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凡尔赛到路维希安的道路(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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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 蛙
有时却感到难以想象,后印象派大师塞尚(Cezanne,
1830-1903)竟然在法国官方沙龙展览的册子里这样介绍自己:“毕纱罗的学生。”而毕纱罗(Pissarro1830-1903)自己,也是这样谦虚地介绍过自己:“师从柯罗(Corot
1796-1875)”。这是一位年长、沉稳、厚重、仁爱以及谦虚的大师级画家。他一生师从过库尔贝(Courbet1819-1977)、柯罗、杜比尼(Daubigny
1817-1878)、莫内(Monet
1840-1926)、英国画派的风景画,以及学习塞尚的几何空间感,新印象派(Neo-Impressionism)画家修拉(Seurat
1859-1891)的点彩画,
从另一位新印象派画家,他的儿子鲁西安(Lucien)那里也谦虚地学习不同的绘画技巧。可以说,毕纱罗的老师满街都是,从古典主义开始一路下来,就像他的画《从凡尔赛到路维希安的道路》,艰辛而浪漫。他几乎是每位大师的学生,可他并不是任何一位柯罗、米勒、杜比尼、莫内、年轻的修拉,或者他的好朋友塞尚。他只是他自己,他融合了所有人的优点,成全自己成为艺术史上不可或缺的风景画家。他也是很多画家的老师,他指点过塞尚、凡高、高更、鲁西安等人,他与莫内在普法战争期间(1870-1871),由于逃离法国到英国伦敦躲避战乱,共同探讨英国风景画风的鲜亮用色,与莫内结下友谊因此改变了自己的绘画风格。
当那位巴黎最权威的艺术评论家左拉(Zola),在1880年宣布:“印象派已不再是一个组织”时,这意味着什么呢?毫无疑问,意象派包括后印象派以及新印象派,大师林立,阵容鼎盛。可是,他们都保持着自己独特的绘画风格。那,究竟毕纱罗算不算是印象派画家呢?他的身份与马奈(Manet)有点相似,似是而非。最终,他还是被归类为印象派而不是米勒(Milet)的现实主义。
以农民乡村为题材的画家,最著名的当属巴比松
(Barbizon)
画派柯罗与米勒。我在巴黎郊外枫丹白露独自步行十几里路,为的就是瞻仰他们当年流下的遗迹。不管时代过去多久,身体置身何处,闭上眼一想到米勒,《晚祷
1857-59
The Angelus》总会像一幅早已为自己定好的遗像浮现脑海。正在田野里劳动的两夫妇,黄昏里,一听到教堂的钟响立刻放下锄具虔诚祷告。这是一幅珍藏在我内心多年的具有宗教精神的自然景物,优美、感人;柯罗《蒙特枫丹的回忆
1864
Souvenir of Mortefontaine》,更是从内心发出的对于美景与人物结合的淡淡忧郁。然而,毕纱罗从柯罗那里继承的这条风景画之路,究竟能通向何处呢?因为,柯罗的伟大,就是无人可以再次成为柯罗,而他之所以不愿成为柯罗第二,或者库尔贝第二,是因为他结合了柯罗与印象派两种绘画技巧。他的画带有农民画的质朴,自然风景画的优美抒情,也画了很多受欢迎的城市街道游人题材的作品。这点,填补了柯罗的自然风景传统画法,他更学习运用印象派最为注重的多种光色变换的绘画理论。但他不迷醉像莫内和雷诺阿等人的风格,水光倒影和天空云彩的变换多端。
没有一个艺术家可以例外,不渴望艺术评论家的青睐。左拉,对毕纱罗作品的看法最早提出了重要的指引和评论。左拉的态度,足以影响一位艺术家的生命形态,就如他的好朋友塞尚,就是得不到左拉的欣赏,反而在他的小说里被丑化。塞尚的命运,却因此坎坷了几十年。但是,塞尚比凡高要幸运,他坚持多活了几十年,最后,还是在秋收之际得到了应有的欣赏和支持。
左拉在1866年的一次沙龙(Mon
Salon)展出时写道:“你必须理解到,你无法取悦谁,因为你的画过于阴暗。然而你知道为何那家伙,你用彻底的笨拙沉稳地画出对自然的坦诚吗?一幅朴素以及严肃的画,一种对真理以及精确的极其关注…你是个伟大的粗心人,先生,你就是我所喜爱的那种艺术家。”(笔者译)
1866年,37岁的毕纱罗,仍然只是“柯罗的学生”。自然,他继承了柯罗自然风景画的“暗”,以及对自然风景具有朴素而严肃的热爱。此时的毕纱罗生活在彭图瓦兹(Pontoise),代表作有《乡村的角落》(Corner
of a Village 1863)、《冬天的马恩河岸》(Banks
of the Marne in Winter 1866)。这两幅画都参加了1866年的沙龙画展,而左拉对于毕纱罗的评价是极具权威的。《乡村的角落》一画,画面上虽然洋溢着强烈的柯罗风格,乡村的屋子,农妇之间悠闲的交谈,这是一幅融合了娴静的乡村气息的画。可是,在绘画技巧上看,毕纱罗却正是在此时,尝试抛离柯罗的风格。乡村屋顶上的光,以及地面上阳光与天空的衬托,给这幅画带来鲜活的场景美。青色、黑与土黄色是另一幅《冬天的马恩河岸》的主色调,从视觉上,初看,这三色调把乡村完全笼罩在一片深沉、寂静、与孤独感之中。可是,乡村的屋子,墙壁与屋顶却被白光照射,衬托天上云彩的光亮,正好中和了画中阴暗、冷漠的色调,而树枝上斑驳的白色光点与路边稀少的光线,不经意间交织成一幅静而不死,冷而不僵,白且厚重的冬天景致。库尔贝擅长使用调色刀,毕纱罗早期作品也常使用这种画法,但是,此画却在渐渐远离库尔贝的调色刀以及正如左拉的评价暗色调。他的屋子与天上云彩的光色运用,在整幅画中,都非常明显地与阴暗的土地,模糊的人影,以及山丘的土黄的暗相互映照起来,使我们突然间眼前一亮。从而把他稳重的构图与光色的明暗达成均衡的对比。
达到空间与光色的瞬间效果,自从1866年之后,毕纱罗的作品开始有了极大的转变。
他的一生,从没停止过画画和过贫穷的生活。1870-1871年,普法战争使得毕纱罗与莫内以及其他的一些画家都逃难到英国躲避战乱的侵袭。毕纱罗第一次欣赏到英国风景画家的作品如此特别。他这时与莫内相遇,因此也更重大地改变了他的艺术生命。他们之间,在伦敦相互探讨英国风景画家,也使毕纱罗对于莫内的印象派画法有了惊人的突破。英国画家特纳(Turner)对毕纱罗的影响,在他1903年写给儿子鲁西安的信中就知道他当时有多兴奋:
“莫内和我对于伦敦的风景画都满腔热情。莫内在公园里画,期间,我居住在下诺伍德区,一个迷人的郊区,学习雾气在雪与春季的幻变。我们从大自然中学习…我们还参观美术馆,康斯特布尔与特纳的水墨画与油画…影响了我们…”
不过,毕纱罗后来却对此感到不满。
“特纳和康斯特布尔,当他们展示他们的作品给我们看时,他们却对影的解析一窍不通。那就是在特纳的作品里,只有简单地使用作为一种效果,不仅仅是没有光亮…”
印象派从日本浮世绘那里对颜色的引用从而发展了光在颜色的变化以及颜色在光的变化这场伟大的艺术革命,以及莫内对于光在水里的变换都影响了毕纱罗。
1870年,代表作有《路维希安的路》(The
Road, Louveciennes),比1866年期间的画用色更加清淡与鲜亮,天空明亮的光线穿插着整幅画中的房屋、马路、以及树木之间的挺立,这是光影的明显作用在毕纱罗的笔下,已经完全告别了作为柯罗学生时期的沉寂与冷暗。而转变成鲜活优美的郊区街景。变幻陆离的水光山色是莫内和雷诺阿的拿手好戏,他们是整个印象派画家中使用水光倒影最多的两位,而毕纱罗的另一幅1871年的重要作品是《达维奇学院》(Dulwich
College),足以说明这光影在水里各种变化的绘画理论是从与莫内的交往所得。但是,莫内的《日出》(Sunrise
1872)为印象派奠定了最初印象的基础。什么是印象派?就是从莫内这幅《日出》而来,他要表现的就是人们对于大自然景象在光色一瞬间变化中获得最初也最强烈的印象,因此,印象派由此而来。
再说,毕纱罗的《达维奇学院》却比莫内的日出要早出一年。这幅画中,毕纱罗强烈地运用了红色房舍在水里的倒影,反衬出一派祥和与宁静的校园景致。淡绿、天空的米黄、与房舍的浅红,使得画面空间感变得更加柔和。不像先前的乡村景致带着深沉与冷寂。因此,普法战争时期,对于毕纱罗的绘画风格是具有突破性的转变。而莫内对于水光倒影的透视,却从此一直被延用到生命结束。
因此,毕纱罗的伟大,在于他是很多人的学生,也在于他是很多的老师。他在相互探讨过程中,带活了当时的绘画氛围。
塞尚和毕纱罗都在战争之后画了蓬图瓦兹和路维希安的风景。这同时也是塞尚再次与毕纱罗相遇,得到他的指点的最重要时期。因此改变了塞尚以往用色晦暗的画法。可以这么说,是毕纱罗成就了塞尚。
自然主义,在毕纱罗的作品中,是包括城市的。他不仅仅画乡村,他也画了很多重要的作品关于蒙马特高地,巴黎的街景等等。
当左拉在1880年,一次官方沙龙展览之后,宣布印象派不再是一个组织时,接下来他说,他们现在转变为乏味的、郁闷的相互模仿者。他在“沙龙中的自然主义”,宣言了印象派画家们只不过是一些先驱者,而真正的天才还没到来。艺术评论家们都在议论,左拉此一预言是否在暗示,那位还没出现的天才就是他的老朋友塞尚?我们不得而知,这只是预言。但左拉的预言有时却不是具象的,在他的小说《作品》中,却描绘了一位酷似塞尚的失败艺术家的形象,导致老死不相往来。
1885-1890年的毕纱罗却疯狂地从他儿子鲁西安与修拉那里学习更加奇妙的画法,点彩画派。此一画法由一生只活了32岁的修拉所创。这一绘画技巧的刻意转变,并没给毕纱罗带来任何生活上的好处。新印象画派是反对统一的,他的画风的转变,使得他与其他印象派画家的关系急剧降温,他们指责他的“化学技巧”,而他也反击他们为“浪漫印象主义者”。这时候,他的前学生与好朋友高更也在批评他的赶时髦。他无法理解毕纱罗还参与了乏味的社会政治活动。艺术与政治的关系,从古至今都是互不理解,彼此绝望。但是,毕纱罗却也能热心地参与一些非艺术社会行为。
他的这一“点彩画”时期,是精神冷寂的时期,因为他的作品空前不受欢迎。除了印象派画家们对他的批评外,他的妻子也因为家庭的负债累累而几乎绝望溺死。
修拉的点彩理论,凡高与其他的印象派画家都有尝试这种画法。
“将它们在黑白中复活起来,创造出阴影。有利于形体的构造,使光亮充满神秘色彩。过渡的灰色显露强烈的生命力,使和谐的曲线在相互制约与平衡中展现各种形态,并让它们浮现在画面上,让它们发出光色的异彩。”
1888年,他足不出户画了一幅验证点彩画雾气在黑白光影的作用下的视觉效果。1890年,他对修拉说:“我已经过各种努力尝试,证明它无法在我的感觉中成为真实的以及生命循环的回归与运动,以及无法变成可靠的效果,过于随意和美妙,对于自然,它不可能带给我的绘画有个体的特征,我必须放弃它。”
此时此刻,我坚信,毕纱罗是一个真正对大自然结构与光色变化充满热爱和验证精神的画家。他确实是一个朴素、忠诚的农民,和一个城市里对于每条街道都充满热爱的城里人。这个画家的自然,没有谁像他那样,把街上的车水马龙在光彩中的穿梭都称之为自然的变化。显然,印象派画家对毕纱罗的批评是错误的,而高更昔日对老师的曲解也是不公平的。
1892年,终于有画商杜朗.卢埃尔为这位一生都忠实于风景画的画家举办个人画展。“毕纱罗作品回顾展”才在他重新走回印象派的老路,成为风景画家之后,经济上得到了缓解。他的妻子也因此高兴地得以搬到稍微宽敞一点的房子居住。
在与儿子鲁西安的通信中,毕纱罗经常谈到的除了绘画,就是他经济上的拮据。他一生都在经济拮据中度过,这曾经也迫使他为生活画一些商业作品。
“1852年居住在圣托马斯时期,为一收入不错的商家聘用。我不能忍受那种没有思考的处境。我放弃了我所有的东西在那里最后逃到加拉加斯,然而,却断了我与中产阶级生活的镣铐。我所遭受的真难以置信,但是我必须生活。而我现在所遭受的比年轻时候更坏的,就是充满热情和激动。现在我确信,我的未来已经死亡。”
贫穷,除了饥饿,还有对精神的折磨。这样一位终生热爱艺术的画家,却在极端艰苦的物质条件下,创造出惊人的奇迹。
1898年,他的place
du Theatre Francais ,
一幅繁闹而充满喜庆感觉的巴黎街景,立即呈现在眼前。它与乡村景致那般宁静相对立,这是车水马龙。建筑之间所呈现的不同窗口,近距离的是干燥而清晰,而远处的似乎是置身于冬天湿冷的雨景中。路上可以看出光在水面的反射现出湿中带亮的光滑,因为水的光影投射在移动的车与行人中,显得街道上的繁闹更具有活力。光秃秃的枝叶,展现了巴黎的季节。毕纱罗所要致力展现的,就是他的自然风景,此时此刻是超越他的先师柯罗笔下的宁静与忧郁。
“多美的画!”这也许不是真实中的巴黎的景致,但是,这是美丽的,也是巴黎人经常怨言的丑陋的街道。他只是把一条街道在雨中表现得更加有活力和具有视觉效果的伟大猜想。
毕纱罗活了73岁。他在贫困中坚持活了73岁。这是个不可挑剔的画家,他的生命除了自然变化带给艺术的思考和挑战,他安静沉稳地生活着。他没有凡高的狂躁与极度焦虑,也没有高更内心对原始暴力的变态向往,更没有塞尚遭受冷遇后独自隐居山野的超然境界,他只是,一个有着几个与艺术结缘的孩子的父亲,一个可怜女人的丈夫,他曾经是很多大师们的学生,也是另一些大师们的老师。
高更后来是这样评价毕纱罗的,令人遗憾的是,毕纱罗从来没听到这种对他的致敬之词。
1902年,高更这样写道:“
如果我们观察毕纱罗的所有作品我们会发现,不管是起伏现象,不仅极致的艺术的心愿从不掩饰,而且还有根本的直觉力,
纯净的空气…他看着每一个人,你说!为何不?每个人也看着他但也拒绝他。他是其中一位没被我拒绝过的大师。”
他一生的成就,就是带给我们宁静与淡薄的精神向往,夹着他的光色,还可以在巴黎街市上闭目猜想雨天热闹的情景。
1903年,毕纱罗永远离开了巴黎。但从凡尔赛到路维希安的道路却一直延伸着。
2010-10-15
CHINA HILL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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