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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到镜子里去的人(短篇小说)

王 巨     

 

  我说的这个人,可不是那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香艳无比的爱美一族,而是一个笨拙如牛、土得掉碴的老农。这位老农已显得老态龙钟,究竟有多大年纪,我也说不清,只知道他儿孙满堂,人们叫他有福老汉。有福老汉年轻时生殖力很旺,男男女女生了一大堆孩子,他先是把孩子们一个个从鞋底那么大,拉扯到门板那么高,后来再给儿子们一个个娶过媳妇,女儿们一个个嫁出去;继而,他的孙子们就像地里的庄稼,也都很快齐刷刷的冒了起来,开始懂得和姑娘们谈情说爱,有的还把姑娘们的肚子搞大了,只好草草圆房……一代接一代的人,把他挤出了生活的中心,挤到了生活的边缘,使他变成了一个行动迟缓、无所事事的老朽之人。真是人世沧桑,今非昔比。过去,他能吃一大海碗饭,那海碗犹如红瓦盆那么大,饭菜堆得满满的,只听一阵稀里哗啦,那大海碗便扣在了脸上,现在一小碗饭,也的磨磨叽叽吃半天;过去,他屁股一撅,就能把晒谷场上的那滚粗重的石碌碡独自抱起来,抗到肩上去,现在恐怕给只老母鸡也抱不牢了;过去,他搂着老婆一刻也不愿松手,夜夜地动山摇,现在他只要能看见老伴儿在眼前晃动就行了。总之,他已经老了,老得不中用了。

  和他一起衰老下来的,除了与他相依为命的老伴儿,还有这处与他形影相吊、不知留给他多少温馨回忆的旧院子。这处旧院是用土坯与泥巴盖起来的。土坯是就地取土,用木模子托成的那种粗坯;泥巴也是就地的泥巴,只是里面掺了麦秸,用脚踩得精道后,抹到墙上去的。整个院子就像从大地冒出来似的,一色土黄,很少看到青砖绿瓦,唯一的几块瓦片,就是镶在屋檐上的出水道。这些瓦片也因年深日久,有的已破损,有的完全脱落了。与这些瓦片一起破损脱落的,还有门窗上的油漆、院墙上的泥皮。整个院子陈旧破败,墙壁斑驳,门窗歪斜,衰老得犹如屋子的主人,渐渐萎缩下去了。儿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在别处盖了新房,都搬了出去,现在只有小儿子福蛋一家还和二老住在一起。

  事情的起因发生在一天早晨。这天早晨,有福老汉一觉醒来,发现与往日不同,感觉到整个院子出奇的静寂。他慢慢地支起身,竖起耳朵,想捕捉到一点熟悉的声音,却什么也没有听到。要是往常,他一觉醒来,总能听到一些响动。那是习惯早起的老伴儿,像老鼠一样在不停地翻动着那些毫无用处却仍摆放在屋子里的旧家物,而且一边翻动,一边还在不停地唠叨;抑或在堂屋里擦拭那些破旧的坛坛罐罐;抑或在院子里咕咕地叫着喂鸡,还不时地对一只跳皮的鸡骂一两句。他已习惯了这些声音。每天一睁开眼,他希望能听到这些声音。他听到这些声音,心里便感到温暖与欣慰。多少年来,这些声音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些声音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的相依为命的老伴儿就在他的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可是今天,整个家院异常地冷清,什么响动也没有——老伴儿不在家了吗?他想尽快起来,到院子里看看去。但已力不从心,只能慢慢地坐起,慢慢地穿上衣服,慢慢地摸索着下了地,就连摆放在地上的那双鞋,摸摸索索费了半天功夫才套上脚。

  有福老汉趿趿拉拉,好不容易来到院子。太阳已经老高了,鸡们闲散地卧在各自刨开的土窝里。一只野猫窜上光秃的院墙上,沿着墙头跑上长着荒草的小屋顶,回头窥视着有福老汉。有福老汉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转了个遍,没有看到老伴儿的身影。他迟疑地站在院子里,茫然地环顾四周,喃喃自语:

  灰老伴,哪去了?

  他第一次感到,院子里是如此的空落与寂静。他似乎听到了躲在屋檐下的麻雀梳理羽翼的婆娑声,听到洞里的老鼠吃食的囁啮声,甚至听到了蜇伏在地下的动物的心跳声。他孤单地伫立在那里,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焦急。这时,他看到破旧的木门框上,一处裂茬挂着一根白色的长发。这一定是今早老伴儿出门时,无意中留下的一根头发。他轻轻拈下这根头发,举在眼前,出神地看着。这根头发已经全白了,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耀眼,没有一点青色的痕迹,仿佛原本就是这么银白。这根白发让他回想起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老伴儿的情景。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跟着媒婆去后山的一个小山村相亲,走进村口的一户人家,他看到一条油光黑亮的大长辫倏然地从堂门滑过,闪进里屋去。当他坐定下来,媒婆把羞涩的姑娘引来时,那根大黑辫已披挂地丰满而起伏不停的胸前,光滑的辫稍在那一双玉手指上不停地缠绕,撩拨的他那颗年轻的心说不出的痒痒。他一回到家,便催促父母近快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父母东借西挪,好不容易凑足了礼金。娶亲那天,一头小老驴迈着欢快细碎的步子,得得达达地把新娘驮到了家门口。观礼的人们一见新娘,无不夸赞:

  看这新娘俊俏的,就像画上的人人呢!

  这些夸赞的话语,飘进有福的耳里,乐在有福的心上。然而,新娘到了家门口,却不肯下轿。按礼,这要给新娘下轿钱的。可他父母在身上摸索半天,已掏不出分文来。场面就这样僵持着。眼看着新娘凤眼斜吊,小嘴高撅,一脸的不高兴。有福心里面不知急成了啥样子。怎么办?到手的凤凰飞了不成?他灵机一动,悄悄点燃一只小鞭炮,轻轻一甩,地一声,那小鞭炮在驴屁股后面炸出一朵金银花来。小毛驴一惊,弹跳起来,把个新娘颠了下来,稳稳地掉入他的怀中。他乘势抱着香软无比、惊魂未定的新娘跑进洞房去了。

  洞房之夜,还未云雨,新娘子想起白天受惊的一幕,问他是谁在小毛驴屁股后放了个鞭炮时,他不无得意地说:

  能有谁?你聪明的老公呗。

  顿时,新娘子凤目园睁,玉齿紧咬:

  我恨你一辈子!

  说完,新娘紧裹鸳鸯被,转身面壁而睡了。自古四大美事之首的洞房花烛夜,竟让他干干地猴急了一夜。

  想到这里,有福老汉突然觉得那根长发犹如一根针刺,穿入他的心窝。他感到一阵疼痛,身体似乎也凉了半截儿:不好了!老伴儿一定离家出走了!他惊慌失措地走出院门,穿过小巷,来到大街上。小儿子福蛋在大街上开了一家修理铺,修理过往车辆。修理铺前,停着一辆破旧的拉客面包车,虎背熊腰的福蛋正往车上安装着轮胎。有福老汉跌跌抢抢地来到儿子身边,急急地说:

  福蛋,快给爹找你妈去吧。

  福蛋直起腰,奓着两只满手油腻的大手,没好气地说:

  不看我正忙着吗。找妈干啥?

  旁边有人开玩笑:

  这还用问?老汉等不急了呗。

  围观的人们一阵大笑。

  有福老汉没心思理会人们的玩笑:

  你妈不在家,一总是跟人跑了。

  旁边的人听了,又一阵哈哈大笑。

  有人又逗老汉:

  我看见了,让一个小白脸给拐跑了。

  福蛋听着人们的笑声,紫涨着脸,眼瞪得像牛犊:

  真是老糊涂了。都快成棺材瓤了,往哪儿跑去?

  那你妈哪去了?

  去三女家了。福蛋嚷嚷着,快回家去吧,也不怕人笑话。

  有福老汉被小儿子福蛋呛了一顿,迟疑着退回家去。现在,他很怕儿子们,儿子们一高声嚷嚷,他就不敢吱声了。儿子们一个个长得人高马大,黑不溜秋,握紧的拳头有石夯那么大,亦如当年的他。当年的他,也是虎背熊腰,铮铮硬汉,赶着一匹胶轮大马车,长鞭一挥,十分威武。那年月,他不仅是远近闻名的车把式,拾弄庄稼地的一把好手,更是床笫之欢的伟丈夫。他为了人丁兴旺,也为拴住老婆的心,没日没夜地种娃儿。老婆的肚子也很争气,动不动便鼓胀起来,像是从麻袋里倒西瓜似的,孩子们一个个从她的肚子里滚落出来。没几年功夫,一盘大坑爬满了嗷嗷待哺的娃儿们。孩他娘那条油光水亮的大黑辫也变成了一头披散的毫无光泽的乱发,浑身脏兮兮的,成天不是奶娃儿,就是端着一口大铁锅喂猪。他看着那画上的人人变成了一个一心持家的婆娘,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这样好!他暗自高兴着。这样才像个过光景的婆姨。

  接下来,孩子们一个个像地里的玉米棒子直挺了起来,而他自己,不知不觉地萎缩下来,变成了一根蔫黄瓜似的。儿子们一个个高大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着,浑身散发着蛮横的野性,他便怯了几分。就连与他朝夕相处的老伴儿,过去一看见他,就像可怜巴巴的小母鸡看见了昂首走来的大公鸡,只有缩了脖子蹲到地上的份儿,现在却也时不时地损他一句:

  看那灰样儿。

  他衰老得如此之快,是他不曾料想到的。他原以为,他有永远使不完的劲呢。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敢碰老伴了,因为现在老伴儿的身体要比他强盛的多。别人说他,他还好受些,老伴儿说他,他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他直觉得老伴儿开始嫌弃他了。这种心态折磨的他十分难受。他开始暗暗地留心起自己的老伴儿来,生怕她对自己不满意,有一天会离开自己。所以,他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目光就下意识地去寻找她的身影,耳朵就去捕捉她的声音。一看到她的身影,抑或一听到她的声音,他就会心安下来。而今天,他一觉醒来,他既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她无声无息地从这个家消失了,这怎么能不让他心急呢?她真得去三女家了吗?要是她不在那里呢?他原已安定下的心又开始慌乱了起来。他独自在家,坐卧不安,无法待下去了。他又走出了院门,但没有走上大街,却沿着小巷向村口走去。

  

 

  三女家就在五里之外的邻村。已是秋冬之际,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完毕,广袤的土地一览无余。有福老汉一出村,便能看见不远处那个土色的光秃秃的村庄。三女的家位于村口,他依稀能看到那半掩着的大门。看着很近,可是有福老汉摇晃了半天,直到中午,才走去。他一推开三女的家门,便看见老伴儿盘腿坐在炕上,鼻梁上架着一只老花镜,帮着三女给孩子们缝补过冬的寒衣。老伴儿一抬眼,看见是他,便没好气地说:

  灰老头,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

  真麻烦,一会儿都不让人清静。

  老伴儿抱怨着,把缝好的寒衣折叠起来,放到一边去。

  正在地上做饭的三女,热情地把老父亲让到炕上。有福老汉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

  我一个人在家呆不住……”

  三女笑着对娘说:

  爹就像个老小孩,一刻也离不开您了。

  老伴儿拿起笤帚,扫着铺有老式花油布的大坑:

  我这辈子嫁给你爹,算是倒霉了。

  三女把炕桌摆好,麻利地放上碗筷。

  妈,我还不知道您?您是刀子嘴,豆腐心。爹有个头痛脑热,您照样心急。

  老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笑。

  谁让我是他老婆。我不管他,他就没人管了。

  三女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给爹娘各盛一碗。

  缓缓在吃。老伴儿关心起老头来。小心压住冷气,肚子痛。

  有福老汉心里一暖,吃饭似乎也有了味道,吃出一头汗。

  我早上起来,没看见你人,只看见挂在门框上的头发。

  有福老汉双眼盯着老伴儿那稀疏而灰白的头发,久久地凝视着。

  老伴儿探过身,为老头拣下沾在胡须上的米粒。

  吃饭吃到了胡子上。

  有福老汉用手掌揉了揉眼睛,手掌上便留下一片水渍。

  这夫妻过日子,就像锅和勺,经常磕磕碰碰,但又谁也离不开谁。

  三女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感叹地说。

 

 

  老俩口晃动着身子,像两个木偶人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小路两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地里还残留着一排排坚硬的玉米茬。偶有一两根低矮的枯秸杆没有割倒,当风立着,瑟瑟地抖动。有福老汉看着满地的白茬,没话找话地说:

  这庄稼,一茬一茬地割了;这人呢,也一茬一茬地倒下了。我们这茬人,现在没剩几个了。

  娇小的老伴儿走在前头,迈动着细碎的山羊步;枯干的老头儿跟在后头,挪动着迟缓的老牛步。走着走着,两个身影渐渐地拉开了距离。

  你走得那么快干么?又不急着奶孩子去。

  有福老汉冲着老伴儿的身影说。

  前面有相好的等着呢。

  老伴儿没好气地说。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跟人走了,亏你说得出口!在人面前,我这张老脸不知往哪儿搁。

  老伴儿生气地低着头,没有放慢步。

  有福老汉想赶上老伴儿去,说些好话,却干着急,撵不上。

  老俩口的距离愈拉愈远。

  土色的村庄蜇伏在前头,死寂得就像座坟墓。

  三女站在家门口,目送着二老渐去渐远的晃动着的身影。

  都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还闹什么别扭。

 

 

  有福老汉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堵墙。院子里的那堵老泥墙宛如一座纪念壁。墙上的泥皮多处脱落,就连裸露出的土坯也早已风化得没有了棱角,土坯间的抹泥也已剥蚀得凹陷进去,形成一道道缝隙。就在这些墙缝里,塞着一些家族里不同年代的人的遗物。自从那天从三女家回来后,有福老汉常常独自伫立在墙前,久久地凝视着。他究竟在看什么,不得而知。也许他在看那脱落的墙皮像一幅幅大写意的人物画;也许他在看那嵌在泥皮里的一根麦秸,那麦秸还是他当年播种的作物;也许他在看死在墙缝里的一只小虫,那小虫也曾鲜活过,而现在早已风干得成了空壳儿;也许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面对墙壁发呆。老伴儿还在恼着他,不想跟他说话。孩子们都各自忙活着,很少来看他,即使来了,也不愿听他啰嗦。他一开口,总是离不开他的土地:

  咱们家那块地,真是块好地,种下的庄稼,长得那个旺呀……”

  爹,您就这一碗话,不能说些别的?

  儿子们听得腻烦,没好气地说。

  有福老汉停下话头,怔了一会儿,又身不由已地开口了:

  那块地种玉米,能打一千好几呢!

  这老汉,啰嗦成这样。

  儿子们实在忍受不住,起身离去。每当这时,有福老汉便无所失从,独自在那儿发楞。他已经老糊涂了,没人愿意和他说话了。他被撇到了一边,变成了一个众人厌烦的孤家寡人,一个似有似无的影子。久而久之,除了过年过节,儿子们几乎不过来了。小儿子虽住同一院,但各吃饭,另洗锅,每天埋头忙他的事,一回来,关住门过自家的小日子,也很少过来和他说上几句话。老伴儿总是有自己忙不完的事,而他却不知道做什么好,每天不是坐在墙跟下晒太阳,就是在院子里转悠。有福老汉转悠到那堵墙前,便停下了步。他看到那落满灰尘的墙缝里,塞着一些小物件,他已记不清那是些什么东西了。他伸长脖子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弄明白是些什么玩艺儿。他抬起苍老的手,抖抖地抠出一个纸包来。纸包早已发黄变脆,上面落满了灰尘。他慢慢地打开纸包,里面包着几粒小小的牙齿。这时他才想起,这是他某个孩子的乳牙。他把孩子们掉落的乳牙塞到墙缝里,或扔到房顶上,为的是孩子们能高升旺长。他又从另一个缝隙里揪出一缕头发。这些头发,也是他某个孩子们小时候的。孩子们小的时候,都是他亲自给剃头。他给孩子们前面留着寿桃发型,后燕窝还留着一撮长命毛。而剃下的头发,便塞到这墙缝里,为使孩子们长命百岁。他又看到其他墙缝里还有许多头发和包乳牙的纸包,那都是他的孩子们的。看到这些,让他回想起过去儿女绕膝的情景来。那时候,儿女满堂,热热闹闹,他是多么的心满意足啊。可后来,孩子们一个个像出窝的鸟儿飞走了,整个家便空落下来。他不无伤感地看着那些孩子们的乳牙和头发。岁月已逝,他已无法把它们拾拣回来。他把那些乳牙和头发重新塞到墙缝里,仿佛也把过去的生活永远堵塞回去了似的。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记忆被无情地抹去了,头脑里变得一片混沌。

 

 

  傍晚时分,小儿子福蛋回来的时候,有福老汉站在院里,迷惑地看了很久。福蛋觉得老父亲的眼神有些异样。

  您老盯着我干么?

  你是谁?有福老汉疑惑地问,看着面熟,却想不起来了。

  福蛋心里一震,不解地看着老父亲。

  我是福蛋呀。

  福蛋是谁?

  福蛋有些惊骇了。

  爹,您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儿子呀。

  有福老汉吱唔着,似乎还没弄明白的样子。老伴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上房走了出来。

  妈,爹老糊涂了,连我都不认的了。

  老伴儿慌慌走到有福老汉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你看我是谁?

  有福老汉看着老伴儿。

  你是我老婆呀。

  行,还认得你老婆就好。

  老伴儿吸了吸鼻子,牵住有福老汉的手,领回到家里去。

  有福老汉的失忆症越来越严重。开始,他偶尔还能认出自己的孩子们,后来一个都不认识了。儿孙们觉得很好玩,经常拿老汉开玩笑。

  弟弟指着哥哥问老父亲:

  爹,您说他是谁?

  好像和我在一起赶过马车。

  孩子们笑了。

  哥哥指着弟弟问老父亲:

  他是谁?

  他很熟悉,像是和我从小在一起玩耍大的。

  孩子们又都笑了。

  孙子们指着姑母问爷爷:

  爷爷,她是谁?

  好像邻居家刚娶过门的那个新媳妇。

  儿孙们又是一阵高兴的大笑。

  最后,女儿们把几个孙子们推到老你父亲的面前:

  爹,您看他们是谁?

  有福老汉看了半天,摇摇头。

  不认识,他们是谁家的孩子?

  唉,活到这个份上,有啥活头。老伴儿说,亲孙子,命根子。连自己的命根子都不认识了。

  有福老汉弄不明白儿孙们为什么笑他,老伴儿为什么数落他。他预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内心有些胆怯,不敢再吭声了。是的,这些日子,他变得越来越懦弱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缩坐在墙角,低垂着头,独自搓摸着自己的手指。

  儿孙们像一群鸟儿,一会儿叽叽喳喳地飞来,一会儿又悄没声息地飞走了。更多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两个寂寞的老人。老伴儿坐不住,似乎总是有事情做,有福老汉却无所事事,闲得发慌。他想和老伴儿说说话,拉拉家常,老伴儿嫌他啰嗦,不愿听。他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向谁倾诉。一天,他在地上转悠着,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儿。他停下步,看着那个人,越看越面熟,便向那个人走过去。那个人似乎也认出他,向他走来。两个人走到了一起,面对面地拉呱起来。

  我们家那块地,可真是块好地,谁得也比不了。

  他观察着那个人。那个人没有走开,似乎很想听他诉说。他便继续说下去。

  春天播种下玉米,长出的秧苗绿油油一片,看着就很有劲……”

  在堂屋里拾掇旧家物的老伴儿,听得老头子在屋里和人说话,感到纳闷。

  没见有人来呀,老头子是跟谁说话呢?

  老伴儿停下手里的活,听了一会儿,疑惑地向屋门走去。她一撩起门帘,就看见老头子爬在柜顶上,正对着摆放在柜上的穿衣镜,伸长脖子和自己的影子说话呢。老伴儿看着这情景,心里一阵酸楚。

  可怜地老头儿,没人跟说话,在跟镜子说话呢。

  老伴儿怜悯起老头儿来。那以后,她放下手中的活,抽出时间想多陪老头儿说说话。但此时的有福老汉,对镜子里的影子比对她更感性趣了。有福老汉每天一起来,第一件事便爬在那架古旧的穿衣镜前,叽哩喹咕噜地说开了:

  到了秋天,又大又粗的玉米棒堆满了院子,一片金黄……”

  有福老汉面对镜子,一说就是一整天。

  这样也好。老伴儿看着他的背影,喃喃着。他终于找到说话的人了。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滑过去。冬天来了,又走了。春风吹暖大地的时候,小儿子福蛋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老屋,自言自语道:

  这房子也太老了。

  那以后,他先往院子里摆放了椽檩,然后又码了几垛砖,最后,打扫开下房,让二老住了进去。那天,福蛋请来几位壮汉,一阵镐锹挥舞,百年老屋转眼化为尘土。没多日,原地冒起了五间宽大敞亮的砖瓦房。当小儿子福蛋为新屋的落成大摆宴席庆贺的当儿,有福老汉却像失了魂似的在院子里游来荡去。

  我的家呢?我的家哪去了?

  人们喧闹着,只顾了欢庆,没人顾得上有福老汉的焦虑。当客人们酒足饭饱陆续散去后,福蛋这才发现老父亲不见了。他四处寻找,终于在院里的一堆柴草中看见了老人。有福老汉像只受伤的山羊,浑身颤抖着,蜷缩在那里。

  爹,您躺在这里干什么?

  我的家没了。

  福蛋搀扶起老父亲,指着崭新的大瓦房,高兴地说:

  爹,这就是咱们的家。

  这不是我的家。有福老汉摇着头,我的家不见了。

  那些日子,有福老汉不停地在院子里转悠,寻找着自己的家。他熟悉的那间老屋消失了,继之而起的这座新房,那么霸气十足地坐落在那里。他噏动着鼻翼,四处探寻,试图寻找到老屋那原有的熟悉的气味,却满院子弥漫着新屋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陌生的味道。

  这不是我的家。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声调凄凉而悲苦。我的家哪去了?

  福蛋再三诱道,无法让老父亲接受新家。有福老汉茶饭不思,变得越来越焦燥不安,痛苦异常。终于,他病到了。他躺在炕上,发着高烧,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老伴儿守护在他身边,像守护着自己的婴儿。

  一日,他看到老伴干朽的乳房在眼前晃动。

  我要吃奶。

  他嚅动着干裂的嘴唇,喃喃着。

  老伴儿看着自己黑朽的乳房,宛如村头的那条小河,早已枯干没有一点水儿,便赶紧从小儿子福蛋家找来小孙子的奶壶,夹在腋下,哄着将奶嘴儿塞入老头儿的嘴里。

  给你奶吃。

  有福老汉干裂僵硬得如同石片的嘴唇吮吸着柔软温润的奶嘴儿,亦如吮吸着新的生命。一瓶奶水很快被吸干,当老伴儿把奶嘴儿从他口中抽出时,一滴白色的乳汁从嘴角滑流而下。老伴儿用手掌为他擦掉乳汁,审视着他的脸。他那一度死灰的脸渐渐有了气色,老伴儿舒了口气。

  终于救过来了。

  老屋已经拆掉不能复原,小儿子福蛋只好把原有的旧家俱照原样摆放好,有福老汉的病情才渐渐有所好转。当有福老汉再能下地的时候,他整日爬在那架陈旧的穿衣镜前,再不愿离开了。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不再谈他的土地,而是开始谈他的家。

  我的家不知哪去了。他的声调异常凄苦。我已找不到我的家了。

  他开始讲诉他那几间房子的样子,讲诉他生于此长于此的那处熟悉的院子,讲诉他在那处老院里的种种过往的生活。他讲起屋檐下那盘泥筑的燕子窝,讲起窗前悬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讲起过年前新裱的喜鹊踏梅的纸窗花……他讲得涛涛不绝,语带忧伤,充满怀念。最后,他说他不能没有那个家,他一定要找回他的那个家。

 

 

  住在邻村的三女儿,一天午睡时,突然做了一个梦。她在似睡非睡中,看见老父亲走进来,对她说:

  爹要走了。过来和你打个招呼。

  爹,您要去哪?

  爹的家没了,爹去找爹的家去……”

  您去哪儿找呢?

  我知道,在某个地方,它正等着我呢。

  老父亲话音没落,人却不见了。

  三女一梦醒来,匆匆赶到娘家。一进大门,看见老娘在院子里喂鸡。三女急问:

  爹呢?

  在屋里和镜子说话呢。

  快看爹去吧!

  三女拉着母亲,急急地走进上屋里。

  有福老汉伏在柜上,头顶着穿衣镜,早已僵硬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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