅为什么对我格外疼爱的一个原因吧。按理说,随着舅舅在工厂职务的不断升迁以及经济条件的逐步转好,一定会得到不少女同胞的青睐,那么,他为我找第二个舅妈,应该不是件什么太难的事。但舅舅却始终保持着单身,不管是亲戚朋友做媒,还是某些女同志主动投怀送抱,他都不为所动。母亲说,舅舅从小性格倔强,只认死理,喜欢一条路走到黑,既然他认定了舅妈,那么就算舅妈死了,他也不会因此而变心。我说,难道他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母亲说,除非舅妈再复活。起初,我认为母亲的话过于武断,毕竟舅舅才30岁出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谁敢保证未来几十年发生的事?但直到我大学毕业,乃至参加工作好几年,舅舅仍然孤零零一个人,我才不得不相信母亲的话。并且这个时候,舅舅不再风华正茂,就算他突然回心转意想重新开始新生活,也是不可能的事了——谁还会对一个濒临倒闭的工厂基层退休干部感兴趣呢?

所以,舅舅是生活区为数不多爽快答应拆迁的人。之前,他是工厂的先进,分给他的房子不但地段优,户型好,面积也大,整整60个平方,两房一厅。即便按照最低拆迁标准,舅舅都能得到24万巨额补偿金。而在当年,能住上这样的房子,是许多新婚夫妇梦寐以求的事。但舅妈不在了,房子再大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舅舅早就想搬离了。他一直想搬回郊区的外婆家。外婆今年八十五岁高龄,但身体很是健硕,除了听力比正常人差一点外,做做饭,种种菜都没什么问题。但是,即算舅舅肯搬,其他人不肯搬,舅舅就不能走。因为在这个关键时刻,谁走谁就是跟大家伙过不去。工人兄弟常说的一句话团结就是力量,在这里被发挥的淋漓尽致。舅舅无奈,被迫加入到钉子户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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