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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毒(中篇小说·上)

亢  霖     

 

 

我觉得没有人知道我的真相。我会想到“真相”这个词,大概跟上大学学了哲学有关。但我早就不想谈一点儿哲学了,早就十足讨厌哲学了。我所说的真相很具体,是关于我的身体,一具让我有些陌生的躯干。

没有人知道我身体的真相。别人认定我这具躯干还会继续占据司长的职位,甚至可能更上一步,毕竟我才五十出头,有空间。这种想法左右他们见到我时的样子,与我打交道时的姿态。

他们不知道,我得了癌症,是晚期。

我得保密。

我儿子奇奇也不知道。即便他知道了,我也不指望他会良心发现,洗心革面。

知道这秘密的,只有小孙。小孙名叫孙嘉,是我的老婆,也快五十了,叫她小孙是年轻时遗留的习惯。只有在这个称呼里,还保留一点儿我们昔日的温情。孙嘉知道这件事,表明她毕竟还是我老婆,虽然我们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

孙嘉知道我的病情,但她不知道我的内心,不知道这个外表之下包裹着怎样一个真实的人。我现在怀疑,即使我们最要好的时候,她可能也不认识真实的我。这么说来,就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真相了,似乎又还原成一个哲学问题,有些滑稽。

不过我相信,离世多年的父母会在天堂洞悉一切的。他们是那样勤勉,肯定会上天堂,不像我。

谈到天堂,这好像又成了一个神学问题……

还是回到世俗吧。其实我知道,我的真相别人并不想弄清楚。对他们来讲,我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种权力,一具呆在某个位置上的躯体。他们想升官,想发财,想合纵连横,得看我的眼色。我也照旧扮演我的角色,与这些全部讨厌、全部蔑视的人虚与周旋。这种游戏已经玩了多年,现在我虽然快死了,只要生命不息,还打算玩下去。如果他们知道我快死了,肯定不会再理睬我,所以我得了癌症,看上去却精神百倍。

有求于我,就必须在人格和物质方面付出相应代价,这没什么好说的。想有所得,多少得出卖尊严和灵魂,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这种铁律让我没什么真正的朋友。我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会伤心。

但我有我的道理。

我往上爬的时候,也要忍受羞辱,也要被人玩弄,这便是人世和奋斗的艰辛,这种艰辛,所有人都应当品尝,不可以例外。

只有一个人,我不愿意他品尝。面对我,他也不用强摆什么姿态。谁叫他是奇奇,我的儿子,我的活冤家。我本想着要给他我的一切,我本希望他不要成为堕落的年轻人,没想到在他身上,在他和我关系里,会发生比堕落更可怕的事情。

 

                       

许多人会奇怪,为什么我总像个贪吃的人。到了这个境地,在吃上早该不缺乏了,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贪吃、好吃,不遮掩对吃的喜好。

有人拍我的马屁,说我是美食家、烹调高手,还送给我菜谱、烹调节目的录像光碟,这都是拍在马蹄上。我对烹调毫无兴趣,从不看电视里的烹调节目,也对品尝鉴别各类不同美食毫无兴趣。我喜欢的,只是将合我口味的菜肴,一味吃下去。

拍我马屁的是小袁。小袁清秀木讷,完全是个书生。虽是书生,他也明白,要在单位里混好,不能不弄好我这个领导。平心而论,小袁很称职,也有能力承担更重要的职责。小袁一直是科长,在我还当处长时,他就是正科级了,我都到司长了,他还是科长。小袁算得上有些能力和水平,却不大会让我这种领导喜欢。他也想拍马屁,总拍不到点上。比如知道领导贪吃,想投其所好,却不得要领。小袁会因此在事业上有所蹉跎,他得慢慢学会,究竟是什么力量在一个人的命运里起作用。如果他学不会这一套,永远算不上成熟、称职。

我不喜欢小袁,我喜欢小龚。在单位里,小龚被戏称为“吃货”。这一方面指他跟我一样贪吃,对吃津津乐道,一方面也暗指他别无所长,是个废物。与小袁相比,小龚业务能力差,办事水准差。小龚是靠着一张嘴、一张皮混日子的。在我们这样的机关单位里,这种人很多,小龚是典型的。

这些情况我心知肚明,但我还是喜欢小龚。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吃货”。这种聪明在于,不仅他能像其他人那样看到我贪吃,还能知道我究竟是怎样贪吃的,是什么路数,能真正投我所好。不像小袁,看问题太机械了。换句话讲,小龚像一只钻进了我肚子里的蛔虫,明白我到底需要什么。这样的家伙,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现在当上司长了,早在还当处长时,就总跟小龚混在一起。混在一起的办法就是他带着我到处去吃。城市太大了,我虽然爱吃,可没精力也不屑到处去找吃饭的地方,小龚对这些地方怎么那么门儿清?他会站在一楼大厅,看着我从电梯里走出来,脸上绽放笑容:“苗处,珠市口那儿又新开了一家沸腾鱼乡。”

我们这种机关单位是朝八晚五,中午有休息时间。不过按照习惯,大家都不会回家,午饭在单位吃。这样,中午就成了小龚带着我四处去吃的好时机,可以不浪费晚上下班之后的私人时间。我和小龚都有权力报销餐费,这是单位的惯例,也符合国情。

虽然我跟小龚出去大吃的习惯人人皆知,不过我们是机关,不能完全不注意影响,因此小龚也不便直接到办公室跟我会面,一般在一楼大厅等着,算个徒有其表的遮掩。即便如此,被众人看到也是不可避免的。那时,刚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吕莜莉还站住脚,笑眯眯地点破:“苗处,你们又出去过瘾呀。”

我不怕别人知道我的嗜好,小龚对别人叫他“吃货”也不介意。但一般情况下,刚到单位没几天的小孩不敢如此拿我这个处长取笑。吕莜莉敢,是因为我完全不生气。

那时我已过中年,但一见到吕莜莉,就会从心里泛起青草一般的明媚气息,仿佛变回了情窦初开的小男孩。那时我还不知道吕莜莉真正的绝技,只看到她的迷人外表。当年,我们这种单位进来的学生都是在各高校百里挑一的,吕莜莉一来,还是被公认为“新来的美女”。美丽的女子即便资历浅,也有一定特权,这是我同意的。在我以微笑作答之际,小龚插科打诨道:“怎么样,要不跟我们一起去,陪苗处腐败一下。”

吕莜莉白晳的脸蛋透出一缕微红:“不了,我吃食堂。”

我们和吕莜莉一道走出楼门,在院门前的岔路口分道扬镳。我目送着她笔直的背影,嘴里泛起一股预想中水煮鱼的香辣味道。食色,性也,这两者确实很有联系。在口味上,我喜欢吃辣的,这一点小袁永远搞不清楚,小龚却不费力就明白了。小龚带着我去过会成门的“御膳坊”吃麻辣香锅,去过交通大学西门的“蟹老宋”吃过香辣蟹,各类的麻辣火锅、麻辣小龙虾就更多了。这一次,我们一起赶赴新开张的“沸腾鱼乡”店,还没出单位院门,我嘴里就泛满了唾液。

坐定后,身着淡蓝色旗袍的服务员拿着菜单走来。我明白,不用我废一句话,小龚会搞定一切。小龚点了草鱼和鲈鱼,他是内行的,说鲶鱼尽管好吃,喂养起来却很不卫生。小龚确实也够有心的,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将我面前的小碗倒上了一点儿醋,还点了几滴香油。吃水煮鱼时,我喜欢蘸醋。小龚能了解到这一点,小袁就不行。

当时我还想到了儿子奇奇。在他那里,我永远得不到像小龚这样的服侍。

我站起身,打算吃饭前洗洗手。穿旗袍的服务员做出手势,将我导向一排木窗罗列的通道。那一带都是包厢,我必须穿过走廊,才能到达洗手间。路过一个挂着“鲤跳阁”牌号的包厢时,“吱呀”一声,一个人突然推门出来,让我惊了一跳。

我惊了一跳不是因为他出来得突然,而是这个人我很熟。他是我家乡城市一个建筑公司的经理,姓宋。他突然出现在北京,没跟我打招呼,我有些意外,又马上有种不悦的预感。当我往“鲤跳阁”包厢里张望时,预感被证实了,在主位上坐着的,正是孙嘉,我的老婆。

这间包厢很大,但只摆着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除了站在我面前的宋经理外,孙嘉旁边坐着一个少年,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削瘦的脸上挂着不大自然的笑容。他应该是宋经理的下属、司机之类,但抬头、起身的动作太腼腆了,完全是没长大的小孩。这腼腆给我印象很深。

孙嘉张着大大的嘴,一时不知如何跟我搭腔。宋经理也很尴尬,勉强笑道:“苗处长,真巧,真巧……”

这情形让大家都不自在。我毕竟在社会上沉浮多年,绷得住。我笑着说:“宋经理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先打个招呼。小孙,你先替我好好招待一下,我刚好跟同事吃个工作餐,就先不陪你们了。哪天咱们再正式聚一聚。”

不待孙嘉和宋经理有何回应,我转身离开,并带上包厢门。我已经迅速地判断出,宋经理肯定是需要在当地拿下什么项目,专程来疏通关系的。那时我还是处长,在我们机关里算个芝麻小官,但在我的家乡城市就不一样了,市长也算我的朋友,会卖我面子。宋经理想先得到我老婆孙嘉的支持,再正式找我,这样更有把握,不巧被我撞见了。我曾经警告过小孙,不是什么饭都能吃,什么人的好处都能拿,她却强硬地回敬道,她有分寸,再说人家是拿她当朋友,朋友之间礼尚往来,别把什么事都看得那么庸俗。

我和孙嘉关系紧张好多年了,在众人面前依然维持美满的样子,这是我和她都需要的。不过宋经理怎么说也首先是我的朋友,来北京却先见她,这让她自觉理亏,一时有些坐立不安。

回到桌前,从小龚的眼神里,我知道他看出我的异样。一大盆水煮鱼已经端了上来,服务员用漏匙将盆中的灯笼椒取出,露出热腾腾的鱼块和黄白色的豆芽。我举起筷子,招呼小龚道:“来,吃,吃……”

小龚迟疑一下,还是跟我同时将筷子伸进盆中。

我照常地将香辣的鱼片放在醋碟中蘸蘸,然后放进嘴里。在我往嘴里放到第三块鱼片时,身边的椅子上已经多了一个人。不消说,这是孙嘉,她有些过份温柔地看着我,是做了错事的样子。

孙嘉的出现让小龚有些惊讶,但他真乖巧,掏出手机说“我接个电话”,就离开了。

孙嘉跟我谈了些什么,当天怎么收场,如今我都忘了,只记得第三天傍晚我和孙嘉又一起跟宋经理去吃饭了,地点好像是六里桥的西贝莜面村,我还喝了不少酒。又过了一星期左右,我给家乡市长打了个电话,向他询问市邮电大楼改造工程的事情,顺便提到了我的朋友宋经理。

我记得最清楚的,反而是那天小龚的样子。他说去接个电话,就再也没回来,直到我走出“沸腾鱼乡”,发现他在门外站着,若无其事地冲我点头微笑,仿佛没看到任何东西。

一直到我当上副司长、司长后,小龚那一天点头微笑的样子,仍然鲜明。我能当上司长是预料之内,能那么快就当上则是赶上了意外。前两任司长相继“出了事”,才空出位置。“位置”这个词语,是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念兹在兹的。我升了官,就得有人填补处长的位置,这样又会空出副处长的位置来,就该由小龚或小袁这样的人来填补了。按照新的干部任免制度,填补这些位置要通过竞聘。竞聘的结果,是上级考察加民主投票,民主投票作为参考。

我觉得“参考”这个词语特别有学问。

如大家所料,小袁和小龚成了副处长一职的竞争对手。那次竞聘会在下午,天气阴沉沉的,会议室大白天就开着灯,散发出一圈圈的光晕。灯光下,小袁和小龚分别发表竞聘演讲。戴眼镜的小袁开始时有点儿紧张,后来放松下来,侃侃而谈。我了解他,这个书生肚子里有些内容。小龚平时油腔滑调,此时语无伦次,不用听也知道是在鬼扯。接下来是我这个领导发言总结,我对我当时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记得,其实我当时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那些话不会有什么实际意义。我是领导,对“领导总结”是什么心知肚明。

我总结发言后,众人开始投票。无意之间,我的目光跟小袁相撞了一下。他的眼睛里闪现出某种的光亮,让我不由心动了一下。

竞聘的结果是小龚胜出,当上了副处长。小龚现在已经是处长,小袁在我们处一直是科长,后来调走了。那一段日子里小袁越发沉默寡言,眼睛只剩下无奈的黯淡了。当时的民主测评,小袁的得票率远远超出小龚,但最终向人事部门提议的决策权掌握在我手里,投票确实只是“参考”。我动用权力提拔了小龚,舍弃了给我带来一些莫名感动的小袁。

我也知道,小袁不是不想赢得我的好感,他做了很大努力。但对于即将成为下属的处级干部,我还是希望能让我舒服、自在,吃准我的心思,可以减少我本人的压力。另外,小龚那天在沸腾鱼乡的表现,尤其那点头微笑的样子,让我说不出来的欣赏。小龚当了副处长,小袁继续做具体工作,这对小袁不公平。但小袁实际工作能力更强,对工作并不见得是坏事。这些都是我舍小袁而就小龚的理由。

我不知道小袁明不明白这些,小龚一定心知肚明,小龚别的事不行,对这种微妙之处门儿清。我确实没提拔错,小龚被宣布任命的第二天中午就拨来电话,只一句“我在一楼大厅等您。”我们就都心领神会了,这就叫默契。我当了司长,小龚当了处长后,一起去过嘴瘾的机会少了。但我不会完全放弃这个乐趣。

一出大门,小龚就拦下一辆车,叫司机直奔航天桥。我和小龚当然又是去吃,但去航天桥不是冲着那一带的萨拉伯尔韩国料理等等高档餐馆,而是标号“苏氏”的牛肉面馆。牛肉面这种产自西北兰州的吃食能风行全国,主要是它既醇香可口,又物美价廉,特别适合中国国情。我虽然不是西北人,却对牛肉面有偏爱。这家“苏氏”的味道放在兰州可能不是最好的,但在这座城市一枝独秀。小龚带我到这里来,又一次说明他了解我。

航天桥下的苏氏牛肉面馆是一家长方形的餐馆,里面像长蛇阵般分三列,摆着几十套桌椅,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狭窄的过道上行走着小心翼翼端着汤面的人。这种拥挤的环境却让我心情特别舒畅。小龚负责去窗口买面,交待拉面师傅拉出了我最爱吃的一种“毛细”面条。按照惯例,小龚还叫了十串羊肉串。我手拿竹签,咀嚼着嘴里的羊肉,在陶醉的快感里打起了官腔:“小龚呀,你要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提拔机会,努力工作。当然,咱们还可以一起出来吃吃工作餐,友谊不变。”

小龚正低着头,探出嘴唇去吮吸着牛肉面汤,面孔几乎完全埋在了碗里。在头没抬起来的情形下,他使劲地点头,看上去整个头部都在盛着牛肉面的大碗里晃动。小龚这次吃牛肉面非常陶醉,将碗中的面条捞光了,便端起碗来喝汤。他脖梗上的喉结一下下耸动着,后来变成了剧烈的颤抖,后来连肩膀也跟着颤抖起来。这时,我听到了跟喝汤声混在一起的啜泣。待小龚放下汤碗时,已经泪流满面。

我说小龚呀,你这是怎么回事,又没有喝酒。

小龚用餐巾纸擦拭眼角,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楚语调说,领导呀,我不容易呀,我真地不容易……

我将目光转向窗外,看到一辆辆的小轿车顺着高架桥爬行,一个个行人或缓或疾,在阳光下迈着陌生的步子。这时我想,与这么大的世界相比,所有人都太小了,包括我和小龚。

这一天我和小龚每人吃了三大碗牛肉面,而且喝光所有的汤,以大碗牛肉面的份量来讲,算是过度饱魇了。看着小龚眼泪汪汪大快朵颐的狠劲,我想起比这个繁荣年代早很多的日子。我对吃的爱好,便奠基于那时。

确实有过那样的一天,风和日丽,天空、远山、厂房都被勾勒出美妙的轮廓。这样的美妙是许多年后回想的效果,当时还是儿童的我浑然不觉。当然我的心情也还相当不错,因为我手里攥着一只麻花,是父亲厂子里分给每家孩子的,必须由孩子本人领取。这支麻花带来的快乐太巨大了。那时虽然我们住在城市里,每天却只能吃到一顿饭。家里有了什么吃的东西,一般都先让我吃,我依然饥肠辘辘。我从父母的谈话里得知,农村已经饿死了很多人。我就把被饿死当作最恐怖的事情。那时一支麻花对一个小孩来讲,就是一枝童话里的魔杖,有着改变世界的力量。我左手被父亲握着,右手紧紧攥着这根魔杖,生怕它不翼而飞。

意外还是发生了,在拐弯处,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突然冒出来,劈手将麻花夺走了。我虽然将麻花攥得很紧,却只抓住了最细小的一条。在我觉得天旋地转之际,父亲已经快步追上,抓住了那个肮脏而有气无力的人。父亲是强壮的,那人在他手里像一只软弱的小鸡。

但那人拿出了绝后路的办法,他使劲往麻花上吐唾沫,还擤着鼻涕往上面抹。随后他跪在地下,用央求而漠然的眼光向上看着父亲,摆出逆来顺受的架势。

父亲叹了口气,松开那人,转身向我走来。父亲掰开我的手,拿出我手心里还紧攥着的一缕细细的麻花,放进我嘴里,轻声说:“现在就吃了吧。”

这样,虽然碰到了意外,我还是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吃到了麻花。瞬间,我嘴里布满了又香甜又苦涩的奇异味道。我像打仗一样使劲咀嚼,一边眺望着远处高耸的烟囱、起伏的山峦。最后,我的目光落在那个抢走我麻花的人身上。他坐在地上,不顾一切的啃啮着从我这个小孩手里抢走的战利品。在他一颤一颤、布满脏污的面庞上,浮现着与生俱来的标记,多年后依然让我印象鲜明。 

那是他右眼角下一大朵梅花状的蓝痣,在我记忆里,其实是一大朵脸庞上的乌云,伴随着一个濒临绝境的人。

从那天起,既苦又甜的麻花味儿永远留在我的口腔里,让我下定决心: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吃遍天下所有美食,弥补此时的损失。

这下子我算说出了实话。吃,对于我,基本上是一种复仇。

这复仇我一直在进行,直到当上了司长。我吃着、咀嚼着,看着小龚那样的人鞍前马后围着我,一遍遍洗刷童年的屈辱。

但在另一些时候,这种饕餮让我更加绝望。我知道,不管现在如何,悲惨的童年不可改变,这是无法复仇的。

但复仇本身最终找到了我,年度体检过后,主管医生神色为难地支吾道:“苗司长,你还是该去复查复查。”

听到这句话时,我嘴里还回味着头一晚喝在嘴里的丸子汤滋味,因为一大早要空腹抽血检查身体,没吃早饭,迫不及待等着检查完后和小龚一起去过瘾。

我虽被扫了兴,还是遵医嘱去大医院里做复查。医生在告诉我复查结果前,要我通知家属。这时我想起我有个老婆孙嘉,她已经在我生活里消失太久了,现在需要她出现,说明情况比我预料的严重。

孙嘉趁我不在去了医院,单独跟医生交谈。也许是经过商量,我得胃癌的消息还是被告诉了我本人。医生没有分析病因,但我知道,既然经常暴食暴饮,胃癌的结果对我没有不公平。

得了绝症的事情让我受到震动,不过痛苦比我预料的要轻。我很快冷静下来,跟孙嘉和医生约定,此事严格保密。我将继续作为一个健康人生活,直至卧床不起。

孙嘉尽量显出轻松来,但我看到她眼圈里不停打转的泪水,说明她对我还有情份。她这个样子,让我回想起年轻时代。

那时,孙嘉在我眼里很可爱,除了活泼和美丽外,还因为她跟我一样贪吃。这城市虽然不像今天这样繁华,餐馆已经很多。作为两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我们工资不高,主要的消费就是吃了。孙嘉的口味跟我不完全一样,投合的是那股对吃津津乐道的劲儿。第一次见她,是和一群人一起围坐着一只高脚火锅。到了和她单独面对一只火锅时,我们就手拉手走路了。那时周围空气里到处喷涌着火锅的味道,还有孙嘉淡淡的体香,让我觉得一切都是清新和有希望的。

我和孙嘉从跟其他人一起吃,到只是我们两个人吃,逐渐变成天天在一起吃。到今天,我们反而很少在一起吃了。我还记得,我们是在一次吃完东来顺之后,并肩走在前门附近的巷子里。走着走着,我停下了脚步。

我一停,孙嘉也停下来,偏过头看着我。我不看她的眼睛,若无其事地说:“要不然,我们结婚吧。”

那时我们正值青春,我还记得孙嘉当时的表情,仿佛吃到了这辈子都没尝过的麻酱调料。

这样的麻酱调料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吃,完全变了味儿,是一股苦味儿。确认得了癌症后,我以为自己会垮掉,不料却很冷静,有种全局在胸的感觉。我冷冰冰地跟孙嘉说:“一起去吃个火锅吧。”

她偏过头,睁大了眼睛,微微地张开嘴。她说医生说了,我现在不宜于吃辣的、油腻的食物。

我摇摇头:“都听医生的,日子没法过了。反正结果都一样,我已经被判了死刑,不如索性放开。再说,有太久没一起吃火锅了。”

听到我说的最后一句,孙嘉眼眶里又转起泪珠儿。我知道她跟我一样,想起了我们的年轻时代,那时候没钱,却很快乐,我们两个人都贪吃,是通过火锅店结成了同床共枕的关系。如今孩子都大了,我们却基本不在一起吃饭了。

孙嘉的脸色煞白。我知道。她最近很忙。在我眼皮点下,一些名人字画、古董和珠宝一点点不见了,她是把这些东西搬到她自己那里去了。另外,在得知我的真实病情后,短短时间里,她在北三环和东五环各买了一套房子,还跑到海南去,买了一套三亚的房子。我对这些事情看在眼里,不闻不问,我知道她这是在找退路,对此我可以理解,很符合她这个人一贯的作风。

她年轻时不是这个样子,年轻时确实太久远了,我和她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不管怎么样,我要跟她一起去吃火锅了。中年之后,孙嘉一直很注意饮食,还是变得胖墩墎的。我一辈子都很贪吃,孙嘉早就丢弃了大吃大喝的习惯,她是个有毅力的人。

在火锅店,我说要重温一下年轻时的美好,她一下子哽咽起来。

我对她的哽咽置若罔闻,摆出大吃一通的姿态,点了远远超出两个人食量五六倍的肉和菜。孙嘉欲言又止,只能看着我手捧菜单,大肆张罗。

 

                       

 

除了点菜外,我又要了四瓶啤酒,这下子孙嘉反对了,她说无论如何不能喝酒。我便将菜单狠狠摔在桌上,引得火锅店里所有人都投来目光。孙嘉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弯腰捡起菜单。

我虽然要了麻辣锅底,食物在嘴里却没一点儿味道,舌头像完全失去了味觉。但我仍然大吃大嚼,边吃边喝,肚子撑到快要呕吐了,还在不停做出嚼、咽、举杯牛饮的动作。到了第三瓶啤酒被喝完时,孙嘉早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无奈又有点儿恐惧地看着我。

我说:“小孙,别客气,接着吃,年轻时,你最爱吃火锅,喝啤酒了。”

孙嘉说她吃饱了,不能再吃了,看着我吃就行。

我摇摇头:“那不行,你得吃,得吃。”说这话时,我感觉到舌头发硬,于是决定用动作来表达我的意思。我站起来,转到她那一边,用筷子将火锅里的肉和菜捞出来,放在她的麻酱碗里。孙嘉手足无措,却并没有阻止我。

我将肉和菜在她面前堆得像个小山包一样,指着说:“吃,吃呀。”

我用牙齿咬开第四瓶啤酒的瓶盖,倒满她的杯子,说:“喝,喝呀。”

孙嘉的呼吸急促起来,两颊苍白,不住地说真不行了,喝啤酒会吐的。

我将筷子狠狠扔在地上,揪住她的头发,向她面前的盘子里摁去,我说你给我吃,年轻时我们一起吃得多高兴,现在你怎么不吃了,你得吃。我将她的头又重新揪起来,她脑门上被蘸上了一片红色的腐乳,让我觉得很有快感。她痛哭失声,却拿起筷子,将被我捞出的羊肉片大块往嘴里送,又举起杯子,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白色的泡沫顺着她的脸颊流淌。

我哈哈大笑,松开了她的头发,举起啤酒瓶猛喝起来。服务员赶来劝解,我们这一桌成了整个火锅店目光聚焦点。在和服务员的拉扯中,我手一伸,将餐桌上的碗、碟和酒瓶拂在地上。

那一天我其实没喝醉。几分钟后,我就平静地跟服务员说,所有损坏的东西,全部照价赔偿。  

我当然不会喝醉,如此失态时,我也暗暗观察到周围没有认识的人。这家“小肥羊”火锅店我以前没来过,以后也不会再来。

我当然不会喝醉,其实我最讨厌喝酒,但多年来不得不喝,从有了一定酒量,到算得上酒量不错。有时候,我都自以为爱喝酒了。不过喝到两颊滚烫之际,总是头脑最清醒的时候,那时我会强烈地意识到,我真讨厌喝酒呀,真讨厌。

不管有多讨厌,喝酒对我意义重大。我的经历告诉我,只有总喝酒、会喝酒的人,才有机会爬上来。

我们这些当干部的,总出现在各式各样的饭局上。饭局也叫酒局,酒是免不了的,喝到酣处,斗酒的情形也免不了。这时谁的酒量大,谁就占有人情和场面上的优势,还可以说是占领了制高点。酒场上流传的一句话是,最怕三种人,红脸蛋儿的、拿药片的扎小辫的,最后一种用“扎小辫的”来代指女子,意思这三种人最能喝,不可轻视。我不属于这三种人里任何一种,不大相信这种说法,尤其是女子能喝酒更没什么道理。不过我也明白,一个女子有海量,在场面上的确很镇人。

如果这个海量的女子还美丽,那便是举座皆惊的奇葩。

没想到的是,我居然真见识到了这样的奇葩。

第一次见到吕莜莉是个上午。我正看报纸,小袁敲门进了办公室,说人事处的人将新分配的大学生送过来了,让我过去见一见。说话时,小袁低着头,眼神向下,让我觉得他有点儿萎靡。

我跟着小袁前往会议室。那一年公务员考试已经开始,我们处新分来的三个大学生都是通过了考试的人。当然,考过了只是必要条件,能真分配进来的都有关键的背景,或者说,都是有来历的。每次有大学生来,我都一边说些勉励的话,一边暗暗琢磨他们的背景、来历。

但一见到吕莜莉,我的思维完全脱离了这个套路,甚至也根本看不到另外两个大学生了。我完全被吕莜莉抓住了注意力。

我知道,被她抓住注意力的人不止我一个,都是因为她的外表。

吕莜莉太美丽了。我们单位美女不少,但吕莜莉跟她们不同。她算得上是艳惊四座,国色天香了。

吕莜莉的身高足有一米七,她那时二十多岁,是修长的,又是圆润的。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水份,眼角微微上翘,鹅蛋形的双颊之间是高挺的鼻梁,和光滑的额头、细腻的嘴角一道,组合出玲珑剔透的面孔。这面孔和她雕塑般的肩膀,优雅下垂的手臂配合在一起,就让她成了一大朵在众人眼里怒放的花。

这时我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小袁。他的目光还是向下,能被我看出明显的不安。我知道,他被吕莜莉的光芒刺到了,有些手足无措。小袁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没城府,这也是我不喜欢他,喜欢小龚的原因。

那天我说了些什么,一句也记不得了,总之是勉励新来的大学生好好工作之类。我的目光一视同仁地注视着三个大学生,表现出同样的关注,内心完全不是那个样子──吕莜莉让我根本看不清另外两个人。

那天吕莜莉说的话我记住了,也是我从吕莜莉那里听到的第一句话。三个大学生举止都算得体,但只有吕莜莉的话我记住了,这是自然的。

吕莜莉说的话很简单:“谢谢苗处长,我一定会努力的。”吕莜莉跟另外两个大学生的话大同小异,在我听来却不一样。比如,她叫我“苗处长”,按照机关里的习惯,如果是已经熟悉的同事,包括下级,除了不见外地直呼其名,或“老苗”、“小苗”外,如果称呼职务,按照习惯会称为“苗处”,省略那个“长”字。她全称为“苗处长”,是第一个特点。另一个特点不是说话的内容,是她的语气,她在说“一定会努力”中的“一定”两个字时,声调微微上扬。这微微上扬的“一定”两个字,从这个小我二十岁的女子嘴里发出,让我听出了夺命的风情。

表面上我还是不露声色,总不能弄得跟小袁一样。

但对于吕莜莉,我想始终做到不动声色不容易,我可以假装忽略她的外表,可她不光有外表。三个月后,她就带来了美貌之外的震惊。

那是一个饭局,对方以大老粗自居,上来便劝酒。我和小袁、小龚有节制地应对。当对方走到吕莜莉面前时,我说:“人家一个女孩子,就放过她吧。”

对方不依不饶:“苗处,强将手下无弱兵呀,今天第一次见到大美女吕小姐,怎么也得赏个光,少喝一点儿。”

吕莜莉的脸庞微微泛红:“我不会喝,就少喝一点儿了”,便在酒杯上轻轻抿了一口,对方起哄说“不行不行”,她很艰难地一仰脖,干了,随后微微咳嗽几声,引得大家笑了起来。

我这个当领导的不能不发话了:“小吕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让她喝了。”

对方果然不再找吕莜莉的麻烦,却不会放过我、小袁、小龚这几个大老爷们儿。显然,对方有备而来,先是一圈圈劝酒,后来猜拳行令。虽然我们赢多输少,也还是招架不住了。小袁、小龚渐渐东倒西歪,我也感到不支。这时对方又摇摇晃晃地凑上来,说这样不行,没喝好,还得喝。

我架不住对方的纠缠,正想接过在我眼前晃悠的酒杯,却被另一只手夺了去。

我抬起头,看到酒杯已经被吕莜莉攥在手中。她个子本来就高,此时挡在我座椅一侧,更显修长挺拔。吕莜莉笑盈盈的,笑容是冲着对方的,眼角余光却冲着我。她的话轻描淡写,听在众人耳中却像霹雳:“苗处已经过量了,后面的,由我代劳吧。”

那一晚的最后结果,是对方所有人从生龙活虎地进攻,到推三阻四地防守,再到有气无力地瘫倒,一直向我劝酒的人踉踉跄跄地冲向洗手间。吕莜莉一个人端着酒杯来回穿梭,整个包间成了她的舞台。她一杯杯地跟对方碰着,仰脖,吞咽,不再咳嗽。

因为奇兵吕莜莉,我们在一场注定的失败里反败为胜,消息第二天就传遍整个机关。吕莜莉这女子简直成了天仙和妖魅的混和体,有人开玩笑说,我们处和我这个处长运气真不错,得到了一件宝贝。

我也觉得她确实是个宝贝,打定主意,得把她变成我的人。

比较简单的看法是,吕莜莉是个大学毕业生,分配到我们处,我是处长,她当然是我的人。其实这看法失之简单。我这个处长之下还有副处长,和我的关系算不上不好,但很微妙。另外,吕莜莉能到我们这个单位来,肯定很有来头,有来头就不一定非成为我这个处长的人。

我也不见得非让所有下属都成为我的人,比如小袁、甚至小龚,我都无所谓,但对吕莜莉,我必欲得之而后快。

那时候我只是个处长,职位不算高。让吕莜莉成为我的人,是要经过一番过程的,许多细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今我是司长了,再想让谁成为我的人,比那时候容易多了,主动想成为我的人的人,也比那时候多多了。

吕莜莉终于成为我的人的标志,也是一次酒局。那时我是处长,我的上级是秦司长和刘副司长。我得在他们之间保持平衡。当然,他俩关系不错,不仅工作上互相配合,还时不时搞个饭局。两位领导要一起吃饭,我们这些部下往往在座。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得在,除了我这个处长外,其他人要有所选择。出于心照不宣的理由,吕莜莉是必须在场的。

平时我们在领导面前要讲分寸。到了饭局上,几杯酒一下肚,就放开了,不叫秦司长、刘司长了,直接叫秦头、刘头。秦头和刘头越喝越高兴,最后不顾当司长的体统,在酒桌上勾肩搭背起来,活像一对江湖兄弟。大家也觉得,这气氛太好了。气氛一好,说话就难免放肆,秦头、刘头的嗓门越来越大,终于听到刘头大喝一声:“老秦,你一直做手脚,压着我,以为我不知道吗?”

秦头两颊通红,不甘示弱地吼道:“胡扯,你小肚鸡肠,才怀疑人家迫害你。你是迫害狂。我倒知道,你在背后捣了鬼。”
   
直到此时,大家还以为这两位平素交情不错的领导是在开玩笑,借酒逗闷子。

忽然间,刘头抄起桌上的酒瓶子,使劲向地上砸去:“姓秦的,忍你太久了。”
   
一瞬间风云突变,众人都惊呆了,喝迷糊了的也立时醒了。这时秦头也怒不可遏了──他毕竟是正职,岂容对方如此嚣张。他手腕一抖,将筷子重重地搁在桌面上,指着刘头说:“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眼看着两位司级领导竟然要大打出手了,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人上前想要劝解,又有些畏手畏脚。我这个处长不能不说话,但不知说哪一句合适,情急之下,我说了一句连自己也没想到的话:“吕莜莉,你还不劝劝两位领导。”
   
说完这句话,我被吓得大吃一惊,半晌回不过神来。因为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只能说,我潜意识里一直在惦记着跟吕莜莉有关的什么事情,或者干脆是惦记着她这个人。这种潜意识害死了我,两个领导打架,跟前来陪席的女孩子有什么关系,整个酒桌上她的地位最低。我在这时候大喝吕莜莉的名字,岂不让人家觉得我神经错乱了?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神经错乱了。我最担心的,是吕莜莉听到这句话,会一下子懵在那里,不知所以然。那样,一切会更尴尬,尤其是我会更尴尬。

但吕莜莉的反应出人意料。她站了起来,淡淡地应道:“好的,苗处。”

吕莜莉的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环境里摄服了所有人,这跟她站起来后瞬间打开的身体有关,跟她姣好的面容有关,跟她的从容有关。她这个样子,把我本来鬼使神差的一句话,变成像有着十足默契。她像完全按照我的吩咐,做了下面的事情。

吕莜莉在众人目光里走到秦头和刘头面前,举起剩下的大半瓶孔府宴,朗声道:“两位领导今天这么尽兴,这么痛快,我作为一个刚工作的新人,也感到生活在这个集体里很温暖。今天我就舍命了,用剩下这半瓶酒,敬两位领导。”吕莜莉仰起脖子,举起酒瓶,将那白酒像喝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她的马尾辫在脑后直直垂下来,眼睛微闭,像一具美丽无畏的雕像。我不是太有把握地隐约看到,她的眼角有微微的泪痕。

短短的十几秒里,一切都寂静了,只有吕莜莉将那白酒喝下去的“咕咚”声,几乎在包间里发出回响。

十几秒后,众人都醒过来。秦头和刘头不再争斗,又不知该拿出什么态度,就一起醉倒了,醉到不省人事,被众人分别送回家。第二天,秦头和刘头见了面,又亲热地打起了招呼,默契十足,一切都跟没发生过一样。

我在走廊里碰到了吕莜莉,没跟她说一句话,她偏过脸,冲我挤挤眼睛。这个挤眼睛的动作让我知道,她已经是我的人了。其实,在头一天她喝下那半瓶孔府宴,眼角露出泪痕起,我就知道,她已经成了我的人。

但我该是谁的人,还得斟酌一下。秦头和刘头表面上重归于好,那是表面上。从那天酒桌上起,俩人就算正式撕破脸了,从此开始半公开的斗争。斗争的方法有许多种,其中之一,是向上级反映情况,告对方的状,秦头和刘头分别向上级告了状,这些事情不见得每个人都知道。我这个处长却有渠道了解,知道了,才好决定态度、立场。

除斗争外,秦头和刘头还必须拉拢有用的人,这叫团结群众,像我希望吕莜莉成为我的人一样,我也是他们争取的对象。对于两位领导的暗示或明示,我一律态度诚恳,语言模糊:“一定不辜负领导的期望。”让他们无法确认我算不算是他们的人。

但我必须明确表态的日子很快来了。人事部门来到我们部门了解情况,按照惯例,我知道肯定有个人要被调走了。被调走的人职位级别不变,但还是失败者。谁会成为失败者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跟失败者站在一起,也就是说,我不能站错队。只有站对了,才能保证以后的路,此前我一直模模糊糊,到人事部门来了解情况时,我便不能再模糊了。

怎样才算站对队?按道理,秦头是正职,刘头是副职,正职总是比副职强势,按照常理,我应该站在秦头一边。

但我反其道行之,决定助刘头一把。

许多人在事后认为,我可能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消息我确实听到了一点儿,都是捕风捉影的。以我当时的处境,是不大会得到什么准确消息的。真正的结论来自于我的分析:秦头是正职,刘头是副职,那天在酒桌上,却是刘头首先发难。尽管喝醉了,恐怕也有原因。

于是,我不再摆出一贯不偏不倚的态度。我说:“两位司长为人都不错,工作都很敬业。不过秦司长作为一把手,工作作风有些问题,一是对下级的意见有些粗暴,二是决策不大透明。”当被问到哪些方面不大透明时,我轻描淡写地举了几个例子,反正这种例子在哪个干部身上都很好找。

我知道人事部门既然来了解情况,自然不会只找我一个人谈,但我的话比较关键。这样的做法也会留下把柄,算是赌一把吧。

我赌对了,不久,秦头被调走了,调到了一个次要的部门。对于干部的使用,平调到一个次要部门已经算是“贬”了,接下来,他又被降职使用,再接下来,被纪检部门调查,后来做出“有错误,但没有大问题”的结论。再后来,他彻底离开了我们这个系统。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经过了好多年。秦头已经过了五十岁,在我们这个系统里工作了一辈子,不是迫不得以,谁愿意离开呢。虽然我不是导致秦头失败的人,但也是墙倒众人推中的众人之一,而且还是关键的一个。到了秦头彻底离开时,我已经是副司长了。在我从处级爬到司级的过程里,刘头当过我一段短暂的靠山。

在人事部门来了解情况的那段时间里,刘头跟我见面时都只是简单招呼一声“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等到秦头被调走的调令一公布,当天傍晚我就接到了刘头的电话。第二天,我走进刘头办公室。他两鬓上原有的斑白不见了,满头都是郁郁葱葱的黑丝。他一边示意我坐下,一边说:“小苗呀,以后工作都要靠你的大力支持。”
   
看着他眼睛里的笑意,我知道,在吕莜莉成为我的人之后,我成了刘头的人。

我没有想到,我当刘头的人没有多长时间,又发生了让震惊的事情。刘头在一次出国公干时,突然走失了。这件事情一直没有结论,但普遍的看法是,刘头是在国外跑掉了,此前他的老婆孩子都已经去了国外。不过大家弄不懂的是,刘头已经是司长了,仕途顺畅,有什么必要跑掉呢。

刘头莫名其妙的结局,按道理会对我这个刘头的人有所影响。但我毫发无损,还提拔为副司长。这是因为,我懂得不能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除刘头外,我还在人际关系上做了许多准备,不足为外人道。我不能肯定会不会重蹈秦头或刘头的覆辙,既然走上这条路,就尽量做到有所进退吧。

我当上副司长后,吕莜莉很快成了科长,小龚则在跟小袁的竞聘中击败对手,成为副处长。这也是江湖规矩,如果我得势了,我的人得不到好处,以后谁还愿意当我的人。

我当了副司长,后来又当了司长,酒局就更多了。司长就是局长,我早就注意到,酒局的局跟局长的局是一个字。我琢磨不清楚,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深意。反正每一次酒局,我都会带上吕莜莉,她真是一个女战士。

我曾经问过吕莜莉,为什么会喜欢喝酒。她摇摇头:“不,我根本不喜欢喝酒。”吕莜莉说她对酒精完全没有感觉,喝酒就跟喝白开水一样,没有任何喜欢也没有任何不喜欢。吕莜莉说,她不害怕喝酒,是因为体质的原因。她天然对酒精完全没有敏感,其实是身体机能的缺失,甚至可以算一种疾病。

我对疾病这个词语有些不舒服。美貌而又有海量的吕莜莉在我眼里是个天才,我在一点儿不舒服中明白了,天才往往跟某种疾病联系在一起。

我总结道:我的酒量是练出来的,是后天努力的结果,我是勤奋型的。勤奋虽然也有所成,但水平有局限。吕莜莉的酒量是天生的,她是天才型的,天才型的人无可限量。

这样,我单纯想解馋时,就跟小龚一起去,如果是参加酒局,就带上吕莜莉和小龚两个人。小龚虽然是处长,如果有吕莜莉,他就自觉地排在后面。

我觉得,小龚是个聪明人。

吕莜莉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她跟着我四处出席酒局,打败天下无敌手。对于将酒精反应为水的身体,又有谁能奈何呢?

但吕莜莉还是输了一次,唯一的一次。

吕莜莉是在宋经理做东的一次酒局上输的。这时,宋经理已经被称为宋总了,生意从老家做到了京城。我已经从副司长成了司长,去掉了那副字。宋总这个人知恩图报,或者说,你对他够意思,他就也对你够意思。他三天两头拉着我去消遣,当然离不开酒局。有一次他说,现在手下真得有能喝酒的人,还真被他培养出一个,是海量,有了这个人,大概不用再怕什么酒局会输了。

我不屑地摆摆手:“我不信,我找一个女流之辈,你的人就不是个儿。”

宋总说他知道我说的是谁,但吕莜莉同这个人相比,真不行。我和他决定打个赌,斗一次酒。

斗酒的当天,吕莜莉成了绝对的主角,实际上吕莜莉总会成为主角,何况一个专门为她设的局。

相比之下,与吕莜莉斗酒的人只能像个配角。那个人是个小个子,除了酒量外,从外在到气质都无法与吕莜莉匹配。那人总像有些不安,为掩饰这不安,才一次次地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见到这个人,我马上跟宋总说:“这小伙子我认识。”

宋总回头笑道:“可能,可能,我以前就带他来过北京,那时他还小,不会喝酒呐。”

不用跟宋总对证,我便马上确认了。多年前在沸腾鱼乡,宋总曾经请我的老婆孙嘉吃饭,被我不期而遇,我在包间里边张望到这个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没想到今天被宋总培养成了一个酒徒。他的样子和作派都有很大变化,只有那股举手投足中的腼腆,时隔多年也在我眼里隐藏不了。

我莫名其妙感到一点儿辛酸。

这次酒局不能一开始就直奔“斗酒”这个主题,那样太粗鲁了。一切都应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宋总让那人站起来,指点着说:“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的小张,张继军。”

张继军有些惶恐地向我们所有人点点头。

这一晚一共上了三种酒,先是孔府宴、酒鬼酒,后来是茅台,这三种酒的瓶子后来码在地上,比一般酒局里的啤酒瓶子还要多。一开始,我们其他人还一起喝,到后来大家都不喝了,只剩吕莜莉和张继军两人。

张继军一开始的不安此时完全不见了。他突然大喝一声:“服务员,拿大碗来。”

这个包间的服务员被一地白酒瓶子吓的脸色苍白,走路都踉踉跄跄。小龚示意服务员不用管了,他亲手摆好两个大碗。

张继军的脸色也是苍白的,事实上,他越喝脸越白。他指着眼前的大碗,冲吕莜莉说:“吕……吕小姐,难得今天……高兴,我们用大碗,一拳一碗,如何……”

吕莜莉将一只手搁在桌上,有些冷峻地说:“好,今天跟张大哥尽兴。”

我暗暗估量,吕莜莉称“大哥”,其实她可能还比他大两岁呢。

张继军和吕莜莉划的是大拳,看吕莜莉划大拳,确实也是一种享受。她的娇喝听上去让人浑身酥软。俩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将白酒灌进肚中,尽管众人知道这两人能喝,还是心惊肉跳。

但张继军又拿出了新的招术。他捡起一个茶杯,倒上一杯茅台,又将碗中倒满了孔府宴酒,然后将茶杯直接放进碗里,大声说:“吕小姐,我们玩潜水艇吧,不划拳了,一碗碗干吧。”这时候,张继军完全变了一个人,没喝酒前的胆怯、畏惧已经一扫而空,成了最豪爽的汉子。他为什么会喜欢喝酒,酒桌上所有人都明白了。

喝酒的人都知道,两种酒混在一起喝,最容易醉,也最伤身体。这一晚虽然喝了三种酒,但之前都是喝完一种,再接着喝一种,现在张继军搞这种潜水艇,将两种酒直接掺在一起喝,是在拼命。

吕莜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就陪张大哥过过瘾。”她熟练地按照张继军的方法,炮制了一个潜水艇。

张继军跟吕莜莉连着对干了四个“潜水艇”,当张继军要制作第五个潜水艇时,吕莜莉惨笑一声:“张大哥,小妹我撑不住了,服了,今天到此为止吧。”这就算认输了。

张继军将碗放在桌上,笑了起来。笑声瞬间又变成了哭声:“宋总,我赢了,我又赢了,我没白跟着你,没白跟……”在语无伦次地嚎哭中,他连人带椅子向后倒去。

大家手忙脚乱上前搀扶,宋总说:“不碍事,不碍事,送他休息一下就好了。”
   
酒局散后,我跟吕莜莉乘一辆车返回。她表情平静,坐姿端正。我说:“你看上去好象还能继续喝呀。”
   
吕莜莉说:“张继军已经不行了,他是在拿命拼。我不想为了赢一次酒,让人家连命都搭上。”
   
一个半月后我再次见到宋总,他先说了些其他事情,然后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那个张继军,没了。”
   
我吃了一惊:“没了,是什么意思。”

宋总叹了口气:“没想到,一次酒竟然喝成了那样。回去后就住了院,昏迷不醒,后来就过去了。年轻人,没轻重,喝酒是为了高兴,如果喝不下,也别拼命呀。”
   
我觉得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

宋总看出了我的不适,劝慰道:“不要紧,我已经把后事安排好了,派人送钱给了他的父母。他们都很感激我,说儿子给我添麻烦了。”宋总又向我介绍了张继军,说这孩子来自农村,确实挺不容易的,好在还有个弟弟,上了大学。宋总说,他会关照他弟弟的。

宋总又说:“这件事情你就别跟吕莜莉说了,别让小姑娘有心理负担,又不怪她。”我看出,宋总是个体贴的人。

但那几天我一直如坐针毡,对周围的事情非常敏感,比如在进入地下通道时。有个瞎子在拉二胡,凄婉的调子在通道里回响,让我有些寒冷。那是个表情安详盲艺人,走近时,我清晰地看到,他眼角下有一朵梅花状的蓝痣。

一股遥远的记忆被唤起了,我记起来,当初有个抢走我麻花的人,脸上也有类似的蓝痣。

这瞎子在通道里拉二胡已经有很多年了,以前我却无暇注意。我知道,他不大可能那个抢麻花的人有什么关联,但那蓝痣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功能,将眼前的事情跟许多年前联在了一起。在那几天,我经常胡思乱想,神游天外。

但还是有人会把我拉回现实。一推门,儿子奇奇正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两瓶啤酒。

奇奇眨眨眼睛,说:“爸,过两天是你的生日。我想提前到今天,请你喝点儿酒,行不。”

我鼻子一酸,连声道:“好,好……”

我也算有个三口之家,但三个人完全不在一起生活了。奇奇住在学校里,我和孙嘉分居了。我会抽时间到学校去看看他。他已经有大半年没回过家了。

我跟奇奇干了几杯,后来奇奇的脸越来越红,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激昂。奇奇说:“爸,我一直没说,我要感谢你。真地。”
   
一股感动之情让我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奇奇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他真地长大了,懂事了?

奇奇说,要感谢我这个当了官的爸爸。因为爸爸当了这样一个官,他这个儿子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关照,有花不完的钱,不用努力就能得到升学等等机会。看着别的小孩要经历那样残酷的竞争,他心里知道,他的一切都是我这个爸爸给予的。过去他没说,但他心里其实明白。

我的鼻子更酸了,但忍住了泪水,一仰脖,喝干了一杯啤酒。

奇奇说:“但我也恨你,恨透了你,恨你为了安排好了一切。真的,如果有个人也为你安排好一切,哪怕安排的再好,你也会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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