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病患者的命运(电影剧本)
◎ 朱 树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杰出诗人、法国象征派诗歌先驱,被尊为现代诗歌的鼻祖。出身巴黎平民家庭。幼年丧父、母亲改嫁。他和继父的矛盾、1848年6月起义的失败、波拿巴的上台、加上美国诗人爱伦·波的影响等因素,使他对资产阶级传统观念和道德价值采取了挑战的态度,成了资产阶级的叛逆者。但他由于找不到出路而苦闷、孤独、放荡、忧郁,又成了资产阶级的浪子,是19世纪法国青年一代的世纪病(1)患者的典型病例。他的那种消极、孤独的反抗最后只能落得失败、死亡的结局。他留下的作品不多,但价值极大,除了在法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诗集《恶之花》外,几乎在诗歌、小说、绘画、雕塑、音乐、舞蹈等文艺的各个领域,都有深刻独特的批评文字;故而学者认为,波德莱尔又是位伟大的文学批评家。主要作品:诗集《恶之花》;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人为的天堂》;文艺评论集《美学窥管》、《浪漫主义艺术》;翻译爱伦·波的《奇异故事集》、《续集》。
历来对他和他的《恶之花》有不同的评价,保守的评论家认为他是颓废诗人,《恶之花》是毒草;在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里长期以来也沿用这种观点。只有极少数人对他予以肯定,比如雨果赞赏说:“《恶之花》的作者创作了一个新的寒战。”波德莱尔及其作品被否定、曲解,置于不公正的现象,只是在诗人死后将近百年时,才得到纠正、重视、重新评价。
《一个世纪病患者的命运》是用电影文学剧本形式所写的有关诗人的“病史纪录”。其实,这个病史纪录,诗人自己已在其作品《恶之花》中做了。他说:“在这部残酷的书里,我注入了自己的全部思想、整个心灵(经过改装)、整个宗教意识,以及全部仇恨。”
《恶之花》在1857年6月初版问世时被告发,以妨害公共道德和风化罪被法庭判处作者罚款300法郎,并删去其中6首“淫诗”。在第3版时才作为定本。
波德莱尔创作《恶之花》前后耗时10多年。《恶之花》中的“恶”,法文原意是指疾病和痛苦,病即“世纪病”。诗人自己也称诗集是朵“病态的花”。《恶之花》是一个患有世纪病的诗人,对腐朽、丑恶的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揭露、鞭挞、反抗,并憧憬光明、幸福的未来,但归于寂灭的病史。
寥廓的天地间,一座庙宇矗立在地平线上。
画面上出现一个人的背影。
他似乎被远方宏伟的庙宇所震撼,呆立了一会 ,然后朝它走去。
他越走越快,索性奔跑起来。
随着他的接近,巍峨的庙宇令人惊奇地变幻着:
雅典巴特农神庙。
罗马万神殿。
西藏布达拉宫。
巴黎圣母院。
……
从庙宇里传出的声音如泣如诉,但听不清楚。
他进入庙宇,环顾,仰望,惊叹,迷醉。
空荡荡的庙宇高敞、明亮、艳丽、神秘……荡漾一片音乐的和声。
忽然,庙宇变成了一座森林。
一
理想
他——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森林里走着。
40岁左右,未老先衰,秃顶的脑袋垂下一绺头发,桀骜不驯地横在宽阔而高突的前额;不时劫掠的病痛,使他那希腊型的鼻子、弓形的刚毅的嘴唇发生痉挛。但他那双眼睛出奇地明亮、锐利——狼的眸子、蛇舌般的目光!一身灰暗的长襟礼服显出他的穷愁潦倒;可是,他气度高雅,步伐坚定。
波德莱尔被林中的良辰美景所吸引:
斑驳的光影、氤氲的雾气、鸣啭的鸟雀、绚丽的野花、辛勤的蜂蝶、荡漾的清风……
波德莱尔俯身朝一朵鲜花闻去。
波德莱尔抬头在空气中快意地嗅着。
那看不见的香味,充满了感官,展示了一个个奇妙的现象:
一条孩子的柔嫩手臂。
一管正在呜呜鸣响的牧笛。
一群牛羊在吃草的翠绿牧场。
这些各别的景象立即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一个牧童在草原上一边放牧,一边吹奏芦笛。
波德莱尔则坐在溪石上心醉神迷地倾听。
芦笛中渐次地加入小提琴、大提琴、六弦琴、双簧管、单簧管、巴松管、小号、 大号、长号、响板、竖琴、定音鼓等乐器。
牧歌变成了合奏、五重奏、奏鸣曲、交响曲……
北极光的奇丽、炫目的光辉照亮了大森林和千人演奏的音乐会堂。
音乐的神力把波德莱尔托了起来。
波德莱尔飞出了森林。
波德莱尔飞过高山、大海、云彩、太阳……
波德莱尔飞出太阳系;在光辉灿烂、清明宁静的水晶天极乐地飞翔。
波德莱尔通体透明,身穿雪白的长袍。
一队天使从他头上飞过。光芒似乎是从他们那组合成蔷薇形的花蕊中放射出来的。
波德莱尔朝他们追去,但已无踪影。
波德莱尔在焦虑、踌躇之中,突然发现离他不远处,石台上供着一只圣杯。比金银珠宝还富丽、比金刚钻还光亮、比极光还灿烂的圣杯!
波德莱尔迅速地朝它飞去。
光芒从圣杯中放射、熠耀出来。
一位身被古代盔甲,全身银光闪闪的武士在一旁守护圣杯。
波德莱尔充满幸福地、虔诚地赞美天主:“仁慈的主啊,我感谢您,赞美您给我至福!我知道您在天国的诸天使的品位里,给诗人留了一个席位。我这个穷诗人生活地一个比地狱还腐败、黑暗、邪恶的泥淖里。我孤独、忧郁、无聊、痛苦;但是我又比任何人更向往光明、崇高、美。主啊,是您把我拔出苦海,带到这无限光明、极乐的境界里来的,而且让我有幸瞻仰到这只圣杯——神子耶稣在最后的晚餐时用过它……荣耀归于主!”
“和散那!”“和散那!”“和散那!”(2)
天庭响彻赞美的歌声。
波德莱尔虔诚地向守护圣杯的骑士请教:“感谢你神圣的骑士!我怀疑自己是白日做梦。像我这样一个被视为颓废、放荡、堕落而被遗弃的人,居然能被你——天主差遣的天使带到天上?这是否是一个比自然更真实的现实,还是一个比梦幻更虚幻的假象?”
圣杯骑士回答:“这不是梦幻,而是真的,波德莱尔。你是被天主带到天国来了。”
波德莱尔被圣杯骑士的光辉灿烂的形象弄得目眩神迷,不由自主地:“神圣的骑士,请告诉我你是谁?”
圣杯骑士威严地:“不许问!”
波德莱尔:“我还想知道,是天主要你守护这只圣杯吗?”
圣杯骑士举起了十字星形的宝剑,他的回答像剑锋一样寒光闪闪,冷气逼人:“波德莱尔,你怎么竟敢怀疑起天主的慈悲?天主是全能的!天主的意志任何人不准窥探!我只不过执行了天主的旨意,实现了你所愿望的事;你应该知足了。你必需发誓,不再探问我的姓名和来历,以及有关圣杯的一切事情。”
波德莱尔的野性死灰复燃了,一股反抗的烈火烧得他热血沸腾,以致连他的白袍也变红了。
“不,
不!我一定要知道!就算不是感恩戴德,我也不能忘恩负义,没有良心到连恩人的大名也不问一下。纵使我重堕泥淖,一想到我曾在天堂里待过,我也会暂时忘掉地狱的烈火烧灼我的痛苦。”
“好吧,你这不敬神的反叛者。我让你知道这一切,你付出的代价将使你后悔无穷!”圣杯骑士怒气冲冲地警告。
波德莱尔不寒而栗,但依然坚持:“我决不后悔,决不……”
话音未落,他吃惊地发现,什么圣杯、圣杯骑士、天堂……都倏忽不见。他是置身在一个大剧院的楼座里。
舞台上在演出德国音乐家瓦格纳(3)的歌剧《罗恩格林》。
波德莱尔颇感迷惘,环视,沉思,恍然大悟。最后为舞台上的男女主角罗恩格林和爱尔莎的对唱,惊人地吻合刚才他和圣杯骑士对话的情景而感到震惊:
罗恩格林:“假如我为你取得胜利,你愿意我作你的丈夫吗?……爱尔莎,如果你愿意我作你的丈夫……你得答应我,永远不问、永远也不想知道我从哪儿来、我的名字和我的血统。”
爱尔莎:“大人,你永远也不会从我口中听到这个问题。”
波德莱尔一阵眩晕。响起的<画外音>:
波德莱尔:“不,不!我一定要知道!”
圣杯骑士:“你付出的代价将使你后悔无穷!”
波德莱尔吓醒了,急切地注视。
波德莱尔惴惴不安地问邻座的观众:“爱尔莎怎么啦,有没有违背诺言?”
邻座惊奇地:“你走神了?”
波德莱尔:“啊……不。我刚才有点头晕。”
邻座惋惜地:“完了,爱尔莎算是完了!她受了两个恶人,女巫奥特吕特和弗雷德里克的蛊惑,一定要她的丈夫说出他的身世。结局必然是怀疑毁掉了信仰,背誓带走了幸福。你瞧吧!”
舞台上继续演出的一场。
罗恩格林在萨克森国王、武士和百姓面前说出自己的来历:“……任何人如果被选定为圣杯服务,就立即具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哪怕他被派往一个遥远的地方,都负有保卫美德权利的使命。只要他的圣杯骑士的身份不为人所知,他就不会失去神奇的力量……假如他被你们认出,他就必须立即离开你们。现在,请听他如何回答这个被禁止的问题!我是圣杯派到你们这儿来的,我的父亲帕齐瓦尔戴着它的王冠,我是它的骑士,我的名字叫罗恩格林。”
爱尔莎匍伏在丈夫的脚下:“亲爱的,亲爱的,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愿意忍受,只要我永远在你的身旁!”
爱尔莎泪流满面,紧紧地搂住丈夫。
罗恩格林却像一缕轻烟地从妻子的怀抱中飘去,登上了停泊在湖畔的小舟。
人们在“和散那”的歌声中目送罗恩格林远去。
爱尔莎昏厥过去。
楼座。波德莱尔头痛欲裂,双手紧捂头部。
二
沉沦
波德莱尔迷失在森林里。树林越来越密,阴森、黑暗。风在呜咽,兽在号叫。
出现了豺狼、豹子、猎狗、猴、蝎子、秃鹫、毒蛇……满地乱窜,朝他扑来。
波德莱尔慌忙逃跑,呼喊:“救救我!救救我!”
呼应他的则是四面八方传来的嘲弄似的回声:“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波德莱尔逃到一处安全地方,惊魂未定地坐下喘息。忽然,他瞧见自己是待在继父奥皮克上校的明亮宽敞的客厅里就餐。一面大立镜映出风华正茂的他,一身学生制服,颈项里挂着金十字架;正在狼吞虎咽。
他的母亲卡罗莉娜·迪费站在一旁唠叨,
母亲气愤地说:“……夏尔,你别做白日梦了!你竟说你要当作家?”
波德莱尔忍不住地:“妈妈,你别唠唠叨叨了!当作家有什么不好?生活多自由,多浪漫!我能追求美,表现善,我能像许多伟大的作家,巴尔扎克、雨果、拜伦、雪莱……创作美的作品,我能和志同道合的青年朋友们没有束缚地在酒巴—”
母亲恼火地打断他的话头:“瞧你多丑恶!你竟说你要和那些下流的戏子、酒鬼、流浪汉、不务正业的人混在一起,过堕落的生活?啊,我宁可生下一团蝰蛇,也不愿生你这个惹人耻笑的东西!我要像诅咒撒旦那样诅咒你的一生,如果你不放弃你那愚蠢而疯狂的念头。”
波德莱尔塞了满嘴的食物,说话还是那么清楚:“妈妈,你头脑糊涂的根本原因是你嫁给了奥皮克这头蠢驴!可怜的爸爸尸骨未寒,你就倒入了别人的怀抱,夺走了我的双重的爱。你别打断我,妈妈!我已经18岁了,我有权过自由的生活,别指望我给你们光宗耀祖!我要当作家!我讨厌你们!你们这些冒牌的贵族、把什么都拿来买卖的资产者、比酒鬼、娼妓、流浪汉还下流、堕落的伪善者!”
母亲气急败坏地夺过他的叉起一块猪肉的叉子,吼道:“你,你……你给我滚!”
波德莱尔离座,嘲讽地:“我才巴不得走呢,亲爱的妈妈。”
波德莱尔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
后面传来母亲的哭喊声:“不要走!不要走!我的孩子……”
青年波德莱尔踏进一个贵族夫人的沙龙。
人们正在鄙夷不屑地议论他。
绅士甲:“……他是一下流胚、浪荡子,放着他继父、尊敬的奥皮克上校为他铺好的锦绣前程不走,放着他家庭为他安排的出国计划不要,偏偏要在麇集罪恶的场所里吹拉弹唱,纵情声色地鬼混。”
艺术家乙:“不能让他玷污夫人尊贵的客厅。我建议夫人把他名字划去。”
小姐丙惊呼:“天哪,瞧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刚出现,喧闹的客厅就像中了魔法似地一瞬间变得死寂,一个个目瞪口呆地坐立不动、惶恐不安。
波德莱尔一瞥周围情景,耸耸肩,嘴角上浮起了冷笑。他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入座。
仆人给他拿来食品。
他拿起了面包。面包上留下了指印——上面积满了灰尘。他放下面包。
他往杯子倾倒葡萄酒。酒里沾有痰液,还有苍蝇。
他放下酒杯,推开食具,起身离去。
人们如同解除了魔法似地复活过来,蜂拥而上,把他的面包、酒、盛器统统甩掉。并掏出手帕揩那被弄脏的手指。
波德莱尔忧郁地在大街上行走。
一个风骚的女郎把他拉住:“哈哈,我到底把你逮住了。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难堪地:“让那是你?哎,别这样,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让娜:“亲爱的,我就是要让你当众出丑!大家瞧!这个骗子,自称是我的情人、是他最值得崇拜的美人、像黑檀木一样的维纳斯。心肝宝贝地哄我,说要把我这尊女神全身贴金地包裹起来!是的,他确实有10万金法郎的遗产……可是我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他把钱化在别的浪荡女人的无底洞里……”
路人纷纷围看,指摘,哄笑。
波德莱尔恼羞成怒,打了让那一记耳光。
让那被打得蒙头转向。
波德莱尔将女人拉走:“你明明知道母亲卡断我的财源,每月只给我可怜巴巴的200法郎……我们不能屈服……你却作践我、阴损我,赶走我的缪斯!”
波德莱尔刚把让娜带进屋里,女人扑了过来,对他又咬又爪。
波德莱尔逃到角落,让那扑到他身上撒泼。
波德莱尔向上天祈求:“主呀!你赐予我的痛苦,就是治疗我的污垢的灵药。但为了编织我那神圣的花冠,我祈求你给我力量……”
波德莱尔变成了一只信天翁破屋而出。
信天翁在蔚蓝的海天中翱翔,发出欢快的鸣叫。
一股艘双桅快船在海上航行。
水手发现了信天翁,用枪打中了它的羽翼。
受伤的信天翁墜落到甲板上。
粗野、残忍的水手们蹂躏信天翁。
水手甲用烟斗敲打它的嘴。
水手乙可笑地模仿它的姿势。
水手丙用铁练把它系在桅杆上。
所有的人对信天翁污辱:哄笑、恐吓、抛掷污物。
信天翁惊恐地哀鸣,竭力地挣扎,气息奄奄。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羽毛和白帆。
波德莱尔躺在污秽的病床上。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烛光发出绿荧荧的鬼火。
红色、黄色、绿色的鬼怪在墙上、床头和他的身上跳舞。
寒风扑打窗户,雪花钻进门缝。
波德莱尔坐在桌前,裹着破旧的秋衣在吃力地写作。
突然,他将鹅毛笔掷掉:“出卖灵魂的东西!”
波德莱尔冻得簌簌发抖,摇摇晃晃地站起,走到壁炉前。炉火熄灭。
波德莱尔打开食品柜。里面空空如也。
波德莱尔回到桌前,颓唐地落座。拿起笔来,一边挥毫一边吼叫:“卖淫去!卖淫去!”
波德莱尔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教堂门口。波德莱尔穿着黑色的苦修士服。
一位天使降落,在他的背脊上放下巨大的十字架。
波德莱尔背负十字架往前走去。前面是一片风景优美、野花烂漫的草原。
波德莱尔感到十字架越来越沉重。他步履艰难,汗水淋漓。汗水变成了晶莹的珍珠。
落地的珍珠消失不见。
两旁的花草更加鲜艳、茂盛。
波德莱尔背负十字架往前走去。他的额上出现皱纹,头发变得稀疏,衣服破旧,背脊出现血迹。血从伤口里流下。
鲜血立即被土地吸干。两旁的花草更硕大、更芳菲。但转眼便凋谢、枯黄。
波德莱尔背负十字架往前走去。他头秃、齿落、寸步难行、衰弱不堪,终于跌倒在地。
十字架摔成两半。
波德莱尔这个垂死的老人被压在十字架下。
四周寸草不生,墓碑林立,白骨累累。
撒旦从坟墓里升起,对他表示欢迎。
波德莱尔吓醒了。原来还在大剧院里,刚才他是在观看瓦格纳的另一部歌剧《汤豪舍》时墜入梦幻。他不知道是鬼魅还是剧场的骚乱声把他惊醒的。
观众们正朝舞台上的汤豪舍喝倒彩,将果皮、鸡蛋、酒瓶等东西掷去。
波德莱尔起立,愤懑地斥责:“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既然汤豪舍这位基督教式的武士一度被维纳斯诱惑而堕落,后来他逃出了她的迷宫向教皇请求赦罪,那么教皇有什么理由拒绝对他赦免呢?他只得饮恨投入撒旦的怀抱。”
顿时,剧场里分成两派,争论、吵架、殴打。
一个观众朝波德莱尔怒喝:“闭住你的臭嘴!”
一枚飞来的鸡蛋击中波德莱尔,稀糊的卵黄流得他一头一脸。
反对派将果皮、鞋子等东西朝波德莱尔掷去。他成了众矢之的。
波德莱尔随着仓皇的人们逃离剧场。
入夜的巴黎。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珠光宝气,不啻是天上人间。
波德莱尔和瓦格纳在林荫道上散步。
波德莱尔不修边幅,情绪激昂。瓦格纳高傲、坚强、热情;一身奇装异服:头戴黄色无边帽、身穿短蓝外套饰以红辫穗、白色马衭、黑漆长统靴。
波德莱尔:“……我没有想到那些自诩为欧洲最有教养、最懂音乐的同胞、那些畜生是怎样侮辱您——一位至少在您的国家被理解、尊敬、欢迎的伟大音乐家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夜那些白痴是怎样糟蹋您的绝妙的艺术——把戏剧和音乐用诗意,天才地结合起来,从而创造的一种新的艺术……使我认识到这场由您进行的戏剧革命的意义。这如同上帝把自然的各种美给我们观赏、聆听、触嗅……这是巴黎的耻辱!法国的耻辱!”
瓦格纳则语调平静地:“对于这次失败,我下意识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虽然皇帝陛下给我的《汤豪舍》演出提供了一切令人感戴的方便,我心中还是有所不安。胜利来得这么容易,回想我半生的经验?这是场革命,音乐上的革命。成见和守旧势力太强大了。我得让那些可恶的贵族骑士把我的一块完璧似的歌剧,被从幕间硬插入的芭蕾舞而弄得支离破碎;只为那些芭蕾演员是他们的情妇或姘头……他们刁难我,擅自窜改我的心血之作,并让一个又老又丑、又健忘又愚蠢的怪物,作歌剧的乐队指挥。我要求接棒,被他们驳回……如此等等。因此——”
波德莱尔接过话头:“因此‘考验结束,未来的音乐已被埋葬’!所有喝倒彩者和密谋者、写专栏文章的蠢货、在马路上闲逛的人都兴高采烈、异口同声、人云亦云地欢呼。混蛋们,你们高兴得太早了!这考验在世界末日之前还要进行千万次,因为任何伟大严肃的作品不经过激烈的争议都不能留在人类的记忆之中,也不能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瓦格纳:“我让步过,但从来没有屈服过!穷困、疾病、流亡……厄运总是紧扼住艺术家的喉咙;这个世界太腐朽了!告诉你,我也参加过1848年的革命……”
波德莱尔眼前出现的画面:
萨克森公国首府德累斯顿。
露天广场。红旗招展,万众云集。
瓦格纳佩戴“祖国会”的袖标,激昂地发表:“……国王被赶走了,战斗只是开始……最重要的是,人们必须戒除贪欲;进行艺术和剧院的革命,只有这样,人类才能达到完全的解放,才能完成基督的教诲。因而……”
远处响起了枪声,人潮骚动。
瓦格纳继续演说。但喧哗声盖过了它。
枪声大作,出现了骑兵,群众四散。
画面转换成硝烟弥漫、枪林弹雨的巴黎。
政府军队向红色街垒发起进攻。
波德莱尔和起义者与政府军进行巷战。
弹痕累累的墙上醒目地写着“社会民主共和国万岁”的标语。
波德莱尔和起义者且战且退,地上横陈几十具战友的尸体。
波德莱尔打中了一个敌军官。
波德莱尔身旁的战友不断地中弹倒下,
大队敌人蜂拥而来。
波德莱尔发现没有了子弹,只得逃窜。
敌人的一排火枪齐发,波德莱尔倒下。
三
搏斗
波德莱尔在黑暗的森林里一瘸一拐地走着。断枝朽木挡住了他的去路。
波德莱尔俯身去搬开一根粗大的断木,断木反把他压倒,无力动弹。
波德莱尔感到有人在搬开他身上的断木,并将他扶起。
这时,一束光线从森林的穹顶上投射下来,照亮了那位好心人。
波德莱尔惊喜地叫了起来:“是您救了我,德拉克洛瓦!”(4)
德拉克洛瓦中等身材,面容清秀,衣冠楚楚。身穿一件崭新的黑色礼服,虽然病弱,但全身洋溢一种高贵的气质、热情的魅力、浪漫的情调。
德拉克洛瓦微笑地摇头说:“你瞧我能够吗?老了,步履蹒跚,简直是弱不禁风!”痛苦地捂住胸部。“没有什么,有点儿胸疼;只要拿起画笔就好了……不过,画笔变得沉重呀!”
波德莱尔雄辩滔滔:“大师,您过谦了!谁说你是柔弱的、纤细的?不!您听我说,从前您在敌人的心目中是头怒吼的醒狮,现在您在我们眼里仍然头震慑百兽的雄狮。您全身都是精力,一种源泉是神经和意志的精力。您以原始人的狂放的精力、灵魂、梦幻;您用熟练画家的完美、敏锐作家的严格、热情音乐家的雄辩,为我们的世纪争了光……您敢于随着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进入地狱,您屹立在米索伦基废墟上抵抗土耳其的侵略,您在1830年7月革命的街垒上高举三色旗,领导人民进军,您在暴风雨的湖上战胜惊涛骇浪,您横戈跃马猎获过狮子……在您60岁的今天,您又被精力的旋风鼓起,将格斗的两匹野马分开……”
在波德莱尔述说时,出现了德拉克洛瓦的一系列油画杰作:
《但丁与维吉尔》。
《屹立在米索伦基废墟上的希腊》。
《自由领导人民》。
《基督在日纳扎斯勒湖上》。
《猎狮》。
《马厩中的阿拉伯马》。
……
德拉克洛瓦的画室。
波德莱尔在画架前欣赏《马厩中的阿拉伯马》。
德拉克洛瓦吃力地说:“……我认为一幅好的画,一幅忠于并等于产生它的梦幻的画,应该像一个世界一样产生出来。如同创造,都是好几次创造的结果!”
波德莱尔赞叹地:“雄劲的线条、自然的笔触、明暗的对比、野性的魅力、简洁而强烈的风格!美,美像冬夜的炉火从画布上投射出光辉。大师,您的整个作品就像是为宿命和不可平复的痛苦而写的一曲可怕的颂歌……”
德拉克洛瓦谈起话来就忘了病痛,语流像倾注在画布上的色彩:“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那两匹格斗的马,是和以前我所画的任何马都不同。例如在《希奥岛的屠杀》中的那匹马,我被一种慵懒困惑了、搅扰了;《摩洛哥苏丹从梅克内斯宫中出巡》的那匹马?太呆板,病恹恹地没有精神,与苏丹的气派也不协调;《猎狮》的那匹马,我显示了它的精神,但似乎还有缺憾……啊,在想象力的观照下,我画了这幅画,抺去了上述的毛病。”
波德莱尔插话:“想象力!想象力是有着神奇的魔力!”
德拉克洛瓦:“想象力是比自然更真实、更美、更宝贵的东西。最美的艺术作品就是表达艺术家的纯粹幻想。想象力,创造美的艺术都必须有忘我精神,要永远不停地工作!工作!所以,我很欣赏爱默生(5)的一句名言:‘英雄就是那种矢志不移的人’。”
波德莱尔表示赞同:“大师,这句话同样适于诗的领域。文学的英雄,即真正的作家,就是那种矢志不移的人。”
德拉克洛瓦拿起了画笔:“请原谅,波德莱尔!我已经让这种放任自流的闲谈,占去了不少时间。工作吧,或者说我们去寻找美吧!”
画面化还森林。波德莱尔和德拉克洛瓦在林中散步。越来越多的光束洒下来,映出他们原来是在艺术之宫的长廊里徜徉。
两旁是一列列古希腊、古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杰出雕像:雅典娜、阿波罗、维纳斯、拉奥孔、大卫、夜……
波德莱尔目眩神迷,叹为观止。
德拉克洛瓦被触动了心事似的:“那些新古典派,冰冷的僵尸!说我不喜欢古典艺术、不懂得素描、不重视线条、不关注外形;只重视色彩、自由、激情……这是无知和偏见!有一点,他们倒是说对了:激情。试问:人如果没有了激情,不是成了冰冷的僵尸?绘画,如果不产生震撼人心,被它卷裹去的力量,哪还有什么价值?面前的雕像不是给我们证明了:一切真正的艺术品无一不是充满激情的吗?”
波德莱尔:“大师,您说得对!比如这尊——”他的手指触摸到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夜》——美女的身上。“顿时,我感到她里面有心臟正在跳动!”
德拉克洛瓦:“这是创造她的艺术家的心臟在怦怦跳动。”
“夜”的眼帘似乎在掀动。
波德莱尔鼓起余勇,朝她细看。她的眼里竟沁出晶莹的泪珠。
所有的雕像都哭泣起来。
德拉克洛瓦消失不见。
波德莱尔惊恐地逃跑。
波德莱尔闯进了苏丹后妃的寝室。
猩红的地毯、精工的壁饰、浓郁的麝香……
一张硕大无朋的床上,杂乱地堆放闪光的绫罗绸缎。
上面横陈一个一丝不挂、丰满莹洁的美女。
美女狐媚地对波德莱尔嫣然一笑。
波德莱尔又惊又喜地扑了上去,狂热地和她接吻,把手插入她那浓密的头发里、抚摸她的暖和、温馨的肉体,陶醉于爱情之中……
突然,美女哈哈大笑。
波德莱尔仔细一瞧,竟是他的情人让那·迪瓦尔!
波德莱尔还未弄清原委,就被让那推下床,摔得疼痛不已。
波德莱尔试图站起,发现自己被铁练牢牢地捆绑,躺在墓棺里。
棺材旁坐着撒旦,对他狞笑。
波德莱尔昏了过去。
曙光将波德莱尔唤醒。他惊讶地看见自己躺在高山流水、芳草如茵的山坡上,身穿雪白的长袍。
一位美丽纯洁的仙女站在他的身边。
波德莱尔感激地说:“美丽的天使,我感谢你把我带到伊甸园。”
仙女卟哧一笑:“波德莱尔,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我没有福气做你的天使,我这儿也不是上帝恩赐的伊甸园。”
萨巴蒂埃夫人的客厅。
波德莱尔抬头瞧去,颇感不好意思,这儿确实是萨巴蒂埃夫人的著名沙龙。
作家、诗人、艺术家和社会名流济济一堂,佳宾云集,谈笑风生。
天花板上有画家为夫人画的裸体像。
音乐家在一边弹奏《茶花女》的钢琴曲。
一位女高音歌唱家唱起了《祝酒歌》。
波德莱尔和萨巴蒂埃夫人则躲到一角去谈情说爱。
人们的羡慕、嫉妒、渴求、关注的视线不时地投过来。
波德莱尔抚摸夫人白晢细腻的手臂,充满情感地说:“亲爱的,你是女神,女神中最可爱、最光辉的一位——维纳斯!我发誓永远爱你!”
夫人娇媚地一笑。
波德莱尔:“美神,我献给你的颂歌,不过是微弱的烛火;而你是照亮我想象力的缪斯!我的太阳!我崇拜你!”
夫人赐给他亲吻,他狂热地吻她。
波德莱尔一边接吻一边说:“亲爱的,最亲爱的!我祈求你:请赐给我幸福、 健康、欢乐和光明!”
波德莱尔深情地凝视夫人的情意绵绵的淡蓝色眸子。
眸子化成春风丽日下明亮的碧波。
波德莱尔在河中欢快地游泳。
天气聚变,乌云遮住日头,天空中起了暴风雨。河水灰暗,汹涌澎湃。
波德莱尔奋臂往岸边游去。
河岸。波德莱尔又冷又湿,疲惫不堪,缩作一团地坐在地上。
波德莱尔惊讶地瞥见树上的猫头鹰。
猫头鹰一只、二只、 三只……共有11只,排成一行蹲在树上,一动不动。绿眼睛射出深不可测的幽光。
波德莱尔若有所思,不再理会,躺了下来,随手折了根草叶放入嘴里。
草叶变成烟斗。波德莱尔似乎并不感到惊奇。
波德莱尔舒畅地抽烟。
吐出的烟圏像肥皂泡那样美丽,色彩变幻,最后变成了一朵乳白色的云。同时响起了和谐的旋律。
波德莱尔登上了白云。
白云变成了独木舟。
波德莱尔驾驶独木舟在银河里遨游。
太阳、月亮、无数星星闪烁、照耀,对他表示欢迎。
波德莱尔继续飞驰。
远处,一个黑点风驰电掣地朝他飞来,越来越大——巨大无边的黑色灾星!
波德莱尔来不及避开,也不可能躲避。轰然巨响,连人带舟被撞得粉碎。
碧海青天变成一片漆黑。
丧钟阵阵。钟声破碎、无力、含糊,似乎在说:“忧郁啊,忧郁啊……”
四
挣扎
波德莱尔仰面倒在林中的泥地上。
波德莱尔哀叹:“忧郁啊,忧郁啊……我的病是绝对治不好。”
“你怎么躲在这儿等死,我的波德莱尔先生?起来!起来!”不知从哪儿出现一个一呎高的侏儒般的小妖精,声色俱厉地拉扯他。
波德莱尔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你是谁?”
“哈哈,人人都认识我;你这博学多才的诗人反而像大傻瓜!”小妖精嘲讽地说。
波德莱尔绞尽脑汁,百思不解:“你是?唉!”
小妖精高傲地说:“我是不死的精灵、绝望的对头——大名叫‘希望’的天使!人们说我是潘多拉的匣子里惟一留存的宝贝。(6)这是胡扯!我是与疾病、疯狂、罪恶、嫉妒等等恶魔一起出来的。不同的是,我始终友好地被接待在人们心中的殿堂供奉,和人们做伴。”
波德莱尔:“欢迎你,‘希望’!但你打算把我带到哪儿去?我的病——”
“希望”打断他的话头:“去巴黎治你的病!”
波德莱尔叫嚷:“天哪!我已经厌倦了巴黎的一切:贵族的沙龙、盛大的舞会、庸俗的戏剧、甜蜜的爱情……凯旋、节庆与我何干?科学、物质教人堕落;钱财这个老妖怪,也不比我的贫穷更有价值;歌功颂德、拍马奉承,早就是烂调子,我已永弃;善这朵假花,我把它踩在脚下。唯有美,我还想让她说句真心话……”
“希望”说:“波德莱尔先生,你的病也真够严重。不过,我会给你好好治疗;我会让你看到真正美与善的巴黎!瞧!天上蓝莹莹,月光亮堂堂,咱们正好上路。”
“希望”轻而易举地将波德莱尔扶起,一同赶路。
巴黎城。繁华,热闹,新的景象。
一个个脚手架搭起。
一幢幢建筑物矗立。
一座座大桥横贯南北东西。
万人空巷,熙熙攘攘,人们欢声笑语,穿着节日的盛装。
波德莱尔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心事重重,目光游离。
卢森堡区街头。围着一堆人。
波德莱尔挤了进去。
一个金栗色头发的姑娘在卖唱。姑娘一副病容,衣不遮体,一边弹奏吉它,一边忧伤地歌唱。
波德莱尔瞥见有的观众对她裸露的肉体和高耸的乳房感兴趣。
卖唱姑娘的脚前,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块钱币。
崇武广场。拆除的建筑垃圾堆积如山:木板、砖瓦、石块……
垃圾堆旁,有一只铁笼子。
铁笼里囚禁一只白天鹅。它用翅膀扑打铁栅栏。
一阵狂风,垃圾飞扬 ,笼子翻倒,天鹅出逃。
天鹅在湖上游。
天鹅在空中飞。
波德莱尔仰望飞去的天鹅默默祈祷。
孔费朗斯河滨街。阴沉的天。翻腾的雾。
波德莱尔瞧见一个犹太老人在浓雾中出现。
老人长相奇特,打扮古怪,姿态丑陋:长髯如戟,锐眼似鹰,脊梁和下肢折成直角,身穿黄色的破衣,手持拐棍,一瘸一拐地行走,像个幽灵。
一眨眼,波德莱尔瞧见又一个犹太老人从浓雾中出现。他的长相、打扮、姿态与前者一模一样,仿佛是双胞胎。
紧跟在他俩之后,出现第三个犹太老人,仿佛是从同一个模型中铸出。
惊魂未定的波德莱尔目瞪口呆:4、5、6、7……7(7)个犹太老人从雾中出现,朝他走来。同样鹰鸷般的眼睛射出阴暗、冰冷、仇恨的目光!
莫名其妙的波德莱尔怔了一下,恐惧地撒腿而逃。
渔市郊区街。寒风凛冽。
波德莱尔被另一种景象所吸引,脸上现出理解和同情的表情。
9(8)个一模一样的小老太婆低头赶路。
她们身材矮小,神态谦卑,目光锐利但富有魅力;身穿灰色的布衣、破旧的裙子,腋下夹着一个绣花的小提包……
波德莱尔神往地注视她们,跟随而思索她们,敬仰地注视她们的动作。
她们坐在夕阳映照下的河岸长椅上沉思。
她们起立,倾听公园里飘来的军乐声。
她们不理会醉鬼的侮辱和顽童的模仿,庄重地赶路。
残废院广场。浮云蔽空的日子。
一群盲人像孤鬼游魂地或走或坐或站,全都默默无言。
他们 的眼窝有的空洞,有的深陷,有的则是混浊的眼珠,有的如两枚卵子。有的盲人低头,呆瞪地面。
有的盲人直愣愣地望着远方。
有的盲人姿势始终不变地仰望天空,脸上挂着微笑。
波德莱尔大惑不解。他顺着他们的“目光”瞧去。
空中除了白云,什么也没有!
圣安娜街。云层的缝隙处漏下一道阳光。
行人匆匆赶路。
一个身穿丧服的女人,惊鸿一瞥地出现在猥琐、憔悴、丑陋的路人中。她是那么挺拔、高傲、端庄、鹤立鸡群。
波德莱尔被她的美所劫掠,呆若木鸡。
波德莱尔惊醒,美人已失去踪影。
巴黎节日广场。天气晴朗。节日景象。
游人如织,市声喧嚣。
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
商贩们招揽、叫卖货物。
卖艺、杂耍在表演。
人们在买卖、观看、欢笑、争吵……
波德莱尔也在人流中东张西望地观看。突然,他的目光一亮,定神地向前方注视,
一排货棚尽头设着一个摊位。一个又老又瘦的卖艺人像具木乃依地呆坐。
波德莱尔在人丛中挤了过去。
老艺人的棚子又破又旧,黑暗而摇摇欲坠。一支蜡烛快要燃尽。
人群从他的铺子前经过,但无人光顾,仿佛它从不存在过。
波德莱尔恍然大悟:铺板上一无所有。铺子里也看不出有什么。
老艺人默然坐着,既不乞求,也不表演;可怪的是,这个像化石般的老人,目光如刀子般的锋利!
波德莱尔惊讶地窥视老艺人。(内心独白):
“他可是解剖世人灵魂的出色作家?还是表现人们精神和欲求的天才演员?抑或是画出人的美德或者邪恶的伟大画家?他为人类娱乐过、服务过、贡献过……如今,他年老体衰、行将就木;却被世人冷落、遗忘、抛弃了。可他的眼睛还在解剖人心!”
波德莱尔掏出身上仅有的一个法郎,放到他的铺板——
汹涌的人潮立即把波德莱尔卷走了。
伯利雅尔区。傍晚。
精疲力竭的工人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
妓女和窃贼悄悄地钻出他们的巢穴,出现在大街小巷。
酒巴间飘出酒菜的香味和淫荡的乐曲。
波德莱尔朝酒巴间走去。
喧嚣、肮脏、下流的场所。赌徒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聚赌。
一边,一个无赖和老妓女搂抱调情。
波德莱尔在赌台前坐下,扫视赌徒。
每个赌徒的眼睛都是血红、混浊和疯狂的。
波德莱尔注视着渐渐堆起的筹码、钱币、项练、金银首饰……
忽然,赌台变成了一个黑洞洞的漩涡。
轰然巨响,筹码、钱币、项练、金银首饰以及赌徒们全都掉进漩涡。
波德莱尔也落入漩涡。
漩涡越转越快。
波德莱尔和赌徒们恐惧地眼看快要卷入漩涡疧部。
忽然,从漩涡壁上穿出一条小船。
落水者欣喜若狂,争先恐后地攀登小船。
人满为患的小船不胜重负,但落水者还在不断地登船。
在船上的人竭力把攀登者推下水去。
重又落水的人立即被漩涡卷走、吞没。
波德莱尔目睹这幕触目惊心的惨象,忘了自己的处境。
一个身强力壮、攀住船舷的落水者,强行上船。
一个蛮横的划手用船桨朝“入侵者”头部猛击。
入侵者惨叫一声,摔了下去,鲜血染红了水面。
划手的木桨也脱手飞去。
波德莱尔眼明手快,抓住了桨。
小船上的人对刚才的事情认为理所当然,对划手的英雄行为表示赞赏,纷纷过来吻他、拥抱他、亲热地捶他……
一转眼,漩涡把这条满载逃难者的罪恶之舟抛掷漩涡,吞没殆尽。
紧接,大漩涡逆转起来。
惨遭灭顶之灾的人们只有波德莱尔一人死里逃生,笑逐颜开。
格列涅尔区。天色微明,朝雾蒙蒙。
波德莱尔在塞纳河的一座桥头凝望什么。
雾中出现一座用大理石建造、金银宝石镶嵌,林立雕像、喷泉、花园的水上城市。
一阵狂风刮来,水上城市随即消失。
波德莱尔失望地离去。
波德莱尔在塞纳河畔彳亍独行。
工人们睡眼惺忪地扛着铁锤、鐝头等工具越过他去上班。
卖淫妇打着呵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和他打个照面回去。
一个老乞丐倒毙路旁。
……
波德莱尔绝望地喊叫:“希望在哪儿?希望在哪儿!”
“我在这儿,波德莱尔先生!”突然,那个被世人遗弃的卖艺老人出现在波德莱尔面前。
波德莱尔惊疑不置地:“您?您不是?您怎么?……啊,你就是那位在巴黎街、节日广场上设摊,然而没有人光顾的老艺人!”
“什么老艺人?你仔细瞧瞧!你跟我打了十多年的交道——你刚才还沉缅在我的大作《大漩涡余生记》中,居然说我是卖艺的?”
波德莱尔揉揉眼睛,又惊又喜:“啊,我的朋友、亲爱的爱伦·坡!(9)真是不可思议,您还活着?您还活着!”
爱伦·坡瘦小,但富于女性的魅力和纯洁。
酒巴间。波德莱尔和爱伦·坡在喝酒交谈。
波德莱尔充满敬意地:“您是我精神上的老师和兄长,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翻译您的杰作,陶醉在您的创造中。这是怪诞而纯粹的美、这是罕见的天才、美学的高峰!”
爱伦·坡:“谢谢你的过奖……”猝然,歇斯底里地,“什么‘精神上的老师’?什么‘天才’?什么‘美’?统统是胡说!我是什么,你知道吗?神经病!酒鬼!恶魔!哈哈哈哈。”放肆地狂笑。
笑声惊动了周围的顾客。
波德莱尔忙道:“听我说,爱伦·坡先生!”一边给他倒酒。“我也一样被人冠以这许多雅号……美国是个暴发户的国家、崇拜物欲和工业万能的恶魔、灵魂肮脏的犹太佬!总有一天在大洋彼岸,人们会给您树立纪念碑的!”
爱伦·坡喃喃地:“纪念碑,纪念碑……”
爱伦·坡像个野蛮人似地牛饮起来。
波德莱尔吃惊地:“您?”
爱伦·坡:“喝!喝!我一喝酒全都忘了:痛苦、忧郁、贫困、厄运、人世的恶浊和伪善……唔,酒精,还有鸦片,都是好东西。给我带来了梦幻、想象力、欢乐、光明……来,咱们喝个痛快!”
波德莱尔也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边凝视艳丽的酒,颇有同感地:“一醉解万愁……这劳力的汗水和阳光的结晶是灵丹妙药。我看见捡垃圾的喝了它,连皇帝老子也不放在心上;孤独者喝了它,钱袋和女人的吻也不屑一顾,因为重新有了青春和幸福;情侣们喝了它,飘飘欲仙,沉醉于理想的乐园中……而我波德莱尔喝了它,就有了美好的诗!看到坟墓后面的光辉、人世彼岸的完美……”倒头睡去。
波德莱尔醒来,一瞥周围情景依然,潸然泪下。
“你怎么啦?”爱伦·坡惊讶地问。
波德莱尔啜泣:“除了忧郁,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爱伦·坡放下酒杯,拖起波德莱尔:“走!咱们到巴黎最罪恶的地方,到人间最阴暗的角落里去采几朵病态的花……或许会使你忘掉不幸?”
波德莱尔嚷嚷:“恶之花!恶之花!”
波德莱尔和爱伦·坡在冷雾弥漫、夜色浓重的街上走着。
雾气像幽灵似地在他们身旁飘荡,引导他们往更加黑暗的巷子里走去。
一间帷幔掩蔽的闺房。波德莱尔和爱伦·坡不知用什么法术钻了进去。
波德莱尔和爱伦·坡躲在帷幔后面,心惊肉跳地瞧见:
矇眬的灯光下,两个处女一丝不挂,肌肤闪光,像蛇一般地纠绞,在垫子上娇喘吁吁地搞同性恋。
一间单身汉的房间。波德莱尔和爱伦·坡潜入。
波德莱尔和爱伦·坡躲在屋角,令人作呕地瞧见:两个男子——一老一小、一瘦一壮,赤身裸体,丑陋不堪地在搞同性恋。
一间香艳、宽敞的卧室。波德莱尔和爱伦·坡踅了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
波德莱尔差点惊叫起来。
一具无头女尸精赤条条,肆无忌惮地横陈。鲜血还在颈项里流淌。
她的胸罩和内衭狼籍地甩在地上。
床头。有一幅死者的画像:年青、娇媚。
米洛斯岛。爱琴海。
波德莱尔和爱伦·坡乘船在海上航行。
扬起的船帆惊散了聒噪、云集的海鸟。
一个三叉绞架高耸天空。
绞架上悬荡一具腐烂的尸体。鸷鸟在啄食。
波德莱尔惨不忍睹,痛苦地哀号:“维纳斯,我在你诞生的岛上看到的这具尸体,正是我自己!天主啊,我要让世人看看这些病态的花朵!”
陋室。波德莱尔在写诗。
波德莱尔在推敲、修改、苦吟……
爱伦·坡站在一旁,表示赞赏。
波德莱尔深入到创作中,边写边叩击自己的头:“消耗了我的年华,消磨了我的形体,倾注了我的心血,托付了我的信仰,从恶中发现美,从丑中寻求善,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向着天主,我就飞升;向着撒旦,我就堕落!”
巴黎帝国法庭。波德莱尔站在被告席上。爱伦·坡则成了他的影子,躺在地上。
审判长宣布:“波德莱尔炮制的淫秽诗集《恶之花》有伤风化、妨害公共道德……经本法庭宣判如下:波德莱尔罚款300法郎,勒令从《恶之花》中删去6首淫诗:《累斯博斯》、《被诅咒的女人》、《首饰》、《忘川》、《给一位太快活的女郎》、《吸血鬼的化身》……”
旷野。波德莱尔扯下颈上的金十字架,抛弃。
波德莱尔发狂地对天诅咒:“我责问你,天主!你说要有光便有了光,你说你是全能的,只要人祈祷;你说让我下凡受苦受难是为了救赎人类;你说你要和我立约,让我做我和我的后裔的上帝(10)……可是,我为你做了这一切,为你传播福音、为你头戴荆冠、为你钉死在十字架上……你却欺骗了我!我但愿像不敬神的该隐(11)的子孙,有朝一日登上天堂,将你这个无耻的暴君揪下宝座,甩到地上!我将奉雄伟的撒旦——被你逼反的大天使——为天主!”
五
死亡
天上降下霹雳与雷火。地上燃烧硫磺与沥青。
波德莱尔惊恐万状地东逃西窜。
波德莱尔被一个火球击中。
波德莱尔在地上打滚,扑灭了身上的烈火。
波德莱尔瞥见爱伦·坡死在他面前。
火光照亮波德莱尔所在的处所——森林。
树木熊熊燃烧,森林成了一片火海。
波德莱尔挣扎而起,走了几步。
又一个霹雳把波德莱尔打倒。
波德莱尔仰面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波德莱尔瞧见天上有个天使对他怒目瞪视。
大天使迦伯利手持倚天长剑朝他刺下。
波德莱尔视死如归,临终还不脱其嘲讽的天性:
啊,死亡,来吧!
死亡不过是一次有趣的旅行!
我但愿跳进深渊,管它天堂或地狱,
跳进未知世界去猎取新奇!
浩茫的森林。
在波德莱尔死去的地方,盛开了一朵奇异、闪光、硕大的鲜花!
注
释
1
世纪病:是19世纪流行于法国及欧洲的青年一代的政治病。他们以个人对社会的徒劳的对立为表现形式的个人反抗,或者对社会、对生活的前途产生悲观情绪。病症是苦闷、孤独、冷漠、颓唐、愤忿、嫉妬,最显著的是忧郁和无聊。
2
“和散那”:赞美、求救天主的意思。
3
瓦格纳(1813—1883)德国杰出的作曲家、文学家。曾致力于戏剧改革。他主张歌剧(自称“乐剧”)应以神话为题材,音乐、歌词与舞蹈等必须结合成有机的整体;交响乐式的发展是戏剧表演的主要手段。《汤豪舍》、《罗恩格林》是其主要的歌剧作品。波德莱尔对其评价很高。
4
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国伟大画家。他对浪漫主义画派的形成与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被称为“浪漫派之狮”。1830年,他创作了反映法国七月革命的名画《自由领导人民》
5
爱默生(1803—1883):美国19世纪中叶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美国超验主义运动领袖
6
天父宙斯命美女潘多拉带到人间去的一只魔匣,她私自打开,藏在里面的各种灾祸一齐飞出,只有希望留在匣里。
7 7:7为最高之数,具有神秘意义。有人以为7个犹太老人象征基督教的7大罪恶。
8 9个小老太婆:9在基督教中有神秘的象征意义,是呼应神圣的三位一体的概念。波特莱尔原作中并未指明数目。
9
爱伦·坡(1809—1849)美国著名作家、文艺批评家。生前潦倒,死后寂寞,被评为“颓废作家”。他的才智、思想、际遇和波德莱尔惊人地相似。他提倡为艺术而艺术。他的作品对西欧尤其法国现代主义文学影响很大。他是波氏“精神上的老师和兄长”。波德莱尔在最后写成《恶之花》时,他早已死去。
10
这儿是波德莱尔把自己比喻成神子基督耶稣。
11
该
隐:人类始祖亚当之子。他杀死其弟亚伯。但西欧浪漫主义者,如莎士比亚、拜伦、雨果都把他当成反叛的英雄。波德莱尔亦然。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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