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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之土(长篇小说选章)

◎ 马  建     

 

〔由290页至320页结尾〕

    

……

你一步步走向湖心

看到死去的白血球

深深地躺在癌细胞的下面…… 

 

“……去哪里?我不离开广场。”天衣脸色苍白。

我急了,就从口袋里掏出麻绳:“把鞋捆好,人一挤鞋先掉,特别是你这种没有带的。”

“不,捆上也掉。”天衣看着鞋说,姑娘总是爱美。她仔细把头发从帽子后面扣带中间拉出。

东西两边都有了枪声。牟森叫师大同学把电器绑上自行车带回校,他和女蛙才坐在桌子上,看着走散的人群。

两个外国记者在用英语采访女蛙,她一边说话一边侧着脸,手在捋着短发。 

“快把报名名单烧了,牟森,两边的军人很快要在这儿会合,完成包围,你带女蛙和天衣试着找机会返师大,北大肯定是清查重点,或者去火车站,先离开北京回你老家。” 我小声又说,“把墨镜给我。”

“我没拿。”天衣摸了摸帽子。

牟森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烟想点上,但烟盒是空的,他顺手扔掉,“不能走,师大的校旗还在,但这些会议记录和广播稿件可要转移,将来写一本小说,都是一手资料。”

女蛙转脸对他说:“文明点,不准乱扔东西。”

她巳结束了采访,靠着牟森弄了弄裙子又说:“别紧张好不好,我陪着你嘛,被捕了,我就在监狱外面绝食静坐,你不正好也戒了烟。”

“不怕,就是失落,刚开幕就闭了幕。” 牟森声调挺不自然。她看到他在皱眉,就把手伸到他的头发里用英语说:“亲爱的,刚才的演讲太棒了,你是个真正的英雄,我爱你。”女蛙笑的时候嘴唇如一条红线。

“我们走投无路了,女蛙,解放军发了子弹,是真的。”牟森拧着鼻子垂着双肩。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正义会战胜邪恶的。”女蛙说完扫了我一眼,她前额有汗。

“女同学最好撤离,你和天衣赶快回大学吧。” 牟森左手捋着头发的湿汗右手摸着米黄色夹克衫口袋。

“不走,你不怕我也不怕。”女蛙用英语说完伸手看了看手表。

张杰和小李走过来说唐国先去了工自联的帐篷那儿,参加敢死队了。

“现在我宣布民主大学解散了,小李,你去投奔白玲吧,那里安全。” 牟森对着纪念碑说。

“逃,不去,就在这儿坚守。”小李缠着纱布的头上又戴着太阳帽。

“舒彤会后悔终生的。”牟森说。

“快走,快走,往中心集中,这时候可不能当散兵游勇。” 我就拉着天衣的拳头又说,“先回纪念碑看看,牟森,快点过来,这儿马上就被占领了。”

“真太过分了,带烟了没有?”牟森抬脸时前额一片皱纹。

我把过滤嘴烟盒递给了他:“还有两支,省着点抽。” 就急忙拉上天衣走了。

 

再往北二百里 是空桑山……山上有野兽 身形似牛 毛纹如虎 它吼叫声像人在呻吟 这野兽一出现 天下则有灾难……

 

……空荡的广场把人显得很小。我突然想到小弟也在,就紧张了,万一他出了事怎么办。

白玲和老付在纪念碑下面被一群人围住了,白玲的两个保镖被拉到圈外。

“戴伟,快把白玲救出来!”大禅挥着手套急乎乎地叫着。

我们几个马上挤到了里面,几个拿着刺刀还有枪和铁棍的同学正对着白玲的脸吼叫:“……敢在这个时候说撤,我就先毙了你!这么多人巳经死了!”

旁边还有个穿黑背心的也正拿枪顶着白玲后脑:“……这么多人死了,你巳经是历史罪人,再不撤退,先宰了你,然后我下令!”

我虽然不怕他们,但无刀无枪,也不敢去碰,就只能说:“这么大的事,不是白玲一个人能决定的。”

“屁!他妈的,谁当逃兵我砍死谁!”一个工人腰上别了把刺刀,手握木棒子。

天衣突然挤进拉着白玲喊:“你们要保卫女同学!把刀对着姑娘,算男人吗!……”

“先去救那些受伤的同学吧!他们正等着你们援手。” 老付这位老大哥也喊了。人群愣了一下,一挤就闪开了缝,我们马上趁机溜到了纪念碑上层。

白玲和天衣马上瘫坐在地上不出声地哭了。

“军队快到了往哪儿撤?”大禅和小禅靠近了些和我说。

“唯一的指挥工具就是广播了。”陈迪忙着把麦克风引到了上层,下面广播站大帐篷四周巳围满了人。

我看看四周:几位外国记者还在人群中忙着拍照,同学们如一团将被吞掉的鱼群,本能地往里挤,而中心的绝食帐篷里却如风暴眼般平静,人们忘了里面的名人。

我就去掀开塑料帘子看了看,少波与他的情人依偎着,舟舵的女友也正在为他按摩着腰背。

绝了,枪声都响成了一片,这几个老师跟没长耳朵似的。

“外圈是军人,内圈是死守的同学市民,只能束手就擒了。”刘岗和海风等一群人站在纪念碑浮雕旁正说着,他脚下踏着被踩扁的鲜花竹篮子。

“叫里面老师出来想点办法吧。”海风说完进了绝食帐篷。

“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只要主动撤回学校,政府就不敢宣布胜利,民心就在我们这一边。”刘岗还是不死心。

和伍斌在一块的六七个同学头上都缠了红布条,手里拿着根铁棍子或木棍,估计是他的特别行动队。“……今晚来清场的去过越南战场,枪法都特准,全穿迷彩服。”我听见他在说。

“真窝囊,要是有冲锋枪……” 旁边一个拿着刺刀的穿了件背心,个不高,但胸大肌挺厚。

“有枪也不能用,军人专打有武器的。我堵了他一句。

“你算老几!”他火气挺大。

“我是纠察队长,这儿安全由我负责,你要打就去前线堵军车,纪念碑是后方,不需要武力。”我不怕他。

“老子今天就死守在这儿!为了保护你们,我们牺牲多少人了你知道吗!” 他挥了挥刀说着转身走到伍斌那儿,他们其中有人还提着一挺机关枪,准备架在汉白玉栏杆上,人群又急忙围了过去。

“没有武器的同学马上离开!或者立即参加学生敢死队!” 范远的帽子上又绑了个“不自由毋宁死”的布条,手拿着汽油瓶子在招呼人。

两位正哭着的女工人纠察队员脱下外套:“走,别在这儿等死,去跟他们拼了。”

“都不准动武!抓着刀枪怎,怎么搞民主!” 少波没整理衬衣就对着伍斌走去。

“不能激动,你们还在绝食!”医生跟着少波喊。

“怕死的滚!誓死保卫广场!” 小弟和他学校的几个人全拿着打断的桌子腿在那儿站着喊。我就挤过去叫他放下木棒,他理都不理。记得小时候他突然从背后袭击,打了我个双峰贯耳,报了偷饼干被我揪了耳朵的仇。     

“抓在手里给自己壮胆可以,对付防暴警察也行,但包围我们的是真枪实弹的军人,一百米以外就扣扳机了。”我说。

“大家都拿起武器自卫,军队就不敢冲了。”小弟昨天老跟着伍斌,刚来了广场三天,没想到他会越来越激愤。

“子弹不长眼,我俩要走一个,小弟,我比你熟悉广场,遇到麻烦很多人需要我,你回家。这儿最好的结果就是一会儿撤回学校,或者全被抓进监狱,最坏就是有人举枪反抗,机关枪便向人群扫射,血流成河。我俩必须有一个人不进监不被杀,好照顾妈妈。”

“休想让我当逃兵。”小弟想走开但被我拉着。

“那随便,但必须放下棒子,不能把别人也牵连进去。”我以前老和他发火,但踢两脚他就老实了,现在他是个青年,而且几乎就是小一号的我。

“戴伟,刚才施叶领着个穿白裙子的到处找你。”陈迪见到我就说。

“真的假的!”我往四周看了看,心想不会是媚媚吧?有点蒙了,我很想看到她。

旁边的少波开始吵着去抢那枪关枪,侯德建和舟舵也出来帮忙了。

“你们马上停止绝食,军队到了,听见枪声了吗,是真枪实弹!”柱子把步话机打开按着各路口传来的声音和呼叫。

“见人就开枪,来播消息的全是伤亡报告。”陈迪也一脸大汗说。

“少波,我们停止绝食。”舟舵说。

“军人就是想你拿着枪,他才能开枪,你手无寸铁,他就不敢。” 侯德建想大声,但他没多少力气,他们巳经绝食快三十个小时了。

“吴国锋被开花子弹打死了!肠子都流了!男同学快跟我走!”范远在近处喊着。

“硬拼也报不了仇。”舟舵刚说完他的女朋友就把一块吃的放进了他嘴里。

像是海风在附近用电喇叭喊:“……我们决不向刽子手低头!……”

咪咪和天衣投入了工作,俩人轮流读着老付递过去的决心书、请战书,但扩大器有问题,听不太清楚。

“校车来接人,不想坚守的清华同学请马上返校!” 周锁手抓电喇叭喊。

“让女同学先撤走,广播一下。” 柱子说完去了咪咪那儿,远看天衣忙碌的动作像是在给录像机倒带。

“撤什么撤,坚持到天亮,北京市民一人扔一块石头,就会把那些小当兵的统统打跑!”小禅大声说。

“帮忙把广播线再加长,白玲你进去不要动,一动人心就散了。” 老付指着绝食帐篷说。我这才想到小弟溜走了。

“都什么时候了搞什么守卫!”大姐和邵间赶了过来。她穿了件咖啡色衬衣,显得脸很白。

“没有守卫了,是政大的学生来保护绝食的老师。”我说。

“你从哪儿过来?”老付问邵间。

 “西长安街一路都在开枪杀人,市民们堵不住了,必须撤退。”他流着汗,书包像军人似的斜背着走到舟舵那儿。

老付见四周到处是刀棍就赶快说:“戴伟,马上动愿同学把手中的凶器都缴上来,太危险了。”

“我电喇叭被借了,先叫白玲广播一下, 是她叫大家拿起武器,我怎么能收啊。”

“戴伟,帮忙抬一下。”陈迪冒着汗在旁边说,大家七手八脚把广播器材全弄进了绝食帐篷里。

“自卫的坏点子是从王飞开始的。”老付急了。

“要坚持非暴力,千万不要动武啊。”大姐显出一脸少见的苍凉。

“林录派敢死队去东面拦军车了,才十几个人,能拦住谁呀!”董荣从下面挤了上来又说:“开枪了,子弹横着扫,巳经冲到建国门路口了。”他的高级衬衣破了几条口子,像是故意撕的拍戏道具。

上层挤了太多人,如刚被圈在了栏杆里的难民,互相听着说着,但不等对方回答就又转头走开,只要有人刚挤上来就又围起争辩不休。

我看到离开了不久的王飞和曲发还有背着吉他的大禅,推着辆自行车回来了。

刚上来王飞就拧开了黑色电喇叭吼着:“开枪了!先是打在地上,但有的士兵就乱扫了……” 我去拉着他站到浮雕前面的石头边框上,一只手按着他大腿。这回所有的人都能看见他了,“……开枪之后坦克、装甲车和军用卡车紧随其后就开上来了……看,这毛巾,” 他去抓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毛巾,“我身边的同学中弹了,死了,他的血流出来拿毛巾都堵不住。”王飞指着肚脐,他双眼没了眼镜显得死呆,被我按着的大腿阵阵抽搐。他一激动就是四川话,我叫他把电喇叭给曲发。

他说的那个同学我见过,还和我去了王府井干了一天纠察,他是柱子的秘密情报员,有步话机。曹明说过,凡是有步话机的,都被特务重点跟踪着。

曲发边说边看着夜空:“……荷枪实弹的士兵冲上桥,边喊口号边向人群开了枪。我就躲在电线杆后面……一个当兵的像吃了兴奋药似的,只要哪里有打倒法西斯的骂声,就朝那个方向猛扫。建筑物被打得火星四溅。军人还向两边楼上打枪,一些在窗边张望的居民也被打死了。我亲眼见到一个助教,是人大的,他从我旁边走近了军车,爬上去刚讲了两句,就被刺刀捅了下来!”

四周能听见的人都不吭声了,不远还有步话机声在响。

我把他放下,王飞就跟着老付到绝食帐篷旁。

老付急乎乎地说:“白玲、王飞还有林录,你们作为正副指挥,现在必须站好最后一班岗,马上发布命令:请所有手中有棍棒、砖头甚至燃烧瓶的同学们立即放下!”

大姐和老付又说了些什么,然后她说:大家在包围圈里了,那还不如劝女同学们回校,也好从外围支持一下,分散戒严部队的兵力。我现在就突围去西边财贸大学找人解救。

“对,让女同学都突围出去,然后里应外合。”我接着大姐的话说。

白玲穿了件黄白横条汗衫,像个精神病人似的走出来。天衣正帮咪咪和陈迪扯着电线和拖桌子,姑娘们在小伙子之中显得很小。媚媚真不该在这枪林弹雨中来广场。

当陈迪把线拉到白玲面前时,老付忙试了试音就把麦克风给了白玲。

大姐看没人响应她,转身就和两位记者一起走了。不断有军人向夜空开枪,流弹划着火光爆裂着,我忙扭头,就感到她的后背被子弹射中了。

白玲抬头看着王飞,近二十天的激情和倔强巳经消耗光了,她带领大家走上了绝路,同学们也把她推到了悬崖。但她还是开了口:“我,是总指挥白玲,请同学们放下手里的武器……请女同学马上撤回学校……同学们,黑暗的一天到来了,最后一刻没有选择地落在我们身边。这时刻,我想给大家念几句李清照的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同学们,我们都还小,面对像军队、屠杀等也许是胆怯的,但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华儿女,我们对得起江东父老了……那就用我们的理想唤醒人民!……”白玲边说边哭了。

四周的人们都没走动。天衣和咪咪也在擦着泪,我挤过去小声说:“你俩都是学心理学的,这一哭广场就化悲痛为力量了。”

“别胡说。”天衣推了我一下抬起头,脸苍白如纸。

王飞步话机在响:……坦克车冲……就又没电了。他又反复按了几次。

我开始着急,杀红了眼开着枪走来的军人可不管你是谁,先要把天衣送到个安全地方躲开才行,她根本没体力了。

 

……那儿叫巫山

天帝和神仙所用的长生不老药都在那里

大鸟总是呆在巫山上

因为它要看管着黑水河里那条黑色巨蛇……

 

……在哪里?在哪里呀!妈拍着头叫,声音乱撞,牙齿也在碰,这巳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甚至还会用专业歌喉压低音量,使喊声很大但传不到外面。

这几年她未从房间丢出过东西,所以,她活在仓库里了,找东西就很困难。

除了踩着纸和塑料袋的声音,还能够听到腿和手不断碰到些纸箱子,估计已没有可走动的空地了。

母亲挤坐回沙发中间,那儿堆满了饼干盒和纸盒以及来信和所有放进了信箱的广告单、电话单、电费单等,偶然装进了塑料袋也还是堆在沙发附近。她双脚踩着纸箱,大肠便响了,手抓着的钥匙也响了。

但是,过去与今日的生活早巳搞混了,她不断更换着门锁但钥匙都留着,包括从前的皮箱、自行车、走廊电表箱、放白菜和煤的防震棚以及她曾经上班的钥匙。有时她会试图叫着分出哪些是有用的,但数了一阵子就忘了,渐渐从她嘴里听到的不再是办公室水房的、大门小窗口的,而是大的、小的、铜的或铝的了。

她把杂物塞满客厅以后,便沿着我房间堆放。床底堆了很多每个月用完的牛奶盒、药品盒和纸箱子,引来打不完的苍蝇。她不再做饭了,而是一日三餐吃方便面,估计巳经吃了六箱,大小盒子就乱放在床上。大概只有墙上的十本外国风光挂历是整齐的了,母亲每年都会挂上一本。今年是十二页的美国大峡谷。

当床前的台灯开关被埋起之后,她试图寻找开关打开,但没有成功,只好又买了一只,但由于找不到插座的位置,那灯也没亮过。昨天她头脑清醒时把灯又放在些箱子上面,从客厅引进来了一个插座,因此她不能关门了。这只灯总是照着我的左脸,而且发出嗡嗡的噪音,伴着烤热的塑料罩味。

现在,每周来一趟的护士正用教训病人的语气和母亲说话。听声音她比温鸟还小:多久没量血压了,快找出病历……这是一年前的……练了法轮功怎么越练越呆呀……偏低了点,低压才五十毫米汞柱……这种东西,有用,行,放在明处……给他做的肾功能试验表呢?……带上了他的尿液样瓶,下礼拜告诉你结果。

这位护士不想帮妈什么,她例行公事,完了摔门就走:……好好一个家,弄得像个废品仓库。她下楼时还嘀咕着。

自从老姚被判刑,妈经常半夜惊叫。如果有人上楼梯,她就马上抓起钥匙去反锁上门。

 

……往南三百里叫耿山

山上有很多水晶和巨蛇

还生长一种像狐狸的兽

它叫喊着自己的名字

这种动物一旦出现 其国有恐……

 

王飞坐在帐篷里紧抱着白玲,“你有理想,别怕。”王飞也眼睛红了。躲开了大众的白玲如散了骨架的兔子,她咽了口气:“我不恐惧,就是挺绝望的,喘不过气。”

林录也抬手与老付握着:“万一被捕了,要顶住,总有一天胜利会是我们的。”

侯德建坐在外面没走开,几个记者拿手电筒照着,希望他能说点看法。他就拿起吉他:爱自由的人们啊,张开你的胸膛……

他这一唱,帐篷里外的气氛更是感到最后时刻要来临了。

大概是在下面广播站附近,轲希在用电喇叭吼:我与广场共存亡!……

“这轲希头一回不再喊撤了。”余进上来,看见王飞正抱着白玲,就没话搭话地和我说,“戴伟,我们可都在包围圈里了。”

林录和柱子正商量把男同学再组织一次,守住纪念碑。他带来五十多个身穿白汗衫的纠察队员。

柱子负责西边的纠察,我负责和政法大学派来的纠察员守北面,林录去东面,张杰重点守南面。

“第一排要最坚定的,被打被杀也决不后退。” 林录说完又吸了口烟,亮光把他的脸映红了。刚才白玲动了火说他在关键时刻不该把人调开。

“我们站在了中华民族的最外层了,我们不怕死!” 王飞不知道和谁在大声说着。

“张杰和小李还有女蛙都守在女神像下面,牟森还说要与民主女神同归于尽,我叫他撤过来,他说也就是二百来米,都是广场。”他的卷头发乱糟糟。

我和柱子忙走到栏杆那儿看看形势:广场的西侧,有十几人用被子、木棍和帆布点起了几堆火。枪声和坦克声都听得见了,军队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是马上就看见的事了,除了纪念碑四周,广场空旷得令人发憷,人数到了这些天里最少的了。

我没有电喇叭,只好喊着叫男同学们往外围挤,保护女同学。

用了十几分钟,很多男同学来到第一排拉起了手,只有个别男女正恋爱的坐在台阶上搂着没移动。

有人跟着录音机唱起了《国际歌》,大家也都随着唱:“……满腔的热血巳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誓死保卫天安门!保卫共和国!”咪咪在广播里喊着。

“头可断!血可流!人民广场不可丢!”陈迪的喊声像在演出。

“誓死捍卫天安门!直到最后一个人!”他俩合在一起喊。

我叫前面几个戴着红袖标的同学负责好纠察线,又设法从坐着的同学之间上到了绝食帐篷。

“请同学们带上口罩和湿毛巾……” 白玲在做着战前动员,她的衬衫被墨水染了,夜晚看像血滴。

老付守着麦克风,白玲讲完他看陈迪还没弄好磁带就补了几句:“请同学们一定要克制,要忍耐,我们手挽手肩并肩,让军队来打吧。”

轲希正站在两个香港学生中间合影留念。照完以后他大声说:“我死了以后,你们要抬着我的棺木游行,让我再看看这个广场!”说完就走到白玲身边:我要代理最后六个小时的总指挥权,请你让出。”

白玲抬头看了看:“巳经兵临城下了,你当了总指挥有什么打算?”

“我明白要做什么。”轲希激动得喘着气。

“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我再回答你。”白玲转过脸。

“你,你本来就是我秘书!”轲希刚说完王飞就冲上去要动手抓他领子,但轲希的保镖推开了他,而余进也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想打架。柱子走来冒火地说:“前线的纠察员正在牺牲,谁再夺权我跟他拼了!”

突然陈迪扶着一个受伤的同学,并把麦克风放到了他嘴边:“张晗被枪打死了!我身上都是她的血,这是鲜血,我的身上都是……见人就杀……”他啜泣着说不清楚了。他又是拿着步话机的纠察员。

“马上扔掉步话机,柱子,快下通知吧。”我也动气了。

轲希不顾一切地挤过去抓起话筒:“誓死保卫天安门广场,我们要与人民英雄纪念碑共存亡!……”他就激动得晕倒在保镖怀里。

陈迪拿过话筒:“呼叫救护车和氧气筒,轲希同学又——晕过去了。”

“……同学们,不许睡觉,准备好毛巾,不要乱走,不要离开广场中心。”老付虽然不是总指挥,关键时候他还是老大哥,能稳定军心。

“北面最重要,是前方的前方,再去组织些男同学吧。”我又接了他几个红袖章。

“戴伟,再查看一下,要所有同学都返回纪念碑周围。”老付转头说。

“谁还有自行车?”我喊了几声,但也只有自己听得见,就想去把牟森和女蛙先喊回,也把天衣尽快拉到历史博物馆躲着,那边是国家级文物馆,军人决不会朝那儿开枪。

旁边一堆人正围着石头台阶在砸枪,少波和戴着红袖标的范远在轮流敲打一挺机关枪,还有人把燃烧瓶也卸开了,到处是浓烈的汽油味。

 

癌细胞闪着紫色

啃吃着黏膜上皮

肉变成废弃城镇……

 

……在哪里?在哪里!母亲啰嗦着。显然她的手在翻动和纸有关的物品。

她对往事的记忆巳经衰退,甚至老姚的儿子来敲门,她都不敢开了,我估计他也认不出他的声音了。也许是怕触动自己的感情,也许是怕动迁员进来找她。

忽然想起母亲和父亲的一次争吵:

……你把照片藏了……父亲生气地说。

那一年我岁,是哭着回家的。由于裤子是松紧带,巳经被同学扒了两次,太丢脸了。

我要腰带。我插嘴说。

尿尿脱裤子多方便。她又对父亲说:烧了,早烧了!

他们从后面扒我裤子,爸,我要腰带。

腰带,小孩哪来的腰。父亲低头说。记得父亲抽了口烟,他的脸如挂了多年的老镜子。

快去外面找小弟。妈走出厨房的双脚趿着双好看的绿海绵拖鞋。

我不穿松紧带裤子!

妈走近,浓厚的头发上压着条红色的塑料发卡,她弯腰抓住我的后领就猛打屁股,然后把我推到了走廊。

……那位抱着外国风光挂历进了火化炉的父亲,从美国留学回来从未填过入党申请书,也算是硬骨头了……         

 

再往南五百里水路  三百里流沙  就到了葛山的尾端

这里没有草木  光秃秃  有很多磨刀的石头……

 

可一块石头就可以磨所有的刀了……大概是下半夜,撤往学校的大巴士开走了,人群里女同学起码还有五分之一左右。我返回上层,骗天衣说陪着去找老同学施叶,她带着香港记者找我。

“是媚媚的老同学。”天衣说完便随我从汉白玉栏杆爬下,大禅和小禅正在用毛刷在石壁上写着:六月四日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我俩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下到了广场上了。

她抓住我胳膊,能感到她内心和白玲一样害怕。

远处可以看见一辆开路的装甲车正冲向市民用护栏堆堵的路障,一些人把石头和燃烧瓶往那儿扔,火光时而溅在正冲撞旋转的车皮上,那儿是牟森刚才搭台办开学典礼的地方,几个帐篷和民主女神像偶然会被火光闪出些形状。

“快!装甲车冲进来了,快!”我紧紧抓着天衣手臂飞奔。

刚往东跑了不太远,眼前冒出了一片全副武装的军人,手持长棍子黑压压站满了历史博物馆的台阶。

天衣突然站住把我拽住:“别往前走了。”

我才清醒,原来历史博物馆里全是军人。

本想把天衣弄到个安全的地方,我也许留下,现在可不能拉着她乱闯了。

我看了看四周零散的市民,还有人正拿着铁条和酒瓶子准备靠近军人扔过去,就赶忙跑去:“我是纠察队长戴伟,请听指挥部的统一要求,放下武器,和平请愿!”

同时叫天衣快返回纪念碑告诉白玲,军队就在眼前了。

天衣刚跑两步就看到一个女同学坐在华灯下看书。天衣说:“镇压了,还看书!”

“清场就回校呗。”女孩抬头说。

“看,这是子弹壳,快!帮我去传消息给指挥部,军人巳经从历史博物馆出来了。告诉白玲是天衣传的。”

那女同学不太情愿地站起来看了看天衣的手。

天衣又转身回到了我身旁喊:“同学们,大家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好不好?”

此刻,信号弹突然在天空闪亮了,惨白的光像是给死人照着去地狱的路。

很快从东面路口传来枪声,回音在历史博物馆墙上乱钻。面前的军人也听见了,但他们并没有动静,几千人坐在层层台阶上如大片绿蝙蝠。

完了完了,我浑身发紧,想把她拉到地下通道,很快,从开枪的那儿跑着一群人,奔往急救帐篷前停着的白色救护车。其中一辆自行车上驮着的人浑身是血,还有个青年被抬着,大腿往下流血,他不断晃着头叫:你们都看见了!你们都看见了!就突然没声了。

有人开始发疯地叫:屠夫,枪杀人民,不得好死!有人往坐在台阶上的军人那儿又扔石头和酒瓶子。军人一下子全站起,但前面的军官挥了挥手,军人们没动。突然又有几个军人被人群追着跑来,有一个被人群打倒在地,另外两个转身跑进了军人队伍里。台阶上那片绿蝙蝠鼓噪着,马上就要冲下来了,但几个同学又忙着去救那个被打倒的军人,把他拉起,愤怒的市民越过同学去打他的头,拉下他帽子。

一个孩子跑来,天衣试图抓住他,人群也随着他往军人那边疾走,孩子在人群前面喊:我哥哥被打死了呀!……他往台阶上的军队冲去,有人握着树枝铁棍也跟了过去,但天衣死死抓住了孩子,几个女同学围着前面的军官,叫他别开枪。矮小的香港姑娘突然跪下哭了:“你不能向学生开枪呀。”

“人民军队爱人民!”我领头对着台阶上的军人喊口号。

天衣也走近那个军官指着校徽:“我是北大学生,我们的宗旨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刚才你也看见了,同学在保护军人。”

我赶快接着说:“你们一动手就是历史的罪人!中国人不杀中国人!”军官低了低头但不说话。孩子见一辆板车匆匆而过就又追了上去。

“这孩子吓疯了!……”

“也许是他哥哥在板车上,天衣,我们去把情况早点告诉白玲。” 我担心王飞偷藏着一挺机关枪,但不知在哪个帐篷,他有个敢死队,万一调动了,大家就都被屠杀了。我预感只要这三四千军人冲下来的话,就不会有活着的了。

我俩便往指挥部奔去,一些学生拿着木棒往有火的装甲车那儿跑,一个老人对着几个工人敢死队的在嘶喊:“放下武器,听学生的话呀……”就蹲在地上抽泣了。

东长安街上又传来机关枪的点射,很近,耳朵听了都发憷,我俩一下子停住。

枪声平息后,又是群众在喊口号,还能见到一个人抱着刚才那个孩子往急救站跑,可能被打死了。

我冷汗直冒:“太危险了!快跑!”便推着天衣就转往地下通道口。

我想只要进了通道里就安全,坦克肯定开不下去,但突然枪声又响了,我俩赶快扑到地上一动不动。

抬头看去,军人和坦克车已封了广场和长安街的交叉口。近处通道口的水泥墙下正趴着一排人,有的还招手,分不清是市民还是学生,我估计他们巳处在射击范围内,退不出来了。

两个手握铁管的工人急匆匆走近说:“趴在这儿等死啊,那些畜牲见人就杀!没有武器就快跑吧!”

“地下通道里有人吗?”我问他俩。

“别往那儿躲,进去就出不来了,里面有上千人。往前门那儿跑,还没封口。”

我就愣住了,这人就是在校园后墙敲诈我和天衣的流氓,他的声音我记得。好在天衣没认出。我瞪着他走远。

 

……无法静止的脸和表情  沉浸着血和血的凝结……

 

一排一排的军人,如移动的墙,随着坦克车的轰鸣往广场靠近了。

就看到像女蛙的姑娘,向开枪的戒严部队走去,红裙子随着她的摆动而显得飘洒。趴在通道口的人们立即呼啸着站起,跟她向戒严部队走:人民军队爱人民……二三十人又站在了军人对面。

我估计大多数是外高联的纠察队员,但邵间也在,他正举着拳头。

很快,枪又响了,其中四五个人大概中弹,有的往后退着走,还有的在地面滚,有的就趴下不动了,但那姑娘没中弹,也没停下,继续走向那片举着的枪口,当她距离军人仅仅几米的时候,响起了枪声……她先是左腿往后一扬,双臂突然和身体前倾了一下就倒在地上。

他妈的!这是枪决!我不敢再看,心脏突突地急跳。一扭头发现天衣双眼紧闭,牙齿咬着下唇。我怕她昏过去,马上抱住了她。

“别怕,那边就是红十字会,我们过去。”我想找医生给她吃镇定药。

“野兽,杀人!”她哆嗦着说得声很小。

有几个白衣护士往倒下的同学那儿跑去,我赶快拉起天衣赶往红十字会的急救帐篷。但天衣双腿几乎迈不动了,我就背着她。救护车使劲鸣着笛,蓝白两色灯转得刺眼,奔到了车旁就撞上护士和同学拖拽着那个女同学的胳膊和腿,我一看,是女蛙,大腿被子弹打中了,血正顺着膝盖流到脚背,脚趾如收缩的鸟爪,红凉鞋带还挂在脚边。

“快拿绷带包扎呀!马上进救护车!”护士喊完蹲下:“平着放,平着放!”

天衣推开我的手直立着,她解开胳膊上的毛巾走过去,放到女蛙血糊糊的腿上,护士伸手摸到了伤口,便很快把毛巾全按进了弹洞,又用纱布一圈圈地缠。我和天衣在两旁抬着女蛙的腿,她的湿血淌在水泥地上还冒着热气。

“救活她呀!”天衣突然哭出声。

护士抬头:“她说要报仇,就对着枪口去了,这枪子就是杀人用的,刚才她还在这儿帮我抢救。”

我这才看清是温鸟。她粗眼眉上面的帽子也抹了好些血迹。她把双手的血往大褂蹭了两下:“快,快,抬上车!”

“你这个纠察队长,快把纠察队员们喊回去啊,大屠杀了!”

“她是我们北大的。”我胸口堵得难受,双眼乱跳,使劲把女蛙抬到了车上。

“这个也要抬吧。”我看见躺在急救帐篷外的一个同学,忙走了过去,他的脸和头发全是血。

“巳经死了,中了两枪。”温鸟喘着气说。

我蹲下一看,像是牟森,脑子就一下子炸开了,我看着但又不敢相信,因为脸巳经被长头发粘乱无法辨认了,我忙把手伸进他口袋,摸出了我的烟盒。

“牟森,牟森!太过分了!”我大叫,双腿如被击中般失去平衡歪倒在地。

温鸟在身后喊:“快走!快!”我看见她把天衣也推了上去,使劲拍着车门:“快走!快走!”

“戴伟,要多保重……”天衣把手展开,那粒子弹壳便闪着光往夜空飞去。很响的鸣笛声把人心揪得疼。

“这是最后一趟了,冲出去恐怕也开不回来了。”温鸟看着走远的车说。

“他是我最好的哥们,那中弹的是他女友,不,是他的新娘。”我嘴紧得说不清话,看着我给他剪的头发成了血发,脑子里想他刚才还在恋爱,怎么突然就死了。

“其实一二分钟之内,她的血就流完了,活不了。”温鸟说完又推开人群进到帐篷里了。

一股血液涌在脸上,看什么都暗,我再看躺下的牟森,眼缝里的红眼珠还放着光,是反光。我蹲下把手按在他胸前又晃了晃:“死了?真过分了,牟森,我不会让你这么死!”又打开烟盒,发现还是两支,没抽。

我又坐在死人面前了,牟森的一只眼闪着令我陌生的茫然,他和父亲不同,满脸是血地死了,牙齿脖子和胡子上也是血。我的左手和右手都是他俩的血了。

我木了,不知想什么看哪儿……

急救帐篷里大家忙着收拾纸箱里的药品和搬运伤员,护士们把受了轻伤的人都扶了出来:“快,离开广场!……”

 

……法鸠山上

有一只白嘴红爪的鸟

是炎帝的女儿淹死在东海里转生的

它的名字就是它的叫声:精卫 精卫……

它天天衔着树枝和石子 飞去填着东海……

 

“杀人偿命!老子今天不活了!”一个刚包扎好手臂的同学大喊着。我过去拉住了他说:“同学,你返回纪念碑,把情况告诉大家,快走!”

头上的喇叭还在播:……北京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暴徒抢夺军火、烧毁军车,意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要坚决反击!……又一辆装甲车从广场西侧马路驶来,撞倒一个推自行车的人,我就离开死牟森马上跑去,和市民们一起又把倾倒的交通护栏拖拉到路中央,有人向它投着燃烧瓶,而我除了叫喊什么工具也没有。

装甲车终于被几排护栏卡住,在那里轰鸣挣扎,人们趁机向它扔掷了几个燃烧瓶,我看见了旁边有条棉被,马上捡起跑到它下面扔了上去,很快就燃烧了,但装甲车从护栏上碾了过去,又向西开走,车顶仍顶着燃烧的被子。几位工人纠察队员追着喊:他妈的一路轧着人开!很快便有人把铁棍插进了装甲车链条里,它又被截停,上百人围住拿铁棍木棒和拳头狠砸着这台铁机器,我也上去用脚踹了几下,装甲车喷出的浓烟呛得人直流泪,我便转身往广场中心跑,夜空不断地有流弹划过,伴着枪声。

刚要穿过帐篷堆就碰上了一位市民,拉着我说他是便衣,叫我告诉同学们赶快撤走,马上就要杀过来了,稍有反抗一个也活不了。便衣为了证明自己身份,从身上掏出了步话机给我看了看,是一台特务专业机型。

“撤和不撤有什么分别,走出去和绑出去都一样。” 我说着就去找我的帐篷拿背包,但精神恍惚,什么也找不到,又看到附近帐篷里一个学生正用手电筒照着笔记本在写,就过去喊:“镇压了!快离开!”

“我写了遗嘱。”他看也不看我就关了手电筒又躺到了钢丝床上。

“你,你要后悔的。”我脑子如一团火,无法思考,而且想到了被吃掉的少女刘萍的脸正和女蛙合在了一起,死去的姑娘都是苍白的……

 

……又北行五百里 水行五百里 便到了饶山 历水就发源在这山上

流出了山涧后便汇入黄河 水中有很多毒鱼 人吃了便会死亡……

 

妈又在找东西了,是在她房间。她总在找些什么。其实我清楚,她在找自己。

没有了收音机声,她和外面越来越近的拆楼声就是我的主要声源了。

今天她呼吸很低,估计是弯着腰,同时也在挪开脚边的塑料袋。

我还听见她食管与胃的交接处,有些淤积的肿块,像生了病的土豆堵在贲门一带,使她喘气散着病变的臭。

她吃生黄瓜、西红柿和芹菜,喝着自来水,也经常吃塑料袋装的快餐食品。半夜至清晨,她会胃疼得呻吟。那时,她会打开电视机一直看到天亮。

这片刻那位常来送药的女护士把测温表放到我嘴里就站着说:怎么就不能打开窗收拾一下,味道还不如厕所。

怕那麻雀飞出去。母亲说。

怪不得没人愿意来你家,真是个怪人,养着个植物人还要配只鸟。

……对不起了,护士。

……你还要开药。我们诊所最近刚进了一批注射针剂,是新鲜胎盘酶化的,有促进细胞新陈代谢的功效。老客户可以给试用价,每盒二百元。

算了,他没什么大病,各项化验结果这些年都这样。

你这位当妈的,这点药值几个钱啊,小气鬼,你们这个区一拆迁家家都成了暴发户。

唉,就算十几万元拿到了手,这附近的商品房最小的一套都是六十万元。

租呀,那钱还不够你住一辈子的。

唉,这楼里就我倒霉,单位不给我办房产证,现在是按租户只给点补偿。我说什么也不搬了。

你这楼里楼外都画了拆字,好多商店饭馆关闭了,白天晚上都怪吓人的。下礼拜我再来最后一次,以后你上我们诊所取药吧。

唉,这又拆又推的,连车道都堵了,我怎么出门呀……

你呀,有人说你动不动就溜在大街上……她说完摔门走了。

母亲在衰老,她活着的困难渐渐超过了我。远在英国的儿子和近在房间里的死儿子都不能帮忙。

母亲去摸了摸暖气,转到有光亮的位置抓起我的手:……神了,这指甲怎么红点都没了?看,怎么可能,儿子,你会醒来?唉,自己去活动关节吧,跟死人一样硬,我可掰不动了……母亲昨天就在看安琪送来的那本《观掌治百病》的书,她的丈夫小宠巳经离世了。

母亲拖着双腿又去客厅翻旧物品了,屋里就流动着满是灰尘和鸟粪的味。

……她开始怀旧是因为往事浮到了眼前,那是人生的晚期来临。母亲还找同事要那张她随院去莫斯科演出的照片。还打听与她从不来往的妹妹家的近况。关进了监狱的老姚似乎在她记忆里沉没了。

麻雀又返回胸前蹲下了。这一刻的夕阳令我想到死亡。假如肉体复活,那灵魂又将回到昏迷之中……

 

游魂在肉土深处滚动  你的心和心情都被碾碎了

 

……在哪里?母亲停止了翻动,依然在自言自语:很小,夹在书里了……

我估计她在找那张困扰她多年从苏联寄来的名信片,那也许是她唯一的一张情人卡。她离开椅子走过来,大概对着铁床:……他是蓝眼睛,比你爸高一个头。

她不知道,那张用外文写的卡片早被我烧了。

我还隐约有着对信的恐惧……母亲的同事们戴着红袖章来到了家里,叫她交出从苏联寄来的信件。我就被关在了街上,不知道被询问了什么。

那些天我不敢走近小孩们玩的地方。他们总是故意大喊:噢,你拿的是什么书,歌曲集,什么歌曲,娜塔莎。那是电影里面女间谍接头的对话暗号。

直到上学了,我才不怀疑妈妈是苏联女特务了,因为她根本不懂俄语,怎么能当发电报的女间谍。

但家里确实藏有俄语信件而且被抄走了。后来,我就在母亲的笔记本里翻出了一张印着莫斯科红场的名信片,就偷着扔进了火炉。

过去母亲还提到过她的表哥万医生。她曾去那里治病,在他家喝中药,住了快一个月,以后常有通信。说不定也是母亲的一段风流史。

拆卸楼房的民工们下班之后,麻雀就会叫上一阵子,然后就是静得可以听见钻在绿豆里的虫子在啃食,声不大,但上千只就会响成一片。这些小虫子很硬,母亲煮的时候虽然先用水漂走了大部分,但还有些淹死在了绿豆之内。它们的尸体被妈灌入胃之后,会贴在胃壁,硬过难消化的绿豆皮。

很快,夜班民工开始上班,四周工地的噪声震得夜空直抖。

……失去了热情,母亲的日常生活也贫瘠乏味了,也许因此那名信片对她很重要……人只有走投无路了才会往回逃遁,而我却在这路上徘徊了十年……

天暗了之后母亲又搬了椅子,试图放在门外悬挂杂物的面前拿下些什么。冷风马上就把房间和皮肤变得僵硬。那里挂满了废纸箱、锈烟筒和装在自行车上的小弟的竹椅。她碰了几下我就闻到了那老尘埃味,比屋里的西红柿和洋葱同时霉烂的气味,还有我和鸟的屎臭高雅多了。

……冻死了,杀人的风。她很快连人带椅子进了屋,还踢着地上的纸说:……什么?下礼拜就停暖气,我可是交了费,到明年三月……停水停电?官商勾结……那就还不到一个月了。

    我知道母亲没有找房子搬家,只是捡了几张租房的广告读了读。由于她拒签合同,至今也没拿到钱。这通告她上个星期读过,然后她就忘了……

 

往北二百里就是马成山

黑头白身的天马站在那儿

但见有人走近便展翅飞走……

 

“……轲希真不是个,个东西!关键时刻就,就装病溜了!” 我刚挤到绝食帐篷就听少波对着白玲大声说。

白玲一脸木然,林录也盘腿坐着吸烟,侯德建和舟舵和老付在争论。

我突然不想告诉白玲,牟森和女蛙死了,怕她吓昏,但又难受,我拉过老付说:“牟森被枪杀了!”

“你看见了?”老付盯着我,眼珠子反着夜空划过的流弹火光。

“死了,脸都打烂了,女蛙也中枪,送医院抢救了。看我的手,东北角开始屠杀!七八个人在那儿被打死了。”我看着手臂分不清是谁的血了。

“连哀乐都没准备,先别传播了。我们是在坐以待毙,必须决定撤还是守了。”老付紧张地扭着双手。

“工自联的敢死队正在和东面推进的部队打,不知会死多少人。”

“我那军用望远镜要是还在,这时刻正派上用场。” 陈迪双手在空中展了一下,他的手电筒也没了。

四周的枪声开始密集了。旁边有个学生是退伍军人,他说那是自动步枪和机关枪在横扫,只有个别军人是对着空射,肯定死了很多人。

而眼前纪念碑像个可以听到前台在喧哗的后台,学生和市民都静静地听着枪声抓着口罩等着清场来临,有些人用毛毯互相紧紧地挤靠在一块睡着了,有几对情侣在帮对方把放在口袋里的学生证用别针别结实些,记者和摄影师们抓着相机不知往哪儿拍,远处我刚才挡装甲车的那儿还有辆燃烧的巴士,浓烟从地面往上翻腾然后散在了夜空,好几辆装甲车和坦克车在长安街上来回奔跑。

我手指记住了女蛙的血,很热,而牟森的早已凉透。这两个人就再也不会活了吗?我还是不能接受。天衣巳经送去医院,她想回来也进不了这包围圈了,她会活着,也许我会死,像牟森。此刻逃走的念头闪了一下,就感到挺丢脸。

“老付,快叫王飞也过来。” 海风和邵间还有曹明挤到了跟前。

“刚得到消息,赵子阳希望我们坚持到天亮,形势就会扭转,” 曹明又说,“别忘了,他是军委副主席,但要给他时间调动。”

“好!那就坚守,马上广播组成人墙,他们想拖完这上万人起码要半天。”林录忘了要由白玲决定。

“不能在这儿呆着,巳经封死了东口,等西面军队一开过来就镇压了!”我不敢提牟森被打死了。

“必须撤离,不管这个情报是真是假,没有人有权利拿学生生命来作赌注!”舟舵站起说。

“老师,这是指挥部成员在讨论问题,你们不能列席。” 老付说。

“不能没有决定了,撤和不撤在这个平台上讨论了二十天。”邵间声调拉高了。

“我们马上去跟戒严部队谈判,叫他们给大家时间安排撤退。”舟舵说。

“你们要保存力量,不能等着被清肃。”侯德建也过来说。

“去谈判也只能代表你们自己,不能代表指挥部。”老付对舟舵说。

“工自联指挥部巳经被推毁了,全是戒严部队。”唐国先和张杰说着挤了过来。

我就拉住唐国先小声说:“牟森被打死了。”

“听说被打伤送到了急救站,死了,他妈的。”他也呆了。黑脸白牙如一块木雕。

站在这儿面对天安门城楼,在毛泽东的脸之下那个黑幽幽的洞口,吐出成千上万的军人,钢盔在火光映照下,如一片烛光,正越过金水桥向这儿移动。被点燃的一些床单被子或塑料布等燃烧物,更使广场如墓地的鬼火。

 

……黄帝杀死蚩尤给他摘去刑具

他就变成了枫树……

有一条红色的蛇盘守在树下……

 

……就求你一回了,我家里还有个瘫痪的老婆等着买药。……

……给我同样的待遇我就搬,凭什么儿子犯错误由母亲抵罪,为党辛苦了一生,老了连房子都收走,还谈什么三个代表……

    ……做动迁员这一行也不容易,基本工资也就三百元,全靠奖金了……只要你签了合同,我就完成了任务……

……别说了……他们敢来推,我不去天安门跳金水桥,就从这儿开窗下去……母亲头脑清醒的时候音量很大。

……时代变了,现在不强推了,但你实际地想一想,政府就算是不逼你搬,可断了水电暖气这冬天你可怎么活……何况人家港商还有搬迁奖励……

……你们该走了,我要接电话了,……是,那多好啊,祝贺你,……这儿拆迁,交通车都移走了,没什么人来玩了……搬,去哪儿都要有钱啊……好……母亲挂电话的声音不响,大概没挂上。然后就嘟哝着:……怎么还记着,这女孩子,要嫁外国男人还挂着中国男人,资产阶级!……她不高兴地走到门口关门,电话线也随着她脚在地面出溜。

妈在说天衣,因为她圣诞节就要在美国结婚了。

现在母亲出门就不想回家了,有人在劝她上楼时,她还会急乎乎地说:我要赶时间,去飞机场,有车来接……她连当天的事情都记不住了,还不止一次把自己锁在外面。她说她要搬去英国,就等签证了。也常语无论次地把老姚和父亲做的事混在一块。还说她的男人都要去监狱,是她父亲在阴界诅咒。

她出走的时候会告诉我:去看看房,是三室两卫……走之前她还照常习惯地煮好玉米粥,放些猪肉松,把胶管从我鼻子里插进去,接上漏斗,灌我满满一碗,说:装死。或者说:别忘记关火……这一次是和你爸爸,去他留学的美国……她也会小声地说:看你的皮肤,没萎缩,展开了,儿子,你就要复活了……再见!

几分钟后,她出现在路口,坐在准备妥当的旅行袋上,双眼看着建筑工地运着门框、窗架和水泥扶梯的垃圾车来来往往。她每次还化了妆,估计就像演出的模样,在没有眼眉的地方画一条又细又高的黑线。

她在沙发睡了一会儿又醒过来,关了电视,又打开,又是征集北京申办奥运会会徽设计方案的节目。她还想把我房门关上,但杂物早巳堆满门口,家也如我,正在变成一间腐烂的尸壳。

她用手拍掉沙发上的指甲或什么渣子,又捡起指甲钳,就走进她房间。不知为什么,她今天把自己的门也关上了。

 

你就潜入社会和人层  看到了骚动的细菌……

 

电话线被掐断之后,屋子就跟着死了,妈努力地拨了一阵子才明白。

接到最后一个电话,是毛达说了刘岗被抓进了收容所,托人担保放出来没几天就被公安局的车撞死了。王飞也被关进了公安部的安康精神病院。她就重复了一遍又说:那好啊,我也想进去调调……。

我听见她在梳理头发,那是被头油和尘土粘成一片的咝咝声。

窗外的尘埃如雾般使光线变黄,那大片活了五十年的楼群,那些叠在一起的老砖正在一片一片地崩塌瓦解……我的肉也如工地般在折迁重建——关闭了胃腺的生产线以后,胃液也就消失了,细胞们便把胃变成广场中心,把不再使用的精液移到了骨髓……废弃的视网膜上的锥细胞已迁往新开发的大脑额叶区,在那里重组,使我不用睁眼便如蝙蝠般感应到了物像……多余的空肠、唾液以及不再适应新环境的胆汁,都拆迁了……在砸得残破狼藉的废墟之内,我旧态依然。

由楼群变为砾土的工地上,昨夜锯倒了的老槐树该是灰土色了,它也躺下了,或者巳被装上货车拖走了,那本是童年唯一的安全岛。母亲也许会戴上那顶红黄相间的太阳帽,还会从抽屉里找出戒指戴上。她会用右手握着左手,挡着金戒指,以防被抢。

现在我靠着转换能量而存活了,一杯奶就可以生存一个星期甚至更久些,一点阳光进入皮肤就是常人晒了整个夏天的紫外线……而母亲的则如橡皮筋般失去了拉力,她精疲力竭了,如植物人,走进了一个精神恍惚的领域。

开了电视……香港玛丽医院巳开始用丘脑刺激器治疗帕金森症……病患者肌肉僵硬,面无表情……妈把音量调大……手术过程是在病人头颅安装铁架,确定丘脑位置,然后钻一个手指般大的洞……她又把音量调到最小说:放屁。

……是我,庞姐,开门呀。

……这天,唉,风沙这么大。

是灰尘,看,从楼道到屋里全是拆房的尘土,也不喷点水……上来告诉你,下午我就搬走了,有空再来看你吧。

我还不知道搬哪儿呢……她清醒时完全不记得要搬往英国或美国了。

咱这楼你是最后一户了,快搬吧,很快就断电了。……

麻雀擦着我的身体移到稍避风的位置又趴下了。越来越少的羽毛,令它如一架不能起飞的滑翔机,只能艰难地在我这片起伏不平的皮上蹦蹿。母亲几次把它抓走,想从窗户扔出去,又说着;等他醒来,一块飞……

……不敢开窗,又是噪音又是土,为了迎接新世纪,民工在加班拆,弄得人都睡不着。

……拆吧,断吧,煤油炉了都找出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说公道话,政府给盖新楼,是好事……

……派出所小刘,居委会都来过,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就不搬……

昨天我眼前出现了菩萨,挺像你那尊观音,是怎么回事?

老姚说过,初期比小米粒还小,到后来会越变越大,你快修成为佛体了。

真的吗,那我就要白日飞升了……比佛界还高的法轮界四季如春,都是金山银水……

那么,脑中的《山海经》,大大小小五千三百七十座山,都被我走遍了吗?那些深埋在地下的金银铜铁,长到天上的树,还有那九个头的鸟……在我十年的身体旅行之中,我发现那些奇迹都在肉里了,那些山峰和沼泽……也就知道了通往心灵的是一条退路,只有昏死的人才会找到,活人只能在陌生的路上奔跑到死……

夜晚来临,母亲在黑暗中拿掉了屁股下面的屎尿盆,去洗手间冲掉,就不再帮我清洗了。自从电工郭子帮忙制作了这个能接屎尿的盆,她倒省了事。

她也开始在黑暗中吃饭,很少开灯看报纸了。估计那柜子上她最喜欢的十本《世界之谜》已被堆满的杂物盖住了,那上面挂的父亲演奏小提琴的照片应该还在,这些没有被时间吞掉的各类物品,都还能给记忆找回点证据,他们都会在我记忆中活着,不会消循了。其它的身外之物都会随之而逝了。

麻雀叫了几声……它做梦时便紧紧地抓着我的肉,如果蹲着不动的话,那块皮便热了……它应该活在天上,飞在人们要抬头看的空气中。

此刻,铁床也被震动了,外面打桩声和里面心跳声混杂,……我就记起了听过的两个女人的心跳:媚媚和天衣,其它的活人都离我很远了。被切除了的左肾周围,正慢慢地抽搐,也许左尿管有尿或血浸入了膀胱。我就预感肉体将有变化了,器官们仿佛接到了暗示,为苏醒或长眠做着准备……那么我,又看到温鸟了,想着和她交合的幸福,就令痛苦被快乐切割成了一些路标……

突然有群人由一层上了楼梯,不是搬家工人,也不是拆楼的民工,都是些不轻不重的鞋声转到了四楼,在我家门口停下了。

……你是这楼里唯一的非法住户了。现在最后一次通知你,这座楼三天之内要推倒,你再不搬走,一切后果自负。

建筑工地打桩机的敲击声在昏黑的走廊回响着……

你是哪儿的,又是动迁员装的吧,来的人多了,告诉你,我没有签什么拆迁协议,决不允许你来下命令搬走。

我知道你不签,我是拆迁办的,你这样子的钉子户哪座楼里都有一二个,最后的结果就是强制拆迁,你不但得不到补偿,还犯法,两条路你挑吧。我们都办好了拆迁许可证,派出所里也都报了案……

……怎么跟进了鸡窝似的,哪儿是人住的房子。

……你们官商勾结欺压百姓,老娘我不怕,管你建什么中心、广场、大鸟巢,我也要有个窝……

……这是最后的警告!……他们没有关门,传来推土机在远处的震动声,还伴着倒下的墙垣的轰响……

 

北坡有很多红色的土

上面站着六只眼睛的鸟

它出现的地方会有恐怖的事件发生……

 

……头戴钢盔的军人密密麻麻地随坦克车涌近,双眼被震得无法看仔细。

我和王飞、唐国先和伍斌在第一排坐下,面对着上百辆坦克车和装甲车,四周的军人成片地在移动编队。

我后悔没把死去的牟森抬走,急救站巳被推平了。

眼看着侯德建和舟舵从戒严部队方向返回,我们给他俩让出一条路上到纪念碑。

很快广播响了:“我是侯德建,我代表绝食的四个人来说几句话。我们没有得到大家的同意,就去找了戒严部队交涉。他们说,只要现在撤出广场还能保证生命安全。我们希望大家能撤出去,不要再抱任何幻想了,现在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 声音虽不大,但人人都能听见。

“……我知道,现在留在广场上的人都不怕死,但我们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死了!未来的事业,还等着大家去开创……”他的嘶喊声笼罩在静止的昏暗中。

华灯突然灭了,全黑了,天空死黑,只有远处火光还能射来点亮。

“操!早知道就先买好手电筒。”

“不敢光明正大地镇压,孬种!” 黑暗中人群骚动不安,女同学紧张得乱叫。

“同学们不要站立,不要走动,以免发生挤踏!”老付用广播喇叭喊。

我也站着大吼:“纠察队员们,我是纠察队长戴伟,关键时刻,大家把胳膊挽起,保护好后面的同学!”

从人民大会堂里又涌出了很多头戴钢盔手持自动步枪的士兵。如涌浪般靠近,伍斌突然把汽油瓶子拔开了:“妈的,走近了就同归于尽!给牟森报仇!”唐国先忙上前按住了他的手,但汽油味巳经非常浓。

“把打火机交出来!”我也去抢那歪了的汽油瓶,大家都紧张地挤来挤去躲着汽油味道。黑暗中有人叫:“戴伟,谁叫戴伟!”

一位学生递给我封信说:后面传来的。

这一刻是黑暗的,只能把信先放进口袋。唐国先把伍斌的打火机和汽油瓶拿出去,在远处平地上点上了火,红色火舌颤抖着令人兴奋。

“王飞,扔掉步话机,太危险。”我看着那映红了的金属外壳。

“我不打,反正也没电了。”

喇叭里放出了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大家跟着唱了,一唱就放松了些。我想到近半个世纪被枪杀的人,大都是喊着共产党万岁被共产党杀的,难道我也要唱着国歌死在国旗下?又想到了媚媚,这一刻她也在这里?没办法看是否她的信了,但愿她被堵在了酒店。

远处的民主女神像轰然摔倒了,大家呐喊:打倒法西斯!……一串串红色的信号弹升上了天空,紧接着,正前方已全是士兵,前排架起了十几架机关枪,机枪手全部趴在地上。

板机一紧,枪口便射出一片黑光,就和牟森一样。我的血管就乱跳了,大家挽着手臂,身体和汗被震得更紧了。

侯德建在广播里吼:“希望大家珍惜生命,不要做无谓的牺牲!”紧接着老付又喊:“同学们现在口头表决,同意坚守的叫一声坚守,同意撤的喊一声撤!哪一面的声音大就是最后的决定,马上表决!同意坚守的!”

“坚守!”巨大的喊声立刻把大家凝聚成一体。

“同意撤退的!”

“撤!”这喊声虽然弱但人也不少。

“你怎么又喊撤又喊守。”唐国先说旁边的王飞。

“不喊憋得难受。娘个屁的!”王飞骂着。

喊完以后,老付马上宣布:“同意撤走的声音大过坚守,现在宣布撤离!大家从东面……” 广场的灯突然全亮了,架好的机枪朝着纪念碑上的喇叭扫射,子弹刺耳地划过,碎石头和弹壳崩得啪啪乱响,砸得上层的人又喊又叫,打哑了之后士兵们从地上跃起,一部分去砸帐篷,一部分就冲到了眼前,以跪射的姿势瞄着我们,还有些士兵们举枪绕过刚才唐国先点燃的火走近了。

一群军人与戴着钢盔手持电棒的武警冲入了队伍连踩带踢一直打到纪念碑的上层,就开始往下赶人。大家躲避着那些手握刺刀的军人,他们也如一群野狗,紧盯着每个人的脸,稍慢了就拿枪捅。很抉,坐在阶梯上的人都被赶开了,几十位学生被打得鲜血满脸。

“他们上去抓领袖,快去保护白玲。”伍斌叫王飞,他和唐国先就往上冲。王飞又被挤倒在人群中,他眼镜没了几乎就什么也看不见,我忙使劲拉他,但刚站稳就被背后当兵的又踢倒……

 

往事如海浪般涌来

像一条雪白的裙边

随着岸的弧线卷弯

 

夜晚,也是圣诞之夜,……我的念头躲躲闪闪乱跳,因为在地球另一面,天衣正在举行婚礼。

母亲又离家出走被民工送了回来,她就抱着旅行包躺在地上伴着轰隆隆的机器击打声酣睡了。

停了暖气的空楼如立在雪中的垃圾箱。

    躺在铁床上,只有麻雀蹲在心脏的那点皮才是暖的。我想到了和路路躲在水泥管道的冰冷,想到听父亲躺在病床上用小提琴拉过的一段圣歌,虽然声音似铁皮乱抖,但他是虔诚的,旋律就弥留在他和上帝之间了……

这片刻,是她那儿的下午了。教堂也许会敲起钟声,她会穿着白纱裙子站在花丛中拍照(手心里肯定有片花瓣)。我曾许愿给她一座房子和一块有躺椅的草地。……当然,这一切都是可以松手了。

那么出了国的同学有谁会出席她的婚礼?轲希离开美国去了台湾,听说开了两家烤羊肉串的小吃店。韩丹从监狱放出来也去美国三年了,他在攻读政治学博士。舒彤和林录住在波士顿,也许会去。伍斌和孙春林逃到法国以后就没了信息,也许他们和唐国先见了面,他就住在马赛。我希望他俩也走进教堂,因为连唐国先都信了上帝,而且还当了牧师。

……疯了的王飞与我相反,他死去的是精神,肉体还活着,将来从安康精神病院出来,也许能继续打球,也许都没有痛苦的能力了……

汽车驶过的灯光偶然把冷屋照得雪白,肯定也把不死不活的街道,把工地的水泥堆和路旁的电线杆照亮,把蹲在铁架上的猫眼照成金色……记得冬夜的残雪无论在什么角落,总是可以看得见……还记得在老槐树下,总有穿得很薄的女孩们在冻得跺脚说话,常常突如其来的尖叫不时地把冷气震裂……别想了,都是旧日子了……

哪来的外语信?妈醒了在信堆里翻了翻说着一句:外国来的,谁寄的?她把信封扔在了床头的杂物上走了。

我心里跳了一下,也许是媚媚的信,又想到我骨灰盒里藏着的血信,想她到底写了什么……又东七十里有座山,山上的草开着红色的花,这种草可以用来医治忧郁症,而且不再做噩梦了……我想去找到这种草药,可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砸楼和震击墙砖的声音犹如缩小的包围圈般渐渐挨近……

 

……混乱中装甲车缓缓驶来,震得耳朵乱跳……

大概东面的同学们开始撤离了,人群乱叫着拥向阶梯,上千人一下子在那儿挤成一团,有人被压住了在喊,也有人从栏杆往下跳。

眼前坦克车在帐篷区来回碾压,那个写了遗书的学生不知逃了没有,我的包也没找到,葛游给的保温杯也肯定压扁了。两个外国记者用闪光灯拍了照,马上被穿便衣的人扭住押到了一边,那便衣看上去和记者一样。我的鞋挤掉了一只,剩下一只我就扔到后面的军人堆里。他们像赶畜牲似的朝人群头上快速地乱砸着。

前面队伍有人用电喇叭喊口号,人群在骚乱,也有人喊:“不走,我要死在这里!”“救命啊,拉我!”而我后面的士兵正举着枪托乱砸。王飞回头骂:“打倒法西斯!”被军人往脸上狠敲,我肩膀也被打得生疼。还有女同学被大兵用脚猛踩,她嚎叫:妈妈!……

终于挤出了包围圈,随着唱《国际歌》的节奏,大家开始回头伸出胜利手势。

有人使劲挥着校旗:“暴君必亡!”枪声和嘶喊声把天震亮了。

我也把刚才的恐惧丢下,回头看着南面还有三百多名坐着不撤的学生,军人和警察正围着他们乱跺乱砸,张杰站起来挥了挥旗就被枪筒砸倒了。

穿着蓝衬衣黑裤的小李子出现了,他更矮了,双眼血红,肩膀撕了条口子,皮肉也裂开了,浑身是油泥和血污。

满脸愤恨的曲发拉着他:“你去哪里了?”

他木讷地说:“他们杀了牟森,眼看着……在广场东北角。”

“地下通道还有没有同学了。”我差一点就带着天衣躲到那里。

“我们喊着人民军队爱人民,他们就射击了。弄了辆公共汽车,还没横过去司机就被击中,子弹把车都快打烂了,就我和海风跳下,他被揪着头发打倒了,我举着竹棍跪下,军队就从两边过去了。”他双眼散着光,手上有血迹。

“看来投降就有活路,妈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曲发头发快都直了,双眼血红话中有刺,平时干净洁癖的外表已躲在了耳根,他两只球鞋挤丢了,脚被踩得流着血。

小李呆呆地蹲着。

王飞又在低头按他巳经没电了的步话机。

侯德建也被两个学生搀着,像是休克了。大家呆在宽空的大街上,像是一片片用过的厕纸。 

“打倒法西斯,打倒李朋!……”还有人用电喇叭在喊。

一位市民扛了箱球鞋,忙着发给踩丢了鞋的同学。我看了一下号都太小,就返回草丛乱捡了只球鞋和拖鞋穿配在脚上。

白玲双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王飞正紧紧地架着她走。

大家又开始整队,还打出了校旗,女同学大都嚎啕大哭。余进去背上了哭叫的咪咪,大家都去忙着把她们尽快拉走。老付拿着电喇叭喊:“我们还会再回来,天安门广场是人民的!”

同学们开始沿着前门大街往西走。伍斌双眼发红,用棍子挑着一条子弹夹,走在中间。我前面的大禅脚扎破了,一跛一拐,断了背带的吉他在小禅手里。咪咪又去靠近白玲,她的蓝色连衣裙弄得很脏。

“买他妈的国库券,就是为了买子弹杀人呀!” 大禅的红短袖衫粘了些绿草屑,侯德建给他签的字——龙的传人——也脏了。

“王八蛋!老子去云南山里拉队伍起义。”小禅也举着吉他喊。

“小心,他们刚往有闪光灯在亮的厕所顶上打了一排子弹。” 没戴墨镜的董荣手摸着头发过来说。

“刽子手!刽子手!” 大家见到军车开过就齐喊。

队伍走得很慢很散,占了半条马路。没走多远,队伍停下去围观地上的一大摊人血,上面粘着双球鞋和红车印。市民说军人往马路两边开枪,一位青年当场被打倒了,血到处喷,还不准靠近,多亏他老婆跪地求饶才被救走……

 

外面的探照灯将我家照得亮如白昼,刺耳的噪音伴着砸楼的震动,民工们将左边邻居家的阳台敲打拆卸着,然后那片窗架连同水泥板块从楼上轰然摔到楼下,我家的阳台的钢筋也随着歪了,挤碎的玻璃响成一片。粉尘随着扑进了房间,母亲叫着:那是我的阳台,不准拆!她咳嗽着,就用围巾捂着嘴,抓着手电筒去开门,但外面的民工喊叫:进去,屋顶要下来了,快进去!

你们敢砸!我儿子还躺在床上……

你家屋顶先不砸,工头说了,快进去,走廊都没了,这儿不能站人……

母亲白天还能去走廊拿些可以烧火的东西。

我也被右边正在拆砸上下水管的巨响震得乱跳,铁床也在颤动中滑动,听觉被敲打得快要爆炸……十年前我曾经和母亲说过,陪她去美国。当然,还要还父亲的愿,把他埋到自由的土里……她该去阳光下活着,去和退休下岗的人们聊聊天练练扇子舞……阳光中尘土也是透明的,我要让紫外线洒在脸、手心或者手背、衣服、头发和鞋上,管他妈的住在笼里笼外,只要能吸到光……阳光下还会有暖风,有树叶慢悠悠地落下,那就是新日子……

……你们敢在国旗下侵犯国民!她大概对着门口舞动着我曾用过的国旗,而且早就串上了竿子。

快关门!占着公家房子还挂国旗,给国家丢脸……

人民必胜!打倒法西斯!母亲对着昏暗的走廊喊。

 

……君子国还有一种植物叫熏华草  寿命极短  朝生夕死……

 

黎明是一股烧焦的绿色气味……

军车不断地开过,上面坐满军人。

对面的路上几十个人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走着,还向我们的队伍伸出胜利手势。唐国先说是武警,脱下制服抗命了。

小禅和大禅不知怎么找木棍把横幅挑了起来,使队伍有了些气氛,但我疲惫不堪,连喊口号的力气都没了。当走到一个门前挂着“坚决拥护党中央的英明领导” 竖幅的饭店时,伍斌从唐国先裤兜把打火机拿出冲上去就给点着了。

几千人的队伍如流往旱地的水,越走越散。余进扛着咪咪的背包,咪咪和白玲手挽着手,小李赤脚跟在陈迪后面。带出广场的校旗也七零八碎了。

我们走到了六部口拐角,算是又转到了长安街上。

还没横过马路就看见中南海红墙,那里面正坐着指挥屠杀人民的领袖们。大墙边站满了持枪军人,显出胜利者的威严。一排装甲车和坦克车停在路中央,挡住了看广场的视线,后面,绿色太阳正从地下拔起。

王飞拧开电喇叭大喊:“人民必胜!打倒法西斯!”

唐国先挥舞着校旗,大家也跟着喊,越喊越快。可女同学一喊就又哭开了。

白玲双手当喇叭:“大家别看了,他们就是示威的,不要理会。”她声音沙哑,但脖子的青筋都胀了。

……一辆坦克车突然转动着射了瓦斯弹,轰地就在队伍中间炸开了,黄色硝烟笼罩了一大片,喉咙刚呼吸马上又干又疼,头晕得也站不稳。咪咪昏倒了,我忙抓着她往路边拉,又绊倒在地上。

大家在烟雾中滚爬哀号,突然我就听见了坦克车轰鸣着开动了。它先停在路中间,然后擦着路边冲来并在队伍中间打了个转,炮筒就在我眼前撞着头皮划过,被碰撞的同学惨叫着,我急忙往路边躲了躲,还有辆装甲车往四周扫射了十几枪,大家赶紧逃避。我听到了王飞在嘶叫,回头就看见黄烟里一片混乱,我还坐车,我明白坦克车轧死人了,大家都往那儿看。烟雾渐渐散开了些,前面的情景使我眼球都炸亮了:刚被碾过的路面上,在压扁的自行车之间,散着一片无声息了的躯体肉块。我先是见到了白玲依稀可辨的黄白条纹衫与被血浆浸湿了的红旗,她的脸被压平,嘴也拉长陷在黑发中,一只眼球跳在血浆之上,胸前是黑漆电喇叭片,几条白屎肠子还冒着气,剩下的手臂倒在了柏油地上,有两个手指在慢慢地收缩,以证明她刚才还活着。

王飞正用胳膊去撑头,手上的皮带把压扁的喇叭片从变大了的白玲的肉堆中拉了出来,他腿骨头断茬如砸扁的烂竹子,血和裤子绞成了一片肉泥紧粘着白玲,我扫了一眼不动的坦克,履带的链条上还绞着他一部分腿和裤子。

我和唐国先不顾一切跑了过去,抱着王飞的头喊:“救人啊!……”

 一些人开始跑来,坦克便拖着王飞的双腿走了,留下两条血淋淋的履带印。

唐国先脱着身上的衬衣,把王飞压烂的牛仔裤撕下了些,就用衬衣使劲扎紧正冒血的大腿,董荣脱了衣服递过来,我们忙把昏过去的王飞往墙边拖,他发抖的嘴变硬了,手还死死抓着突闪着红灯的步话机:……打倒法西斯!自由……

我又看见了陈迪,他双手抓着马路栅拦布满问号的上半身在呐喊,他左脚压扁了,旁边是曲发,巳歪倒在自己的血浆里一动不动了。余进和老付去拖拉才发现,他被刚才开走的坦克兵射了一枪,血正从后背流淌着。

围上来的同学相互抱着大哭,咪咪蹲在街上嚎叫,老付摘掉头上缠的红布不断地擦着眼,大禅被碾成坦克履印了,几个洁净的碎牙证实着他头部的位置,小禅发现了,他扔了吉他走近了几步就被血浆和碎肉滑倒在地,溅了满脸的血。他就捞起大禅的左手,摘下了线手套,看着手指下面的电子表。

唐国先大喊:“快来人抬呀!”我才想到也许王飞能救过来,便马上帮着把他抬到一辆板车上推着就跑。

“哪里有医院?” 大家边跑边叫,有人说:去复兴医院,都送了十几个了。

我眼前再也弄不清楚是些什么又亮又暗的物体,什么感觉也没了,双腿像是在水里奔跑。

进到医院门口,想把王飞背到身后,但脚下的路全是血,我就滑在地下。

唐国先和伍斌叫喊着把王飞拖进了走廊。

迎来的医生像是从血池里爬出来,手套和口罩都湿红。他大喊:平放在架子车上!别往里走!病房塞满了。

 

……推土机如坦克在冲撞着楼墙,震得楼板发抖和开裂,被压碎的玻璃、木板发出刺耳的吱叫,另一台挖土机也把砖瓦铁架等往卡车上抓卸,阳台再也撑不住震击,就带着一面墙和鸟窝摔到了楼底,还听见了观音菩萨摔碎的声响,断裂的上下水道冒着腐臭混着汽油的烟味灌满了房间,……重型货车轰隆隆地滚动着……

母亲如母虎般吼着:……这是我家,你们这些法西斯!我跳下去!……

……跳啊,那边,老太婆,推土机正好掀走,……这民工的四川口音很熟悉,对了,是他,盲流,这小子还混在北京。

……干活去,天都快亮了,惹疯子干吗,你俩爬上去,把那段楼梯先对上,她就可以爬下来。

……什么叫法西斯?

闷蛋,法西斯就是罚你死呗……盲流还是那股腔调。

寒风混着尘土扫着药柜上的病历收据,吹得挂在墙上的外国风光哗哗地飞旋。

……老太婆,风这么大,别站在没有走廊的门边,有话明天爬下来找香港地产商去,声音从地上喊。

嘿,我就是不跳,我要活……母亲对着些车灯在喊。

罚你死!老太婆,害得我们少赚了年终奖金……

这边阳台带着些墙和窗都塌了下去,那边走廊和楼道都拆光了……屋子变成了风的走廊,我就感到家成了悬在树上的鸟巢,我能感到它正随风晃着……

 

就犹如啼血杜鹃  把天地染成血红……

 

……眼前医院走廊如屠场,到处是变黑的血块和新洒上去的红血,混着泥土和尿的腥臊,人们边骂边哭,医生和护士在人群中踏着流淌的血浆奔走喊叫,两边躺了十几个不再动的,也看不出死或没死。

又送来的一位伤者,被挡在门口无法进去了,护士蹲下用手电筒检查着从下巴被射入的伤口,那是个很小的洞,几乎没有血迹,可他巳经没有脉搏了。护士把死者的头转了过去,那个同学后脑勺和脖子都炸没了。

“这是炸子,子弹打进去小但在出口才爆炸,国际上早已禁止使用了,这些畜牲。”一个戴眼镜市民说。

“没血了!”护士叫喊,四周慌乱的人马上凑过去伸出手臂。

“我是O型。” 我说。

“知道自己血型的先站成一排。”护士说。

“他们疯了!疯了。”一个青年医生从病房冲出来,坐在地上大哭。门口的妇女也跪在地上喊:“……救救他呀!他是我的弟弟呀!求求你了!”

等伍斌也献完血,我就把呆呆靠着墙的唐国先拉过来:“数一下,登记做个名单吧。”他身后的地上躺着位闭着眼的军人,估计巳经死了。

“只能趁这机会做个统计,分头去查查,我到楼外面。” 伍斌说着就放下挽着的袖子去找纸和笔了。

“你去太平间和后面手术室还有病房,我在门诊这一片。”我说完盯着遍地血迹的走廊,感到被挤得快窒息了,又看见了一位伤员躺在椅子上抬手,我走过去。

他睁着眼,比王飞多了条腿,但前胸包满了纱布。我问他是哪个学校的,家住哪里。

“千万别告诉我妈,我,是在这医院出生的,叫小陶,是高中生。”

“你伤了哪里?”我看着他的前胸被纱布紧裹,从膝盖截断的腿也是在纱布中。

“也没什么,腿断了,胸口吃了,两颗子弹。医生说,没问题,我知道,自己活不了。”他的脸比我弟弟小,还没变声,刚想说你不该跑出来,又咽了回去。

我想从口袋里掏纸,记下他的地址,但摸在手里信纸已血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老医生在大声喊:“谁认识一些轻伤的,快点拉走!军队就要进来抓人了。”

“我是北大学生,想查查伤亡情况,借支笔用用。”我说。

“看,都登记了姓名、单位,有学生也有工人干部,各行各业的都有。” 她又重复地喊着。我这才弄明白,走廊人最多的那儿贴着死者的名单,最后一个人的登记号巳经到了二百八十一了。旁边的人说:“有一阵子没填了,你去太平间和一些地下室再数数,随时都有断气的。”

我看见了唐国先在走廊那边脸靠着墙在抽泣,后背的肌肉在滚动。一位大妈看到了亲人的名字倒抽了口气就翻了白眼,旁边的婴儿坐在血浆里哇哇地哭叫,灯光也在抖着。

马上又有人被抬进,大家忙着让路。“膝盖中了弹,赶快手术!”一个约六十岁的大爷穿着背心扶着那个血红的男人。

“快帮忙拿着手电筒!”医生从我身边走过去说。

我借了支笔走回那个叫小陶的担架旁。他死了,眼睛无光地对着走廊的天花板上的灯管。护士正在记录。

“死了吗?”我心慌意乱地问护士。

“瞳孔都放大了,快帮忙抬一下。”她没抬头边说边写。

我恶心头涨地想叫喊,嘴里的肉在抽搐,双手想去抠胃。

护士摘了口罩:“大个子,快,抬头那边!”

我只好把手伸进死人的脖子,也许小陶在死之前一直出汗,下面全是湿的。

我俩抬着尸体进了院子里的自行车棚,大约二十几个死了的人都被平放在下面,脸和身上的白色绷带都带着红或黑的血,有的人没有了鞋或者袜子。

“放下放下吧。” 她巳经累得快跪下了。我把小陶移近另一位留着平头的尸体,也是个大学生,因为胸前放着本熟悉的红色学生证,我抓过来一看姓名,竟是曹明。他怎么会中弹……我扭头感到眼前全是血,那些抹不掉的血,就站起跑到墙边呕吐了……  

 

母亲去看摔下去的阳台,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冷风和尘土随着噪声又把她震回来紧抓着铁床架,然后她哭嚎着蹲下,把父亲和我的骨灰盒子从床底拖出来,用了她平生最嘹亮的女高音:解放了!快跑喽……然后就朝那一片灯光扔去。我就听见了她双膝跪下的响声混在麻雀尖叫之内,它大概摔断翅膀了。

正在隔壁敲墙的民工踩着断梁探头看了看:他妈的,这法西斯疯了,叫工头!死了会扣我们的工钱……

他们钻进来用手电照着:怎么成植物人了,送医院吧,正好连床上的一块弄走。

……我要请愿,游行,打倒贪官……她呢喃着。

别用棍子捅她,弄伤了你赔钱……

看,嘴角吐白沫子了……

……打倒……打倒……倒,倒……

想开点吧,老太婆,人家地产商有政府撑腰,你这叫自掘坟墓。

……听说那路主席以前就住这区,操,所以能够买下这么一大片。盲流说。

什么!那就是说是路路在建这片商业中心……我就想着和她走过的弯曲的街道和老树还有那些阳光。

……我要……到广场,绝食……妈妈木讷地说。

 

你的勇气就像咬着风的相思鸟独自飞去……

 

……我跑到大街坐在马路边上,抬头就看见了“路路”两字,对,是她的饭庄了,紧紧地关着门。那两个字如柔软的五花肉,我看着脚趾缝里的血,就忍不住张嘴又吐了……

“有种的跟我去广场救人!”一位市民喊。我跟着他站起,迎面见到几个外地学生模样的小伙子,神情疲惫地赤脚走来,有的脚上包着些破布片。

“你们从哪儿来?”

“我们是守在纪念碑南边的最后一批。大屠杀了,别去了。” 他们这一说使我想起了要返回中南海那儿,看看大家都怎么样了。

刚跑回六部口那儿,几位市民就拦住了我:“学生,别过来,快跑吧!又扔了颗烟雾弹,怕人看见。”

“这些畜牲,都吃了药,见人就杀,还咧嘴笑。” 一位穿布褂的大爷说。

穿着拖鞋的女人泪流满面地讲着:“……追进了我们的小院,说屋顶上有暴徒,就横着枪乱窜哟,放放才十岁,哪见过这阵势呀,吓得就往后院跑,好家伙,那么多子弹,都打在一个孩子身上,他爷爷都哭傻了。”

“学生,你赤着脚,都扎破了,快去医院包包吧。”

低头看了看,双脚血乎乎,如刚出生般踩在地上。

透过人头就看见了远处的那堆白玲:还是扁扁的一层贴在路面,大概是血肉有弹性的缘故,她又变得厚了些。

想到了媚媚,她在哪里?要找到她……眼前就闪着她潮湿的眼……裸体转身一笑进了洗手间……坦克又发动了,四周的人们转身逃走,有女人喊:“记住,这辆坦克是一零七号!”

我没躲,也没退,周围也没人了。

……我到了马路上,又看见那一排绿色的军人,他们和后边的坦克车以及楼房还有天空都是绿色,太阳更绿……就看见了她:是媚媚,白色连衣长裙,刚洗过的头发飘在肩上,她怎么会迎着枪口?我赶紧掏出口袋的血信,扬着手去追她……记得有一次散步,我嫌她走得慢,就摹仿她的步伐,她恼火地推了我一把……一阵枪响伴着黑色光点,她跪在地上。

她中弹了?这一刻,大脑就炸开了,浑身剧烈的疼痛和耀眼闪电震动着骨骼,我也中弹了,要死了,又热又粘的血流满了脸,我的手想去捂住头,但找不到了……

……死是把灵和肉分开,把紧张的爱情终结,可媚媚是活在我的肉里……不过,这到时候了……我将冲出肉牢,让心灵如光波散去……

 

……有一种鸟

只有一只翅膀 一只眼睛

它们要合在一起才能飞翔……

 

我感到一缕曙光撒在了眼上,身体如被摔扁的鸟巢,只剩下胸肋在支撑着树皮般的表层,使干瘪的空肠和肝脏保持着内部湿热。

麻雀磨掉了最后羽毛,如失去了螺壳的蜗牛,试图爬回昨夜被震下来的胸前。它划着像肉爪子般的一只翅膀,在我腰际抓搔,然后,爬上了枕头,通过脖子又钻到胸前蹲下了——这一刻它蜕变为红嘴相思鸟,胸前也镀上了金色,然后就像是见到了什么似的鸣叫了。被它抓破了的皮肉,开始有点疼,也许,神经系统将要启动……不知道眼是否睁开,但睁眼和闭眼所面对的都如水中捞月,光碎了,也散了……

我就看见了一片由残砖破瓦和砂石灰土压平的广场,中心不是纪念碑,而是我和铁床,正孤零零地被包在如啃得很瘦的梨核般的楼核之内。还看见被我埋在瓶子里的青蛙露出了地面——浑身精确的白骨架透着崇高,比皮肉更丰富了……

 

透过砸开的阳台,你看到了被推倒的老槐树正慢慢地站起,这就很明显地预示,从今天清晨,生活将变得严肃了。

你就把枕头拉到后背,使头部重返白天的倾斜位置,这个姿态可以使大脑血浆流回心脏,从而令人清醒,母亲从前做过几次。

银色早晨,四周总是充满了动机,尤其是二十一世纪开头。

屋外,寒冬还没有真正来临,但是,空气是冰冷的。

屋内依旧充塞着尿碱味,并隐约地又随着晨光从皮肉溢出了。

你盯着:与昨日相反,被推醒的空气,不是由地上升起,而是从天降到了树梢,树叶和被风吹到树杈之间的血信,就擦着树枝往下掉,很慢,那是因为湿度令它形状变了。

在麻雀飞来之前,你几乎忘记了飞翔,但也是去年冬季,它——这个还不确定的飞行物——像流动气流般旋转划了个弧线,降落在你眼前,确切的位置是窗台。

你知道窗玻璃是肮脏的,散着苍蝇屎与尘埃,和窗帘布一样难闻,但它跳动着,抖着羽毛,带着树皮味道进来了,冰凉的麻雀像只鸡蛋站在了你胸脯。

现在你的血液热了,眼轮匝肌不断收缩,很快,眼球积满了泪水。唾液由腭腺涌到软腭,你不由自主地把喉头和软腭碰在一起,使口水沿喉管流下去,停止了多年的气管软骨随着就动了。

很快,生物电像条光带在脑神经中枢接通了神经元群。

这不再是靠回忆活下去的一天了,也不是回光返照。

那么,离开这肉牢,你又能到哪里……

 

 

 

 

 附录:

 

 

 

尊 严

——专访马建,谈长篇小说《肉之土》

 

                 ◎  欧阳朱丽(julieoyang·荷兰)

 

 

J O’Y: 肉之土》是关于屠杀和遗忘。六四天安门广场的血腥镇压和中共涂改和消除记忆的过程。但是你选择的作品风格是用利用大型场面来铺开历史和过去,其中充满精心的细节。 你想给你的读者除去故事以外更多的东西,除去新闻纪录片价值之外的更重要的文学价值。因为“纪录片价值”是当地文学批评人和读者在此类作品中所寻找的。你如何对待这种普遍现象,这种针对你作为严肃作家的“文学冷淡”?你希望你的作品应得到怎样的解读?

马:二十二年前在北京发生的天安门事件,似乎被锁在了二十世纪,也被匆忙的现代生活淡化。但时间仍然活着,那些遇难者也就都活着,因为死亡只是肉体。中国人叫做“冤魂不死”它强烈地占领了记忆,而且总是试图复活历史。我还注意到,共产党尽了所有的努力去抹掉历史,他们清理了图书馆、档案馆,有关那几天的一切根本就没发生,甚至在如此发达的网络中,这段历史时期也不见了,人们或宇宙直接跨过了“198964日” 这一天。为了阻止人们的联想而设定了关健词,你不小心点了一下就会被监控。问题是监控者不敢忘记历史,他们必须成为罪证才能检验谁知道了底细,中国政府己成为六四记忆的载体,埋的越深也还是要留下记号。所以,就算共产党守住了每一个敏感词语,有记忆的人己绝迹,他们仍然不会是胜者。犹如树根长出了枝叶,是把历史复活了。但小说是把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现实做为对比的。准确地说,小说不是为了让历史重现,而是要把历史变得更加真实。因为重现历史谁都可以作,很多有关天安门事件的回忆都在还原历史,但这可能只是骨头,不是有血有肉。文学就是有血有肉的,甚至缩编成一台歌剧,它要严格按照文学的开头和结尾写,按文学的结构放入规定的人物对比。西方读者会谈论小说人物的命运,他们为之感动,并关心这伟大的母亲怎样坚忍地照顾着植物人的儿子。但现实生活里既无母亲也无植物人这种实例。因此,文学便成了创造希望和真实的工具,从而反思历史。文学要表达的境界,那不是历史本身可以做得到的。在出版了之后,我确实在电视上看过几个英国评论者在谈这本书,可以说是我听到的最笨的谈论。说他们是几个大学生在课堂胡诌己经算是表扬了。其中最荒唐的批评说《肉之土》是天安门事件的真实记录,没有文学想像。这个论点是完全不懂,这小说是植物人的回忆,真实是荒诞现实里如贴在油画上的照片,如装置艺术中的“灯泡”只是其中的材料而已。《肉之土》是现实的荒涎和回忆的真实两条叙述线交叉进行,如两股绳子紧拧在一起不能分开。真实和虚构必须互相对比,从而荒诞把现实引向植物状态。当在真实中活了十年的植物人醒来时,社会己植物化了,他的复活也对面对着真正的死亡。植物人最终找到了那种如青蛙骨骼标本般脱胎换骨的尊严。那几个英国评论家甚至不懂得小说的暗示,在《肉之土》中,所有的学生都极相似,而且已浸透到了性格里。我是为了表述极权之下洗脑的可怕,而且是悲剧之根。那几个评论者在说《肉之土》中人物性格不明显。这些家伙会读书吗。我只能嘲笑这些可怜虫。从这一点看,让西方人读东方小说,会有一个误读,那就是在异国情调之中丧失了文学的灵魂:精致的结构。

J O’Y: 本书英文版让我想起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风格,不仅仅是流畅优美的文字,我尤其记起她说的一句话。For what Harley Street specialist has time to understand the body, let alone the mind or both in combination, when he is a slave to thirteen thousand a year?” 《肉之土》是一部史诗般的作品,同时也是一部关于“身体”的书,“以性爱来抗议集权政治”。你觉得中国读者有能力认可你传达的肉体解放吗?我的理解是,肉体压抑在中国不是共产的发明而是有着以儒家为代表的悠久历史。你怎样看待中国当代儒教的复兴?我们流亡知识分子应该怎样看待中国把孔夫子作为出口产品推到西方而且被毫无疑问地接受这个事实?

马:《肉之土》中的植物人其实是以肉体的牺牲才保住了精神记忆没被清洗。在活人之中他是死人,但在失去记忆的人群里,他是唯一的活人,但苏醒在中国社会才是真正的死。肉体的昏迷给了他和自己相遇的机会。这也是说,身体虽然是精神的载体,是我们唯一掌握的财富还起了名字,但也是最陌生的宇宙。我们根本不知道身体会怎样死去。社会也是根据无辜的肉体识别而开枪消灭你。当然,载体死亡你也要死,但诡秘的情况也许是部分的死仍然承受着部分的活,精神被放在生死之间了,记忆在肉牢里存活着,也没有生和死的决定权了。那么肉体和精神唯一的沟通:性,便耻辱地在他的生殖器成为众人观赏的尿器,成为租客和单身女人的性欲工具时,才被呈现。生殖器是他与外部世界的唯一出路,反而因麻木的社会而被堵死了。硬挺的生殖器便为小说开始的政治纪念碑和结尾的商业纪念碑〔他的家被拆的如啃剩的梨核〕的过程起到了链接作用。儒家的克巳复礼的节欲精神,在《肉之土》里,一直是极权的外衣,是假面人生的依据。因此植物人戴伟和一代青年人的性活跃,便成了还原人性的斗争,继而成了反抗的动力。但显而易见,个人在这种旧传统里还是很快被击败了。不管是来自真的和假的传统,只要这传统被权利者利用,它就在扼杀未来,正如今天被中国政府推销的孔子。令人反感的是,孔夫子本是一位流亡者,一位寻找精神家园的人,甚至到死都没写出本书,如果没有弟子的回忆记录,人们并不会知道他的思想。孔子的墓以及他周围两千多座坟被共产党毁尸灭迹,从无忏悔过,在这政权失去信仰之后竟然抓过来就用,几近无耻。

 J O’Y:  小说充满了黑色幽默,比方说主人公的母亲卖尿那段,让我想起鲁迅的《药》。这是你对中国当代资本主义的智慧讥嘲。你的故事充满中国人熟谙的恐怖和不可思议,同时行文充满大量的抒情,留给读者一种悲剧性的无奈。你自己是怎样承接中国的诗歌传统?你书中采用《山海经》为构架,不仅添加了象征性的层次,你在其中寻找怎样的哲学意义上的“真理”?它的普遍性又如何?

马:当故事无法叙述下去时,幽默是一条出路,幽默也是绝望的面具。在写作的十多年里,常常走进植物人的神经网络,那是挑战生死的极端。我曾试图自杀了结。能再返回人生的不是思想境界,因为连思想的乐趣也己缩水。幽默便如酒般把你从粘稠的重量中变轻,从而把恐怖也消解了。你也许注意到在《肉之土》里充满被文学冷落的词语,比如心理学、物理学、医学等领域的词。寻找美的疆域本身就是困境,一种个人化的仅为植物状态营造的生存空间。我想说的是,诗意不能重复,它只能挺而走险。《山海经》虽然架起了整篇小说对传统和空间的衔接,也是一个古老的乌托邦,令他在想象的空间旅行,但更重要的是它的词语节奏令小说成为时间的延伸,平衡着小说开头和结尾相同的哲学意旨;我们真的拥有过时间吗?

J O’Y: 你成书的过程。是因为探索主题的冲动还是因为主人公的出现?哪个在先?

马:这部小说在初稿只是几千行的诗:一个躺在铁床上的男人,阳光很吝啬地照在胸脯上站着的一只鸟。我并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写下去之后才呈现了要阐述的问题,是关于“崇高” 。不是“不朽” ,也不是“牺牲”,更不是宗教的意旨。如果说是“爱” 也许有,但又不完全,因为我把飞翔和自由抛开了。它由于在腋窝取暖在爬行中生存,以至于磨光了所有的羽毛。这位躺着活的人最初是我哥哥,他在五月二十八摔成了植物人,我在他病床边感受着六四之后的大追捕和大清洗。植物人犹如躲进自己的碉堡,谁也不能给他洗去记忆了。小说因为写到植物人必须有人照顾才出现了母亲,才从诗行进入故事,进入天安事件这个背景。因为只有母亲在十年之后又重复了儿子的命运才构成头和尾的双向叙述。以验证复活和昏迷的意义和崇高的归宿。从坦克到推土机,从政治广场到商业中心,从为国家抗争到为个人抗争,无疑是在悲剧里寻找根源:那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希望中被击垮。

 J O’Y: “词语推动视觉想象力”。和你一样,我也是个“视觉”作家,这和西方文学传统有些出入。你觉得对我们作品的误读也是在语言水平上吗?因为大部分的读者还是偏爱他们熟悉的土豆蔬菜加牛肉。你觉得你自己及我们在当今文坛变迁的时代有何重大的意义?

马:当我写白玲被坦克碾成肉酱时,我找到:“……扁扁的一层贴在路面,大概是血肉有弹性的缘故,她又变得厚了些。”一个“厚” 的视觉,就完结了整部小说。也许这个字是“诗意的恐怖” ,一种美学意义上的镶嵌,但整篇小说不都是在颠覆语言的默契吗?文学的想像力是视觉的,也叫身临其境,与听觉和抽象思维共同组成如泣如诉的阅读之河,缺一不可。《肉之土》也是半部听觉小说以衬回忆的视觉。植物人听着活了十年,这是一个没有眼镜、树叶等视觉的社会,从而让阅读者也走进了虚假的植物社会和人,以表达苏醒的恐怖和记忆的真实。文学没有新和旧之分,只有深和浅的区别。因为作家面临永恒的疑难:人性、社会、神权和自然的关系总是紧张的。何况还有生死问题。如果说忧伤是进入心灵唯一的通道,而且以肉体的痛苦获取心灵升华,我认为那也是神圣的。因为只有记忆是我们所拥有,从而产生了爱和同情。在不变的故事之中也唯有作家的经验和人格的不同才是文学的结构。只有独立的见解且前后说得通的作品才是唯一值得用生命交换的。

至于我的小说和所处的时代经验,那表达的主题只能是:人道主义和思想自由是理想小说的崇高之点。

发表于2011.6.4

 

julieoyang英文网:http://julieoyang.wordpress.com/2011/06/04/%E2%80%9Csexual-love-as-an-antidote-to-totalitarian-control%E2%80%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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