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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昨夜梦魂中(长篇小说选·之四)

秦永敏    

 

    

第四章

李玲身世同样悲惨

 

天下哪来那么多的巧事?又哪来那么多的福尔摩斯?曾明的推理虽然不无道理,但那照片却并不是自己掉进李玲衣兜里去的,是她本人“偷”去的。

不过,说她是“偷”也未免言之太重。

要是那张像片和她无关,没有她本人在上面,不是她自己多年没见到的全家像,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种事的。

也就是说,曾明并没有看错,她的眼睛和刘静几乎一模一样。因为两个同胞姊妹的遗传基因中一样的部分太多了,她长得不像姐姐,还不准眼睛像姐姐么?

在游泳池的第一次见面中,李玲就立刻认出了曾明。

这个沉默拘谨的男人正是六年前到她家去看了她爸爸,又和她一起到医院去看她母亲的人。

当他从病房出来时,竟说什么她姐姐刘静已经自杀身亡,她怒不可遏地煽了他一耳光以后,他又像精神病一样捶胸大哭着跑走了。

当时她正处于面临家破人亡的境地的前夕,平静刻板的生活中突然来了这么个非常悲哀的青年,父亲把他当作哪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朋友派来探望自己的儿子了,因而没问他姓什名谁,没管他的来龙去脉,他提出要见母亲,李玲便带这个一见就使他感到和蔼可亲的青年到医院去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个人来看瘫痪在床的父亲和危在旦夕的母亲,好不容易有这么个人来,她怎么能不感到格外高兴呢?

六年过去了,她已经从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像貌已经大变了,何况曾明当初正处于疯狂的状态中,根本没有留意到刘静的妹妹是个什么样子,自然认不出她来。

曾明的变化却不是那么大,她一看到这个自己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寻找的人,就注意起他来,可既不知他姓甚名谁,又不知他和姐姐的关系到底有多深,要想从他那里打听到姐姐自杀的真实情况,绝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一边观察他,一边考虑怎么着手,结果直到分手也没想出个主意来。

第二天,她一反先前的消极态度,硬要卢丽芳和雪云一起再去游泳,在那里果然又碰到了他。她怂恿着她们一起到曾明家去,没想到看到全家像后一时没法遏止自己的感情,当场就拿起来端详了一阵,然后放进衣兜里的笔记本中了。她本想拿去翻拍后,再找个理由将原像片还给曾明。不料被曾明当场发现,并且引起了轩然大波,以至后悔莫及了。

从曾明对这张相片的珍视态度和至今还没有谈朋友的情况上,她就明白曾明对姐姐的感情绝非一般,但她已经打定主意,在听他说出姐姐的详细情况之前不告诉他自己的身份。

少女们对男女之间的微妙感情是最敏感的,她和卢丽芳、郑雪云是最好的朋友,彼此自然都深深了解,郑雪云对曾明眉目传情的劲头本人未必清楚,她在一旁却洞若观火,这种关系从目前来看还只是两颗心灵之间的最初撞击,并没有迸出美丽而耀眼的火花,何况两人的年龄差距这么大,因而多半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李玲却对双方都感到非常内疚,她的这一插曲打断了人家相互之间感情的自然发展,使她希望能有个幸福归宿的姐姐从前的男朋友和与她无话不说的好同学郑雪云都蒙受了不必要的感情损失,她不能不感到像欠了他们两人的债。

但是,打听出姐姐的情况要紧,等这事有了结果以后,再没法为他们穿针引线吧。

那天,三人一回到学校,她就拿出两张像片给郑雪云和卢丽芳看。一张是她一九七四年夏天和姐姐的合影,另一张就是“偷”来的全家像。前者她们两人都见过多次,后者则是多年来她自己也是头一次见到的。

“噫,你真的把他桌子上的像片拿来了?”正好拿着全家像的卢丽芳惊讶地嚷道,“你拿别人的像片干什么呀?”

“你再看那一张,”李玲平静地指着郑雪云手上的那张姊妹合影说,“你看这些人是谁?”

“哦,”郑雪云的凤眼里闪出了惊异的光芒,“那是你的全家像啊!你的全家像怎么会到他手上去了呢?你们好像非亲非故,根本不认识啊?”

卢丽芳的嘴巴张成了圆筒形,不断“咝咝”地抽着气,然后猛地一拍手:“你的全家像怎么被他当成了宝贝呢?”

她这才略略地讲起了其中的原委,自然,她所知道的也就是那么一点点情况,她向她们说出了自己想通过和曾明接触,从而弄清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打算:“……事情搞清楚以后,我们三个人就一起到他家里去,告诉他我就是刘静的妹妹,怎么样?”

郑雪云和卢丽芳当然没话可说。

她能够掩饰自己的真面目,却无法完全杜绝自己对他亲人般的感情的流露。

不明真相的曾明自然把她那亲切的言谈举止当成了有心于他的表示,因而不时地把话引到这方面来,特别是李玲一再追问他的罗曼史,在他看来只能是想了解他,从而考虑和他建立什么样的关系,很清楚,只要不说明真相,曾明的这种误会就不会消除。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又不能那么做。看到这种尴尬的情景,她心里很不舒服,事已至此,好忍一忍再说了。

曾明一提到她的姐姐就痛苦万状地蹲到地上说不出话来了,她本人怎么能不热泪横流?他为自己送还全家像而表示感谢的时候,她哪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呢?

跑进学校后找个阴暗处就捂脸痛哭起来了。

她的生活、她的命运,哪里像曾明在游泳回来的路上说的那样幸福美好啊,她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一个夏末的傍晚一大群头顶绿军帽,身穿绿军装、兰布裤,臂戴“红卫兵”袖章的青年男女拿着棍棒冲进了家里,正坐在桌子前面写东西的爸爸看到他们进来,惊讶地站起来礼貌地询问他们找他有什么事,可还没有等他说完,一个气势汹汹的女红卫兵就打断了他的话。后来她从姐姐那里知道,这个女红卫兵司令就是公司书记刘德厚的女儿刘芸,她刚刚从北京受到毛主席接见回来,立刻就带领红卫兵来大抄家。李玲的父亲出身于地主家庭,解放前就成了全国知名的青年作家,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虽说早已摘帽,那和没有摘帽又有什么区别?),“文化革命”一开始又被当做昌口冶炼公司的“三家村”村长揪了出来。这样,被红卫兵司令刘芸选为第一个重点进攻的目标,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不过对李玲这个才三四岁的小女孩来说,当时的情景当然是没法理解的,她只看到那个吓得她哭都不敢哭了的红卫兵司令对先进来的人命令道:“把这个黑作家、大右派、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给我捆起来!”立刻,一大群男男女女的红卫兵就把爸爸团团围住了,又是打又是骂,横一道竖一道地捆起来后,在胸前背后都挂起了篮子,篮子里堆满从她家书柜中翻出来的书籍,然后连推带搡地往外带,妈妈眼泪汪汪地向他们求情,却被手提武装带的刘芸喝住教训了一顿。接着,姐姐也被她揪住衣领子搡了搡,说了些什么“不和你的反动老子划清界线明天就把你弄到学校去陪斗”,然后才走出门。妈妈、姐姐和她连忙跟了出去,只见他们正把一个写着些毛笔字的高帽子往爸爸头上戴,硬纸壳糊的高帽子怎么戴得住?立刻有人找来一截细铁丝把高帽子紧紧地缠在父亲的脖子上了,平时关系不错的邻居小孩突然像发疯了似的,都在那儿向爸爸身上吐痰,扔石头,泼脏水,刘芸也不闻不问,只忙着指挥人把她家的书往外搬,堆成了高高一摞后,逼着父亲亲手点燃了火,然后才押着他边打边骂地带走了。母亲抱住最先哭起的李玲走进屋里,看着那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家哭喊道:“天啊,这怎么办啊,天啊,这怎么办啊!”姐姐也抱住妈妈的胳膊抽泣着哭了起来,此后的事情,她就记不清楚了。

她知道的只是从那以后,爸爸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先还勉强能在床上坐一下,后来竟除了左手以外,浑身上下都不能动了,吃喝拉撒睡全都得妈妈一手照料。

这样一个家庭不要说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就是在一个平静的时代也是充满了辛酸的,何况她家所在的街坊居民委员会是个“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的样板,三天两头找上门来要这个因为躺在床上不能动才交给她们看管的大右派、大“三反份子”写检查,写交待,写思想汇报,有一个风吹草动,就左右调查是不是这个“人还在心不死”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在“煽阴风点鬼火”,甚至来一次什么运动就用竹靠椅抬出门去批判一次。不仅是她爸爸,她妈妈也同样多次在单位在居民委员会挨批判。他们不仅逼着她检举爸爸,还要交待她自己资产阶级家庭的罪恶,交待她自己当年从事儿童文学工作时怎样利用小说、诗歌毒害革命后代的罪行,虽然她并没有被打成右派,没有为文学创作受过批判,而且在丈夫打成右派后就主动辞去了在文联的职业而重操旧业当了医生,可居民委员会的革命老太婆是不讲那些的,医院里整过一两次,见这个普通的医生没有什么可批判的之后也就过了关,在居民委员会,却始终都被当做黑名单上的人,动不动就被弄去教训一顿,有时是为本人,有时是为丈夫,有时既为本人也为丈夫同时遭受那些粗俗、鄙陋、凶狠、暴戾的“革命的老太婆们”的精神折磨。

不过,人总是追求欢乐的,无论是长期辗转于床榻的病人,还是在暗无天日的黑牢里捱时间的囚犯,以及其他一切人,有片时的快意,并且为这些快意的存在而感受到生活在人世上的欣慰,何况李玲当时还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小女孩呢?当躺在床上的爸爸用颤抖的左手抚摸着她的脑后,教她记数认字,给她讲故事的时候,当越来越消瘦的妈妈教她一些不准她当着外人唱的儿歌的时候,当姐姐牵着她到大街上去买冰棒、到公园去滑滑梯、骑转马的时候,更不要说和妈妈、姐姐一起围坐在爸爸的身边说话,她一会儿帮爸爸搔痒,一会儿抚摸着爸爸的脸时感受到的其乐融融的幸福气氛了。

哪管他门外是刀山火海,荆天棘地,只要一家人心心相印,和睦融洽,生活就必然是可爱的。

1968年秋天姐姐下放了,家里的欢乐气氛越来越少,尤其是别人都纷纷招回来,姐姐仍然留在乡下以后,爸爸几乎没有一天不紧锁眉头,妈妈虽然在爸爸面前总是做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背地里却不时偷偷抹眼泪,她自己当然不会像父母那样为姐姐招不回城感到内疚,对姐姐的思念却是无法言说的,苦难的孩子心理上总是早熟,她五六岁时就知道自己家庭和人家的不一样,不仅从来不在爸爸妈妈面前撒娇哭闹,而且事事处处为他们着想,帮他们做事,为父母的痛苦而痛苦,她那小小的灵魂里装的忧愁痛苦哪里是旁人所能理会的啊。

她就这样,在忧郁的家庭中慢慢长大了,成了十二三岁的姑娘。

新年来临前好久,妈妈就特地写了一封信给姐姐,叫她无论如何都要回来过年。然而,和往年一样,腊月二十几接到了姐姐的一封信,当时妈妈正从她工作的市立第十医院下班回来,拿着信便上楼来,像往常一样让小女儿折开了先给丈夫看,自己收拾了一下家务后,才坐在丈夫床边展开信来读。果然不出所料,大女儿又是要和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的春节,说是已经有六年没回家过年了,眼看今年又要招工,把这一个春节坚持过去吧,这样,到时候无论在大队公社方面,还是在招工师傅方面都有话可说了。“为了能早日和全家人团聚,并且永不分离,不孝的女儿只得违背母亲大人的意愿,留在这里和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的春节了,”看到这样一封信,谁还能有什么话说呢?

“咳,”瘫痪在床上的父亲用能动的左手拍着自己的脑袋,“无愧于自己,有罪于家庭啊!李英,你要是有气就对我出吧,我太对不起你们母女三人了。”

“不要瞎想,”本来已经鼻梁发酸,眼眶发涩的妈妈,看到爸爸那样痛苦,忙抑制住自己心头的悲愤强做笑颜转过身去安慰他,“人家团圆饭大年三十吃,我们家的团圆饭是大夏天六月三十吃,六、七年了,还没有习惯?”

话虽这么说,她自己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了,忙准备站起来到厨房去偷偷流泪,可刚一站起来就捂着脸蹲到地下了。

“玲玲,看你妈怎么了!”爸爸在床上喊她道。

正在桌旁做作业的李玲吓得赶快跑过去扶妈妈站起来,她惊讶地发现妈妈比往常又瘦了许多。

“不是刚刚劝了我的吗?怎么自己又想不开了呢?”爸爸伸出手来扶住妈妈的肩膀说,他极力做出舒心的笑脸,却不知道那脸像叫人看了有多么难受,躺久了的人,面部肌肉都塌了下去,笑起来时只有张皮在干巴巴的扯动,何况那笑脸又是强装出来的,“你这段时间像瘦多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全家都靠你一个人撑着呢。”

妈妈不知为什么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扑在爸爸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呀?每年她都没有回来过年的,该不是有什么事情吧?”躺在床上的爸爸拼命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怎么也支撑不住自己那僵硬的身体。

李玲慌忙扶起爸爸,把几个枕头塞到他的背后,然后又站在妈妈背后,给哭得拼命抽搐起来的妈妈捶起背来,自己的眼泪自然也不住地往下淌,可她绝不哭出声来,以免给伤心的爸爸、妈妈增加新的负担。

爸爸抚摸着妈妈的头,劝慰了半天,竟一点效也没有,妈妈还是那样痛哭着,看来是要把六、七年中攒下的泪水一次都哭光,最后爸爸也不劝了,默默地陪着妈妈流起泪来。李玲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善于控制自己的爸爸流泪,现在竟和妈妈一起痛哭,终于忍不住抱住爸爸、妈妈嚎啕大哭起来,一家三人哭成了一团。

从爸爸深奥莫测、断断续续的问话和母亲抽抽噎噎、遮遮掩掩的回答中,她感觉到家中将有巨大的不幸事件发生了,但到底是什么事,她却一无所知,但也因此就对那将到来的事件感到越发恐惧,她毕竟年岁不大,哭得累乏极了以后,晚上很早就昏昏沉睡起来,后来父母又说了些什么,她便不清楚了。

从第二天开始,妈妈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回到家里的时候,都显得高高兴兴的,好像那一次大哭就把她心中的一切悲痛都哭光了。

春节过后,妈妈在她的房间里和她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谈话,她当时做梦也没想到这次谈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妈妈先把她拉到怀里,慈爱地给她整理了衣服、头发,然后让她坐到一张椅子上,自己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用深深凹陷进去了的眼睛凝视着她说:“玲玲,你已经十二岁多了吧?”

“年都过了,我已经十三岁了。”她娇笑着对妈妈说道,像每个孩子一样,总希望把自己的年纪说大一点。

妈妈感到很宽慰地说:“是十三岁了,已经成大姑娘了。”

听妈妈这么一说,她高兴的笑了。

接着,妈妈严肃而郑重地叮嘱她:“以后,这个家里的事,每一样你都要学着做,大姑娘就要有个大姑娘的样,听到没有?”

“嗯。”李玲懂事地点点头,她真希望自己能在一切事情上给母亲都帮上一把。“你看我还有什么不会的?买米,买煤,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补衣服,钉扣子,给爸喂饭、喂药,打针我都会。”

“好孩子,你能干,”妈妈称赞道,她凝视着早熟的女儿,心里又是疼爱,又是怜悯,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以后还要学会当家管帐,一个月的钱怎么安排,每天应该花多少钱买菜,该买什么,不该买什么,还要学会给姐姐写信,问她生活过得怎么样,需要寄什么东西,姐姐总不愿意找家里要钱,还要记住每隔一个月给她寄五块钱去。”

“嗯。”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妈妈,坐得笔直地说,“不过,你管帐不好吗?”

“妈妈的工作很累人,想轻松一点,你长大了,也该给妈妈分担点心事了,是不是?”妈妈征询她的意见似地说。

“那当然了。”她跳下凳子来走到妈妈跟前,用双手捧住妈妈那瘦得出奇的脸说,“妈妈,你放心,我什么都能做好。你这段时间瘦多了,以后家里的事情我要尽量做,好让你长胖一些。”

“乖孩子!”妈妈紧紧搂住了她。

从那以后,她就开始执掌全家的财经大权,不几天就把一切事情都做得井井有条,和妈妈掌管下没有多少区别。

四月的一天傍晚,妈妈和她进行了第二次认真的谈话,她很奇怪,妈妈做的事那么少了,怎么人的精神反而比从前还差。

“好玲玲,你把家管得不错,妈可以放心了。不过,还有些事情你也得管起来,那才算真正是当得起这个家了。”

妈妈高兴地笑着对她说道,可那张清癯的瘦脸叫李玲看着却怎么也心疼。对妈妈的这句话她感到不理解,实在无法想象家里还剩下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事情。

“妈妈下个月要出差,你看这个家里还有些什么事情得由你做?”妈妈像考她似的说。

“出差?到农村巡回医疗?”李玲惊讶地问道。

“嗯……反正是出差。你看还有些什么事情应该做?”妈妈支吾开她的问题说。

“医院的李主任不是答应不派你出差的呢?你自己身体又不好,还要照顾爸爸。跟领导反映一下不去吧。妈妈。”李玲拉住妈妈的手,像生怕被人拉走了似的。

“好,我不出差,那你答应帮我把剩下的事情都做了吧。”妈妈竟哀求她似的说。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了啊”李玲睁大眼睛不解地问。

“怎么没有?你刚才不是说妈妈要照顾爸爸?以后你要帮你爸爸擦洗身上,听见没有?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还怕什么?每次我做的时候,你都躲得远远的,那多不好!”

“他是男人!”李玲立刻红了脸,这是她唯一没有做过的事情了,正处在性成熟时期使她对男女之别特敏感,对父亲的敬畏更使她不能想像这种事情怎么能由自己来做,“再说你也只做这一点事情,又不累啊,我每回都把水打好了端到床边上。”

好在学校里学习就是那么回事,每天都不去上学也没有人管,学好学坏都升级,上了一两节课学生都走光了。她也就回到家里来照顾爸爸,至于学工学农劳动,她这个情况就不用去了。实际上,瘫在床上的爸爸教给她的知识比学校老师教的加起来都不知多多少倍,这样,在家里她反而既学到了知识,也照顾了爸爸,每两个小时帮爸爸擦一次身,随时给爸爸放大便器,还有小便壶,至于给爸爸洗衣服被褥都不消说了。妈妈做的事的确是相当少了,以致于爸爸有时候都偶尔要背开她说妈妈几句,责备她不该把家务都推在女儿身上,但妈妈却开玩笑地说:“女孩子不学会做家务,将来找不到婆家的”。她自己当然也在爸爸面前为妈妈说话。

“妈妈马上就要出差了,不去也得去,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妈妈出差以后,你不给爸爸洗,还有哪个来给他洗呢?”妈妈开始不耐烦起来,用生气的口吻说道。

李玲知道,因为家庭的政治情况不好,妈妈常常被单位被居民委员会强迫着做一些事情,但近两年来这种事情像少多了啊,她疑惑地想了想不安地问道:“是不是单位里又要找你麻烦了?”

“你听不听妈妈的话?”没想到妈妈真的生气了,“不要问那些不该问的事。回答我的问题:你还是不是你爸爸的好孩子!你要是不听话,我……”

说到这里,妈妈忍不住看着她默默地消起眼泪来。那哀伤欲绝的样子使李玲感到了极大的恐惧和悲哀,她连忙抱住妈妈答应道:“我听话,我听你的话!”

然而,当她跟着妈妈一起帮爸爸擦洗身子时,爸爸却博然大怒起来,硬是宁肯不擦不洗,也绝不要女儿走近自己赤裸的身旁。一次,两次,三次都是如此,骂得妈妈垂头丧气,可等他火一放完,妈妈还是坚决要李玲过来帮忙,即使爸爸不准女儿动手,她绝不让李玲走开。做丈夫的除了一只左手能稍微活动一下外,别的地方都不能动,也就根本没办法反抗妻子了。

初次看到父亲赤裸裸的身子,特别是那毛茸茸的生殖器,李玲羞得涨红了脸,委屈得直想哭丧着脸,母亲却一反常态,恶狠狠地说道:“这是你爸爸,不是别人,怕什么丑?没他哪来你?以后你结了婚,还要伺候自己的丈夫,可能还有公公,这都是人之常情,不能讲什么害臊的,听到没有?”

说完,硬是强迫她动手。

李玲实在无法想像母亲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不近人情,但她从来都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见母亲先是哀求,接着是凶狠的强迫,为了不惹妈妈伤心,只好含着眼泪按妈妈的指点这里擦,那里搓。

“玲玲,你走开,别听你妈的鬼话!”爸爸也羞惭得哭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嚷道,“我宁可去死也不做女儿的负担!李英,你太不像话了,何必要让她来受这种罪呢!”

“老刘,你安静点。”妈妈毫不让步地劝他道,公然让女儿去为丈夫擦洗前庭来。

“李英,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是不是你出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呢?”妈妈忙陪笑道:“只不过是想偷点懒,女儿伺候爸爸也是应该的。”

“我不信!”爸爸痛苦地叫道,他全身在床上扭动着,却怎么也移动不了,唯一能动的左手又被母亲抓住了。

“你不是那种人?肯定是有什么原因,这几天总是像有什么心事一样!”

“别七想八想了,让我们娘俩帮你擦完吧。”妈妈把他的身子翻了翻,指点女儿给他的裤裆里擦洗起来,同时开了句玩笑,“你还怕我改嫁不成?”

“唉哟!”爸爸拼命用母亲松开的左手掐着自己自上,哭喊道:“我为什么要活到今天啊!早就该自杀了!叫你们一个个都跟着我吃苦受罪!”

“爸爸!”李玲的羞惭感忽然消逝殆尽了,“我是你女儿,这些事情是该我做的,你可千万别丢下我们啊!”

妈妈突然像耗尽了浑身的精力一样,轻飘飘地倒下来躺到赤身裸体的父亲身上,然后慢慢地滑到床下去了。正忙着给爸爸擦大腿的李玲,一见妈妈晕倒在地上,连忙放下手上的活来扶妈妈,眼里却盯着用左手撑着床拼命想翻身,却怎么也翻不过来的爸爸。她人小,将妈妈抱也抱不起来,顺在地上拖,又怕把妈妈拖疼了,急得眼泪直淌,想来想去,只好先放下妈妈,把爸爸的身子翻过来安顿好了再说。

“别管我,快喊人帮忙把你妈送到医院去!”爸爸有气无力地哭着说,“快去,听话!”

“我听话,爸爸,我听话!”李玲赶紧帮爸爸翻过身,然后按妈妈的要求放平了他的身子,盖好被子后,立刻转身把妈妈拼命地拖到床上,让面如死灰、瘦骨棱棱的妈妈在爸爸身边躺下来,这才慌慌张张地到隔壁左右请来了三四个人,让他们帮忙把妈妈弄到她工作的第十医院去。

不消说,现在她一切都明白了,妈妈早已重病缠身,人已经快不行了,才强迫自己代替她来照顾爸爸。她似乎陡然长大了,眼泪也没有了,身体健康的姐姐在农村没有招回来,全家只剩下她这个十来岁的孩子能走能动,从今以后,这个家庭的担子就落到她肩上了!

她回到家里时,看到爸爸正用唯一能动的左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昏迷不醒的妈妈,流着泪呼唤道:“李英,李英,你这一辈子真被我害苦了!李英啊,你答应我一句吧!”

妈妈终于清醒了,她努力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刚一撑起身子就呻吟着倒下去了。

“妈妈,妈妈,你别动,叔叔们马上就来把你抬到医院去!”李玲心痛欲裂地冲过来抱住妈妈说。

隔壁左右的人抬来了一张放着棉被的躺椅,把妈妈七手八脚地抬了上去,有人吩咐她道:“玲玲,你也先一起到医院去一趟吧,叫隔壁的万太婆来帮你照护你爸爸!”

李玲按妈妈的嘱咐,像往常一样把床上统统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药物和金属制品或其他硬器。然后又把防备爸爸掉下床来的一块板子竖着嵌在床边,这才慌慌张张地赶下楼。妈妈已经被人抬上了不知哪里借来的解放牌汽车上,人们正焦急地等着她,一见她下楼来,马上把她抱起来递上了车。

到医院后,她才知道,春节前钡餐透视以后就知道妈妈得了胃癌。

她这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因为姐姐不能回家过春节而一反常态地痛哭。

“你该懂点事了,你妈妈最多还能活三四个月,也许只能活个把月,听说你爸爸已经瘫痪了好多年。今后,两头都要你照顾,你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一样,只知道玩啊。”内科主任亲自帮妈妈检查完,出来后抚摸着她的脑瓜说。

李玲能说些什么呢?虽说才十三岁,生活已经在这一天给她做了成年的洗礼。

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家里医院两头照顾起病人来。虽说运动中妈妈曾挨过整,但她毕竟是医院的工作人员,人缘关系又好,医院总算对她还尽心,专门派了一个姓王的年青护士来照顾她。因此,李玲每天到医院去主要是探望病情,但家里的一切却不能不都靠自己了。幸而两个月来妈妈把一切家务都交给了她,最后一天又监督她帮爸爸擦洗过,尽管家庭生活的担子不轻,她却把一切做得和妈妈在家时一样井井有条,坚持着帮瘫痪在床的爸爸擦洗了几次之后,父女俩也就习惯成自然,不再感到那么难堪了。然而,每当给爸爸擦洗时,她总不能不难过地觉得妈妈的病是自己不听话造成的。

和父亲商量了一番后,她给姐姐写了一封信,信中对妈妈的病情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同时请她立刻回来,怕姐姐没有路费,还特地寄了十块钱去。

两个星期后接到姐姐回信,信里说:目前正在招工,她已经有了很大的把握,顶多再过一二十天就可以招回来了。错过这个机会未免太可惜。如果有必要让她立刻回来,就马上给她去一封电报,不然最好是等招工回来,那样回来后就可以永远不走了。

她连忙把信给爸爸看了,两人都很高兴,妈妈近来病情有所好转。爸爸叫她赶快把信送到医院去让妈妈看,下乡七年的大女儿终于要招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妈妈该会多么高兴啊。

一进病房,她就看到妈妈穿好衣服坐在那儿,正在跟王护士说着什么。

“妈妈,姐姐来信了,说再过一二十天就能招回来!”看到妈妈能坐起来,她高兴得蹦起来了,没想到今天尽是好事。“我来念给你听吧?”

妈妈却接过了信自己看起来。

李玲仔细地端详着妈妈,见妈妈精神虽然还不错,人却瘦得更厉害了,脸上、手上都剩下了枯骨,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倒下。可读着姐姐的来信,毫无血色的脸上竟绽开了使李玲高兴万分的笑容。

“咳,”妈妈长叹了一口气,把信捏在手上舍不得给李玲,她看着王护士伤感地说道:“十六七岁下放,二十四岁了还没有抽回来,整整七年没有在一起吃团圆饭了,要是她这回不能抽回来,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啊。你不知道,我心里欠了她多沉重的一笔债!”

“抽不回来是一码事,怎么不回来过春节呢?”王护士睁大眼睛纳闷地问道。

“她要跟农民一起过革命化的春节,为招工打基础啊。也不瞒你说,她年年被评为五好社员、先进知青,就是因为我们的政治条件不好,别人都抽回来了,她还抽不回!”妈妈摇头叹息道。

“再好了,她不马上就要抽回来了?”王护士安慰道。

“知道我还看不看得到那一天呢?”妈妈极度伤心地说道,“我就是这些天的事了。”

“别这么说!你的病不是眼看着一天天好起来了。”王护士宽慰她的心道。

“算了吧,我是医生。”妈妈苦笑道,“还是趁这两天精神好,回去看看老刘吧。不然,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

“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到康复出院了。现在回去干什么呀?”王护士用职业性的语调劝阻道。

“你也跟我来这一套?我亲手送到太平间去的胃癌患者数都数不清了,没想到今天轮到了自己!过几天一恶化,这辈子就到头了。你帮我去找找领导,把这份申请带去。一辈子没有找他们麻烦,为了老刘,我不能不回去住几天。到不行了再来,免得死在家里叫老刘看了难受。申请是万一我女儿招不回来,死了以后请领导按政策让她回来顶职的。麻烦你去一趟吧。”说到女儿顶职的事,妈妈似乎为自己的死而高兴起来了,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顿时也高了许多。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王护士感叹道, “好,我去说一下吧。”

对妈妈会死亡的恐惧一直揪着李玲那颗弱小的心灵,听到妈妈的这些话,她更感到一股寒气包围着自己的周身!忍不住用圆浑饱满的双手紧握住妈妈干枯僵硬的双手,用清亮明净秀气纯真的眼睛看着妈妈那浑浊凹陷、忧伤暗淡的双眼,似乎想以此把自己的生命力回馈给可爱可敬的母亲,让她能再健康起来。

一会儿,内科的主任医生和支部书记及其他人一起来了,支部书记对前几年医院下去招工没有把她大女儿招回来的事表示了歉意,话刚一说出来,妈妈就打断了,她不想听这些于事无补而徒增烦恼的话,当面略略重复了几句自己的两点要求后,就坚持着要回去,说他们如果不打算派车子送一下,她就只好和女儿一起坐公共汽车了。主任医生忙出面为她回去的事做了主,正好医院的救护车要出门并且往李玲家路过,于是,人们赶忙用担架把她抬下楼去送上了车。

到了门口,妈妈硬叫人把担架停下来,让他们走了。这才在李玲和王护士的扶持下走进了屋里。

李玲紧张地看着妈妈的反应,生怕自己有一点料理得不周的地方叫母亲发现了。还好,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她颤颤巍巍地凝视着爸爸,走到床边,李玲赶快拿下了拦着床的挡板,让妈妈在床沿坐下来。妈妈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抱住了爸爸的的双肩,尽量做出笑脸来,却怎么也不像,总算没有哭出来,这已经是极大的胜利了。

“老刘,我们又见面了。我是回来跟你告别的,没想到我要走到你前头了。”妈妈终于笑了起来,但那笑容和那话语却像刀子一样扎在李玲的心上。

“都怪我害了你一辈子!早晓得是这样让你跟王华刚结了婚就好,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你一起去,苦只苦了两个女儿。”爸爸平静地答道。

“这时候还说那些话!就是要我把这辈子重新过一遍,我也还是情愿跟你一起受苦受罪的。我们生不逢时,别的方面都不顺,好就好在你我夫妻一场,一辈子都没有什么想不到一起的地方,一生能有这么个好丈夫,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妈妈用那曾经是充满活力的枯手摸着爸爸的脸,充满幸福感的说。

王护士忍不住心酸地流下了眼泪,多么凄凉而又感人肺腑的场面啊!

见王护士抹眼泪,妈妈忙转过脸来对她笑着感慨地慢慢说道:“看到我们老夫妻快离开人世了,还这样动手动脚的,你该觉得好笑?不过我倒要告诉你自己做人一场的一点最深刻的感想呢!能找到一个真正知心的爱人,一生里头,不管受多少苦也就算没有白过了。要是真有生死轮回,我和老刘肯定世世代代都要做夫妻。你看我的想法好不好笑?”

王护士的同情感动被她的黑色幽默吓得无影无踪了,禁不住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妈妈看出了她的不安,忙又说道:“你回去吧,我这回回来,是要住到不行了再走的,最后一回了,多住一天算一天吧。”

王护士走后,李玲抓住机会问妈妈,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妈妈高兴地抚摸着她的手疼爱地说:“我的女儿做事还有错?真亏了你啊,你这大年纪的时候,我还连衣服都是别人帮忙洗!只恨做妈妈的把福享光了,剩的罪却要你们两姐妹受!”

说完,她马上又对丈夫讲道:“老刘啊,你刚才的那句话不对!要你跟我去干什么?不能只看到生活上你是女儿的拖累,还要看到在精神上你是她们的支柱!现在学校里教的些什么?你躺在床上动个嘴巴就够她学的了!咱们这一代是完了,以后的形势谁知道会怎么变?只要她们有真才实学,不怕以后没有个出头的日子!”

性格刚毅,从不哀声叹气的爸爸终于忍不住感慨地说:“唉,我不光想把她培养起来,还等着看静的作品呢!就是我自己,不怕那些家伙什么时候又撞进来乱翻,抄出东西来连累孩子们的话,无论如何也不想把这二十几年自己的、家庭的和他人的血泪带到阴间去啊!奥斯特洛夫斯基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条件许可,我躺在床上照样能写出几大本书来!可是,这种形势哪天是个头呢?”

爸爸妈妈不断地交谈着,因为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又躺在自己的屋里,就再也不顾忌那些世俗的禁忌了。任他们去“文化大革命好”吧,任他们去“反击右倾翻案风”吧,任他们去大兴文字狱、大喊大叫、大抓大杀吧!这一对饱经忧患的作家夫妻再也不用欺骗自己了。他们冷静地反省了自己一生所走过的路,回顾了自己所做的事,看来看去,除了愧对两个女儿,使她们为自己遭逢不幸外,实在没有什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的地方。至于他们自己,定情以来就从肉体上到精神上融为一体了,互相之间更没有什么对不起之说。

可是,看到聪明的小女儿正竖着耳朵聆听他们的对话,以她旺盛的求知欲,饕餮着他们对人生的总结时,却不能不为她今后的人生道路担忧了,她毕竟不像大女儿那么成熟……这对不久于人世的恩爱夫妻开始为他们钟爱的小女儿留下口头的遗嘱来。

每天妈妈都要坚持亲自动手为爸爸擦洗身子,端屎端尿,和爸爸偎在一起睡觉。李玲生怕万一有什么事,每天晚上也守在爸爸妈妈房里,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安上一张竹床,晚上打铺,白天收起。虽然同时照顾两个病人,心里却格外的高兴。总算和爸爸妈妈都在一起了,特别是听着爸爸妈妈那平时不轻易进行的充满智慧的谈话,不仅使她的知识大大增加,而且明白了自己的爸爸妈妈都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爸爸读中学时写的文章就出了名,二十几岁已经是中国文坛的新秀,妈妈虽是学医的,写出的文章也很出名。两人结婚时,才女配才子的美谈曾使多少人羡慕不已!五十年代,看着形势不对,就不再随意动笔了。岂料反右之中还是没能逃脱挨整的命运,爸爸被赶出作协,几经辗转才来到昌口冶炼公司靠教书为生,妈妈自然也退出了文坛,重操旧业当一名普通的医生……

四天时间里,妈妈的精神都特别好。以至李玲几乎以为她真的在好转了。不料这天中午,妈妈突然从爸爸的床边站起来,拼命忍住什么说道:“老刘,我要走了,你千万千万要自重啊!孩子们有了你就有了主心骨,有了智慧的来源,你不能辜负了我的心意啊!”

“李英,”爸爸微笑着看着妈妈说,“你忘了我们定情的话?‘不愿同日生,只愿同日死’。原谅我吧,让我们一起烧,骨灰放在一个盒子里。”

“老刘,你……”

李玲惊恐地看着妈妈,她紧紧地捂住胸口,好像那里有什么堵住了。显然,为了不让爸爸看到,她踉跄着往走廊跑去。李玲真心撵了上去,还没有撵到,妈妈就一下子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出粉红色的血来,并且立即不省人事了。

同时照顾爸爸妈妈的幸福日子结束了,十三岁的李玲不得不一心挂两头。在医院里照护不断吐血,不时昏迷过去的妈妈时,心里总记挂着瘫痪在家里的爸爸。回到家给爸爸擦洗身子时,又生恐病在垂危的妈妈出了什么事。在家里,爸爸总要她赶快到医院去,说自己反正一时不会有什么问题,一般的事情隔壁的万太婆在照料,用不着她担心。在医院,妈妈清醒过来时,也硬要她回去照看爸爸,自己有王护士她们照看,不需要她操心,并一再叮嘱她,自己死后千万要照看好爸爸,让他和自己在世时一样好好地生活下去。又要她千万别让姐姐回来,万一这次又招不回来,一定要缠住领导让姐姐顶职。

这点年纪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李玲的欢乐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只有不断的忙碌和操心,精细的盘算且妥善的处理里里外外的事务占据了她的整个心胸,爸爸和妈妈之间的深厚感情和忘我的互相体贴像源源不尽的甘泉,温暖着她,滋润着她的心田。这种不断奔波于家庭和医院之间的劳累生活似乎没完没了。她也巴不得这种日子能永远继续下去,只要有爸爸妈妈继续地疼爱着她,并且通过她传递他们之间要交流的无限浓厚的夫妻情谊,她心里就有着别人所无法理解的快慰。因此,每当爸爸或妈妈为她的可悲命运伤心落泪时,倒是她拿着自己的手帕给爸爸妈妈擦眼泪,安慰他们,把她小小胸膛里的无限的爱奉献给他们……

这种日子似乎很长,其实一共也只持续了七八天。

在这种对她来说相对平静幸福的日子的第七天上午,她正准备到医院去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精神沮丧、悲戚万状的年青人仿佛在梦游似地向她家晃晃荡荡地走来对她问道:“这是刘静的家吗?”

她惊讶地站住了,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好,前几年还偶然有姐姐的同学到家里来看一下,可那也都是女的。这几年无论男女,再也没有什么人为姐姐到她家来了,这是个什么人呢?

看他的样子仿佛伤心得不想活了似的,难道世界上还有比她家更不幸的人么?亏他还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汉!

可他伤心绝望又为什么要往我家跑呢?

手上还提着点心水果,看样子……

李玲睁着明亮的眼睛审视着这个人,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好,因为爸爸一向是不欢迎外来人的,这些年来,登他家门的陌生人很少是好东西,当然,这人倒不像是个坏蛋,她的脑袋不由自主地点了起来。

“你妈妈病得怎么样?”那人强忍悲哀俯下身来亲切地小声问她。

“妈妈住院了,我这就到医院去看她的。”李玲本能地觉得这是个关心她家的好人。

“住院了?”那人焦心地惊问道,“爸爸呢?”

“爸爸在躺着。”

那人二话不说就往屋里闯。

怎么这么没礼貌,像那些坏蛋一样,不等她答应就往别人家里闯呢?她生气了。想拦住这人,可他人大步子大,已经走进屋里了,她只好尾随而去。

那人走进屋,把手上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便在爸爸的床前蹲了下来,握住爸爸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里泪水转来转去,无论他怎么拼命忍也忍不住,两颗很大的泪水终于滚了下来。

“你是谁?”一直注视着陌生人的爸爸被这个素不相识的小伙子弄得莫名其妙,他那大智大睿的头脑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而且,永远也没法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了。

“我没有请他他就进来了,一点礼貌都没有!”李玲气愤地抱怨道,接着焦急地说,“我要到医院看妈妈去了!”

“你是老陈的儿子?”爸爸忽然想起了一个多年不见的最好的朋友,便猜测道。

李玲发现那人还不讲卫生,他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犹豫地看着爸爸,猛地把头埋在爸爸的胳膊上大哭起来。

“我要走了,你还要干什么就说呀?”李玲对他的气消逝无踪了,这个怪人对她爸爸这么有感情,她不能不动心,可她是一家之主,必须在自己离家之前处理好和他的交道。

那人猛地站了起来,强忍住痛苦对爸爸说:“您多保持,我跟她一起去看看娘娘。”

爸爸已经看出了这个人不是老陈的儿子,心里他的来历和目的非常疑惑,看到这人如此悲痛,也不想多问了,只说了一句:“把东西带走吧,我从来不收别人的礼。”

那人竟一下子跪到爸爸面前,痛哭流涕地哀求说:“只当是你儿子孝敬给你的吧。”

说完,猛地站起来牵着李玲就往外走,李玲一甩手扳开了他,回到爸爸身边去了。

“去吧去吧,大概是我以前的哪个朋友叫他来的,你带他一起去吧。”爸爸忽然谅解那人了,多少以前的老朋友因为怕受那无情的文字狱的牵连,对他虽然同情,却爱莫能助,派儿子来看看自己已经是一份很重的心意了,面对“全面专政”,哪还敢留姓名讨麻烦呢?

小李玲这才安顿好爸爸,出门和那人一起下楼了。

那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半天不开口,像木头人似地跟她一起走着,仿佛人在她身边,魂在千里外,坐上了公共汽车,他像怕李玲跑了似的,守在她的座位旁,一手扶着她坐的椅子背,一手扶着前面的椅子背站着,旁边有座位也不坐,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汽车外面,但显然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李玲对这个神秘的人已经很有好感了,他能跪在爸爸面前,抚摸爸爸放声大,这就说明他的心是和自己一家人联在一起的,但对他不说自己的身份,又不跟自己说话则感到极为不满。

下了车,两人往医院大门走去,那人才突然问道:“妈妈的病不重吧?什么时候出院?”

“我妈妈快死了。”小李玲仿佛讲一件和自己家没有关系的事情似的轻轻说道。

“快死了?!”那人一下子站到她面前,睁大了眼睛恐惧地看着她,双手轻轻地抓着她的肩膀。

“妈妈得的是胃癌,这几天天天在吐血!”李玲的话音更小了,但没有一点悲哀的表示。

那人慢慢地走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跟着她进了医院。

李玲刚一走进内科病房的走廊,就发现王护士站在急救室里,她仍下那人便向里冲去,她知道从病房抬进急救室的病人是很少有活着出来的,生恐妈妈已经出事了。看到妈妈在打葡萄糖,她心里略略平静了些,摸了摸妈妈的胳膊,却不敢叫醒她。

“玲玲,”妈妈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道缝,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地翕张着,“姐姐回来了没有?”

跟着李玲进来的那个人突然像得了软骨病一样,用双手捂着脸慢慢地蹲了下去。

李玲没有理睬他,附在妈妈的耳朵旁轻轻地做了回答。妈妈“唉”地长叹一声,便昏迷了过去,护士们立刻把李玲和那人赶了出去。

在急救室门口的走廊里,那人紧紧地捏着李玲的手,把李玲的小手捏得生疼,她拼命地抽回手来,恨恨地瞪着那人,那人似梦初醒地俯身摸着她的肩膀,难过地说:“我是你姐姐的朋友,给你家里送消息来的。”

“什么消息?”她惊喜地问道,心想无疑是姐姐招工回来了。

“看到你爸爸那个样子,我不敢对他说,没想到妈妈病得更重,只好告诉你了,你暂时不要对爸爸妈妈讲,好吗?”那人又开始流起泪来。

“姐姐怎么了?”李玲这才感到情况不对头了。

那人咬着嘴皮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哽咽道:“刘静跳江自杀了,捞了几天连尸体都找不到……”

“你放屁!”李玲恶狠狠地对俯身跟她说话的曾明痛骂道,同时“呼”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打骂完,她自己也吃惊了,睁大眼睛恐惧地望着这个自称姐姐朋友的人,心想他也许会扑上来把自己撕在碎片吧,可她不怕,因为他太可恨了,竟然胡说她唯一健康的亲人自杀了。

那人却并没有扑上来,痛苦抓着自己的头发撕扯起来,又用拳头拼命地捶打着他自己的胸膛,发狂地往楼梯上跑去,就像个木桶一样滚下楼了。

直到晚上十一点钟,她才被王护士硬拖着坐电车回了家。第二天一清早,她就又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医院,一进急救室,她就感到大事不好,里面没有一个医生护士守候了,妈妈的身体整个被用白布罩了起来,昨天不离身的输液管、引流管都撤了,她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大步跑过去一把掀开了白布,一摸妈妈的手,早已冰凉了,脸也变成了灰色,模样显得十分碜人,但这是她的母亲,她一点也不害怕,“哇”地一声大哭,拼命地用双手推着母亲干瘪的胸膛呼喊:“妈妈,妈妈,你跟我说一句话!”

几个医生护士听见她大哭大嚷,闻声赶了进来,有人拉开她说:“你妈妈已经死了,让她安静一点吧!”

“就没有,就没有,她眼睛还睁得那么大呢!”李玲拼命挣开那人,继续扑到母亲身上呼唤着亲爱的妈妈。

平常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医生、护士们看着她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和母亲的死别生离,一个个也都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这时,两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抬了付担架进来,内科主任及其他一些生前和李玲妈妈关系不错的同事也来了,人们商量一番后,帮李玲妈妈合上了眼皮,把死死抓住母亲尸体不放的李玲拉开,终于将尸体抬走了。

太平间的大门一关,李玲就不哭了,转身便要回家。主任和医生都不放心,问她准备干什么,她把几件事说出来后,人们才知道她心里装的全都是大人的事了!正好这时王护士赶来,就和她一起去给她爸爸报信。

路上,她到邮局去发了两封电报,一封给在农村的姐姐刘静,一封给在C县纺织总厂的姨妈,电文是早就和父亲商量好的。到家后把母亲的死讯告诉了父亲,父女俩又抱头痛哭了一回,看到这家人的凄惨境况,王护士也忍不住跟着掉泪。倒是李玲本人最先收住了泪水,这个家庭的担子统统压在她的肩上了,她不能不强忍悲痛,按爸爸早先的吩咐从柜子里找出了给妈妈换的最后一套衣裳,便又和王护士赶回医院。

她一边流泪,一边给妈妈的尸体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回,在王护士和另外两三个以前和妈妈相好的女医生的帮助下,将妈妈的尸体穿戴得整整齐齐,还怔怔地抱着妈妈的尸体不愿离开,好容易才被人们劝着拖着拉开了。

一到家门口,李玲就发现气氛不对头,终年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了不说,屋里屋外到处挤满了人,平常最令她痛恨的居民委员会主任和户籍也在里面。她慌忙拨开众人往屋里钻。

“玲玲,你爸爸自杀了!”

“乡里来通知说你姐姐也自杀了!”

立刻有人大声吼道:“你说傻话干什么呀!”

“哪个说的?一次告诉她,免得她再受刺激!”

她心里立刻明白,那个自称是姐姐朋友的人来说的话是真的了,可这时她只能不顾远的顾近的,要紧的是爸爸怎么会死?她心急火燎地向床边冲去,没提防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立刻就有眼疾手快的人扶住了她,她赶到床前一看,父亲不能动的右手旁有一大滩血,她愤怒地叫道:“是哪个把我爸爸杀了?”

“你爸爸是自杀的。”一个户籍警察告诉她,“用针挑破了动脉血管,流血过多死的。”

“胡说!我爸爸周围从来没有针!”她涨红了脸含着眼泪咆哮道:“我每天临走的时候都检查了的,从来不在他身旁放硬东西,他身上连扣子都没有一颗!”

平常家里没人时,总是来帮忙照料她爸爸的万太婆哭着告诉她说?“孩子,都怪我,那天他叫我拿根针用,我……”

李玲心里对辜负了妈妈反复托咐给她的照料好爸爸的重任的痛苦和失去了慈父的悲愤全都化成了对万太婆的仇恨,她低下头来,用尽全身力气向万太婆身上撞去……

一天之中,同时失去三个亲人,对于她来说姐姐当然也是这一天失去的,而成为举目无亲的孤儿,这就是被曾明羡慕不已的“天之娇女”的李玲少年时代的不幸命运。

时隔六年重逢曾明这个当年被她“打”得心神迷乱的自称是姐姐的朋友的人,她当然不能放过弄清姐姐之死的真情的机会,让他误以为自己钟情于他也没有办法,他显然是一个心地高尚的人,知道自己是为了姐姐才这么和他交往时,一定会原谅自己的,即使他不原谅,那也没有办法,反正她的目的一定要达到,至于结果如何,到时候再说吧。

尽情地哭了一场后,在满怀对姐姐的哀悼之情的同时也产生了对曾明的强烈内疚心理,但她坚定了自己的信心,一切必须为弄清事实让路。这样,才擦干了眼泪离开了夜色沉沉的校园向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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