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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决(短篇小说)

异质氏     

 

    

    判决;没有多少人了解这个词的确切含义,尤其是它的心理含义;狂风被判决,下界无不摧枯拉朽,瑟缩打抖;洪水被判决,沿岸无不黄汤灭顶,人为鱼鳖;花朵被判决,仕女惋惜的目光,牵不住它倏忽之间落枝成泥;果子被判决,无论或青或黄,当应声堕下,孩儿们采摘的手,赶不上它顺命的快捷……人被判决……是啊,这就是我的亲身经历了,说它的心理含义,意思在这里,人,他的内心有一个从抗拒到顺从的变化过程,因为自然界的万物是无知的,而他不幸是有知的,故此他承受了比自然物更重的迫压……

       听你说话,就像读文章哩,呵呵。我旧时念过书嘛,对,都是旧书,旧学校;不幸,这也是我受判决的一个原因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的成份,这个词你当清楚了,但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的成份为什么是地主,因为我不知道父亲有过多少田;那些划定成份的人,也未必有他们的标准,所以有时你会想,他们的划定,是十分随意的,它只凭其他人的指控;而指控则可能受到某个拨下来的指标的压力;还有人心的阴暗。正像这天色,现在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暮色已重,但残光未退。是啊,阴暗的意思,是它不是全黑的,有残光掺入,所以暧昧,包括你,我,都是如此;当时,如果我是个好成份,我也会是一个指控者。如果我早生十年,可能也是,当然更可能被指控,被判决,我外祖父你也认得,不是么?认得,他也被判决,不过,当时被判决沉江的,成份是地主,不是资本家,他逃过一劫了。是啊,你这个事件倘若是真的,是比他惨烈得多,他是被判决慢慢煎熬,然后病死。是真的,你可以问问屋主,他是个好人,诚实人。他没有阴暗。不一定,阴暗总是有的,不过在某一刻,他的阴暗没有出来作主,这便是个贤人了,也是世间最大最可贵的偶然了。

       我第一眼见他,也觉得他是个好人,当然,主要还是他这屋子。他不住这里。我知,他住的地方我也去了,他还留我吃饭,炒两碟青菜,说不好意思,家里没有肉,说他平日吃的都是自家园里种的菜。几十年了,他都是这样吃的。当然啦,你比我要了解他。嗯,他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退伍军人。怪不得,我遇到他时,见他还穿了一条打满了补丁退尽了颜色的军裤,卷了裤脚,裤上全是泥渍。他日头里总过这屋子来,打理菜地。我也是先在这里看见他的,当然,不是这个屋子吸引我,是这几棵柚子树,你看见没有,树枝上开始生花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它开花了,连花的形状和气味我也几乎忘记了,所以,我立即打开篱门走进去,和他说话,不想,他人也真是热情得很。我说,我在你这屋子住半个月,给你钱;他不收钱,叫我即管住,反正他只是白天在这里弄弄菜地,歇歇气;他也不问我在这里住半个月是什么原因,我主动告诉他,我是为了看花,因为以前我家屋子周围也很多柚树,我是看着它们开花长大的,他听了嗬嗬的笑。

       不错,他老婆早二十年便死了,他一个人住在河边那三间房的屋子,这几十年,两个出嫁女也家大事多,很少见着,只有孙儿们放假过来玩玩,他摘柚子给他们吃。他也有六七十岁了吧。不,他八十出头了,健朗得很,所以看起来不像这个年纪;说起那年,他正是四十岁吧,我三十五岁。那么,你算起来也有七十多岁了。这个不算数的,我到三十五岁,年龄便截止了,我的一生就是这个岁数,这就是判决;呵呵,你看,你头上的花也被判决了,这个判决的含义是很广的,是一种遍及万有的力量,它们也逃脱不了,必须在一个特定的时限内把花开了,把香味散发出来,花你现在看不清,香味当闻到了。闻到了,它的形状我也约略想起来,至少这些苞蕾已经给足了未来的暗示了。还说不上未来,大约十天左右的时间罢了,你到时看吧,是一种爆炸,你甚至会听到声音的,就像人指控他人时的呼喝。

       你的意思是这是正当的。不,不是说它正不正当,而是说它必须如此,它有一个它不得不执行的命令,不得不跌落的轨迹。但将来的人总会作出评价,比如,你或与你类似的人都得到平反了。这又是另一个判决,看起来,它好像与前一个有关,是对它的否定,其实它们是无关的,它们是处在不同时空的判决,后一个判决,不能上溯前一个判决并影响它,更不能使判决失效,每一个判决在时空上都是独立的,必然如此的。那么你且把详细说说

       是这样的,当风来前,当洪水来前,会有些前奏;人世间,便是一些舆论,你在报纸上读到它,在会议上听到它,在人们的闲谈里也感觉到它,那些花、果,地上那些受判决的万物,既判为无知,则它们有怎样的实际反应,可以不论;但人是如何,自己则知;比如,过去与你说话的,不认得了;过去经常串门的,不来了;借过钱的,更是影也没了;这个不大的世界突然被陌生化了;那个指控是存在的,有些地方甚至是公开的,但在我们这里,它是隐蔽的,你不知道谁指控了你,只有当判决落实的时候,这些指控才明朗化,但因为它们是群集式的,到底你还是不知道具体的指控者是谁,不知道那些呼喝的声音到底出自哪个人的嘴,当所有人的嘴都张开时,具体的声音反而隐没了;判决就是这样,你不可能知道那个判决者是谁,甚至实质上可能没有一个明确的判决者,只有判决本身。

       我是慢慢地、也是自然地收缩了自己的活动范围的;它有个距离,你可以计算,从一千米,减至八百,七百,六百,四百,一百,五十,二十,十米,最后,只剩下在你自己屋子里四五米的距离,相对街上来说,则是零;我们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它似乎可以听到更远,比如夸张的说,一千米外的声音;我的女儿,我的儿子,都是这样;包括我的老婆;我们经常关紧门,耳贴着窗子听;我的老婆有时还不得不出街,她要去买菜,她告诉过我一桩怪事:一出街,她灵敏的耳朵反而聋了,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我已不敢让儿女们出街;我的儿子只好从窗子推开一条缝,偷偷看他过去看惯的那个世界,他刚好八岁嘛,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能再出街了;女儿十岁,她知道了一些,所以她不看,不敢看;有一天吧,我们正在吃饭,她忽然停了碗筷,我一瞄,她正低着头,在哭哩;我是不能责备她的,当然也不能不让她说话;她说:阿爸,你要死了么?我们都放下了碗筷;静了好一会儿,她继续说:我听到绳子绑你的声音,听到子弹打进你身子的声音,听到水的声音,还听到风的声音;她阿妈只好给她说:我们都是要死的,没有人可以不死,你们虽然还小,但还是要给你们讲讲这个道理啊;女儿点点头,擦了泪,听话的把饭吃完了。

       当那个判决迫在眉睫时,我老婆出街,连菜也买不到了;不是说墟上没有菜卖,而是没有一个贩子敢把菜卖给她,当她拿起一扎菜,他们都用统一的眼神命令她把菜放回去;要到判决完成之后,她才买得到菜落锅呢;所以在等待判决真正到来的那几天,我们一家只能煮粥吃;但是,你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的,或者说,有关它的记忆已经从我们的脑子中自动消除了,包括恐惧;也许是因为恐惧到了极点,恐惧自身也承受不住,消失了;总之我记得的只是我离家之后的情形,因为它才是与判决有关的。

       我害怕的,也是你会讲出一家人离别时的情形。放心,就算我记得,我也是不打算对你讲的,何况我也不记得了,它的记忆已消除了,对那个判决来说,它是不存在的;后来,我发觉我一下子便落在大街上了,而且,受到判决的,不是我一个人;至于有多少人,我无暇也没有机会去点算,因为我们必须低下头;我的身上已绑上了粗麻绳;那时,我想到的不是它果真曾发出过声音,或这判决强大到有一种预告的效果,能让我女儿预先听见,而是,我已感到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了,因为后面判决的具体内容我已知道了,相信它必定如此;就是说有子弹打中我,我会落在水里;但后面的风声是何等情形,我是到后来才确知的;你也晓得那个广场了;你看,现在我们隔江就能看见它,当然现在样子已完全改变了;当年右边是个公园,很多树,一圈煤渣铺的跑道,中间是足球场,主席台正对着那座山,当时,连山上也坐满指控的人;不,不是扩大化,他们都是潜在的指控者;这不是在指责他们,我也说过这里面不存在正不正当的问题,这是一种力量,判决的力量,他们受判决指控,现在,他们受判决在那里观看罢了;不过,我想还是略过宣读判决的过程,直接去到水边吧;其实在我们这个位置也能看得见的,就在大桥那边,原先,是条浮桥,你没看过,很自然的,因为在你出生之前,它已拆掉,起了现在这座水泥桥了;大概有十几条船吧,把木板铺在船上,所以大家叫它浮桥;旁边那条石级却是原先就有的,起新桥,只是破坏了它中间那段,留下现在大约一米多宽的一段,洗衫打水的人可以方便下水边去;原先,大约有十多米宽呢;大街连着石级,从石级上落浮桥,两岸的人便是这样往来的;当时,浮桥上禁止人行,只有三四个他们的人提着枪,向这边监视;但岸边站满了人,临江的屋子的窗边、阳台上全是人;开始并不嘈吵,只是压抑着的营营嗡嗡声,低分贝的,但让人的耳朵甚感不适;因此,当有人带了头,他们跟着高声呼喊时,耳朵的压力反而释放了,舒服多了;我不敢说我这时也产生了一种判决所附带的感觉上的高潮,但我敢说我是受到感染了;你不相信,这时一个人真切感到的已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隐隐的激动,当然这个判决并不要求你这样,它也不关心你是怎样;你是自然的汇合了外部统一的情绪而产生那种感觉的,特别是,你知道自己是引发这统一的情绪的其中一个焦点,于是时,天特别蓝,水特别清,受惊的鸟飞过上空时,判决在江水镜子一样的表面留下它优美的弧影。

       最后的时刻到了;三个人一组,用另一根绳子紧紧串在一起,然后一组一组按顺序的走向临水的石级,我是第三组;有两个负责开枪的人,同时负责在开完枪的一瞬间,拿脚把他们踢进水里;你想不到,三个人串在一起,在水里沉得那般快,连血也会沉下去,沉下去的速度和它们的宿主一般快;除了接触水面的一刹那,整个过程平静到你以为只是一个细佬往水里扔石子玩;我想人心也是这样,判决在他们心里掠起的那一阵大风,不会留下什么伤害他们的痕迹的,包括那两个冷静的行刑者;不要记住他们的脸,不要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都是受判决的人,虽然他们自己并不明白;在判决来说,这只是它漫长的历史当中的一个常见的形象罢了,必有相关者,组成它,完成它,同时也完成自己的使命;是的,有人喊,第二组有人喊;喊什么?喊他是无辜的,无罪的,冤枉的;但你也知道,这早已不是申辩的时间了,其实判决也并不给予申辩,即使是形式一下也不会给予的;对他最好的回答,便是沉闷的枪声,水声,然后我们这第三组被人推了一下,自觉的向石级下面走去;也许是那种高潮的情绪仍留下了轻微的影响,也许判决本身以它昂扬的意志贯注入我们的两腿,我们的脑子,那时你似乎已有了质的改变,你变成了一件无感情的物,像一块木头,会走的木头,如此状态,只为判决之顺当,之不拖延;因此我甚至不记得在我身后响起的枪声了,在我身前响起的水声了,突然的,另一种存在已降临了我。

       也许是死;也许我已死了,像我女儿曾说的那样;但是,我死了么?这个问可能是问自己,也问一个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存在者;但彼时是全然的寂静,内外均无见回答。这另一种存在,似乎是个空间,它是苍暝的,浮动的;但也不像个空间,此中更无时间;它可以永远如是,让一个人的意识和观照在其中慢慢的磨蚀、湮灭。

       但是,它把我吐出来了,使它显得像是有了时间,且是一种极短暂的时间;这个吐出来的方向,是向上的,同时,我感觉随着那暝色愈浅,意识愈深,愈明确,终于是脊背与一个硬物相撞,它停住了,恢复了,包括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恐惧,使一个人暂且退到了那个判决的边缘;也明确了,这个与我碰撞的硬物是浮桥的其中一条船,上面的档板,有几道细细的隙缝,此刻正静静的渗透着上方的白光;当然船头船尾的光更白,更大,似乎是两面亦安全亦危险的夹墙;不错,这是一个现实的空间了,虽然有一刻,我以为它是另一个世界的浮桥和船;就算意识很快回到现实,它也会蒙骗一下自己,让自己以为它和刚才发生的判决的现实是无关的,以为自己只是如孩童时代那样,游泳到浮桥的船下,摸船底粘附的螺蛳;当然,这些幻觉很快也都消失了,只是世界此刻的寂静让人不解,因为这个世界只余微浪摸挲着船底的啪啪声,别无其它;如果不是这个空间隔绝了外在的声闻,则是世界也突然的停顿了,不消说那个判决。

       所以,从桥板传来第一下脚步声,是让人惊心动魄的;这个形容还不贴切,应该说是我的呼吸几乎卡住了,眼前的白光霎时变成了一圈深灰色;脚步声接近我的头顶时,我几乎已经窒息,过后,只发觉手仍紧紧抓着船帮,至于嘴是否曾发出过叫喊,不能确定了;因为我的心里是发出过叫喊的,一个声音在里边狂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甚至,我不能分辨到底是我的心在喊还是嘴在喊;我以为他们当是听到了;脚步声更多,更乱,似乎携带着一种坚决执行判决的意志,因小小的意外而未完成的判决的意志;而我也遂合这个意志;我的手好像已经松开,以借水流漂出去,离开这个虚妄的空间,回到那个真实的、判决的空间;但那些脚步声并没有停止,它们过去了,接着是另一批,也过去了;在白光的边缘,我的手重新抓住船帮,把自己拉回中间的黑暗;我需要思索,像后来那样;我要思索,现在,我应该怎么办?也许,只须游出去,或者,只须发出一个现实的声音?

       那时,我知道我的身上有伤,一颗子弹从颈骨下方打进去,然后斜斜的从左肩胛骨穿了出来,我压低头,看得见子弹出来的那个位置,那个伤口,突出在打穿了的衣服外面;流着血,我相信背后那个伤口同样也在流血,只不过大股的血在子弹刚吃进去的那段时间里可能已流够了,现在只漾着很细的一缕缕,在动荡的水面上很快便看不见痕迹;但是,有关的思索却是被压抑着的,可以说人此刻几乎无法思索,他只是顿在那里,僵在那里,只残存着暴露自己的那种欲望,或者说那种被外在判决的强力赋予的欲望;当然我仍留在那里,没有遂合那个欲望游出这黑暗的蔽护,只说明求生的本能在与暴露的欲望两相权衡之下,还稍占了上风吧;这时,头上的脚步声仍不断,它们仍像一柄柄铁锤在敲着我的心;抬头,能看见很多只脚踩着板缝然后离开,接着另一些再踩上去;至终稀少了,至终听不见了,船头船尾两方白光已消失,黑夜到了;属于我自己的思索这时才突然降下,是一个命令,说:赶快离开这里!赶快!在确定没有人走下浮桥之后,我松开双手,任自己向下游漂去;绳索,我身上的绳索呢?曾有两道绳索缚住我,一道把我的手反绑,一道把我们三个人串在一起,但这些绳索是怎么在我身上奇迹般的不见了的呢?这时我已坐在一块石上。

       我坐在一块石上思索这事。如果不说是判决故意的作弄,一个稍现实的解释只能是,其中有一颗子弹打断了串住我们三个人的那根绳索,而打在我身上的那颗子弹,同时也打断了绑住我的这根绳索;在那个消失了时间的苍暝的空间里,看来我是挣扎过的,虽然自己已全然不知;本能总是昧着我做许多事嘛,包括现在,无非现在它是在我的观察和默许之下做罢了;渐渐知道背后是什么地方了,就是这个寨子,你看,岸边那块大石头仍在那里,斜坡上面就是他住的那间屋子;也不知坐了多久,当一个黑影从斜坡晃下来时,我已决定听任摆布了,因为,人太疲倦了,疲倦早已压倒了恐惧;谁?那人说了一句;我不答;我能说我是谁吗?说是我吗?倘这样说,也太荒谬了;谁知道这个我是谁啊?更不能说我就是白天那个被枪毙的人嘛;我看着他,等着他抛出一根新绳,一张网;这个人就是他;他走到我近前,站定,我只能说一句:我受伤了!他手上提着一盏马灯,原来当是准备到水边收网的吧;把灯芯拧亮,一照,他似乎便明白了;所以,他不把我安排到他住的屋里,那里有他老婆和女儿住着嘛;他把我直接领到这间小泥屋,后来,还取来干净的衣裤,给我换下,同时也取来了吃的;我是第二天早上才吃,换了衫,我便在禾草上一倒,睡死了。

       早上吃东西的时候,我已想,这是延缓了的判决;我等着它隆重的脚步声,当然,也可能是隐微的脚步声;它来了;我甚至想到是他引来了那些判决者;理应羞愧啊!但那时这种思维是唯一正常的思维嘛;当然是他啦,但他后面没有跟着人;他还从山上采了草药,在石臼上捣碎,给我前后的伤口敷上;他不问任何问题,但从他的眼神,我相信他明白,他昨夜已明白;他完全可能便是受判决的一个观看者,白天,那判决搅动了此域的一切观看者,无人可免,他可能就是站在岸边那块大石上接受了观看的判决的;他不问,我当然也不说;后来,他只谈他在朝鲜打仗的事,更早的,入伍之前的事;我多是听,他嘴里没有表露丝毫让我坦白什么的压力;问过他是否祖居此寨,他说不是;他说出那个地名,令我内心一震;当他说出他和他父亲当年那个雇主的名字时,我几乎晕了过去;是的,想不到,这个雇主就是我阿爷,后来是我父亲;他们有多少地?不知有多少地,总之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有地给他们耕,种,收割和入仓,受雇的,还不只他们一家;待你们家薄不薄?饿死过人吗?我盯紧他,我不知我希望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良久,说,有死人,什么时候没死人啊,那个时候,总是有饥有饱,无非饥多饱少,雇主是倒了过来罢了;和现在比,也是差不多的嘛;这时,我甚至相信他已知道我身份的真相,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只是在安慰我;一个雇主,地既是他的,他总须收多一点,我们受雇的,收少一点,也是常理,他细声说;现在,公社也收得比我们多,不可能他们不收,全给我们,也不可能他收少,让我们收多,这是不合常理的嘛;说起旧雇主,还救过我父亲一命哩;是么?我有些兴奋;有一年秋割后我父亲病倒在床上,是他叫了车,出钱,送他去当时的教会医院医好的,钱也不让我们还;这时我已全身打起颤来,他低着头,往烟斗塞了烟丝,烧着了吸几口,不看我,似好让我平静;我也许应该说出真相了,虽然他可能已猜到;话几乎已到了我嘴边,他摆手截住了我;有一年,刚过完了年吧,他在院外踱步,看见我,在我手里塞了一块糖果,那是我有生第一次吃哩,味道今日还记得;人心总是肉做的嘛,他淡然的说。

       所以,从他,他老婆和女儿那边来说,我的处境好像是安全的;也不须他吩咐,我不会贸然出屋,我只在夜晚出园子透一下气;望着对岸,是想望我家那瓦脊啊,当然望不到,心想,他们此刻在做什么?到夜深时,甚至想潜回去看他们一下,让他们得到安慰;有时走到篱门边,几乎想把门推开哩;心是走出去了,穿过判决暂时歇息了的无声的街道,小巷,走到自家那屋子旁边,贴着墙,听,终于再忍不住,敲开了门,走进去;但另一种想法立即侵入脑子,也是走进去,之后,不是我期望的欢欣,而是恐惧和寂静,即使我告诉他们我没有死,我还活着;但我活着,意味着他们可能死;就是这个恐惧,笼罩着整个屋子,使人变得像死人一样冷;我看见深刻的怜悯与极度的恐惧正在那个空间里撕缠;我退出来了;不,是我的心退出来了,人当然仍扪着篱子,目光从远处收缩回来,到了脚下,引我回到泥屋的禾草堆上;这里是完全的黑暗了,比浮桥底下更黑暗;听外面,虫在叫,宿鸟在叫;有时,风也在叫,但它似乎不是我女儿晓示的那种风声;它将是什么,好像已有些眉目了。

       日头里当然也听着外面,人间的声闻更多,鸟叫蝉叫也盖不住;日头他过来两次,不说话;有时寨人也过来,他挡在门外与人说话;他若不来,就像往常那样拿锁锁了门;日子好像也可以这样过下去的,但我能让它这样过下去么?已经第四天了;有时也会怀疑,是那个判决让他缄默的,他配合它,以使我作为一个受判决者品尝它故意制造的煎熬,而屋外时现时灭的脚步声和吆喝声,是延时判决的一种前奏,包括我的怀疑;更甚的是,不时有人擅自打开园门,走进园子,把屋门推开一道缝,往屋里边观望,我能清楚的看见他那两只迸射着判决的欲望的眼睛;当然,那种怀疑,最后都会使我倍感羞愧;因为,他显然也是倍受压力的,既有来自外面的,也有来自他家里的,虽然他不说;我发现,只消几天的功夫,他脸上已新生了好几道皱纹了,上面布满忧虑和沧桑,也不知这是否只是我的错觉;关键是,从那个时间往后,我是看不到什么的,那里,只是一片虚茫。

       我的枪伤?是啊,没那么快好的,只不过,也许是他的草药的功效吧,它没有化脓,也不再出血,看上去,像鼓起一团淡红色的烂泥;不时钻心的疼痛,左手很难抬起;这倒不是什么障碍,有时反而是一种快慰,因为它会稍稍分散一点我对外界的注意力,同时,在它的内部似乎也隐藏着一种启示,它在疼痛最尖锐的时候出现:像他所说的,人心是肉做的,但肉做的人心也会做出一种出人意料的判决;这个伤口,便是判决的焦点所在了;在最厉害的疼痛刚刚过去之后,分散的外界的注意力迅速返归,强烈地凝聚起来,这时,我又有了迎合这个判决之力的欲望了,如在浮桥下面那样,要游出去,此刻,走出去,把因我个人的私心而遮盖的判决敞开,协助它完成;判决就在对岸,我听得见它;我也许应该把门踢开,冲出园子,站在岸边,向彼岸大喊:我在这里!像在浮桥下面那样;当然,这一切都是人在某种禁闭、疼痛或恐惧之下产生的谵妄和想象;稍一平静,我便会否决它,毫无疑问,因为这样做的话,也是背叛他,出卖他,他会因我受到同样的判决;这又是另一个关键了。

       意思是很清楚的,如果他不是协同这判决的话,则这个有关我的判决同时也在静静的尾随着他了;日子的拖延,只会使它愈乎深重,虽然可能也愈乎隐蔽和寂静;逃亡?哦,这个想法、甚至这个词都太罪过了,倒不是它似乎会毁坏一个人的尊严,也不是先前说它遍及万有,人无法逃出它的控制;不是,虽然这两方面因素也的确是存在的;老实说,我是没有想到它,完全没有,浮桥下的藏匿和拖延,是完全本能的,几乎不受意识的支配,更不消说什么逃亡了;就算我当时想到它,从现实来说,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当意识集中到自省,有足够的能力回头注视藏匿这件事,一种罪过的感觉也油然而生了;姑不论外在条件,人是不应该如此的,人应该是敞开自己的,就算在敞开的一刻是毁灭;从浮桥下到现在我藏匿的小泥屋,已然是对敞开的背叛,从这个意义来说,我在枪响落水那一刻,已终结了,我没有必要执着判决在敞开即将终结时发生的意外;敞开是我自己的问题,与外界无关;当然,我可以在价值上保留对它的抗拒,或否定,那只是一块占据内心很小的地盘,没有现实意义;而顺从,外观上是对着判决,但实质是对着自己的敞开;一片叶,一朵花,一只果,它在判决之下垂落,义无反顾,那才是任其敞开,才是天底下的真实啊!

       你随我来。你要去哪里?如果你有足够的胆量,你应该随我上山看看。上山?就屋子旁边这条狭窄的小道?是的,你上来,会看见某种秘密的。那好,不过,太黑了。那天比现在还黑呢。但是,我跟不上你啊,你走慢点。我会等你的,这座山不算高,但路不好走,所以很少人上过。哦,我想我还是回去算了。但是,你已经上到一半了呀,回去就可惜了。我想还不到一半,太累了。那你坐一下,看看下面。嗯,满城的灯火还是顶好看的嘛。你只看到了一半。另一半是什么?你上到山顶便知道了,继续走吧!我不晓得你带着伤,是如何爬得上去的。我也不晓得,当然,我伤的也不是腿。我是说,你居然还有气力。那时,可能我靠的也不是肉身的气力吧。说是不算高,但总像到不了顶啊。再说几句话,便到了。嗯,刚才听了你一席话,觉得你满肚子都是理论嘛。错,错,这不是理论啊。不是?不是,这到底只是人对自己性命的确证,当然会有一些思维,但它充实、稳固下来,靠的是最后一刻那爆炸式的显现,你看,就是这里了,也许你也会获得相同的印证的。

       哦,人有一种很虚的感觉哩。这只是其一。它也全在眼界下了,真是意想不到的灿烂和渺小。是的,它全部呈现了,这是一个条件,须它全部呈现;其次,还须灯光也熄灭了,你看,就是这样。咦,奇怪,你是怎么令它们熄灭的呢?呵呵,你有所不知,这只是一种允许我暂时运用的权力罢了。一盏灯也没有了,它变得朦胧,似乎是上界混茫往下界的延续,或者说侵蚀,使上下成为一体了。是的,时间到了,你可以试试把一只脚迈入虚空了。好像不是我,是它把我的脚挪到虚空里的,我自己根本没有动,而且,恐惧也完全消失了。包括对尘世的一切判断,包括,我细声告诉你,可能还包括了判决。我现在想,因为我外祖父的缘故,我或者也应该把另一只脚迈进去。你再说说。他可能是有罪的,罪不一定是遗传,但当我采取缅怀的姿态时,它成为我颓败的根源了;人总想逃避判决,现在,我也许应该面对它了。说得好,所以当夜我到了这里,好像便完全不是我自己做主了,我只是随它走进另一块永固的平地,虽然在我急速坠下时,我听到了风声,哦,就是那风声,我女儿说过的那种风声,现在来了,就是它!但这短暂的时间里,居然充盈着难言的喜悦,你晓得么,在我的身体掉进下面那个隐蔽的山坳时,喜悦立即从身体里独立出来了,自成一体了,我完全不须担忧那个赘物最终如何处置。是他寻上来埋葬的么?不,是时间,时间会收拾它,不会留下丝毫的痕迹。但他也终于解脱了,安全了。是的,安全了;这么多年,我静静的注视着他,不打扰他,因为对他的判决还没到来,这个判决,当然是个平静的、像一朵花自然老化和掉落般的判决。他应该承受这样的判决。是的,我当然也有担忧,尤其是当那个夜退去,清晨来临时。怎么?我的女儿。你女儿怎么啦?你听我说。

       喜悦也会受到吸引的,它的视界下自然首先是我家那间屋子;因为就判决来说,它在人们的印象里既已完成了,所以她们也就解禁了,她们可以出屋走到街上去了;这个早上,我女儿便出了屋;我不知道她心里是否也有一种感应,比如,在我的身体接触岩石的一刻她也惊醒了,她的心如同受到一击,她睁大眼瞪着屋脊的黑暗,瞪着明瓦透入的淡淡的曙色,起了一个念头;她十岁了,她阿妈不会阻拦她出街的,尤其是在禁闭多时之后;我随着她走出小巷,走过几条大街,来到浮桥的石级边,我随着她站住了;她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我甚至叫了起来,当然她听不见;显然,她不是要过浮桥,而是走我们这些受判决者当日曾走过的石级;到最末一级,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近旁的泥坡边。我感觉你说得有点紧张,歇口气吧。没什么的。她要干什么呢?嗯,她弯腰扯下几朵鲜黄的小野菊,握在手里,递鼻子下嗅了嗅,回到水边;再嗅了嗅,似乎思忖着什么,终于手一扬,把几朵花撒进水里,我紧张的心终于才松驰下来了;且慢,这时她脱了鞋,光着脚板,右脚踮起,脚丫探着水面,身子同时摇晃起来;停住!停住!我大声喊;什么叫做魂飞魄散?这时就是,至少已是个临界了;我甚至已经闭住了眼睛,等着她落水的那一声巨响。

       没事的,是么?她不会干这种事的,她没理由干这种事的,是么?是的,她不会干。唉呀,听得我几乎窒息哩,好了,接下来呢?接下来,她把脚收回去,白生生的脸上,两只乌漆的眼盯紧了水面,似乎想把我的魂扯进她眼里,扯进她心里;快回家去!我说;她的嘴角稍向上扬,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一下,把她未来全确定了,我的心也全放下了;她转身,上石级回家去了;当然,你不知道她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不知道她怎么会撒花,也许是她阿妈曾对她说过吧,后面的动作,只算是她突发的灵感,不作细考了;这个确定,是说阴影还会追随她若干年的,但它终会力竭,然后赋予她一个纯然属于她自己的判决了。

       这便好。哎,你看,下面有一盏灯亮起来了,快看哪!你在哪里?……你走了?不,你还在我旁边的,我感觉到你的存在,请你再出来一下,我们还须谈谈那个判决;现在是半夜了,是你纵身跳下去的时辰了,我还需你来作引导,或者说,由你来作判决;你退缩了?莫非,你还不具备这个权力?那么,我还是……下山去作罢?或者,等我住到柚花开透后,再作一个判决?哦,你沉默吧,我不能勉强你……我晓得这条下山路的,我会慢点走。

    我会摸索着走;好了,到了,你看,我已站在他的园子里,我安全了……哦,让我喘口气;虽然现在看不清这满树的苞蕾,但我确实记起它开透的形状了,还有它们的气味;现在已隐隐有气味袭来了,夜也将残了,它的尾端,我敢判决是与花同色的晨曦……
 

2010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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