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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短篇小说)

刘丽朵     

 

 

   常运慈心拔有情,度尽无边苦众生。

 

 

张乾打开门,进来的是老七张坤,和未来的弟妹。大包小包的,张乾晓得,都是买好了结婚用的东西。他的老婆秀明煮饭已熟,他喊小两口立即洗净了手一同吃饭。

“咱妈那个脾气,”张坤一开口,肯定先说此事,“说什么都不行。在家结婚,是没希望了。”

“不让结婚就不结了?这不可能。”张乾说。“婚期定了,就要结婚。你反对一天,反对两天,就拖下去,要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难道还要人等一年两年、十年八年?”

“实在没办法。”张坤说,“本来我说,就先不结婚了。不是我不结婚,我妈不同意,结不了。”

“凭什么不同意?”张乾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好,不同意!她同意哪个?你看,哪一个媳妇,哪一个女婿是她同意,她喜欢的?要是随着她的性子,一个都让你结不成!”

这餐饭从六点吃到八点,秀明上来收拾残局,张坤的新妇小燕儿跟着一同收拾。秀明说:“不用,你刚到,去歇歇,我来。”但也就一边推辞着,一边争说着,推推搡搡地一同到厨房里去了。桌上的盘子被收拾尽了,剩了些鱼骨鸭刺,和些抹过手的卫生纸,一堆堆摆着,灯光下油腻又肮脏。但厨房中的女人旋即出来,抹尽了这些,留下一个明晃晃的空桌面,闪着些洗涤剂的残沫。

“二弟妹当初,咱妈也是不同意的。二弟妹的父亲是二弟招工的那个厂的书记,二弟让小娜看上了,两个人已经谈上了,她父母开始不同意,二弟从厂里考上大学,她家立即同意了。咱爸接到齐南那个厂里寄来的电报,跑到那个厂参加欢送会,接待咱爸的就是小娜她爸。开完欢送会,就邀咱爸去他家坐坐。小娜正在门口洗头,咱爸就进屋了。小娜头发还湿的,淋着水,就上来先喊了一声:爸。把咱爸喊愣了。等到从厂里回到商北,咱妈跟他闹了好几天,到现在还提起来就骂:你自己男男女女七个孩子,还没听过别人喊爸?别人喊一声爸,你就喜得不知道姓什么了。”

张乾又提起这段被家里人说了无数次的故事。张坤就好像第一次听到似的,频频点头,忘记了自己同别人聊天时,亦亲自讲过多遍这故事。他沿着每次议论的轨迹,把自己的议论加上去,“要不是上大学之前就让二嫂定下了,肯定带个大学生回来。”

“那是肯定的。”张乾说。“在这几个媳妇当中,二弟妹算是有心计的了。”

“那有什么用?咱妈最烦的就是她!”张坤说。“就连她生的小倩,谁看见都夸奖说漂亮,她就是一直说丑。一不高兴就骂,要不是你,我儿能带回个大学生来!”

“张兑那个倒是个大学生,她唯一喜欢的就是张兑那个女婿,结果呢,还不是离婚了。”张乾说。

 

 

当晚给家里其他人打了一圈电话,告诉他们张坤要在张乾这里结婚。旁人都说知道了,争取请到假,唯二哥张震说立即去买票。果然也就来了,三兄弟在张乾家聚齐。

“张巽不知道来不来。”张震说。“她给我打了电话,问怎么办。我说,什么怎么办。她说,‘我要是去鲁西,咱妈肯定知道,七弟是来大哥这里结婚了。我要是不去,又说不过去。毕竟,就只有我和七弟是留在商北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说,那你就不要来吧。”

“五妹不来也好,还能在商北稳住咱妈点儿。”张乾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让她不要来。张艮,张离,张兑,她们来不来?”

“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张兑恐怕是不会来,她那两个孩子她自己就忙不过来。经济上也不允许。张艮、张离我估计还是会来的。毕竟现在,这七个当中,没有结婚的就只有小坤一人了。”

婚期定下在六月初二,阳历也是双数,星期六。小燕儿的父母兄弟说好星期四到,要给他们安排宾馆,婚车到时候去宾馆接亲。张乾家的房子就做了婚房,布置起来,张乾夫妇反倒要躲避出去住一天。这安排也是反复几次才决定的。先前,张乾主张,迎亲在宾馆,接亲也在宾馆。“我是个哥,不是爹。我这房以后还得给我儿张添添结婚用。从来没听说过新房是在他哥家里的。”

“那有什么法?”张震说。“不要说新房不在他哥家,结婚在他哥家的也没听说过。你想出来的这主意,其实照我看,缓一阵子,等咱妈想通了,再结婚也不迟。现在,怎么安排都有些别扭。”

“不怪咱哥,”张坤说。“是我着急结婚,咱哥才给想了这么个主意。”

“那就照哥的意思办,他是主人,又是长兄。”张震从来不会坚持意见。

“再考虑考虑。”张乾沉吟。到星期三晚上,不知怎么的,决定下来他们自己出去住宾馆。

小燕儿的父母和三个哥哥如期到了,张乾和张震忙前忙后,把他们送到宾馆。小燕儿的爹是商南县某银行行长,三个哥哥也各有势力。晚上是张乾做东请客,正式的亲家见面。张乾把说过几遍的唬弄的话再对亲家说一遍:张坤的父母在病着,倒在床上起不来,婚期又是早半年定了的,只好在大哥家举行。仪式举行完就出门旅游,蜜月度完,小两口再回商北。亲家连连点头,又探问张乾父母的病。张乾叹气道:“我爸百病缠身,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妈有高血压,前几天住了院。……张震把老两口都接到齐南,同一家医院里躺着。”亲家爹说:“我半年前去商北出差还看见过你父亲,没看出身体有什么毛病。这次听你们一说这情况,我也很吃惊。本来说就等你父母病养好了再举行婚礼……”张乾说:“这把年纪的病,都是慢性的,怎么养?”亲家爹的脸色微露不悦,小燕儿的三哥赶紧说:“六十多岁,还年轻着呢,亲家的想法也对,小燕儿进了门,正好照顾公婆。”

当晚兄弟三人在张乾家聚齐,张震道:“他们还以为是老的病了,咱们想让小燕儿伺候老人,才着急结婚的,说话很噎人。咱们编的这个理由,有点弄巧成拙了。”张乾怒道:“我还不是为他们?这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了?”转又怒道:“咱妈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就是不同意儿媳妇,一根梁木似的顶在那里,谁也不让嫁进来。人家儿子没媳妇,还到处给找。这个,好!”张震说:“唉,也不怪弟妹他们家人,想想你要是有个闺女,结婚的时候对方父母都不来,你恐怕做得不会比他们好。”张坤说:“我想他们不会是那个意思,马上就结婚了,小燕儿就要进我们家的门,小燕儿的娘家人怎会当面给我们下不来?”

 

 

商议来争论去,也便慢慢都安排了。该来的人,也渐渐都到齐了。出乎他们的意料,张兑来了。张乾和张坤都好几年没见过张兑了,张震和张兑在同一个城市,有时候会见见面。张兑有一度经常去张震家,有几次张震在张兑进门后连连叹息,说她穿得像个卖鸡蛋的,或者保姆。张兑晓得,张震这是在说,她给他丢人了。走出张震家时,正好碰见邻居。这是齐南大学的家属楼,邻居都是张震的同事。邻居看到张兑,还和她招呼了一声,问她来看她哥啊?张震在后面立刻把门闭得紧紧的,下次看见张兑时,又再三同她说来的时候穿好点。张兑后来就不想去张震家了。

到了周五,七个人当中唯一没来的是张巽了。这也在意料之中。亲家之间的气氛也逐渐融洽起来,这晚,那兄弟三人与这兄弟三人喝了一顿酒。小燕儿的兄弟酒量大大在张氏兄弟之上,频频劝酒,张震没量,先喝醉了。张乾也紧接着醉了。张坤醉得算晚,跟三兄弟不分先后。等到张震趴桌子上睡了一阵醒来时,看到的正是那几人东倒西歪的景象。张震挣扎着要爬起来,无人过来照应他,饭店已经打烊,服务员说已经结账,张震不知道那几个人是何时走的,心中诧异为何只剩下他、张坤和小燕儿三哥。张震迟疑着站在那里,终于决定走出去。在门口他看见了小燕儿的大哥,已经是半夜,看大家的眉眼都跟白天有些区别。接着他看见了几个女人,在门口张头张脑,商量着如何把这几个醉汉抬回去。

 

 

接亲还算顺利,炮仗没有少放。张家人很看重放炮,每年过年都是他家的鞭炮第一个响,几乎跟十二点的钟声一丝不差。张家有种迷信,认为谁家的炮仗先响,谁家的福气多,谁家的炮仗响,谁家过得好。不过似乎这样的迷信不只张家有,商北县每年初一,满大街都是炸完了的纸屑就是明证,厚厚的扫起来,堆得跟小山似的。自制的土炮仗声音比二踢脚大多了,可谓震耳欲聋。

一片炮仗声中,张乾和秀明终于等到了那辆彩车。作为长兄长嫂,他们扮演的是父母的角色。张坤把小燕儿抱到了楼上,气喘吁吁,按照规矩,小燕儿在门口大喊着:“哥,嫂子,开门!”她本来应该喊的是爸、妈,可是现在,一切都改了,听着有些刺耳。秀明也没有按照习俗,再三不开门,刁难新妇,她很快把门打开了。

吃完面,坐完床,整个仪式基本完成了。每个人脸上都笑恰恰的。属蛇的和属猴的不能来,因此小燕儿的三哥没来,别的人都来了。秀明张罗着大家坐在客厅里谈些闲话,说的多是家务事。商南和商北是邻县,说起来都很熟稔。秀明说,“我父亲先前在商南县医院,后来去了北京。”亲家翁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秀明说了,亲家说:“知道。说起你父亲,商南谁不知道?年纪轻轻就当医院院长。”张乾脸色有些不对,秀明没有看见,依然微笑说:“我父亲当了几十年医生,都知道他医术是有的。”亲家点头道:“那是。那是。”

正谈着,秀明听到一阵喧哗,虽说喜事沉浸在各类喧哗中,但她还是感到有一些不对劲。秀明站起来,想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一回身却看见了张巽。“五妹,你……”秀明的一个笑容刚浮出来,话还没有开头,便看见了张乾的母亲的脸。

 

 

秀明的婆婆刚出现在“新房”现场时,把全家人唬了一大跳,张乾的眼睛都快喷出火了,他责怪的是张巽。而张巽偷了一个空告诉她的哥哥:“真不怪我,这消息是咱爸单位那边传过去的,我拦不住,只好跟着来。”

张乾的母亲刘林芝一脸砸场子的表情,碰上了纷纷起身的亲家,她的一条胳膊被热情的小燕儿大哥挽住,另一条被二哥挽住,“亲家母,你病好了,真没想到,哎呀……”刘林芝被一口气堵住,话都说不出来,亲家翁已经迎上来。“树玉大哥,你病好了,正好赶上喜事……”她的老伴儿从后面上来,被亲家翁捉住了双手。

张树玉的笑声发干,但笑得很勤。他的酒量有限,但也很快下肚了几杯。亲家再三说,真是好事,他们老两口竟然能赶过来,到底是爱子结婚,一下子病就好了。刘林芝始终一句不说,令所有人发憷,渐渐也便没有人问她什么了。酒又重新摆起,炮仗又放了几遍,说是果然作用好,越放越吉祥。刘林芝的脸色越发难看,除她之外,每一个人都在竭力笑着,仿佛一些牛头马面,做出许多怪样,发出许多声响。尤其刺耳的是她身边的老头子,来鲁西之前,她已经再三责骂过他:为什么不看住儿子,那么大年纪怎么什么事也不顶,谁也不听他的。此时他笑得多好,不管是什么人,都对人乱笑一通,握手鞠躬,点头哈腰,还跟那边的老头儿握着手,仿佛多年兄弟般亲热。仿佛他真的是来参加婚礼的,真的是从病床上爬起来,回光返照般出现在婚礼现场的。刘林芝眼中像是能喷出火来,被秀明一把握住了胳膊。

“妈,你身体不好,我扶你歇歇去。”

一个眼色被从张巽那里传递出来,在张震、张乾、秀明那里传了一圈,张坤和那女子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了,刘林芝看着他们自认为狡黠的演出,什么都躲不过她的眼睛,而他们却还在那里假装着。刘林芝用力拨开秀明的手,却被更加有力地攥住了。“妈,别闹了。”这句话是秀明附在她耳边说的,听起来格外滑稽。刘林芝听到新房中有短暂的寂静,接着被刻意的笑声打破。她自己的老头子在大声说话,似乎是在赞扬着新妇。那几个看上去就不是好东西的哥哥也在争先恐后地说。酒已经摆满,一杯一杯灌倒人们的喉中。此刻是任何声音都无法压住的喧哗。

“哈哈哈哈哈哈。”刘林芝笑了。她大笑着,被人架出门去。“哈哈哈哈哈哈。”一双手不够,又被加上另一双手。“哈哈哈哈哈哈。”她已经被架到一辆车面前,车门打开了,有许多人想让她上车去。“哈哈哈哈哈哈。”她的脚离开了地面,她想知道是谁这样用力地推她。是谁这样齐心协力,专心一意地让她离开。“哈哈哈哈哈哈。”

 

 

“咱妈的病又犯了。”这样的消息要绕过亲家,在七个兄弟姊妹当中悄悄传开。“秀明大嫂子陪着她在宾馆里。”听到这消息的人总要慎重地点下头,脸上露出悲苦的神色,低声加一句:“千万不能让亲家知道。”

张树玉像亲家一样,被阻隔在这样的消息外。他再三声明,自己量浅,不能再喝了。张震又在一旁帮腔,说他的病还没好,不能喝。于是实在没怎么喝,但量也实在浅,不过一两杯,脸就红得发烧。“我就说,”亲家翁酒已经多,笑眉笑眼,“你身体底子还是有的,说爬起来就能爬起来,谁要是说你生病,我准不信!”张树玉笑道:“感谢你们培养了小燕儿……”他所赞扬的人出现了,周身穿着红,向他敬酒,喊他爸爸。“最小的儿子也结婚了。”张树玉有点错乱,一时不知道今夕何夕,这穿红的年轻美人同自己什么关系。他依稀认得她,见过她一两次,是儿子领来给他相看的,他相看过,觉得一切都满意,至今并不知道刘林芝为何不认可。四个兄弟媳妇,之前两个儿媳妇,堂兄弟堂侄再加上远房的许多个媳妇,似乎都曾这样披着红,堆着笑,站在他面前过,而他一律都说好。他这一生的婚礼参加得也不知道有多少了,见过的新妇不知道多少,丑的有,俊的也有。张树玉定一定神,往口袋里掏去,掏了半天,不知道该往外拿什么。一个红包被从后面偷偷地塞进来,塞进他衣袋中的手心,张树玉恍然大悟,抓过那红包,掏出来,递到小燕儿手里,“妮儿,谢谢你一番孝心,从今天起,你和张坤就是一家人了,我祝你们和和美美,白头到老。”当了一辈子小官儿,说这番话难不到他。接着把酒一口干了。辣,有些苦。

晚上照例又是大酒,人已经不够全,从外地赶赴过来的,有几个已经坐上了火车。张树玉渐渐知道,新婚夫妇的蜜月旅行车票是三天后的,而亲家翁明天早上便要回商南。酒宴开席前,他们推来让去,在谁坐主位这个问题上争执很久。但最终也还是坐定了。人走了许多,可还是满满一桌子。张树玉的对面是新婚夫妇,张坤结婚已经算晚,看看就要三十岁了,比他大三岁的六姐张兑离婚已经好几年,两个孩子最小的也有七岁,大的已经十岁。张树玉最大的孙女张小倩十八岁,马上要考大学了。这个世界发生了太多变化,他渐渐被某种力量排除出各种正在发生的事件,不再参与历史进程,而变作了旁观……张坤的脸逐渐被酒上了颜色,有时候会抬起眼偷瞄他一眼。张树玉突然想起,自从来到鲁西,他还没和张坤说上话。

 

 

秀明感到有些害怕,因为屋子里只有她和刘林芝。所有人都去参加婚礼了,当婚礼结束后,他们也还继续凑在一起,他们是为同一桩喜事而来的。秀明要想出话来同她的婆婆说,开导她的婆婆,最好让她想开。她的婆婆从来不是一个开明人士,所有人都怕她,就把她推给了秀明。

“妈,你喝点水?”

刘林芝的脸上现出令人不忍卒视的愁苦。这不是一般人足以承受的愁苦,带有某些癫狂的痕迹。听到秀明同她说话,刘林芝大喝一声:“放肆!”

秀明浑身颤抖了一下。她依稀想起,婆婆年轻的时候得过精神病。刚才被架上汽车的时候,她的表现就已经不像是正常的了。她曾经听张乾说起过婆婆的病。刘林芝原不是家庭妇女,她念过省城师范学校,还差一年毕业时,爱上他们的父亲三娃,毅然退学结婚。她发病是婚后三年,第二个孩子张震出世后。刘林芝突然跑到附近的中学,走到讲台上,给学生讲课。学生们都以为是新来的老师,等到老师真的来了,才知道是一个精神病。

“妈,你累了,歇歇吧?”秀明想着让她的婆婆睡觉。

“贱货!”她的婆婆对着她,两个眼睛要喷出火来。“王八蛋!骗人!害人!”

秀明的头“轰”的一下,在她婆婆更为激烈的暴风骤雨中,浑身颤抖,她拿出了她做了多年行政单位女干部的本色来。“别说了!别说了!”秀明对刘林芝讲。“我怎么骗人了?主意是张乾出的,你的儿子出的。为的是张坤,他一定要今年结婚,如期结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同意,你不同意我,不同意小娜,我和小娜不一样成了你儿媳妇吗?你现在不同意小燕儿,有什么用?”

“骗人!害人!”刘林芝气得瑟瑟发抖,抬手给了秀明一巴掌。

秀明的眼泪冒了出来。“我从小没妈,天天给后妈带孩子。嫁给张乾,就把张乾的妈当自己的妈,结果你还打我,你还打我!……”

 

 

喜床上铺满红枣、栗子和花生,又请邻居家小孩满床打滚。“多子多福,早生贵子!”那小孩的妈妈很会说话,小孩又生得粉妆玉琢的,喜得张树玉合不上嘴,赶紧抓了一把糖塞到小孩子兜里。张坤低着头过来,喊了声“爸”。张树玉笑恰恰地说:“好!”流连着不想走似的,又哄了一阵子小孩子。他像是已经忘记这婚礼一切不妥的地方,专心专意扮他的老太公。小燕儿的大哥打趣她说:“快点给张坤添个大胖小子!”引来一阵大笑。有人说,“奶奶的,计划生育了,不让生,要不也像你婆婆似的,生七个!”

洞房是不必闹的,此地没有同学,尽是长辈和兄姐。这一天的折腾也算平静下来了,人们都松口气,打算歇息。张震想起他的母亲,让张巽去宾馆看。

“大嫂子和咱妈闹起来了。”张巽的消息到时,张乾恼得要拍桌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是什么时候,闹!”张震没吭声,也是抓耳挠腮。还好给刘林芝安排的房间跟亲家不在一起,兄妹几个看四下无人,悄没声儿地上宾馆去瞧。

路上张乾骂个不止,先是骂秀明,“没见识的臭娘们,专挑好时候惹事!你爹多厉害,我也不稀罕,他什么时候拿你当闺女看,你几个妹妹都被带到北京去,怎么专不把你带去?还到处显,提你爹的名字!”一会儿又骂起刘林芝,“看那土匪习气!那是改不了的!念过几年书,受罪一辈子!还不如不念!谁也看不上,什么也不满意,心比天高,也不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了。都是念的几本书把她害了!”张巽悄声同张兑说:“咱哥怎么了?别是咱妈的病遗传吧?”张兑没吭气。

好容易捱到宾馆,乾、震、巽、兑兄妹四个上楼,张震敲门。秀明慌张来开门,屋子里一片狼藉,都是刘林芝砸和撕的结果。一样一样,都得赔给人家。张乾扯过秀明,给了一巴掌。

“你妈刚打过,你又来打!”秀明哭道。张震把张乾拉开,“离婚!”秀明哭着递过来一句,旋即被张巽和张兑扶着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刘林芝的笑声非同寻常,中气十足,十分响亮。

“怎么办?”张震没了主意,望着张乾说。

 

 

精神病院的车把刘林芝拉走了,是等亲家走净了以后,才喊过来的,有惊无险,好歹婚是结完了,也没有在亲家面前出丑。至于一切不完满之处,要等单纯的小燕儿以后慢慢懂得。

张震、张巽、张兑一起跟到精神病院,刚进门,他们就看见一个女人在走廊间徘徊不已,等到几人走近,听清她在反复唱着一句歌词:“你也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俩从小在一起!”直到他们走回来,她还在那里唱着。有三三两两的人簇着看他们。在楼梯口,一个人坐着挡着他们的路,坐得像棍子一样笔直,浑身硬邦邦的,眉头紧锁,一脸愁苦。他们想同他说,让一让,但那人仿佛根本没看见他们一样。几人只好从他身边绕过去了。等到他们下楼的时候,那人还是照样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一变。

“你母亲患的是精神分裂症,还有被迫害妄想症,出现幻听、幻视。”医生对张震说。“这种病跟遗传很有关系,你母亲以前一定发过病吧?”

“发过。”张震说。

“有什么外因吗?”

“解放前我姥爷是国民党保安旅长,解放后被枪毙了。成分很不好,连累我父亲也不能入党。我母亲的发病跟这个有关系。”

“对,肯定是有关系。不过,更多的是遗传和性格。有的人受了很大的刺激也不会得精神病,有的人一点小小的刺激就会。这个病一般都是在三十岁以前发作,需要终生服药。你们兄弟姐妹几个,有没有谁也出现幻听幻视症状的?”

三个人互相看看,满腹狐疑。张震说:“没有。”

“没有就好,那是万幸。还有你们的小孩,也要看好,遗传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不能掉以轻心。”

 

 

安顿好刘林芝,兄妹三人回到张乾那里。秀明迎上来问:“怎样了?”张巽说:“咱妈说什么都不呆在那儿,一定吵着跟我们回来,好不容易才稳住她。我哥呢?”秀明说:“不知道。”张巽叹息道:“大嫂子,别跟我哥生气,他脾气急躁,你俩也过了这些年,又不是不知道。”秀明说:“我没跟他生气。挨了他们母子两计耳刮子,左边一计,右边一计,两边脸都打全了。我说什么了?倒是你哥,说我挑好时候和他闹事,气得不理我,出去不回来。”张巽说:“难为你了。别和他一样。今天我们在精神病院,医生说我们七个当中可能有遗传的,你留心大哥有没有什么幻听幻视,别是给遗传了。”秀明说:“那不会,他就是脾气暴躁,倒没有精神病。”张巽低声说:“备不住是二哥,听二嫂子说,他有时候爱自言自语,跟咱妈一个样。他的思维也不像是正常的,今天在路上他还说,大嫂子不懂事,跟一个病人闹什么!我说,这事能怪大嫂子吗,谁让咱们都不在呢。咱妈那个样,那个时候,谁跟她在一块,能不闹呢?”秀明半晌没言语。

“你们说什么?”张兑说。

“我和大嫂子说咱妈的病呢。”张巽说。“说咱七个谁最可能遗传。你要小心些。”

“我小心什么?”张兑道。

“你和咱妈长得最像,医生说了,谁像就遗传给谁。咱妈挺疼你的,医生说,她喜欢谁就遗传给谁。”

“咱妈疼我?”张兑说。“生到我这块儿,女孩连生四个了,她掐死我还来不及。还好七弟是男的。咱妈最疼七弟,还有二哥,要遗传,也是他们两个。”

“张兑是疯了。”张震说,“想让我和张坤得精神病。论遗传的概率,我们是一样的。就是张兑最要小心,离婚之后,你就有些疯疯癫癫的。”

“我小心什么?”张兑冷笑道。“我要是疯,还不早疯了。你没听那医生说么?三十岁以前发病。我能等到今天?”

 

 

张兑坐上火车回齐南。因为生张震的气,她特意没跟张震一同走。她的火车只跟张震错开两个钟头。没人送她,她贴身拿着一个空瘦的帆布包。

到齐南时,已是薄暮。齐南是个小城市,公交收车早,张兑拿不准此时是否还有公交了。她决定步行回家,还可以省一块钱。她先经过菜市场,大部分菜贩子已经收市,回家去了。有一个熟食摊还开着,张兑在那个摊上买了一块熟猪肺。旁边一个老太太看到她,说:“把这些买回去吧!这么一堆茄子,给我五毛。这堆土豆,给一块。”张兑说:“都没有好的了。”老太太瘪嘴道:“好的!都是好的!就是不好看。好看的时候,就不是这个价了。”张兑说:“我都拿上,给你一块。”老太太说:“呀!你这个娘们,我不卖了。”

张兑蹲下来挑选,老太太急乎乎地把几乎所有烂菜往她包里塞。“别都给我,我还要挑挑。”张兑说。“好的!都是好的!”老太太说。

张兑的帆布包变得沉了,压在她的肩膀上。张兑走在回家的路上,腹中咕咕作响。她又走了几步,忍不住从包中拿出那块猪肺,站在路边吃了起来。她吃得狼吞虎咽,在路灯下,吸引了路人的目光。有人从她身边经过,便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看。

张兑吃掉了半个猪肺,把剩下的包好,重新放回包中。她有了些力气,身上松快了不少。接着她经过文化路,齐南大学的宿舍区。她抬起头来向上面看,看张震他家的窗户。那窗户向外透出灯光,是温暖的白炽灯。那是他家厨房的窗户。“张震已经到家了。”张兑心里想。她的脚步未停,又踏上另一道转弯,向她自己家走去。

 

 

刘林芝在精神病院住满了一个月,家里人商量是否去看看她。

“听说她病得越发重了。是那个医院的重症病人。”张震给张乾挂电话时,张乾告诉他,消息是从张巽那传来的,她前一天刚跟医院打过电话。

“那就不能接出来。医院让探望么?”张震问。

“不知道行不行。”

“你离得近,到那里看一看,到底怎么样了。”

“我不去。”张乾说。“她这个病,是跟你嫂子闹出来的。我怕她看见我,再病加重了。”

张乾不去,秀明自然也不会去。张艮几个都离得太远,不年不节,谁也抽不出空来。然而张树玉坐不住了。

“你带我去看看你妈。”这话,他同张巽说过多次。

张坤度蜜月早回来了,和小燕儿一起住在了商北的家。是祖居的大宅,他们不想住在这里也没办法。张坤是最小的儿子,上面有四个姐姐,被宠得没法,三十岁了还没弄上一个工作。大学没考上,三姐夫帮忙,让他参了军。退伍之后,四姐夫帮忙,让他念自费大学。大学毕业了,找上了小燕儿,五姐夫帮忙,让他俩在自己公司工作。小燕儿倒是肯干,张坤好好干了两天,又开始旷工不上班,偶然一次在办公室,也是捧着公用电话到处打,天南海北的找战友。

“带我看看你妈去。”张树玉又同张坤说。

他们姐弟连同弟媳商议了半日,张坤想让张巽带着去,他说,“咱妈看见我,就会想起瞒着她结婚的事,要生气的。”张巽说:“医院说,她现在糊涂得人都不认识,哪里也还想得起来这档子事!你和小燕儿陪咱爸去,我在家里等你们。你们到家时,我给你们做好饭。”张坤说:“那就让小燕儿在家做饭,咱俩陪咱爸去。”张巽一想,果然有理。

张巽和张坤陪张树玉坐汽车到了齐南,一路上嘀嘀咕咕。张坤说先上张乾家,再去病院,张巽说算了,不想看见大嫂子。一家子人都恨死大嫂子了,要不是她,咱妈就不会病成这样。张坤说,那怎么办,从病院出来,还是得去张乾家,否则张乾知道他们来了又没去他家,是要不高兴的。张巽说,就算看完咱妈就走了,张乾也不会知道。咱妈就在齐南住院,他也没来看过一次。

嘀咕间,已经坐上了去郊区精神病医院的公交汽车。张树玉一路上怏怏不乐。下了车,见到医生,张树玉超过姐弟两个,迎上去同他握手:你好!你好!医生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同他寒暄。张巽赶紧说:“这是我爸。”医生说:“原来是老人家。……来看你母亲了吗?”

医生带着他们到后面的病室去,张树玉走得飞快,医生几乎是小跑着同他走。穿过前面一排房子,到了后面的楼上。从外面看,每一间窗户外都结结实实地扎着铁丝网,有种鸟飞不过的感觉,一院子的煞气。楼道里没什么人,偶然出现一两个行色匆匆的白衣护士,声音却不时从四面八方传来。大笑,咆哮,急促的没有节奏的诉说,经过了墙壁的消音,闷闷地传进他们的耳朵。张树玉在一间病室门口停下,里面传出低沉的笑声。医生停下脚说:“不是。”张树玉咧开嘴,把自己的表情谱调到一个“笑”字,拔脚跟在医生后面向前走去。

这是一间不到八平米的病室,连一张床也没有,以防她碰到床腿。多年来,刘林芝都不会蹲在地上了,因为腹胖,在这间病室,她可以采取的姿势就只有站,和躺。刘林芝是直挺挺躺在地上的,乍看到时吓了他们一跳,还以为是一具死尸。但刘林芝发出的鼾声随即被他们听到了。她是在睡着,睡得很沉。病室里充溢着难闻的气息。张树玉的眼神发直,因为他看到,就在地上,有已经干硬的、刘林芝的大便。

 

 

张巽再三劝说,也难以动摇张树玉把刘林芝接回家的决心。但张树玉是不会发脾气的,他只是会哀哀地哭。没有人能受得了他父亲的哭。张乾的火气已经被掀动到十分。

“是谁带他来的?谁让你们带他来的?他只要一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咱爸想来看咱妈……”张巽说。

“你们是故意的,故意把他带过来,想让他在这里闹!”张乾跳着脚说。

张巽和张坤架着他们的父亲回商北去。张树玉无奈,只得回去了。张树玉每日里愁眉凝锁,长吁短叹。小燕儿做好了三餐,请张树玉来吃。

“张坤呢?”张树玉问。

“还没回来。”小燕儿说。

“你们去一趟齐南,把你妈接回来吧。”张树玉说。

“……”

“别让张巽知道,你让张坤一个人去。”张树玉说。

半晌,小燕儿说:“我等晚上告诉张坤。”

张坤想了半日,同他的父亲说:“接不接我妈,我不能决定。我也想接我妈,可接回来以后怎么办,你想过没有?这事第一要让我哥知道,他同意了,才能接,第二,要保证接回来以后不会出什么事,才能接。这房子原先是咱们三人住,现在多了个小燕儿。我妈回来,能不能容下小燕儿,还很难说。虽说我就这一个妈,可也不能为了她,把小燕儿撵出去。”

“你再不接,她就死在那里了!”张树玉顿着脚,发着狠。

“爸,那是精神病院,不是731,是治病的地方,不是杀人的地方。”

 

 

 

张震听完张乾的电话,决定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妈接出来。又听了张坤的电话,张树玉在那头哀哀地哭,求他一定把他妈接出来,便又没了主意。他同小娜商量,小娜说:“你们家的事,我不管。”小娜正在同他生气,气他瞒着她出去跳舞。有一个他的女学生,据说是学校舞场上他的固定舞伴。那么张震出去跳舞,就是去找他那个舞伴的也说不定。张震说:“你看到底怎样好呢?她是你婆婆啊。”小娜哭道:“明天就要离婚了,你找你舞伴商量去,问问她打算怎么安置她婆婆。”张震又气又恼,连骂了几句“疯娘们”,走出了家门,重重地把门带上了。

张震决定去找他的六妹张兑商量此事,便骑上他的摩托车,直奔张兑的家。自从那次母亲在大哥家里发病,他见到张兑之后,便一直没有见过张兑了。张兑家中也没有安电话,他也无法事先让张兑知道他要去。就这么着到了张兑的家门口,张震抬手敲门。是小秋来开门,对他说,她妈妈出去有事还没有回来。

小秋上三年级,小冬上一年级,两个孩子正趴在那里写作业。张震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小秋过来,给他捧来一杯水。“舅舅,你喝水。”张震说:“我不喝,妮儿。”没什么话说,随口问:“吃饭了吗?”

“还没有。”小秋说。“我妈这就回来了。”

张兑果然也就回来了,看见他“呀”了一声。让他坐着,进厨房收拾,让他在这里吃饭。张震说:“不用了,我吃过了。和你商量商量咱妈的事。”张兑说:“咱妈还好么,也有人去看看她了么?”张震说:“咱爸去看了,说是想把妈接出来。”张兑说:“噢。……”

两个人嘀嘀咕咕商量半天,小冬跑过来探头探脑。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张兑忍不住说:“小冬,你干什么呢?”小冬说:“姐姐说她饿了。”张兑说:“让你姐姐过来择菜。”张震说:“孩子他爸爸,一点不管么?”张兑叹息道:“管什么呀。他自己一屁股事情,管不过来。再婚的那个,又生孩子了。丢给我一个还好,两个!这第二个,当初就不该生。是咱妈非说,夫妻不和,都是因为你没儿子,生一个儿子就好了!就这么被她糊弄着、骗着生了,还是女孩。他爹拍屁股走人了。”张震说:“他不能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孩子。”张兑说:“我上哪儿找他去?”

说着说着,小秋蹩进来,帮她妈妈择些豆角。小秋扎着两个羊角辫,脸儿黄黄的,见了他舅舅只是笑。张兑说:“喊舅舅了没有?”小秋说:“喊了。我还给舅舅倒水来。”张震说:“你们吃饭吧,我该回去了。”张兑说:“急什么,吃了饭再走。”张震说:“今天小倩去她姥姥家了,我得把她接回来,明天还得上学。”张兑说:“她姥姥家,离你们家又不远。打个电话过去,让她舅把她送回来。就算她自己走,十五分钟也走到了。”张震说:“不行,我得接她去。”张兑说:“接什么?快二十的大姑娘,这就上大学了。你看我家小秋小冬,前几天我出差去外地,她俩自己在家做饭。”张震说:“我家孩子和你家孩子不一样。小倩让接惯了。你家是什么孩子?”

张震走后,张兑簌簌落下泪来。“妈!”小秋大声叫道,“你怎么了?”

张兑不语。小秋和小冬跑过来看着她。

“你舅有没有问,你俩吃饭了没?”

“问了。”小秋点头道。

“那他没说给你俩弄点吃的?”

“没有。”小秋和小冬一起摇头。

 

 

张震同意把刘林芝从鲁西精神病院接出来,但是不送到老家商北去,由张震帮他们找间房子住下,老两口从此在齐南生活。兴师动众,除了远在外省的三个,本省这四个都用上了,张坤和张巽帮张树玉收拾了几天的东西,陪他一起到鲁西,张乾把刘林芝接出来,在车站同他们会合,把老两口送上火车。张震和张兑在齐南火车站接到他们,把他们送到租好的房子里。这房子位于城市最破败的角落,是齐南最早的楼房,住的都是本地老户。张兑用了几天的功夫打扫出来,也还是显得潮湿寥落。但张树玉已经很满意了。他把从家里带过来的铺盖立即铺在床上,又打开柜子,把刘林芝和他的衣服放进去。

张震把他们送到就回去了。中午是张兑给他们做了一顿饭,小秋和小冬也来了。刘林芝大概是因为吃了药,一直显得还正常,也认得她自己的孩子和外孙。吃完饭,张兑说有事要走。张树玉说:“你有什么事?今天是星期天。”张兑说,她参加自学考试,考大本,今天要去拿准考证。“小秋和小冬就在这里睡午觉,我待会儿过来做晚饭。”

刘林芝上床睡去了。另一个房间中,小秋和小冬也嘀咕了一会儿,各各脱鞋上床。等到张树玉进来查看时,她们已经如小狗小猫般甜甜睡去,睡得悄没声息。张树玉把她们胡乱扔在地上、东一只西一只、连鞋带都没顾上解就被匆匆蹬下来的小鞋子一一捡起来,把鞋带解开,弄得松松的,整整齐齐摆在床下,鞋头冲外,好让她们起来时候穿。

 

 

从鲁西精神病院拿出来的药渐渐吃完了。张树玉让张震给张乾打电话,再买一些药过来。“等这周日让你嫂子去吧。”张乾说。“再让她问问药名,你们以后在齐南拿药。总不能以后每次都让我们这边去买。”

张树玉走进屋,喊刘林芝喝汤。刘林芝把所有窗户关得严严的,又把被子蒙在窗户上,屋子里即使是白天也像是夜晚。黑暗中,他看到两道灼灼的光。“怎么不开灯?”张树玉一边说,一边要去拉灯绳。“别!”刘林芝大喊一声。“别开灯!”

“黑黢黢的,不拉灯怎么?”张树玉还是把灯拽开了。惨白的日光灯下,刘林芝的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肌肉松松地垂着,目光如笼中的困鸟,两下里凑出一个悲苦激厉的表情。“叫你别开灯,哼。”刘林芝说,焦急万分地,“一会儿他就来了!”

“谁啊?”

“刘本道!”

“唉,什么刘本道!”

“他看见家里有人,就会过来。你听!”刘林芝做出凝神细听的样子。张树玉跟着她一同听去,听见外面有当当当敲梆子的声音。“卖豆腐,卖豆腐啊!”

“我去买块豆腐。”张树玉道。

“不要去!”刘林芝把张树玉的手拉住。“我不能跟你说,不能跟你说……”

“说什么?”

“你听见刘本道说什么了吗,你知道他什么意思吗?你不明白,我告诉你:今天下午三点,你记住了!他会来绑我,你把门插得严严的,哪里也别去,别让他进来。关灯!关灯!”

 

 

刘林芝整夜失眠,头痛欲裂。她自己呆在一间屋子里,从不出门。抽水马桶就在卫生间,她还是喊张树玉给她拿过便桶来,她要大便。张树玉给她拿过来,她把便桶放在床上。“咳!脏死了。”张树玉说。但刘林芝已经专心致志地屙了起来。

等到刘林芝拉完了,喊张树玉过来。张树玉把被子掀起来,准备移开便桶,却看见一整排大便都放在床单上,刘林芝根本没有将其屙在便桶里。“你!……”张树玉悲从中来,简直想要咆哮,顿脚再四,都不知道怎么说,只有长吁短叹。他急急地张罗着替刘林芝收拾,刘林芝却已经浑然忘记了此事。

忙活了半日。下午,他把刘林芝锁在房间里,自己下楼透口气。是一个好春天的天气,十分晴明,只是近夏了,微微有些燥热。张树玉想起老家的十里荷花,百亩苇荡。到了这会儿,荷花正要开,到处飘着荷香。把荷叶摘下来,包羊羔子肉吃,包烧饼吃,包烧牛肉吃,就这么包起来,拿回家吃。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他童年时候,他的爷爷喊了街上到处玩的小孩,每个人给一个烧饼,包括他在内,都跟在爷爷后面,到河堤那边,被发给树苗和工具,一起种树。那时候,他们的树种满了河堤,都是他爷爷的财产。后来,他的爹是败家精,河堤卖给人家,树,一棵棵砍下来,卖给人家。田,卖给人家。可他的爹一辈子照顾他的娘,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每一个冬天的早上,在一个小火炉上,他爹给他娘烘棉裤,烘到又软又暖时,喊他娘起床,把衣服穿好,靠着床边,点一盏菊花茶吃。他家院子里种许多棵牡丹,这会儿正是赏花的时候。他爹摆了好茶,县里的老头儿该上门赏花了。他的娘坐在躺椅中,穿得齐齐整整,吃一碗汤圆。那汤圆是一小碗,一共有五个,除了他娘之外,别人再无权利享用。他娘一枚一枚地吃了,又把汤喝光。……

“大爷,出来转转?”

张树玉不知道跟他打招呼的人是谁,赶紧应承,摘下头上的礼帽,跟人家寒暄。“是啊!你好!……再见!”那人渐渐走远了。孩子们都嫌乎他礼数太周全,笑话他:一个三岁的孩子到家,也隆重得跟什么似的,站起来欢迎,走时候相送,一点谱也不摆,容易叫人轻慢了。可他是改不了的。二十几岁就是局长,六十岁退休还是局长,没迟过到,没早退过,年年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他在商北一辈子,在国家机关一辈子,认识他的人都赞他好,举双手赞同他当模范。每天早上第一个到办公室,拖了地,给所有人抹了桌子,打了开水,给每个人桌上放一杯茶。不是表现,而是习惯。张乾批评他说,他不会当官,可张树玉也当了一辈子。还有那个礼帽,也是孩子们笑话的对象。“你有礼貌!”一语双关地说他,他笑嘻嘻地听着。一辈子呢子大衣,呢子礼帽,他本来一表非俗,生就的衣服架子,一辈子要的是体面。若不是这样,师范学校的刘林芝不会对他一见倾心,立即就要嫁他。刘林芝是县里人人知道的人物,她骑马上学,警卫员在前面给她牵着马,回回都有人围观。张树玉的父亲小名金娃,从小生得粉妆玉琢,他母亲夏氏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张树玉又是四兄弟当中相貌最出众的。他和刘林芝生的七个孩子也差不到哪去,人人知道他家孩子貌美……

“呔!私孩子!当我跑不过你!”

一个母亲在追赶一个小孩,小孩边跑边回头看,一不留神,差点撞入张树玉怀中。“小心,小心些!”张树玉叹息道。孩子!孩子!那一年毛主席提出人多力量大,报纸上说苏联生十个孩子的女人都被称作英雄母亲。刘林芝下决心生八个,便这么一路生下去了。生到张兑时,风向变了,张树玉因为家里孩子生得太多,还受到了组织的批评。他回来说了刘林芝,让她不要再生了。刘林芝哭哭啼啼,无论如何要生完第七个,前面连生四个女孩,怎么也得最后要一个小子。一长串孩子搞穷了他们。张乾和张震都上过幼儿园,带饼干过去吃,后面的小孩几乎不知道饼干为何物了。不要说吃的不够,就连床,也都不够睡的。小艮,小离,小巽,三个女孩睡一张床,晚上同盖一床薄被子。小巽经常告状,说谁把脚蹬到她头上把她弄醒,谁把被子裹在身上让她没得盖。小兑还在襁褓,刘林芝懒得奶她,便去牵了一头母羊,挤羊的奶给小兑喝……

那些年在钱上面吃了不少苦,现在,一切苦日子都过去了。他们也老了。日子有脚啊,每天在他们身上践踏过去。一日一日堆积起来,成了无穷数的往昔,有那么多日子带着不同的声响、颜色、气息和情绪悄悄隐去了,它们都藏在他的记忆里呢。迎着下午明亮而有些衰败的光线,张树玉眯着他的眼睛,慢慢靠近那座灰色的楼房。

 

 

秀明去了一趟精神病院,却没有把药取回来。她告诉张乾说,那药很贵。吃一个月药花的钱,快赶上张乾的月工资了。“这事我想,还是要全家商量商量。咱妈没有医保,这钱谁出?就算是姊妹们对钱,也要先说清楚。”

电话从张乾这里打出去,又在张震那里传播了一圈。张艮几个人都表示,可以把钱汇过来,只要他们商量好数字。把钱寄在张震这里,由他交给张树玉,去给他们的母亲看病,购买生活用品和其他必需品。两个老的都老了,张树玉的工资是张坤拿着,他本来是有义务伺候老人的,可现在,二老到了齐南,伺候的任务就落到了张震和张兑身上。大家对张坤都有一些看法,可是毕竟他目前没有工作,小燕儿又已经怀孕了,也只好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张震跟他们回电话说:对钱恐怕是免不了的,以后有可能会形成惯例,大家每月都交一个固定的数字赡养老人。张震有点怕张兑负担不起,没想到张兑已经听到风声,过来同他说,只要他们定了数字,她一样地交这笔钱。

“我差点忘了,你是当会计的,接触钱的渠道多。”张震拍脑门说。

“这叫什么话。钱都是公家的,我能往自己家里拿吗,那我不成了犯罪了吗?我虽然穷,可赡养老人的钱,从牙缝里挤也要出啊。”张兑说。

“你要是实在有困难,不出就不出吧。我和他们几个说说。张艮张离她们情况好得很,多交一些也难不倒她们。”

但张兑还是坚持要出。

议来议去,决定了每人每月三百,这笔钱,够他们的母亲一个月吃药的。但是,张震把钱交到张树玉手中的时候,跟他表达了一个意思:这药,还是不要拿了。“这病,是精神病,精神病就是精神上的病,吃药能治的是身体上的病,精神病还得从精神上治。”张震这话说出来,像是有几分道理。想想刘林芝的状况,谁也不能想象什么样的药能治愈她。“那药无非就是一些催眠剂,让她睡觉。卖得这么贵,是因为医院从渠道上垄断。妈的病就是想不开。她其实没什么病,等她想开了,这病就好了……”张震对精神科一无所知,但他想当然地这样想,并在他的兄弟姊妹中得到了共鸣。他们中大一些的,回忆起当年他们的母亲初次犯病的时候,也没有吃什么药,便渐渐地自动痊愈了。此外,每个月都要花两千块钱吃药,也是一个无底的洞啊!

 

 

张树玉感到有些疲倦,又看看表,这是早上十点。他刚从外面透气回来,手里还拿着路上买的鸡蛋。他觉得屋子里很闷,有些喘不上来气。“把窗户打开些!”他对刘林芝说。刘林芝不肯。张树玉叹口气,进厨房稍微收拾了一下,便上床睡了。他想,这是早上十点啊。虽说六点就起床了,可还远没到午睡的时候呢。

睡醒过来的张树玉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好像是一场大落枕的感觉,想起来,可是怎么都动不了。他想喊刘林芝过来,可是发不出声音。他的嘴巴也不听他的摆布了,口水一直从嘴边流出来。这感觉好似梦魇。在他的一生中发生过无数次梦魇,没有一次像这一次这么真实,这么可怕。刘林芝在隔壁房间走来走去。她没有在说话,也没有在怒骂。她的脚步沉重,跺的地咚咚直响。张树玉不晓得她是在干什么。这声音在张树玉听起来,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也许我就是这样死去的。”一个念头猛然间令张树玉透骨绝望。

 

 

张树玉被救回来,医生喊张震张兑到病房外面去的时候,他们两人才晓得原来张树玉的身体是这样不好。“五年没有体检过了吗?”医生厉声喝斥他们,张兑抽噎着哭。“退休之后就没有体检过了。”张震苦着脸说。“没想到他会突然地发作中风。”

高血压、经年不愈的口腔溃疡、长期的失眠,昭示着张树玉早就是一架危机四伏的机器,随时都有可能在一阵剧烈抖颤中土崩瓦解。而这一切都是他的儿女根本不知道的。他们还以为他们父亲的身体好得很。

出院,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的。还好张树玉的医保能让他异地医疗,赶紧地通过一系列手续知会了他的单位。张震和张兑是没时间陪护的,于是请了陪护工。大家对的那笔钱倒是用上了。有人暗地埋怨张震:好端端的对什么钱,刚对上,爸就生了大病,这钱来的真是不吉利。

张树玉被抢救过来后,依然命若游丝。儿女去看他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他们认不出来的父亲。话是说不利落了,肢体也不怎么听使唤,脑子稀里糊涂的。儿女在旁边同他说的话,他多半听不懂,做不出什么反应。人生的许多变化是不可逆的,他不可能再变回从前精神健旺、风度翩翩的那个人。他们现在有了一个风中之烛般的父亲。医生说:你们不要太过乐观,死神其实一直就在离他不远处徘徊,随时有可能扑上来取走他的命。

医院这边忙完了,刘林芝那边还有一摊子烂事。刘林芝始终弄不清楚怎么张树玉一下子就不在家了,她以为是刘本道夺走了张树玉。有时候她有彻骨的自责,她吞吞吐吐地跟儿女表示,都是因为有个什么人看上了她,而刘本道做主要将她嫁给那人,所以张树玉会惨遭不测。“你在说什么!”张震听着便大怒起来。六十几岁的人了,她脑子里到底在转着什么念头!

 

 

傍晚时分张震到了刘林芝家,看见小秋在。“你妈呢?”张震问。“我妈上班去了,还没回来,我先在这里,一会儿我妈来做饭。”小秋说。

张震点头,进屋看了看刘林芝,便出门走了。

张兑做好了晚饭,让大家吃了,又包了些剩饭拿回家。“我回家看妹妹,你在这里陪姥姥,哪儿也不要去。明天星期天,就在这里写作业。你舅要是来了,你就回家。”她嘱咐小秋说。

当晚刘林芝把房门关起来,自己在里面闹了一夜。她整夜仿佛在与人吵架,小秋听得清清楚楚,夹杂着哭泣、哀求和咒骂,刘林芝在跟一个(或一群)不存在的对象展开殊死斗争。虽然那黑暗的小屋中只有她一人,却仿佛有一整台魑魅魍魉的故事正在演似的。小秋觉得有些害怕,紧紧地裹着那床颇有些难闻气味的薄被。

刘林芝整夜未睡,第二天一早已是形容支离。小秋睡醒的时候,刘林芝已经不闹了。她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姥姥,吃饭吗?”小秋试探着问了一句,刘林芝毫无反应。

小秋走进厨房,在一个角落翻出了一些青椒和鸡蛋。“做一个鸡蛋汤吧。”小秋想。她努力回忆,母亲是怎样做这道菜的。小秋把一口铁锅放在火上,倒了点油进去。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洗菜。小秋手忙脚乱地把青椒放在水笼头下洗,又拿到案板上切。正切着,回头一看,锅里的火已经在燃烧了。

“呀!”小秋失口惊叫道。她急忙接了点水倒进锅里,想把火浇灭,火苗却刺啦一声,很高地窜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她的姥姥在外面,发出低沉的笑声。

小秋情急之下,把锅整个端了起来,放在地上,火依然在燃烧,烟急速地冒出来。小秋转身把煤气关掉了。她的姥姥已经走到厨房中。

火已经小下去了,小秋把锅里的火和水全都倒到水池中,又打开水龙头淋啊淋,火不驯顺地又挣扎半天,才渐渐熄灭下去了。小秋觉得身上发软,一直都是颤抖的。她的姥姥在身后问她:“你,还听他们的话吗?”

“姥姥,我……我再做一次吧。”小秋说。

她的姥姥拿了一个塑料袋,把她切好的青椒装在了里面。同她说:“走。”

“到哪里去?”

她的姥姥已经在拧门锁了。

 

 

刘林芝走在大街上,走在马路中间,狠狠地咒骂着,一边向前走去。当她在马路中间走着的时候,小秋在旁边对着她大喊:“姥姥!小心车!”刘林芝更往中间去了一些,说:“看他敢怎么样!”小秋在旁边着急不已。一辆110警车开过来了,刘林芝站到街心,伸手要拦车。警车没有理她,一路呼啸而过。刘林芝继续向前走。

小秋在她后面跟着走了好久,一直对她说:“姥姥,咱们回去吧。”但刘林芝仿佛没有听见。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马上停下了。小秋想对出租车司机说,我姥姥是疯的,请你不要停。但刘林芝已经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了。她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名,司机没有听懂,但他装作听懂的样子,踩了油门直冲冲地开出去。

“你去哪里呀?”小秋战战地问。

“带我去!”刘林芝威严地命令道。

车子开了很久才停下来,对刘林芝说:“到了。”刘林芝要下车,司机说:“四十块钱。”刘林芝没听见,司机更大声地说:“四十块钱。”

“你说什么?”刘林芝站在地上,生气地说。

“给你拉到地方了,付车费吧。”司机说。

“哈哈哈哈哈哈。”刘林芝说。

“你有神经病?”司机说。“给我四十块钱!”

“哈哈哈哈哈哈。”刘林芝说。

“倒霉,碰上神经病了。”

“你和刘本道说,让他滚,滚远点。你是刘本道派来的。”刘林芝说。

司机叹息一声,回到车子上,一溜烟跑了。刘林芝四下一望,说:“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小秋说。

刘林芝继续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小秋跟在后面。“不能再这样了。”小秋想。她拦住了旁边正骑自行车过来的一个人,对他说:“叔叔,麻烦你给我舅舅打一个电话,我姥姥有精神病,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请你让我舅舅来接我姥姥。”

齐南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那人一听这话,立刻带着小秋去找公用电话,拨通了小秋说的那个号码。

 

 

二十分钟后,张震骑摩托车过来了,看见小秋,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胡闹!真是胡闹!你妈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怎么让她跑到这么个地方来了?简直是屙尿不知啊!你妈就屙尿不知,你也一样!”

“别说孩子了,她一直跟着她姥姥,怕她姥姥丢了。”骑自行车那人听不过去,为小秋辩白道。

“我没说她,我是说她妈!她妈太不懂事,不看着她姥姥,派个吃屎的孩子,顶什么用?她自己吃屎还吃不够,能看住她姥姥?”张震一边骂着,一边把刘林芝弄到他的摩托车座位后面。刘林芝见了张震,安静了下来,任他驮着她走。张震骑上摩托车,带着刘林芝一股烟地走了。

“你家离这里远吗?”骑自行车的人问小秋。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小秋说。

“你家住哪里?”

“林荫路四号,花园小区。”

“这么远。你上我的车子,我带着你回去吧。”

“不用了叔叔,你在这里陪我等了这么久,谢谢你了。你告诉我回家的路怎么走,我会自己走回去的!”

“唉,傻孩子,你要走到几时呢?还是我骑车带着你,把你送回家吧!”

 

 

医院为张树玉下了病危通知的同一日,刘林芝也住进了医院。

“两个人在同一家医院,都在齐南,互相不知道。张坤结婚的时候,张乾撒了个谎,结果怎么样?跟今天的情况一模一样。”张震说。听的人顿时身上寒气森森。

“我的天呀,以后这样没来由的话千万不能说了!”张巽说。

“这就叫谶。”张震说。“前面说的话,后面应验了,叫谶。”

张震说着,抬眼看天上的一轮明月。他有些悲从中来,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前定的。这念头一直跟随着他,此刻格外强烈了。近来他常有些春花秋月的悲感,想起自己有一日也会生出密密的白发。他四十几岁了,还有二十多年就到他父母的年纪了,他悄悄问自己:我是只有二十几年的好时光了么?或者,再活二十几年就差不多了?

“就是有谶这回事。”张兑说。“我小时候,不知道是谁教会了我一句话,我背得很熟: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至今记得牢牢的,忘也忘不掉。结果呢,这一辈子就是个孤独的命!”

“这是一副对联的上联。下联是:远避迷途,退还莲境返逍遥。济公和尚出家,他的老婆刘素素写了上联给他表白心迹,济公知道刘素素是莲罗汉转世,所以写了这样的下联给她,希望她能大彻大悟。”张震说。

他们三人在为两位病老人守夜,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据医生说,指标很不好,有两种可能:要么无声无息地痊愈,张树玉可以出院回家,要么一去不回,每一次睡眠都有可能不再醒来。张巽和张兑守着张树玉,张震在楼上守着刘林芝,偶然他们跑出来透口气,就在走廊上说说话。

“咱妈情况怎样啊?”张兑问张震。

“咱妈其实没有什么病。”张震说。“没有癌,也没有心脑血管病,那些夺人命的,她都没有。她的身体,应该是好的。可是,医生说,每个器官都不肯给好好的工作。”

“她还是心病。”张巽叹息道。

 

 

“我要吃。”刘林芝说。

“姥姥,你要吃什么?”陪护的是小秋,她贴近了刘林芝说。

“我吃肉。”

“姥姥,你吃肉就会拉稀,我给你喝点汤吧。”

“我要吃肉。”

小秋跑出去,喊来了张巽。

“妈,给你喝汤。”张巽拿着保温杯,要用勺子喂刘林芝,被刘林芝重重推了一下胳膊。

“天天喝汤,我饿死了。什么都吃不着。你们都是坏心眼,故意想把我饿死。我要吃西红柿炒蛋。我吃烧牛肉。”刘林芝说。

“妈,医生说,不能乱吃。你吃东西会拉稀的。”

“死了就死了吧。”刘林芝说。“我要吃。”

刘林芝被张巽喂了几口汤,便紧紧地闭着嘴不动了。张巽叹口气,叮嘱小秋说:“在这里好好看着你姥姥。”

屋里没人的时候,刘林芝对小秋说:“妮儿,你中午吃的啥?”

“吃的方便面。”小秋说。

“还有吗?”

“有。”小秋说,又有些犹豫,“我姨说,除了喝汤,你不能吃东西。”

“别听她们说!”刘林芝压低声音说,“那都不是你姨,那些人都是刘本道变的,是来杀人的!”

小秋被刘林芝眼巴巴地看着,心里过不得,偷偷觑了一眼门外,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拿出一包方便面。这是她的晚餐。

“姥姥,我去拿开水给你泡!”

“不用。”刘林芝一把抓过方便面,撕着塑料包装。在小秋的帮助下终于撕开了。刘林芝把整块的面饼拿在手里,咯吱咯吱地嚼。

“妮儿,还是你对我好。”刘林芝一边费力地咬着面饼,一边说。面饼的残渣从她的嘴边漏下来,掉了一床。她每咬一口,便有更多的残渣掉下来。小秋咧了咧嘴,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想哭。她还没有预感到,这一幕将在她的生命中深深的嵌印,一个老人临终前贪婪地咀嚼着方便面饼的情景,总是会清晰地浮现出来,在每一个悲伤、悲伤的时刻。

 

 

谁也没有预料到刘林芝的死,除了刘林芳。

听说小五儿病了,三姐刘林芳从外省过来探望。见了五分钟,刘林芝便说想吃肉,刘林芳让张巽他们马上去端。“我妈不能吃,她要拉稀的。”张巽说。

“快去拿吧。”刘林芳摸着张巽的手。“她想吃什么,就给她什么。”

“三姨……”张巽从这话中听出了些意思。

刘林芳对她点点头,眼睛中已经涌上了泪水。

在刘林芳的安排下,刘林芝终于吃上了烧牛肉。她还吃上了西红柿炒蛋,还吃上了荷叶包着的羊羔子,尽管吃完了之后,便泉涌似的拉出来,因为不消化而带着饭香的大便的气味,是令人作呕的。

“我吃杏。”刘林芝吃完了饭,家里人给她收拾完了,她又想起一样东西吃。

“妈,杏已经下去了,现在是六月,哪里有什么杏呢?”张震对她说。

“我想吃杏。”刘林芝说。

张兑特意起了个早,去早市买杏,转遍了整个早市,也没有买到。当她下班回来时,又去晚市瞧了瞧,依然没有杏。看来张震说对了,这季节,哪有什么杏呢?当晚是她陪床,从下午开始,刘林芝便陷入深深的睡眠,所有人都回家休息去了,除了张巽在另一间病室中陪着他们的父亲。夜深了,无比地深,但离晨曦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这是夜最深的时刻。张兑从一个瞌睡中醒来,突然看见刘林芝的眼睛是睁着的。

“妈,你不睡?”张兑说。

“死期到了。”刘林芝说。

张兑的心突突直跳,她想去喊张巽,想让张巽给张震挂电话,把尽可能多的亲人都喊来。可又怕离开刘林芝的一会儿功夫里,她会在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的情况下突然亡故。

“妮儿,我要死了。马上就死。我想见你三姨,到底见着了,算是没什么遗憾。你三姨心量大,和我不一样,所以她长寿,我死得早。”

刘林芝这几句话说得明明白白,张兑的眼中涌出泪来,她直觉到,她母亲的时候可能真的到了。“我去喊张巽来。”张兑淌着泪说。

“别喊了,我不等。反正你们都要来的。小兑,”刘林芝脸上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我和你说:我死之后,就会有极大的灾难,到时候洪水滔天,整个商北县城都会变成一片汪洋。接着,大雨还会下,北京也像商北一样,变成泽国。到时候就全都完啦!这是大劫数,谁也逃不过。全都要灭亡!灭亡!”

“妈……”张兑有些害怕。

刘林芝炯炯有神的眼睛对着她认真看了一阵儿,就好像是要看穿她的命运一样。

“我没有精神病,妮儿。我要死了。”刘林芝闭上眼睛,刚才灼烤着张兑的那团火熄灭了。

就在楼下的那间病房里,张树玉突然睁开了眼,说起话来。

“小巽,你妈呢?”

张巽说:“我妈在家呢。”

“你妈不是刚走吗,她说要大洪水了,让我们跟她一起走。”

“爸,你做梦呢。”张巽说,一边有些高兴她的父亲能说出那么清晰的话了。她站起来,想要去喊值班医生,让她看看张树玉是不是好转了。她刚走到病房门口,便看见医生向她走过来。

医生低声对她说:“张巽,你妈走了。”

 

 

刘林芝生前曾经表示,她想要穿一身笔挺的西装去火化。买寿服的时候,一家人犯了愁。其实没有那样的寿服,张乾力主,就买普通的寿服就行了。“穿什么西装,出什么洋相!”张乾说,“还当自己是土匪招安的保安旅长的女儿,摆什么威风?人人都穿那样的,为何她非不穿?”

人一死,也便由不得她了,何况生时,她的意见也未必有人当真。于是刘林芝变成了尸床上一具赭衣的尸身,脸上涂了厚厚的白粉,唇上抹了腻腻的口脂。——化妆是殡仪馆做的,化出来后,儿女们几乎不敢上前相认。他们的母亲躲在脂粉和寿服的里面,藏得非常之严,他们不能透过这些看到她。张震有些恍惚,仿佛那尸床上躺着的并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妈!”张兑一声哀嚎唤醒了全部的哭声。张艮哭着,张离哭着,张巽哭着,所有这些女儿都在无遮无拦地释放着她们的眼泪,以及秀明,以及小娜,还有根本没有见过几面刘林芝的小燕儿。她们都在哀哀地哭,戚戚地哭,对着一具元神已经远去、徒具人类形状,并且须臾之后就将不复存在的尸体。

“啊唉唉唉唉!……”张震突然间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听起来有些怪,不像是哭,倒像是某种怪鸟的笑。声音很大,音高和音频都跟女人不在一个波段,全部女人的哭声仿佛只是他哭声的和声。

“啊,妈!妈呀!”张兑尖叫一声,接着又轰轰烈烈地哭了起来,引发了女人们恸哭的第二波狂潮。张离扒着尸床边,细细碎碎地哭着,换了一张又一张纸巾。秀明泣不可仰。小娜也用纸巾遮住脸,发出呜呜的哭声。

在儿女们合奏成一片的哭声的轰鸣中,刘林芝被推走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刘林芝进了那扇门,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没有生人被允许跟着进去看一看。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地方一生来一次,足够了。

他们的母亲很快成了热气腾腾的一盒灰。

 

 

送葬和火化是两回事。那些扎好的纸人、花圈、纸房子,在送葬这天才派上用场。

正是炎夏最热的一天,送灵的队伍说好傍晚出发,从中午起,人就陆续在商北老宅中聚集。老一代的亲人几乎一个不剩了,刘林芝仅存的一个姑姑当年为避祸远嫁青海,多年不通音讯,因此来的亲戚中辈分最大的是刘林芝的平辈。而刘林芝是这一辈中走得最早的。张树玉的三个兄弟,兄弟媳妇,陆续到齐了,灵堂前拜过,让三个孝子磕过头,便坐在一边。刘林芝的娘家来了几个,除刘林芳外,还有远房的亲戚,听说了以后,特地从乡镇跑来的。邻居五五六六,同事三三两两。就连平日里没来往的,都能过来哭一嗓子,坐下来抽根烟。

“你说人这一辈子啊……不多久前我还到过你家里的,大娘还给我拿了瓜子。说不在,就不在了……”

“谁成想,大娘和大爷这一次出去,有一个就回不来了!”

“我说大娘啊,走了以后,哪一天我不想着你!你就不该离开这个家,不该离开商北!这样还能多见你几面!”

灵堂中,平日里罕有来往的人,也尽捡好听的话说。

“你妈年轻时候,踢毽子踢得好,谁也踢不过她!踢来踢去的,毽子从来不掉。你妈记得好,算得好,书看过一遍,就都不忘了。要不,她一个女孩子,能一直念书?你妈清高,只抱自己的孩子,我去做饭,喊她看一眼你表哥,她就抱着震儿,不搭理。”刘林芳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让张家儿女朦胧看到他们所不知的他们母亲的年轻时候。新的吊唁者到了,他们也便四散去哭。

时辰到了,送葬的队伍排列起来,最前面的抬着纸人纸车,张乾捧着骨灰盒,愿意跟着去的,都排在后面,排成很长的一队。

队伍还没有行出北关,突然间起风了,一整日万里无云的天上,不知道怎么突然间积聚了许多的云。天瞬时暗了下去。下午六点钟的天气倒像是夜里。接着豆大的雨点掉落下来。倾盆大雨下起来了。

大雨淋湿了一切,把整个送葬的队伍浇成落汤鸡,还在不停地下着,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好大的雨啊!”一个老人喊了一声。

地上逐渐有了积水,人群现在是趟在泥水中了。大雨夹着冰雹,携着巨大的噪声,这中间即使有人大哭,也会被淹没在天地之间的轰鸣一片中。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被包裹在雨水中,冷得瑟瑟发抖。停下来是雨,向前走还是雨,雨冲刷下来的强大重力砸在他们头上,砸得他们不知所措,眼睛都睁不开。简陋的排水系统早就已经瘫痪,大暴雨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地上的积水迅速上涨着,不多时,就已经齐膝深了。“是要发大水了么?”人人心里都这么嘀咕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整个送葬的队伍在大雨中闭着眼睛,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张树玉出院之后,回到了商北的老宅子,依着张坤一家过活。

事实上,说张坤是依着老头儿过活也不为过,张树玉的工资是他们拿着,还有一家人对的两千生活费,养活着张树玉,也养活着张坤一家三口。

新诞下的小秀,已经晓得给她的爷爷递东西,当她爷爷拉了裤子的时候,大声地喊她的爹爹:“爸爸!又屙啦!”

话说回来,之所以一家人能容得下张坤,除了他是最小的外,还有他一天天做这擦屎端尿的苦工。

张树玉幸运,没有落下中风后常见的偏瘫。他的后遗症叫做“偏侧舞蹈症”,从此口齿不清,做事手舞足蹈。小秀儿跟在他的后面笑,在她看来,患了舞蹈症的爷爷连走路都像是在跳舞。

然而张树玉生就不是闲人,张震好容易来一回,同张坤说说话,晚上住到张巽家。张震起身走的时候,张树玉已经收拾了一大包衣服,交到张震手上。

“给……你妈……捎去。”

张树玉没有亲眼看到刘林芝的死,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刘林芝的死,渐渐地也便有人告诉了他。但他是糊涂的,还是以为刘林芝是在张震家。

“噢。”张震胡乱应承着。

“把这……封信……给她。”张树玉把一个整齐的信封交到张震手中。

张震避开张树玉的视线,看着他进屋后,把那个包袱提到了另外的屋中。张坤跟了进来。他俩拆开那封信看,信很长,用毛笔写了四大页纸,开头写着:林芝,你好。但下面的字如蚂蚁爬一般,俱都看不清楚了。

张震别过张坤,来到张巽的家里。张巽做好了饭,摆好了筷子,就等着张震来吃。回忆起来,这是许多年来,自张震招工去了工厂,非年非节回来的第一次。他这次来是出差,为学校的招生,招生地点距商北不远,便拐弯来看看他爹。刘林芝死后过的这三个年,他都没有回来,心里有些惦记。

刘林芝带走了回家过年的习惯,这几年,回来的人少。

“我看咱爸,身体是越发不好了。按说才六十几岁。怎么我们这一家的遗传都不长寿啊?”张震叹息道。

“人家以前算卦,说咱妈是个长寿的人。她应该是长寿的,你看三姨,到现在身体好得很,耳不聋眼不花,走路噌噌的。咱妈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病,都是心病,磨死了一个人。”张巽说。

“咱爸刚才还给我一封信,还拾掇了一个包裹,让我带给咱妈。他现在还是糊涂么?”

“越来越糊涂。前几年好像还知道咱妈走了,这几年竟然不知道了。经常骑着车子,到处找咱妈。到处打听,去邻居家,去大爷家,二爷家,四叔家,问人家:他妈是来这里了吗?”

“怎么糊涂成这样!”

“他是老糊涂,又有中风后遗症。咱妈是魔道病。两个人到后来,再没有一个是清楚的。”

“那几年,两个人还是好好的,说不行就不行了,很快。我们也都不年轻了,想起来,说不定哪天就和他们一样!”张震满面悲愁。

“你知道添添的事么?”张巽岔开话题。

“不知道,添添怎么了?”

“我也是刚知道,大嫂子不让说!添添有半年没上学了。”

“不是马上高考了吗?”

“是。高考压力太大,他那个学校是全封闭的,周末才让回家。回家以后,添添老跟他妈说,他不管做什么事,有几个人都知道,他想什么,他们也知道。他妈说,那怎么可能呢?他说:因为他们往他脑子里安了窃听器!”

“呀!”张震惊道,“那不是跟咱妈一样了吗?”

“对,确诊了,精神分裂。大嫂子愁得跟什么一样,现在,每个月吃药就两千多,到哪里弄钱啊?她只好下班以后又去打零工,给人看门。咱哥也不管。大嫂子是个苦命人啊,两头苦!兑妹怎样?”

“还能怎样。拉扯孩子呗。”张震还没从张添添的事情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你俩不常见面吗?”

“见得少。这次我来之前跟她打电话,她让我给爸捎了点东西过来。”

“兑妹好像对你有气,她说,咱妈住院跟你有关系,本来该你去照顾妈的,妈见了你,病得就好些。结果你跟家里说是照顾妈,根本没在妈那里呆,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过夜。妈跑丢了,你还骂小秋,把小秋一个人扔街上,让不认识的人送回来。”

“她……”张震一口气上来,让酒呛住了鼻子。“她真不是个玩意儿!自己的事操心不完,还扯闲舌头。这人的命都是注定的,你看她那脸,长得多像咱妈,怪不得离婚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张震这次来,还有一项使命:他所在的齐南大学要招聘一批编外人员,包括司机、后勤、校办企业职员等,他已经替张坤和小燕儿都报了名,并疏通了相关关系,要带张坤去齐南应聘。

“哥,多亏了你了。”张坤已经发福的脸上绽放笑容。有好多年,他心性不定,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处境的拮据时,发现自己人生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这次机会被他抓住了。张坤从齐南回来时,他的工作已经定下来。他跟小燕儿说,已经找好了房子,她的工作也不成问题,他们一家,从此要去齐南了。

收拾行李、定车票、买路上的东西。搬家是个麻烦事,何况是从商北搬到齐南。许多东西带不走,只好带些细软,又惦记着这样那样或许都要在齐南买。

这是在商北的最后一夜了。所有行李都码得整整齐齐放在墙边。夫妻二人坐在院子里,努力想着还有什么东西忘了拿。

“听!咱爸在哭。”小燕儿突然站起来说。

“我不想……去。”张坤到了张树玉的房间,张树玉果然坐在床边哭,看见张坤哽哽咽咽地说。

“爸,去吧,我在这里也没个工作,那边的工作都说好了。”

“我……不去啊。”张树玉说。

“不去,怎么行呢?我们走了,又不能留你一人在这里。”

“不……去。”张树玉哭道。

张坤用了许多唇舌来劝,张树玉终究是不想去的。张坤只好假装应允他,说明天再议。张树玉并不真的相信他,但是哭了很久,竟昏昏沉沉地睡了。

张坤松了一口气,便回房去。他们两口儿继续合计着,计划着到了齐南的生活。美好的生活似乎就在齐南。他们多年没有解决的问题就会在齐南解决。他们都将有一个很好的工作,在齐南大学,像张震一样。

这夜两口儿都睡不着,也许是太过兴奋的缘故。听听钟已经敲了两下了。小燕儿说:“咱爸起来了,在院子里走呢。”张坤便披上衣服,到院子里去看。他看见他父亲的影子在前面手舞足蹈地走着,向厕所那边去了。张坤便在院子里等着,等他父亲出来,看他是否屙裤了。张坤等了很久。到最后终于等不得了。张坤走到厕所里看他的父亲,看到他的父亲面对着厕所的墙壁站着,一动不动,看来已经站了很久了。张坤喊一声:“爸!”他的父亲不理他。张坤走近才发现,张树玉并没有一动不动。他的手在摆动着,极力地摆动着,却总是不停使唤地半路垂下来。听到张坤又喊了一声“爸”,张树玉的手猛地一使劲,终于挥过了头顶,拿到了墙上挂着的那只便桶,紧紧地提着,转身向他的房间蹒跚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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