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会对话的民族,只有悲剧没有希望(随笔)
——一个六四幸存者对六四的回忆与思索
◎
吴祚来
一、
前几年,一位宣传官员问我,当年六四时你在北京,也参加过六四吧,你说,你们背后真的没有国外势力?
我说,我当时在一所学术研究机构的研究生部读研究生,无论是纪念胡耀邦还是后来的学潮,都是自发参加的,甚至没有组织者,当时对社会有大的意见吗?也没有,只是当时物价已涨起来了,我们带薪读研究生,不过六十多元钱,生活越来越有些紧张,但这种紧张,并不足以影响到要颠覆政府或制造社会动荡。一些因生活而造成的不满情绪,加上对胡耀邦的尊敬,再加上对耳闻目睹的贪腐现象的痛恨,这些情绪会转化为动力,促使年轻学子们上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第一次上街应该是1989年四月十七日,而第三天的人民日报还批评了我们这些年轻人,说我们打着纪念胡耀邦的幌子,穿红戴绿的,一点不严肃。当时一些女同学确实没有注意穿着。那天我们自费做了一个大花圈,从食堂借了一架三轮车,就进入天安门广场了,路上并没有人阻止,整个行动也波澜不惊,当我们游行完成准备撤回时,来自北大的学生们有阵势地打着旗帜进入了广场。
当时人们对游行示威并没有太大的感觉,甚至觉得正常,当然,也需要一定的勇气,每次学生运动,总会有学生受到严惩,但纪念胡耀邦,似乎使学生们找到了一个正当的理由,而这一理由自然获得了正义性与正当性,这也是警方没有大规模暴力干预的根本原因。而当时的单位领导与学校领导也没有阻止,在当时的领导或教师意识中,学生游行示威是合法的行为,所以示威之后,没有受到警告与谈话。当然,后来,更多的单位领导、教师与学生参加了游行示威活动,还向来京的外地学生们捐了款。
新华门前的那次冲突,我不在现场,但胡耀邦追悼会那天,我与一位同学清晨前往广场,那位同学在南长街被警方拦下,而我却进入广场,广场上有数以千计的学生,晚上没有清场成功,所以许多学生在那儿守了一夜。追悼会之后,发生了意外冲突,就是几个大学生到大会堂东门递交一份请愿书,要直接交给当时的总理李鹏,但没有人接受,更为严重的是,学生们跪下呈交,亦无人过问,当时参加追悼会的人们也正走出东门,目睹了那令人心寒的一幕。
我看见身边的学生涌动,在突破警察防线,向大会堂东门涌去,但更多的人还是留在原地,一些女同学哭泣,说,他们不是人,他们太过分了。这样的冲突,直接导致后来学生运动升级。
学生们怨恨李鹏,应该始自这样一个场景,跪递上书,却无人接受。学生们并没有刻意去仇恨某一位领导人,甚至赵紫阳在学潮最初时,也会到指责,说他的儿子倒卖彩电,只是后面,他对学生运动的温和态度,使学生将矛头更多指向李鹏等人。
一直到后来,学生们提出的要求是什么呢,只有两个字,对话,电视直播与学生对话。有关方面应答,如果对话,那么学生要选举自己的对话代表,各高校组成高等学校自治联合会,简称“高自联”,尽管我们研究生部只有十多个同学,居然分得一个高自联对话团的名额,我的印象中,这位同学不断地被通知去参加对话,但每次回来,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甚至最后一次在中南海边上,本来可以对话成了,但对方找出理由,说是设备问题,不能直播之类,对话泡汤,回来痛哭一场,无果而终。
为什么不对话?没有人能负责任,总理不能担责,总书记亦不能担责,总书记在接见戈尔巴乔夫时说,党国大事,都要由邓小平做主。但幕后的做主者,不可能出来对话,甚至,他已成为被学生们攻讦的对象。理性和平的学生运动,一旦掺杂着太多的暴力语言,就会激发当局恼怒与愤恨,而这种仇恨一旦通过国家机器来行使武力,后果就不堪设想。
外地的学生们过嘉年华一样继续涌上北京,他们甚至赶走北京高自联领导人,要继续将学潮进行到底,不答应学生们的要求,誓不离开广场。这当然是一厢情愿,过家家式的政治理想,经受不住任何风波的冲击。作为北京参加学生运动的学子,我们基本上没有继续静坐抗议的心理能量了,旷日持久的抗议、绝食甚至绝水,参与堵军车,严肃的政治抗议,有时如同儿戏一样,学生如此,中南海里的政治家们,何尝不如此呢?
一个时代有影响力的政治人物,只要贪恋一点点权力,只要不愿意公开权力运行方式,都会使国家陷入动荡,这种动荡不是学生们和平抗议带来的,而是权力不公开,不与社会对话,权力者没有责任,没有担当,最后所有的责任与灾难,都让社会来承担。
最后的结果我们都看到了,军队在和平时代用坦克开道进入广场,这与1949年解放军进城天壤之别,当年夹道欢迎,现在呢,愤然阻击,甚至不惜用生命的代价来阻止军队进城。我是一个现场目击者,整个夜晚,噩梦一般,火光,枪声,坦克,鲜血,怒吼,冲突,人类历史上罕见的血腥暴力,发生在国家首都的核心区域。
我们被围在广场上,广场中间相对平静,只是在周边发生学生与士兵的冲突,我也不时与周边的士兵对话,但从长安街冲杀过来的士兵,完全将学生视为敌人,而人民大会堂前的士兵,来自京郊,却同情学生,枪中没有子弹,甚至让我看他的枪口,说枪口里塞了纸,不会对付学生。
凌晨四点左右,整个广场熄灯。
广场四君子刘晓波侯德健前往天安门与部队首长谈判,要和平撤出广场,得到同意,这样,广场东南角的自由出口,就成为和平之门,学生们自行撤出。
四个年龄稍长的活动参与者,一场不经心的对话谈判,就使广场学生和平撤出,它并是是现场首长的宽容,也不是四君子的勇敢,而是对话,这样的一种方式在发挥巨大的作用,当然,这是兵临城下的对话,但即便是这样的对话,也避免了学生与持枪士兵的不必要的流血冲突,特别是,这样的现场流血冲突是毫无必要,毫无意义,无论对当局对学生还是对所谓的学潮组织者。
大的对话失败了,一场大悲剧发生了。
小的对话成功了,现场小悲剧被避免。
但当时,有多少人意识到或反思“对话”与“妥协”的意义了呢?
二、
这个国家没有对话传统
这个国家没有对话机制
这个国家没有对话习惯
这个国家没有对话倡导
这个国家没有对话教育
这个国家没有对话可能?
我一直交流对话这种政治价值,二十多年过去了,国家领导人在与社会对话方面有无进步?江朱时代,国家经济做成了强权,国家崛起了,公民社会却没有真正的成长,或没有被支持成长,工人没有工会,农民没有农会,学生没有自治的学生会,民间组织只有挂靠才有可能存活,这样,政府想对话,也没有对话对象。典型的例子是重庆出租司机罢运事件,薄熙来书记希望找到出租汽车司机代表对话,但谁是代表?有没有真正的代表工人权益的工会?对话后来是有了,但能形成对话机制吗,对话代表是被选举的工会成员吗?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数以万计的出租汽车司机,有自己的代表吗,能够与当局对话吗,不可能。
我们看到,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领导人,仍然沿袭传统政治自上而下的“视察”,与群众随机性地嘘寒问暖,几乎没有成人间的对话,总理在中南海与高校里的对话,还有总书记与总理通过网络与网友的对话,有一些象征性的意义,但既不针对社会问题,又不形成制度,所以,它与政治作秀无异。
对话的意义,首先是一种政治态度,它认为可以与对方平等地讨论问题,并达成共识,但中国政治领域里之所以现在没有真正的政治性对话,是因为执政党与政府不承认有公民社会,只相信自己的绝对领导权威,一切都要自己的领导之下,只需要自上而下的关怀,照顾,视察,无须对话与互相讨论。
这不是一个威权社会,而完全是一个强权社会,通过执政党不断强化统治,打压政治异见者,使不同的政治观念与政治对手或漂泊异国,或成为阶下囚,政治领域永难形成有力量的组织与群体。非政治性的社会团体都不允许独立存在,政治性的社会团体又必须团结在自己周围,与执政党精神上一体化,如果出现对话,不过是自言自语,或表扬与自我表扬。
没有公民社会的政治形成,社会单面化,而没有对话的强权社会,只有一种话语通行于天下,或是强权的政治意志自上而下的传达,或是自造谎言,自我安慰,使社会矛盾与问题不断掩盖,而贪腐与庸俗,得以旺盛地滋生蔓延。没有对手,不与对手对话,不与对手妥协,在一种权力意志下,为经济增长而经济增长,为社会稳定而维护稳定,这样的社会制度能走多远,不得而知,但这样的制度是不健康的,不符合普世价值追求的,更不可能给社会真正的稳定与和谐。
2011-5-19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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