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雪(短篇小说)
◎
刘丽朵
一,都南大学女生宿舍11号楼403,葛晴勉
央金娜让我下午和她一起去操场打球,我没答应。下午我要看书做作业。一门中国法制史,一门法律伦理。马上就要交作业了,这两门课的小论文都算到总成绩的一半。我总是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功课上,还来不及,所以很奇怪,央金娜怎么会有时间天天去打球?
比如说中国法制史吧,井慧告诉我说,这种课就是开着玩玩的,以后不管是去法院工作,还是去律师事务所,都用不着。所以小论文从网上下载一个就行了,顶多改两笔。而且,从有法学系开始,这门课就没有过不及格的。所以她说这学期课程轻松,几个月前参加了一个叫做论辩社的社团,天天在外面准备高校论辩赛。可是,像“中国法制史”这种课,就算一个学期只开这一门课,也怎么能够学完呢?想想看,从夏朝一直到民国的法律都要弄清。假如活在其中任何一个时期,想要把当时的法律全部弄清,也都是件不容易的事。何况还有别的很多课程。
小论文的要求:找一个你感兴趣的历史阶段,写一篇三千字以上的论文,用当代的法律观念谈一谈当时的立法特点。作业是上个星期布置的,从布置的那刻起,我就在想该写点什么。央金娜说她要写古代的财产继承问题。我写什么呢?我一开始以为央金娜叫杨金娜,直到看到了宿舍门口贴着的入住的四个人的名字,才意识到她姓央。为什么会姓“央”这个姓?为什么有人姓“央”?姓这个姓令她很像是少数民族,她说,许多人问她是不是维吾尔族,她说不是。她是汉族人。姓这个姓和她的名字令她像一个外国人,东欧人,我认为,或者苏联人。参加自由体操比赛的那种,又瘦又高,穿着体操服,抛开一个环然后跑过去接住……难怪央金娜很喜欢打网球,对,这个名字也像是个网球运动员的……
不要乱想,还是想想这篇论文的事吧。不是一篇,是两篇。一篇《中国法制史》,一篇《法律伦理》。说起法律伦理,我刚才看的《中国法制史》课本上讲了个例子,说宋朝法律中的“同罪异罚”现象,耄耋老人被认为已经“失智”,即使杀了人也不会被判罪。这正如今日法律中不判精神病人一样。但是……果真不判吗?我想起刑法学老师多次说过的,你是不是精神病,还是要法庭说了算。“百分之八十的大学生都存在精神疾患。”这是前两天网络上流传的一则消息。那为什么像央金娜,像井慧,像肖慕白都是好好的,只有我……
也可能她们都认为我是好好的。也可能她们……
不,这是不可能的。我敢肯定央金娜她们没有精神病。她们嘲笑精神病。那天在网上看到这则消息的时候,她们全都哈哈大笑,当然,我也在笑。她们说有可能班里的几个男生有精神病,比如说某某,迷上了那个疯狂英语,每天在校园里发疯地念;比如说另一个某某,穿的永远是那么脏,每次跟女生说话都低着头,从来不敢看人的眼睛。她们议论了一阵子,就打球的打球,洗衣服的洗衣服去了。当天晚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口水。口水。口水。
在寂静的宿舍中,我大声地吞咽着口水。我的口水是那么多,每隔一小会儿便涌出来,害得我不得不吞咽。她们都睡着了吗?还是没有睡呢?我紧紧地抓着床单,仔细地聆听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央金娜大概是睡着了的,肖慕白的床板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好像在辗转反侧。
讨人嫌的春天又到了。这个季节,又是阴雨天气,细雨绵长,弄得人一阵一阵发慌。还好现在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又大声地吞了一下口水,现在,没有人听得到。关于我的强迫症的这件事,自从上了大学,我没有告诉过这里的任何人,我知道,一旦她们当中有人知道,那么另外的人也就会立刻知道。不行,我不能说出来。尽管强迫症是一种非常普通的病症,我注意到央金娜每次进门时总是先把她那支网球拍扔到床上,然后再扔书包,这说明,她也有可能有强迫的倾向。但是事情一旦上升到“病”那种程度,就是难以启齿的了。高二那年的休学就是为了这个。那一年,那揪心的一年,在家里,每时每刻……
葛晴勉,停止,别这样,想这个没用的,还是快回到功课上来,马上要交作业了。为什么会不能控制地胡思乱想呢?又病了。这个病是不会痊愈的,只会永远伴随着你。《中国法制史》……在宋朝的法律中是存在同罪异罚的,假如我是个耄耋老人,那么就可以杀人不受制裁了。那需要有多大的耐心一直活到九十岁呢?九十岁,活到九十岁是困难的。可是我为什么要活到九十岁呢?活每一岁,都千辛万苦的,这二十年的生命已经非常、非常漫长了。在我二十年的人生中,曾经有两个认识的人死去了。一个是同学的弟弟,掉到了很浅的水里,同学在他身边,只是一分钟没有照顾到他,他就呛死了。另一个,是李亚璐。她生病去打青霉素,只是试敏的那一点剂量就杀死了她。啊李亚璐,她站在讲台上擦黑板的样子仿佛还在我眼前。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对每一个人都过分热情,这使得很多人都看不起她。或者说,不重视她。觉得她很贱。后来,她死了,她们都哭了。她们每一个人都哭得那么、那么伤心,包括我在内,我觉得,是我杀死了李亚璐。我曾经在心里把人分为有用的和没有用的两种,在描绘没有用的那一类人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亚璐。啊李亚璐,她没有用,她的成绩那么差,永远考倒数,她会有什么用呢?没有用的人,不该去死吗?然而,在我这么想的第二天,李亚璐就真的死了。
从来都没有人向我宣判,我并没有被判有罪,像耄耋老人一样,我被赦免了,但是,每当想起李亚璐,我就觉得我这一生迟早会受到严重的惩罚。高二休学那年,我认为死大概会是一种解脱。没有人宣判我的罪,这使我生活在罪恶中,如果我杀死了自己,那么就等于给自己执行了死刑,便可以为李亚璐偿命。为什么不呢?——央金娜,她回来了。
央金娜把网球拍子扔到她的床上,然后又把书包扔了上去。她说:“我回来了。”
《中国法制史》的小论文全班都已经交上去了,只有我的还没有交。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写完这么一篇作业是不可能的事。我看见她们都交了。——不是,我只看见井慧和肖慕白交了。央金娜交了,是听她自己在宿舍说的。她们怎么可能会写完呢?——中国法制史。耄耋老人杀人不受惩罚的问题。耄耋老人不受惩罚,可他们已经被岁月惩罚过了,惩罚的方式是令他们活那么久,而在生命的尽头,加重地惩罚他们一下。昨天晚上我梦到自己成了杀人犯。我梦到自己曾经杀死过一个人,双手沾满鲜血,竭力掩藏着自己的罪行,假装若无其事地去上课。那个人的尸体出现在我凳子下面,慌乱之间,我没有把它掩埋好。我必须要假装这不是我干的……半夜里我醒来了,用了很久努力回忆这是否是真的。这一切似曾相识,我觉得我渐渐地又堕入高二的那种状态了,也就是说,那种跟随我的恶魔,它又来了……
昨天下午我试着跟央金娜一起到操场打网球。每一阵风仿佛要刺穿我,它们带来的不是愉快,而是,针扎一般的疼痛。在操场中央,我慌乱地举起了球拍,慌张地舞动着拍子。每一个人,操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向着这边看。我想他们在想:看啊,那是她,她。那个相貌奇特的女生,法学系的,又瘦又高,看上去非常苍老的女生。她叫葛晴勉。她在打网球。他们大概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我认出了其中几个,经常会在食堂看到的面孔。不停地有人从我的身边走过,投来好奇的目光。央金娜对我说:你怎么了,怎么不动了?你看着我,这样打。
去操场打网球真的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春天了,又是春天,央金娜是怎么样做到的,为何她要每天去操场打网球?我知道了,这是以为她,跟我,是不一样的人。央金娜走到我身边,对我说,你不舒服吗?你是不是大姨妈来了?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我说:没事,我要回宿舍了。我是隔了好久才说的,从地上蹲了好久。央金娜一直在身边站着,我想让她走开一点,但是她耐心地、耐心地站在那里。假如,假如此刻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那该多好啊。假如没有人注意到我动作笨拙,神情慌乱,没有交作业,一天比一天更苍老。央金娜搀扶我回宿舍。
耄耋老人不受到法律的惩处,那么一个人可以把他杀人的计划推迟到九十岁,历尽千辛万苦地活着,就是为了九十岁过一把杀人的瘾。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在我的一生中,我只是多多少少地杀死过李亚璐,对于别的人,再也没有起过杀掉他们的念头——不对,起过。而且很多次,时时刻刻。当我看着央金娜的脸的时候,我会想到假如她死了,这张脸会变成什么样的青紫色,如何地被尸斑吞噬。想着这个,我赶紧把目光从央金娜脸上转移开,从此再也不敢看她的脸。可是这也没用,央金娜的脚步紧紧地贴着我的身体,一声一声,伴随着我的脚步,它们伴奏出一种单调的节奏,听了令人心慌。她是决计不会想到,她对我那么好,所以不会想到我大脑里出现的那种奇怪念头。也许因为我生来是个坏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央金娜皮肤很白,这样的皮肤被尸斑吞噬时会是什么样子呢?葛晴勉,你停下吧。
到了宿舍,我躺在了床上,努力想绷住自己的思维。是的,绷住。思维是可以被绷住的,就是那样:你说,停!然后静静地、用尽全部的力气令自己什么也不想。这样可以成功几秒钟,最成功的时候,一分钟。这一分钟是如此宝贵的一分钟,在于你什么也没有想。但是,下一分钟,思维就像秒表一样,又滴滴答答地走开了。而思维只能带来痛苦。那么还是尽力去写那篇论文吧。耄耋老人杀人可以不受惩罚等同于今日立法当中的什么原则?立法原则,立法原则。在某种程度上把耄耋老人视作活物,但不完全是人,因为他们丧失了人的思维。啊,大概我活到九十岁的时候,我的强迫症也就自然而然地痊愈了。我二十岁,还有七十年,三个二十年再加一个十年。十年是什么意思?十年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一的这段时间。高二到大二,又是一个十年……错了,才只有五年。但是比前面那个十年长多了。第一个十年我目睹了两个人的死亡,其中一个是李亚璐。李亚璐现在在哪里呢?李亚璐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有她在讲台上擦黑板的背影还留在我心里。李亚璐成绩不好,总是考倒数,在我看来,很多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增加了人口的负担,他们没有用。所以李亚璐的死也许不是个坏事,总归很多人会死的,只是早或者晚,假如以李亚璐划一个平均线,低于李亚璐的人都去死,那么这个世界上的人口会减少许多……葛晴勉,你这个混蛋,请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屏住呼吸。
还是想一想《中国法制史》的论文吧。
明天我必须要交《中国法制史》的论文。明天是最后一天。央金娜说,她帮我写。我说:不用了,我自己会写。央金娜说:你都病了,还是交给我吧。我说:我今晚就写。说着说着我起了床,打开电脑,要写我的论文。她们都出去了,还是我一个人在宿舍。我加入了强迫症治疗的QQ群,跟病友聊天。大家都会问:“你怎么样了?”我认识过一个患了强迫症的男孩子,他参加过三次高考,三次都考上了,但是,都念了不到一个学期就退学了。他的父亲是个工人,他没有母亲。我知道他父亲的全部希望都在他身上,我知道他是很聪明的,但我也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那时候我在家里休学,上高二,而他已经退学两次了,正在第三个大学念书。上了大学之后,有一次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要来学校找我。我拒绝了。没想到接到他的短信,他说在我所在的城市,被一个女人骗了。他的短信充满了色情的味道,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是这样的人。不久前我发现他流落在南方的城市,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像是:有工作就做一天两天,有吃的就吃一口,还经常流连网上,跟各种女人瞎混。患有强迫症的意思是控制不住地变成一个坏人,一个典型的、如脸谱画出的不良青年?我不想这样,在内心深处,我和他可能是一样的人。但是,……
我要写《中国法制史》的作业,接下来还有一门:《法律伦理》,可以期末再交都来得及。耄耋老人……我的论文题目是什么?《论耄耋老人杀人的合理性》?不对,这是一个鬼才想得出来的题目,这是一个混蛋题目,完全暴露了我的真实想法。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吗?我的真实想法是耄耋老人可以杀人?原来我这些天,大脑里一直在想的,不停地、二十四个小时想着的问题,是耄耋老人可以杀人?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呢,一个正常的、道德上说得过去的人怎么可能这样想?耄耋老人本身够可怜的了,风烛残年,意思是像风中之烛一样,随时都会被吹熄生命的火光。然而生命本身是值得珍惜、值得留恋的吗?四个二十岁,再加一个十岁,然后就获得了杀人的权力。在被风吹熄自己的生命之前,用刀子帮助另一个人离开他的生命?刀子,恐怕他已经没有力气使用刀子,他用的是药……葛晴勉,请你停下,请问你在想什么?是的,小论文的题目,应当是《宋代同罪异罚现象的法理研究》,这就对了。根本不应当让耄耋老人出现在标题上。从今往后,我想我再也没有资格去探望我的奶奶了,我的奶奶,七十多岁的奶奶,她还有十多年,就可以被称得上是“耄耋”。对她的熟悉和了解,是我对“耄耋”这个字眼唯一的了解。我的奶奶……
我的爸爸是一个无能的人,这大概遗传自我的奶奶。而我又遗传自我的父亲。我怀疑强迫症也是遗传自父亲的,因为他永远是那么愁眉苦脸,跟我一样。他话不多,动作也很少,成天显得沉重。他在厂里没有地位,混了几十年,混成了一个老职工,退休了。如果把人类划分成两种人:有用的人,和没用的人的话,我的爸爸应当是一个没用的人。没用的人不应该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我的父亲是第一个该死的。他这一生,每个月拿回家的那些工资,它们全部的意义是维持我们所有人不死。我们身体上有衣服,口中有食物,所以我们看上去就都像是一个人的样子。而我的父亲,当我上大学那天,他说,他这一生也算是做出了一些成绩,培养了一个比他强的女儿,考上这样的大学,真是全厂人的荣耀啊……假如我的父亲知道我今天大脑里想的是他不如去死,他会怎么样呢?我为什么会想让自己的爸爸去死呢?还有奶奶……患了强迫症的意思就是必须要成为一个坏人吗?为什么又要这样的自责?这样的自责,自我怀疑,觉得已经陷入了可怕的泥潭,道德的深渊,……我果然是一个坏人,果然。如果被人发现我大脑中所想的任何一件事情,他们都会如何地鄙视……而假如我真的做了……
假如我真的做了一个坏人,是不是就会好些,也许我只配过那样的日子,……停止,葛晴勉,停止。
二,
国东市镇北县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西红柿小何
神经病是一种病。一种因为神经而病的病。操。
最不喜欢吃西红柿。
这两天涨到四块了,过两天还得涨。全是神经病,我发财。
张蒂根和郭叶茎打起了羽毛球,真过瘾,郭叶茎的裤子都快掉了,操。
他俩打了一会儿,一边打一边笑,然后抽烟。
这两天晚上张蒂根干嘛呢?狗日的。没干好事。什么时候去把他抓住,送派出所。他哥得过来说:小何,你干什么?你看见来?我说:我看见来。张蒂根操狗呢。他哥准把我揍一顿。我要敢揪张蒂根上派出所,他哥准得卸了我。
神经病就是神经有毛病。神经有毛病就是神经有毛病。管那么多干嘛。
张蒂根过来了,看我拿烂了的西红柿抹他一脸。“狗,”我说,“你老婆呢?”
张蒂根也拿烂了的西红柿抹我一脸,说,“你老婆就是我老婆。”
“狗。”我说,“你老婆刚才还在这边转悠呢,我狠踹了她一脚,让她滚远点。”
“你个烂逼玩意儿。”张蒂根打了后脑勺一巴掌生疼,“你给大爷滚远点,王八羔子。”
“那个捡破烂的神经病,不是你老婆吗?”
“是你老婆,你个王八羔子。”
“哈哈哈哈。”张蒂根,郭叶茎,还有张蒂根的哥,还有帮着卖的小五、小六,都一块儿笑起来。真逗玩。
郭叶茎是我小学同学,俺俩在一个班。我没有中学同学,没上过中学。张蒂根也是小学同学,不是完小的,是同村的,三年级同学。他三年级以上没同学,我五年级以上没同学。
反正就是没同学。
张蒂根这个王八蛋,把郭叶茎的妹妹郭叶芽办了,郭叶茎还和他在一块。郭叶茎他妈说,不行。赶紧把郭叶芽嫁给老李。就嫁过去给老李。拖了半年,他妈天天过去要,堵着门,他哥给他赔了三千。
白瞎钱。赔给郭叶茎他妈。三千给我多好。
“那个神经病女的,我看她不对劲。”我跟张蒂根说。
“你说么?”张蒂根杠着头问。
“肚子大了,快给你生了。”
“操,给你生!”
给谁生也不能是我。我就去看看。
神经病就是,脏,浑身泥巴都是从地上滚的,身上衣服一片一片的,被人弄了还不知道。
神经病就是那个样。
她啊啊地叫着,好像挺有意思。郭叶茎往她嘴里塞了一个馒头。怪不到。怪不到那回我看见郭叶茎口袋里头鼓鼓囊囊,原来是揣着馒头。原来也有这小子。他俩真会想。
郭叶茎才十七,肯定是被张蒂根那家伙带坏的。张蒂根那家伙不是好东西。那神经病女的肚子肯定是他搞大的。郭叶茎可能是第一次。我得看看他是不是第一次。怎么张蒂根带他来不带我来呢?张蒂根你这个老留级,老流氓。看,郭叶茎干嘛呢?真不是个玩意儿。这一块石头砸死他。
他俩冲我过来了,我得藏起来。
他带着馒头,我带着西红柿,烂了的,好吃。给。
你躲干嘛?再躲砸死你。
还真肚子大了,操。西红柿抹你一脸,张蒂根他老婆。郭叶茎个王八蛋,你俩真会想。我真后悔来了这么个地方,深更半夜的,不该来。那天便宜他俩了。哪天再让我看见,大石头砸死。
三,
国东市中心区派出所,警员吴胜
大叔是5月6号报案的吧?监控录像都帮你查了。坐。从那天到今天,没什么消息,寻人启事你们自己想办法,把范围再扩大。不要哭,你看,我有点忙。
不是不帮你找,能做的我们都做了,有什么用呢?大叔,这个城市的失踪人口不少,每天都接到报案,家属一开始都很着急,后来也就来得不勤了。有的找着了,有的找不着,你看,这一家,丢了儿子的,十来年没找着,上星期找着了,说已经把他们忘记了,说不能离开养父养母。后来还是领回来了,毕竟小孩是他们亲生的。所以,不着急,慢慢找。
你要再看一遍监控录像?已经看了好多遍了嘛。你看,早上九点四十,这个是中心公园的那段,你看过好几遍了,就是她啊,你说你不会认错,自己女儿一眼就能认出来。九点四十的时候她还在公园里坐着,坐了一个小时,然后就走了,走出录像的范围了。到哪里去了?这两天有没有接到电话?没有接到,那我怎么能知道呢?
我还是有点忙,你看,昨天也有一个人报案,也是找女儿。你说你们这些有女儿的,也不看好自己的女儿,每天都在丢,真是的。他那个女儿天天在网吧里泡着,我看根本不用找,过两天就回家了,这样的女孩子,初中毕业没什么事情做,跟网吧的人混在一起就完了,变成了飞妹。我说你不要找,随她去了,该回家的时候她就知道回来了。不过你这个有点特殊,和他女儿情况不一样。你女儿上了大学。你女儿不年不节,不好好地在大学里念书,回来做什么?
噢是她母亲在家,你不在家?行,你先说到这,我接个电话。你看,这一会儿就又有报案,护城河发现了一具女尸。哎你不要哭,一个女尸!身高体重年龄穿什么衣服都还不知道,你怎么就确定是你女儿死了呢?在我们这里上班,天天都有女尸,淹死的,被杀害的,各种情况都有,你可以去认,看是不是你的女儿。
还没找到?都几天了。过了一个星期,一般来讲找到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小了。当然也还是有不少找到的,时间呢,就说不准了,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的都有。
这件事的责任在孩子他妈,跑出去了,怎么不跟着出去呢?现在这社会乱啊,你们天天坐在家里不知道,在我们这里上班,每天接到的报案什么样的都有。女孩子有点小事情跟家里面闹别扭,就跑出去了,运气不好,啥事情赶上都有可能。被拐卖的,被迷奸的,被轮奸的,被胁迫卖淫的,加入贩毒团伙诈骗团伙传销集团的。你不要声高,我知道你的女儿是大学生,她有知识,——还是个法律系的,好了不起,毕业以后至少能够分到我们这里法院吧?你家有没有关系?你看,分到了市法院就成了我们一个系统的,司法系统的,还要闹着离家出走,太不像一个女法官了嘛。
大叔,今天一天我跟着您,带着您去到处找。今天我没有别的事,帮着你找孩子就是我的事,领导说的。毕竟,这么高规格的媒体来我们市宣传报道已经是好多年没有发生过的事了,我们要全力配合。你的女儿是一个好同学,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的人,在我们市也没有几个,所以这个媒体肯来报道,给全国大学生一个警示:不要离家出走。当然她离家出走也不是她的错,她有强迫症,我也是今天听你和媒体的朋友说才知道。以前不知道,你没有说。好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怎么就得了这个病呢?
这个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们局里一些老同志知道这个病,因为以前局里有个人得过这个病。那个人自杀了好多次,别人都以为他是抑郁症啥的,结果他后来自己说,他其实不想死,就是看见绳子就想上吊,看见刀子就想划破血管什么的,最危险的一次,他拿一把剪刀去捅电源,结果整个楼层都跳闸了。你说这是什么毛病呢?这样的人都有,真是好笑死了。哈哈哈哈。这个人后来住了精神病院,被人用绳子捆起来。
你看,这是你贴寻人启事的地方。记者同志下车拍吧。你确认是这张寻人启事起了作用是吧?打电话给你的那个人说是在这附近发现的。那确实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被送到了这里的福利院。第二天被一个人领走了,一个收破烂的。唉,这样的事情,不怪我说,报道一下对我们司法系统是有好处的,说明我们是多么认真,多么负责,一直都把这件事抓得很紧,不过对我们市的形象还真说不好。好不容易培养一个考上那么好的大学的女大学生,还发了精神病被收破烂的领走了。我们去找那个收破烂的,大叔你放心,他们都怕警察的,一定给你把女儿找到。
这个福利院是谁负责的?负责人怎么躲起来了?我是市局派来的警察,你们这个事情闹大了,闹到北京了,负责人躲也没有用,快点出来把问题说清楚,我们要找到葛晴勉。葛晴勉是谁?你不知道葛晴勉是谁?前两天群众举报她在你们福利院,被你们福利院卖给了村子里收破烂的老王的,那个女的,就叫葛晴勉,这是她的爸爸。
四,
江村乡福利院,院长葛刘福
不关我的事。
你们都知道的,我们福利院这些年收留了多少人,江村是本县的大乡镇,这是不假,可是像江村乡这样大的乡镇也还有三四个,也不是个个乡都有福利院,他们的人也还要我们来收容呢!这两天我不在,你说的那个女人,我也不知道情况,我要问问……真的不是我,警察您贵姓?吴警官,你看我对他们比较严格,他们乱说我怎么样我怎么样。是谁反映的这个情况?我还是要知道的呀,我知道了好跟他当面对质,你看清楚,我这两天有没有来过院里?我这两天儿子要结婚了啊,你打听一下,我的儿子,前两天从他打工的那个地方回来了,说是要结婚,找了个北边的人,个子呢有那么高,像什么样子。不过儿子喜欢,我也就没有办法,我要给他们准备酒宴啊,准备房子啊,麻烦得很。我平常都是天天来上班的,正好这几天没来……
是哪个看见了我啊?你不要乱讲啊,警察同志走了以后你还要不要在这里干了?什么收了收破烂的老王的钱,那个老王他有几个钱?他要是有钱啊,他不会打光棍一直到现在了!六七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有钱给我啊?乱讲话是要舌头连根烂掉的,是要不得好死的,是要连祖坟都被人刨了去的。我哪里做得出这种事啊,把福利院的一个大活人卖掉了,我要是有这个心,我卖给老王干什么,我找一个有钱一点的卖给他,不是还能多——照你们说的——多拿到一点钱吗?一个年纪轻轻的,不瘸不瞎不傻的,肯定会有人要啊。我不会做这样的事,你看我们这里,你看这个,这个小江,来我们这里五年了,左脚没有,右手没有,讲话也讲不出来,她都好好的,没有被卖掉。我们是开福利院的,不是拐卖妇女儿童的,警察同志,你再这么诬陷我,我也要跳起来了!
不是我卖给了老王,这事我不知情,这两天我不在。没有人看见我在,他说他看见了,你没看出来吗?哎呀呀,记者同志,他是个傻子啊!他说的话,能当真吗?有人看见她在老王家,那也有可能在老王家,说不好的。不过跟我没有关系,要不是你们把我喊来,我还不知道她已经走了呢!
你的女儿,那个是你的女儿啊?看不出来呢。你的女儿在这里的时候,我们都对她很好的。我们问过她了,家在哪里,好把她送回去,她不告诉我们。
你的女儿是不是有那个,有那个精神病呢?好像是有一点哦,对吧?要不然也不会跑出来。在这里的时候,抽烟、喝酒!
行,我带你们去找找破烂王,不过说好了,这不关我的事的,我没有把她卖给老王,也没有把老王叫来让把她领去,我不心疼福利院的伙食的,她能吃多少?
五,
江村乡江村五组,张火田
老王不在家。
昨天还在。今天什么时候出去的,就不知道了。
老王从来不锁门的,门开着是开着,他不一定在的。一个收破烂的,有什么好偷的?偷去也是些破烂。你看看,这是他的床,乱七八糟,一股子味道,我平常都不在他门前走的。
那个女的啊?我就知道你们是为这个来的。
那个女的我见到她前两天在老王的屋子里。很年轻的。一来我就注意到了。是不是背着一个书包,穿着一个蓝衣服?长得什么样子没怎么看清楚,晚上我听见她叫唤了的。强奸?这个也说不好。不过老王把她领到这里,两个人住了两天,这个也是有可能的。我不去管这些的,我年年都出去打工的,今年没有去,我家房子烂掉了,我来把它修一修。所以这些事情我从来不管,老王跟我也不能说是有多么熟的,我们又没什么亲戚,他姓王,我姓张,我们村子里姓王的和姓张的是不来往的,我们姓张的跟姓李的是亲戚,跟姓王的不是。
她叫唤什么?没有听太清楚。我就听见她说:“我要回家。”
你是她爸爸?这个哭的人是她的爸爸?你女儿应该还在这里,要不你们找找看。说来奇怪,今天早上还在的。今天早上我路过这里,还特意往里面看了的。
六,
江村乡江村五组,葛晴勉
这张废报纸是江村唯一的字,唯一的。这张废报纸上写着我的名字。
离这里不远的电线杆上也写着我的名字。
我不能出去。
我希望我的父亲死去。
我希望我的父亲、我的母亲都已经死去,哦,死去,像我一样死去,这样世界便安静下来。
这样就没有人会悲愁,世界便会得到拯救,心不会再疼痛,他的心,和妈妈的心,都不会疼痛,我的心也不会,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变成一个怎样的人,他们都不会再疼痛,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我希望我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希望我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希望我的父亲已经死了。
……
我看到电视上的央金娜了。她说,“葛晴勉把什么都放在心里,不同我们讲。”
央金娜说:“葛晴勉这样已经有一阵子了。”
央金娜说:“葛晴勉在很多人眼中,是很正常的,他们看不出她有强迫症。但是,她这方面的情况,因为离得近嘛,我还是有所了解的。有一次葛晴勉跟我一起去操场打球,后来特别不对劲,我当时已经猜想到她是在发病的状态,很为她担心。这次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她说,要回家休息几天。我就猜到了,是因为她的病。我注意到她经常浏览强迫症方面的网页。”
央金娜在电视上。
央金娜。
她还是那么漂亮。
我希望我的爸爸已经死了,我在电视上看到他了,他说:“要追究那个人的法律责任。这是强奸。”
强奸。
强奸。
这不是强奸。我是顺从的。
虽然想起来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害怕。我害怕。不是怕老王,不是的。老王的鼻涕滴到了我的脸上,令我一阵恶心,但不是老王,我不怕老王,我仍然只是恶心。
我害怕那漫长夜晚中冷冰冰的、缠绕的思维,被一个老头子反复蹂躏时,一条蛇在大脑中缠绕不去。在此之前,我想,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想到过男女之事,那是上中学的时候,虽然并没有男生喜欢我(回想起这一生,还真是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情书),但隐约就知道了这件事,虽然觉得它离我很遥远。那些代数,物理,都比不上那件事的神秘。
如今没有什么好神秘的了,那都是非常脏的。蟑螂在床上爬,老鼠在床下爬,年老而皱缩的性器贴近同样散发着强烈异味的、沾惹着隔夜液体和陈年污垢的性器,令这夜晚仿佛是永生永世。
可能我生来就是个低等的人,我不配跟央金娜住在一个宿舍。
不配任何一个穿着运动衣、到操场上打球的男生。
虽然当年,坐在操场的一角,看着那些来操场上打球的男生,也有很丑的,也有看上去很老的,但是,当这些人想起我来的时候(我现在已经很有名了,我在都南大学已经非常有名了,我想,由于电视台的缘故),他们也都非常清楚:我是不配和他们的。
我不会再回到那个世界了。
我想起高中时候学习很差的男生。即使是他们,也一定会远远地躲开。
一切都很清楚了。
也许长期以来之所以那么、那么痛苦,那么、那么、那么的痛苦,就是因为:这最幻灭的一天没有到来。我还没有落到最深的深渊。我不应当呆在很高的地方,这样一定会摔下来。我不应当读书,不应当住在都南大学的宿舍里,不应当在课堂上,不应当走在阳光的下面,不应当有一个女学生的身份。
我这一生应当像这样这样,藏身在江村的田野中,做一个流浪的精神病人,永远不见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他们本来不至于这样的,他们本来还是可以在工厂里,做一对平凡的双职工。可是现在,现在,他们连这个也没有脸去做了。他们是一个讨饭的、龌龊的、犯下滔天大罪的脏女人的父母。
我曾经看见载有我父亲的警车在我面前开过,他们并没有停留。
电视上,我的父亲说:“那是强奸。”他的眼圈乌黑,眼睛发红,看上去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他在说话,他可以说话,他对着镜头说话,人生已经对他如此不公了,他已经这样的痛苦了,为什么竟然还活着,可见人的生命真的是顽强的。
我的生命也是,跟我比起来,李亚璐是多么健康、多么正常、多么美好的人啊,可是她已经死了,我呢?我还活着,尽管活得很像是床下的老鼠——每天晚上它们跑来跑去、跑来跑去,互相议论,唧唧乱叫,让人搞不清它们到底有多少只。看到我父亲在电视上那一瞬,我就凝止不动了。我的身体凝止在那里,一直到老头过来扳动我。我可以凝止五天五夜。我也的确一直凝止着。但是老头过来,把我身上掐得又青又紫。
这样能令我死去吗?我其实期待的是死去。
我妈妈说:“你为什么要回来?来回的车费够你半个多月的生活费呀。”
妈妈她不知道我没有交论文,我的强迫症又发作了吗?我那么的痛苦,而她却在心疼她的钱。
后来就到了公园里了。连着三天。我从公园出来又去了山上,然后一直走路去了镇北。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大肚子的、捡垃圾的女人(为什么又是捡垃圾)。我很饿。我想要回家了。我已经决定不再跟妈妈生气,马上就回家。
春天的夜晚美好又寒冷,寒冷又潮湿。
那一刻我的强迫症几乎要痊愈了,经过几天几夜的考虑我决定接受这个事实,即跟自己的病一起生活这样事实,在有生之年也许一直做一个平庸而痛苦的人,那就让我平庸而痛苦下去。春天的夜晚有效地抚慰了心灵,而寒冷驱使我找到一个无人的地方蹲下去。
临近黎明时越来越冷,而我在发抖。
从背后扑上来的一开始我以为是一条狗,我很害怕狗,但是他不是的。他不让我嘤嘤地叫,用手紧紧地捂着我的嘴巴,而且他们不只一个。强奸有几种情况,这种暴力强奸是很严重的刑事案件,何况不止一人,整个团伙都会被刑控,处以七年以上徒刑。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的身体上散发着刺鼻的、烂菜叶子的味道。
我的背上是整个大地,整个大地是异常寒冷的,何况我与它贴得如此地近,似乎要嵌入一般,要吸走它的全部寒气。他把我压得太紧,粗粝的砂石磨着后背的痛,甚至超过了下体的痛。
在天亮之前我把散落各处的衣服捡起穿了起来,否则,早上买菜的人会看到我的赤身裸体。最远的衣服在五米开外,是一件淡蓝色的毛衣,在学校附近的服装批发市场买的,和央金娜一起买的,她说我皮肤白,穿这个颜色很合适。在买它的时候,我不会想到今天它会在这里:脏乎乎的,滚满了泥土,被扔在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被赤身的我捡起来。
我也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赤身裸体地在天空下面,在开阔的、没有遮挡的场所,而不是在房间里面。
把所有衣服穿好后,我仍然坐在墙角。天光渐渐明亮起来,太阳出来了,照着我。这个世界上的太阳还是那一个吗?熟悉的那一个?它也不怀好意起来,热辣辣地照着我的脸,端详着这张满是泥土的面孔。
有人在我附近停留,围观我。
我听见他们在议论:“这个疯子是哪里来的?”
他们在议论:“你看她抖得来。”
他们说:“这个女人是不是病了。”
“这不是以前经常在这里的那个,又来了一个新的。”
有人跟我说话:“你哪里来的?”
如果我可以,我会在这里僵住一百个小时。我会一动不动,稍微一动就有大的痛苦压下来,所以我一动不动。
他把我送到了那个福利院。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太都快黑了。天黑了。黑色的天空下,潜藏着危险。从各处滋生出来、逐渐蔓延到我身边的危险。像狗一样搭上肩头的危险。无处不在、越来越大、占据了整个宇宙的危险。这个人走过来,对我说:“我给你安排一个地方。”
那么他也可能是危险本身。他是吗?
他有四十来岁,身材矮小,穿得虽然朴素,但是很干净,散发着肥皂的气味。这气味令人想起家庭。他骑着一辆机动三轮车,跟这个市场上经常能看见的拉人拉货的三轮车相比,要小得多了。我的邻居老赵也有这么一辆三轮车,他经常用他拉着他的老伴,和买回家的各种青菜。
他说:“你在这里不是个办法,我把你送到一个福利院去,你到那里去住吧!”
他打开了他的三轮车的门,让我坐到上面去。我是一动不动的,他在那里等了好久,又再次劝我说:“晚上这里很冷。那个福利院条件很好的,你去了以后可以让他们联系你家里的人。”
“家里的人。”我像被电到了,想起了我的爸爸和妈妈。
我又开始抖,但是他没有感到奇怪,如果我是在大学里面抖,周围的人一定会感到奇怪。但是此时在这里,我做任何事都不会有人奇怪。那人过来拉我,把我肮脏的身体贴近他清洁的衣服,散发着碱性肥皂气味的身体,慢慢地把我挪动到他的三轮车里去。
就这样我们出发了。他突突突地在前面开着车。一个身材矮小、衣服清洁的人,一个不认识的中年人,他平常都做些什么?他有什么样的一个家庭?他每天吃什么?他的邻居是谁?他的孩子怎样看待他?他年轻时候有过什么样的梦想?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任凭强迫性思维带领我走过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丝毫不像一个刚刚遭遇了“强奸”,并且不知道自己下一秒钟会在哪里的人。
福利院到了。
那个把我送到福利院的人,是我碰见的唯一的好人。他在这里只呆了一小会儿,说明了情况,就匆匆地走了。他对我毫无愿望,甚至没有一毫跟我发生联系的愿望,他只是把我送到一个地方,就离开了。他并不认识我。直到现在。他曾经把一个人送到福利院来,开着他的三轮车,但是他不知道那个人是我。
我在一间屋子里,一动不动。有几次有人过来看我,最后来的那个人,他们说是福利院的院长。他们问了我一些话,我一声不吭。后来他们说我身上臭得要命,让我去洗澡。
大的开水壶在旁边,我来洗个盆浴,就像家里还没搬进楼房时,在平房里那样。我把衣服脱掉,把身体尽可能多地放入盆中。那是一只大盆,但还没有大到容纳我的程度。我就像一只在浅水中的鸟。整盆水已经变成了泥汤,可见我是肮脏的。清洗下体的时候我知道这样会洗掉我遭遇了强奸的重要证据,最重要的证据。可是我不能容许它们继续留在我的身上。
这天晚上我睡在了福利院的房间里,床上。过去我不曾意识到,“睡在床上”是件人生中不得了的事。过去很多年,过去,我以为自己痛苦得要命的那些年,我其实都是幸福的,因为睡在床上。然而痛苦积累到一定程度,并不像人们过去常常骗自己的那样,一切就会好起来。积累到一定程度,还会继续地坏下去。因为痛苦是没有底线的。我睡在床上,房间里还有一个痴呆,一位残障人员,和一个五十多岁的、做零活的老阿姨。我想也许很快,我在福利院的这件事就会为我的爸爸妈妈知道了,他们会过来接我。
可我,怎么面对他们呢?
然后我就回去,继续住在都南大学的宿舍中,写那篇《论耄耋老人杀人不受惩罚》的小论文吗?央金娜走过来,说:“我们一起去打球吧。”我站起来同她一起去打球。在操场上,突然之间,我注意到自己打球的姿势非常丑陋。我注意到之所以这样丑陋,是因为身上没有一缕衣服。在操场中间,在醒目的位置,四周全是皮肤健康、衣服清洁、头脑简单的同学,他们都注意到了:我没有穿衣服。我不仅没有穿衣服,我的两腿之间还流着血,和一些黏糊糊的东西。“葛晴勉,你怎么了?”央金娜说。“没什么。”我佯笑着,挥动着球拍。渐渐地,我发现跟我打球的不是央金娜,而是一条狗,一条黑狗,努力扮演成人的样子,上下挥动着球拍,用两条腿走路,只是不停地发出“汪汪”的叫声。
在这里的工作是编织小珠子的钱包,每天人们都围在一起编织,包括那个只有一只手的人。他们也喊我过来编织。我不会编织。我在想一些重要的问题。
最重要的问题是:强奸犯是否一定会被法律惩处。在我读书的时候——不是说在都南大学法学院学习法律时,而是之前,读中学小学的时候——我都确定地认为:一定是的。然而现在我发现是有前提的,前提是:被侵犯者报案。倘若被侵犯者衰弱到一定程度、无法报案,又没有亲人替她行使这项权利,那么将不会有人知道他是强奸犯。
“强奸。”想起这个,我又一动不动了。
像冰雹一样又冷又痛的痛苦会带着它们的声音呼啸着埋葬我。
几天来我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尽管我知道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更重要的问题或许是:为什么需要强奸犯被惩处?强奸犯被惩处之后,会挽回他所犯下的强奸吗?这是亡羊补牢的措施,无论如何悔之晚矣。啊这就好像,这就好像,突如其来被打了一记耳光。被不认识的人捅了刀子。这些全都是一样的。这是对他人怀有的恶意。但它和最普遍的恶意还有所不同,这种恶意,它是以一种亲密接触的方式实现的。这是一种以暴力方式施行的亲密接触。它不仅令受侵害的人感到痛苦,而且将这样的痛苦与“亲密接触”剧烈地联系在一起,在我的一生中,在我或许还有、或许还很漫长、或许还潜藏着许多别的痛苦的一生中,我不再会信任“亲密接触”了!所有的亲密接触都令人联想起……
那一晚的镜头在强迫思维的惯性下被逼迫着又回放了一遍一遍。
我越来越两脚冰冷,我想我又病了,肉体上暂时的痛苦被缓解后,我的强迫症又来了。
几天过去了,他们请我吃东西。
他们还请我喝酒。
他们倒满了一杯一杯的酒,请我喝。
喝下去的瞬间热辣辣的,接着有一些头晕。再喝一杯时,又是热辣辣的,头晕的程度加重了一点。那个福利院院长亲自帮我倒满了酒,这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身材矮小,她一边劝我喝酒,一边满面春风地笑。
“你是无家可归的人,真是可怜。你家里发生什么事了,落到我们这个地方?我们这个地方有这十几个人,一共就这么点经费。在这里呆着也不是办法,你说是不是?”
我又喝了一杯。这个酒是好的,我似乎感觉到十分的快乐了。
“你不如跟他去好了。”
他们指给我一个老头,一个令人厌恶的老头。他身上没有肥皂的气味,相反的,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老头递给我一支香烟。
在我的一生中我没还有抽过香烟,我愿意尝尝。怪不得很多人既抽烟,又喝酒。在头晕的状态下抽一口烟,烟气仿佛到五脏六腑都走了一遍似的,被吐出来时就像是吐出了积郁多年的痛苦,只余下欢乐。
整个身体极度轻松的欢乐。
随着酒越喝越多,我的身体又弥漫着难闻的气味了。后来我感到很难受,从未体验过的难受,直到把肠胃当中的东西一吐而空。接着我想要睡觉,立即睡觉。我被搬动到了床上。后来就是老王了。现在我已经不像从前了,我知道他对我做的是什么。然而我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在忍耐着肠胃极度的恶心的同时,我也在体验着一次“亲密接触”,用第一次醉酒的身体,用那个我自己极端嫌恶、对别人来说似乎还有一点用处的身体。
七,
都南大学女生宿舍11号楼403,央金娜
这是我在葛晴勉QQ上的几次留言内容:
4月22日:葛晴勉,你到哪里去了?如果你能上网的话,你一定能看到我这条留言。请你赶紧联系你的爸爸,他快要急疯了。你已经消失一个星期了,这段时间内,叔叔每天都会往宿舍打好几个电话,问你有没有跟我们联系。
4月27日:葛晴勉,你到底在哪里?最近我每天都在QQ上给你留言,你看到了没有?今天班主任和我谈过了,我告诉他你会回来的,我们在一起相处了一年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现在你不见了,我们都非常着急。我知道你有心理方面的压力得不到疏解,其实,何必呢?我有好几次都想和你谈谈,可是你总是说:“没事,我有些头痛。”我在中学时候的一个好朋友也曾经得过抑郁症,后来,她好了。葛晴勉,希望你把我当做朋友,以后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克服,好吗?
4月31日:今天发生了一件事,电视台的人到学校来了,采访你的情况。我把我所知道的说了一些。他们还采访了班主任和校领导。不过你不要往心里去,大家的出发点都是好的,都是想要帮助你。你到底在哪里呢?难以想象你失踪了那么长时间,接近二十天的时间内,你到哪里去了呢?在哪里过夜?你还有没有钱?想起你来我就特别的担心,特别的揪心,晚上也睡不好,请你看见这则留言后和我联系,好吗?我的电话仍然是134****4935,有什么心事我们聊聊也好,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如果你没有钱,我可以给你寄钱。
5月31日:葛晴勉,我都快哭了。你在哪里啊?你到底在哪里?你怎么可能在这么长的时间杳无音讯呢?有的时候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每当这个时候,就努力地宽慰自己,说你不会有事的。他们都说我是喜神,总是能给别人带来欢笑、带来好运气,那么但愿我的这个功能在你身上发挥吧!否则我再也不敢自称喜神了。也许你是躲在一个朋友家,或者只是心情不好,但想想我吧,想想我现在的心情,你能回到我们身边吗?
6月1日:对了,有一件事,我想可以算是一个好消息吧。在我和班主任,还有叔叔的共同努力下,帮你办了休学的手续。也就是说,你随时可以返回校园,继续上课。只是,你留级啦。(留级没什么不好,我高考第一年没考上,也复读了一年。等你回来,我给你看我的“留级日记”。)我们不能是同学啦,我升级为你的学姐。你快回来喊我学姐吧。央金娜。
到今天为止葛晴勉还没有回来。
虽然我一直在她的QQ上强作笑颜,其实想起她心里悲伤得不行。
难道葛晴勉真的出事了?
我做了好几次噩梦了,梦见葛晴勉出事了。而我以前一般不做梦的。
我有些接受不了每天近在咫尺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说没就没了”这句话好像用得不对,因为这句好像是形容一个人死了。葛晴勉毫无疑问是“没了”,但是暂时的,有一天也许还会回来。
但是,看来希望是越来越渺茫啦。
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生活一贯平静,最近一点波澜是在都大第一届网球比赛中拿了一个亚军,有点遗憾,大概是因为倒霉了,水平没完全发挥出来。
宿舍的井慧最近跟生物系一个男生走得很近,八成是恋爱了。
好多人说大学里面不恋爱是一辈子的遗憾,所以我希望到大四毕业之前好歹消除这个遗憾,不过还有两年呢,来得及。虽然在网球场上认识了不少师兄,其中还有研究生什么的,不过似乎还没有让我特别动心的。我又报了一个托福班,下个月就开始上课了。
葛晴勉的床铺一直空着,所以以前宿舍是四个人,后来成了三个人。不过大概不会空很久了,据说要搬进新人了。谁呢?
葛晴勉失踪的理由现在看来已经很明确了,是因为“强迫症”。这是大家经过总结后得出的结论。我对强迫症以前了解甚少,现在也逐渐开始了解起来。比如我每次总会先把网球拍扔到床上,然后再扔书包,如果不是这样,心里面就会很不舒服。比如我每天下午必须三点半出现在网球场,如果晚了或者早了,心里面也会不舒服。为这个我曾经非常担心,直到学校心理咨询室的老师告诉我说:这一点强迫的倾向根本没有关系,人人都会有的,我才放心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
下学期开始基本都是专业课了。都是特别专特别专的专业课。比如说:刑法。有人打算大三就过司考,所以早就在学习这些东西了。我只是拿过来翻翻案例,当小说看。有些案件真是离奇,你简直想不出世界上为什么竟然会有这样的人。比如有个人,突然想起来去看她二十年前的朋友,就去看了。她二十年前的朋友正在生病,她很好心,就给了那个人钱。结果那个人的儿子跟他妈说:看,你这朋友那么有钱,我们把她杀了吧。后来,娘俩就合伙把这女人杀了。被警察抓住的时候,那朋友痛苦流涕,说她来看我,我还把她杀掉,真是太不应该了。知道不应该,为什么还这样做呢?真是凶残啊,让人不能理解。又比如,有两个人一直想要靠抢劫为生,可他们都不太内行,连着抢了几次都没抢到什么钱,最后锁定了一个女孩,抢去她的银行卡和手机,又逼问她密码。一个人去取钱,另一个人在这里看守着她。但就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内,看守的人跟女孩交了朋友,把书包和其他东西还给女孩,让她走了,而取钱的人回来,告诉自己的同伙,卡里根本没什么钱,他们要做的不应该是抢劫,而是绑架。于是主张绑架的人打通了女孩的父亲的电话,告诉他女孩被绑架了,在他们手里,让他掏钱。可是一分钟前,她的父亲已经知道了自己女儿刚刚遭遇的这件事。十分钟后警察来了。这两个人因为自己没得手任何东西,正在悻悻然地筹划着下一次抢劫。
如果不是学法学,我大概永远不会听说世界上有这些奇怪的人。
我想葛晴勉也许会比我更明白这是为什么。葛晴勉看问题总是比较特别,有的时候我觉得她比我深刻。有的时候我觉得她比我们都要成熟。可现在出事情的偏偏是她。我能做好一个律师或法官吗?在未来?一个律师或法官是否需要非常了解犯罪、非常了解犯罪的人呢?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在犯罪、在莫名其妙地犯罪、在毫无道理地犯罪呢?想这些问题真的太累了。
八,
江村乡,葛晴勉
这些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我想应该是有一个答案的。
今天我的状态比从前好很多。虽然从表面上看,我跟从前一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每当我忍不住痛苦号叫的时候,老头就过来掐我。
我想我今天高兴了一点的原因是:对这一切我已经得到了一些结论。
其实不过是短短几十天的时间。我的人生发生了出生以来最深刻的一些变化,发生了一些我从前完全没有想到过的大事。我的世界观已经改变,我也已经改变,完全的,我想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我承认以前对这个世界缺乏了解。
作为法学系的学生,我承认我对犯罪也缺乏了解。
我没有想到过犯罪在人间如此普遍,被关到监狱中的,只是其中不走运的一小部分。这跟两年来作为法学系学生从书本上学到的,和从前获得的常识,是不同的。
作为一个病人,作为一个不行动、不反抗、没有钱也没有亲人的人,每一天、每一刻都会遇到犯罪。
而他们全都不会得到惩处。
现在我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我不能表露出来,我不能像从前那样痛苦地喊叫说要回家,让老头过来掐我,虽然他没什么力气,不会致我于死地,只是令我烦恼而已。假如他更年轻一些,也不会采用“掐”这种方式,他也许会殴打我。我要一些时间,我要好好地想一想怎么办。
我爸爸和警察过来找我的时候,他们把我藏在田野里。过一阵子我想他们还会回来找,能否找到很难说,因为他们还会把我藏起来。
现在他们把我藏在张火田家中的猪圈里。
说是猪圈,其实是有间屋子的,这屋子以前是茅厕,现在不是了。他们在上面用砖头搭了所谓的床铺。这里的条件比老头家还差,但是说起来其实也差不多,因为老头家已经够差了。张火田、老头、福利院那女人,他们都很害怕我被找到。
为什么呢?
我爸爸在电视上公开说了这件事是强奸,那么有了我的指控,老头便是强奸犯。福利院的女人和张火田都是从犯。所以他们不会让我被找到。
这是很简单的逻辑,我很容易就明白了。问题是:我一直是很明白的。而他们在那里做这做那,自以为非常的聪明,他们知道我有精神病,便把我当做痴呆,对待我完全像是对待一个傻子那样。可强迫症这种病,它是不会剥夺一个人的理性的。
所以我要想一想。
我想我要回家了。
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回家。
我在这里呆够了。回家之后我会面临很多问题,甚至比离家之前还要严重,还要强烈,可是现在我已经深深知道,那些问题比起一个危险的、恐怖的社会来说不算什么,就像有问题的母亲对孩子也总是怀着无限的善意。
而这个世界上的多数人是没有一丝善意的,你甚至无法想象善意在他们心中存在过,当他们对我做下这一切时,就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人类的感情一样。
怎样能够突破老头的监视呢?
怎样找到回家的路?
或者,只要找到一台电话,一个好心人的手机,或者公用电话,就可以联系到警察了。但是村子里不行,村子里有一些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串门的人有时会往这间屋子里张望,他们都是犯罪的从犯。也许村子里会有好人,但碰上他们的人的可能性更大。何况老头24小时监视着我,倘若他不在,他会把我捆起来。
但是我坚信自己一定会走出这里的,原因是我如今强烈地渴望。
从来我没有想办法,是因为太痛苦了,所以不太在意眼前的世界,我只是在努力想要想清楚一些问题。
那么现在就行动吧,一分钟也不要等了。
在被捆起来的几个小时内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该怎么做。我要用那把杀猪刀杀掉老头,然后,无声无息地走掉。
一切都要快。否则就来不及了,否则他们很有可能把我转移到什么地方,然后卖给什么人。
一个收了一辈子破烂的老头不该临时起意干起拐卖人口的勾当,他实在缺少这方面的能力,幸好有张火田帮他。他们的计划我已经很清楚了,把我卖掉,既能有钱赚,又能令我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今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在他们手里。
我又仔细想了一下杀掉老头之后我是否会面临法律的裁处。我得出了结论:如果辩护律师的水平可以的话,法庭上我将被无罪释放。我有不止一条被判无罪的理由:
第一,
被杀者对我犯有非法拘禁的罪行,如果不杀掉他以逃脱拘禁,我将面临被拐卖等更加危险的处境;
第二,
被杀者对我曾实施强暴,我只要说他正准备对我再次实施强奸时,我出于正当防卫杀死了他即可;
第三,
我有精神病,神智不清楚。
最后一条理由我希望尽可能不要被用到,因为一旦被判为精神病杀人,那么我一定会被送入精神病院,也就无法继续完成学业了。——我知道即使返回校园的话,也有一个强大的、令人痛苦的社会舆论在等待着我。不过,我准备走一步看一步。无论如何,我的处境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我以亲身经历证明:一个手无寸铁、于世无害的女精神病人,流浪在这个社会上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很多平常看上去毫无特别之处、甚至身处社会底层的人,都会变身为狰狞的凶手。所以我一直以来在想的一个问题也就有了答案,那就是:我,不是一个坏人。
我遭遇了强奸和轮奸,诱骗和拐卖。而对我做这些事的人全都面无愧色。他们才是真正的坏人。
我知道回到学校之后,不管我多么的小心,总会遭到一些流言,会有很多人离我远远的,或者有各种议论,不过,回想起来,除了由于强迫症出走外,我似乎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就是说,我所不能启齿的那些事,都是别人对我做出的。我身上负有所有这些犯罪分子的羞耻,他们都面无愧色,我有什么好羞愧的,他们只关心他们是不是能活着,虽然活得并不比一口猪、一只老鼠好到哪里。
为了养足精神,搞好晚上的谋杀,我要睡觉了。这一觉睡得很沉,梦见了满山大雪。
大概是明天买我的人就要来了的缘故,老头今晚不肯空度,又勉为其难来了一回。然后就睡得很沉了。我要等待时机。
我知道整个村庄都睡着了。我到猪圈里撒了泡尿,再次印证整个村庄都在最深的夜色、最深沉的睡意的笼罩中。这是多么安静、无人可挡的杀人的好时机。一些苍蝇嗡嗡地鸣叫,遮掩了那把刀发出的金属声。它是非常锋利的,这点我已经研究过了。第一下手起刀落最为关键,我要确保老头不发出一声响声,痛痛快快地继续地睡在血泊中。
现在好了,自由就在前方。我在村庄的大路上飞奔,老头的动脉血曾像喷涌的泉水一样溅在我的胸前,使我如今穿了一件血衣。我带着两手的鲜血在村庄的大路上飞奔,偶然会听到一两声犬叫。夜正长,出了这个村子,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谁了。天亮的时候我想我怎么也能跑到一个县城,人们看到我满身是血,便会把我交给警察。我怀着喜悦和激动跑着,后来就变成了走着,后来走得就慢了下来,但仍在向着前方行进。六月的天气,苍蝇闻到了血腥,都来盘旋在我周围。这是六月的血啊。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