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梁歌(短篇小说)
◎
阎海东
1
大雾吞了猫子村,山梁没有了。屋檐看不清楚,门口的大槐树模糊狰狞,似乎要扑倒下来。大哥消失了。穿过潮湿的、被践踏了的菜地,大哥伤残的瘸腿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他趁着浓雾拔走了几颗熟得脆硬的圆白菜。
雾里传过来老母的干咳,接着又是一连串。雾渐渐显出了堂屋黑洞洞的门框,日渐缩小干瘪的老母跪在落满柴草的堂屋地上。
我出门去找嫂子。我拍她家的门板,嫂子惊惶中起来开门。我说,大哥不见了。她暗黄的脸似乎抽搐了一下,眼睛漆黑地看着我,仿佛并不明白。半年来她憔瘦了许多。我们一起出了门。雾打湿了蓬乱的头发,她只是低头无声地走,也不再问。
大哥从柴屋里走掉了,带走了他所有的器具,门框也被撞得歪扭。柴屋原是牛屋,死了牛后,便成了柴屋。几年前封山后,柴木日渐少了起来。爹死便无人去收拾柴木,柴屋也便空荡了。大哥回来不久,便独自躲在这个屋里。猫子村人陆续来围观,人人都说大哥发疯了。大哥把自己关起来,整日在屋子里打铁,用爹当年的工具,谁也不曾看到他造什么。孩子到柴屋去,看见他发痴、浑然不理别人的样子,也被他吓跑。
大哥白日里打铁,过了又一月后,脸色安详了下来,终于肯坐在窗框边。老母口齿不清地诅咒,不肯给做饭。每日的饭食是嫂子让孩子从那边送来,放到窗台上。但孩子也渐渐嫌恶他,不肯按时送来饭菜。他现在竟然卷了自己乌黑的破旧铺盖消失了——那里面自然也长了虱子,嫂子曾要给拆洗的,也被大哥赶了出来。
嫂子手足无措。站在柴屋门口看了一会,她盯着我看,眼里一样空洞。又是一阵老母的咳。雾气散了,老母在黑洞洞的门框里站了起来,脸色肿胀通红,扶着门框看究竟,一边诅咒。自爹死了后,老母便昏沉了,也在村子路上与老妇说笑,也下地捡豆荚,也老鼠似的拉回柴禾。然而经过一个冬天,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渐渐不疼爱孙子孙女,也似乎十分怕死,怀疑爹的鬼魂要来屋子里拉她去。
你大哥不是——嫂子喃喃地说,眼眶竟红起来,撩起水红衫子擦眼角,露出赘肉的小肚子和上面的疤痕,她突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说,你也有一份!她是后怕。
我感到有一条冰凉的毒蛇从头皮上爬过。突然在我的眼前张开了尖锐灵活的信子,鼓起来的眼睛射出火光来。
不会走远的,村里的人都会看见,嫂子又僵硬地自言自语。以往的时候,我会不禁地伸起手来,在她的肩上脸上抚摩,她会顺从地镇定下来,直到身子渐渐松软。然而现在不能,她如同怕蛇一样地往后躲开,而我的手也没有伸起来。
2
太阳一出,天气便分外好。这是大雾过后的样子。白日高悬,热而晴朗,也没有云彩,一切都发绿,蓬勃地盛开着。
猫子村的男女都忙碌,打听,交头接耳。他们谣传大哥是疯了。然而大哥并没有疯,只是发痴了。有一次,我偶尔看见大哥枯瘦的黑脸裂开一口黄牙笑起来,实在是吓我一跳,但看见我时,他嗖地横起了脸上的肉,悲哀的眼睛渐渐发红。
我去了山坳处的小学校。我在这里教书,一个月挣六百块钱。
没有风,校园里唯一的旗杆上,旗面耷拉着。孩子们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肥胖的中年校长站在大铁门口。去年另一村的小学出了刑案,一个二年级的小学生被冲进来的歹徒削了脑袋——他是复仇,于是各学校四面都要整日巡值。校长站在大门口,红胖脸汗津津的,很严肃,他似乎不高兴。我说,我大哥不见了。
不见了?校长汗津津的阴沉红脸忽然兴奋起来,你们没有看好他么?
我说,大哥他不是疯子,没必要锁起来。
大哥自己把自己关进了柴屋,猫子村的村民们都来看,便以为我们把大哥关了起来,校长也不明真相。
我得去找他,所以要请假了,我的课请安排别的老师。校园里光秃秃的,在寂静燥热的空气中,我感到自己也是后怕,似乎无时无刻都在求得一丝心安。
校长伸起肥红的双手在脸上搓抹了一下,然后眨了眨肥厚的眼皮,说,那得赶紧去找找,你大哥也是可怜。说完他笑了一下,胖脸更加涨得通红。我知道他在笑什么。因为和嫂子不干净,我讨不到老婆,漫不经心的群众都知道。
我常想,传说大哥在新疆出了事,大约要死了的时候,嫂子未必不失去心主,未必没想过要再嫁给我,求得心安理得——这也是几年前的事了。而我现在不能想了。
3
几年前,大哥跟猫子村一伙人到新疆去打工,后来竟丢失了。我们曾打听过,但同村去的,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说是下了火车就走丢了。然后他们就描述起了城市的大,一个接一个的高楼,一个接一个的巷子,数不清的店铺,数不清的车,数不清的人;描述他们一头扎进轰鸣的大街时老鼠般惊惶的样子。就像一群没有头的苍蝇,他们说。于是大哥就自己走丢了。大哥是老实人,语言也不通,他本来是要依靠同村那老练的伙伴的。
我们后来还找过他,长着冬瓜脸的村民刘孝儿说。然而有一次刘孝儿喝醉了酒,说他其实知道大哥在哪里。刘孝儿回来的时候没了一只胳膊,在工地上被扎了的。他说大哥也是被砸了一条腿,他们开始还在一起来,后来被老板转移了地方,就失散了。刘孝儿只是拿了老板给的三千块钱回来,但他从此不知道了大哥的去向。刘孝儿说,身体残废得太厉害了,老板不肯多花钱,就叫人偷偷转到别的地方,说不定就死了。
从来没给家里写信,也没有打过电话——大哥也许是死了。
那年冬天大哥没有回来,嫂子就到处打听大哥的去向,虽然她从来不喜欢他,虽然大哥在时,乘我们就偷偷干过那事。她终于没打听到,于是抽噎着哭。我便安慰她,大哥毕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凡人都有求生的欲望,他会自己想办法的。
你去找你大哥,有一次嫂子对我说。一想到大哥的事,我就疲惫,心里不情愿。我说,城市那么大,虽然我比大哥念书多,可我也没去过大城市,去了也和大哥一样。也许等有了消息,也不算迟,大哥毕竟是成年人,况且又穷,谁会打他主意?嫂子神情木然,直直地盯着我,仿佛有些心安。那年她不过二十八九岁,与我年龄一般,产过两个孩子,她脸色也算红润的。我家很穷,我也迷着嫂子年轻的腰臀,况且彼此撩拨,这些事情就嬉戏般做得水到渠成。
直到两年后,刘孝儿说了见过大哥的话,我们便心里不安了。
我爹不关心大哥的事,他好像没有问起过,或者问起过一次,不记得了。后来不久我爹也死了,我请族里的人帮忙料理了后事,欠了许多人情。我爹就埋在村子后面的土坡上,风吹日晒,暖洋洋的,把该忘的事情都忘了,现在已经长满了黄蒿和狼牙刺荆。大哥没了消息之后,我和嫂子料理家里的事,为了讨她欢心,我把工资的多半给了她,来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这一切都暗暗在心里,于是嫂子也饿狼般地用力气,把口水灌到我的脖子里。
一天晚上,老母听见有人拍院子的门板,接着似乎听到了大哥的声音。当时嫂子在我屋子里,听见老母咳嗽,都噤了声音。老母去开了门,一片漆黑,是一阵风,没有大哥。但她第二日说见了大哥,老实地笑着,一脸饿鬼的相。但终究是糊涂了,也说不清楚,也许是耳朵不灵,也花了眼。老母便怕大哥的鬼魂到她的屋里来,也不愿意大哥的九岁的儿子和七岁的女儿到她屋里来,有什么吃用的东西便藏起。
4
猫子村荒僻,离镇子远。虽然隔着一条小河,却要上山下沟,有许多弯路。山地多,分布在山野里,秋天有很多微薄的庄稼。大嫂是实心过日子的,跟我一起收玉米和豆荚。老母依然像老鼠一样,在地里挖土豆,捡豆荚,拉柴禾,头发蓬乱地箕坐在地头整理她的豆荚柴禾。嫂子的脸汗津津的,低头不言不语地劳作。她是一把好手,自从她出嫁过来,便不停歇。
一个晚上,脱光了的大嫂忽然翻身起来,似乎孩子的哀求一般,又有一些蛮横地对我说,你不能没良心,两个孩子是你大哥的!
自然,果真大哥从此在人间消失了,我也不愿意嫂子走,留下两个一大一小,终归是累赘,况且老母日渐不喜欢他们。然而孩子似乎也恨我,但我还是他们的叔。我照例把工资的大部分交给嫂子,也给她买了洗发水、面霜、水红的上衣衫,和花边的衬裤。我猜想,她恐怕后来慢慢盼着大哥真的死了——虽然这不是确凿的消息,但也许她心里这么盼。我偶尔想到时,会惊出冷汗。
我总是不清不白——嫂子推门进来,在黑影里闭上门板低声啜泣起来。我手足无措起来。只是合上手边的书,下炕穿了鞋子走近她,拉她到炕沿上坐下,按着她的肩,搂着腰。我看到晶亮的眼泪,从她的右边眼角流到了鼻子窝里。
她说起了自己的一个梦——大哥揪着她的头发,疯了一样打她的脸,抽她的身子——大哥这么老实的人,况且一向怕得罪她。她因此十分怕,看着午夜中浅灰光的窗框,觉得整个黑夜都压在她身上,而大哥的脸和头就悬在她眼前的黑暗里。
我也不知道我在心里愿不愿意大哥真的死了,况且没人确凿地说他死了,如果他还活着!我惊得浑身冷热酥麻,从头到脚——也许我和嫂子的勾当,老实的大哥是早看在眼里了。我不敢看嫂子的脸色。
我是不该欺负大哥的。我在微黄的灯光下,虚弱地说。嫂子的肩一抖一抖,她慢慢地转过脸,突然十分凶狠,伸起手来打了我一巴掌。你不如说我是没廉耻的,你不如说我,她发疯地抓住我的胳膊摇晃,在我的脸上啪啪地打,然后扑过来咬我的脸,用膝盖撞我的肚子。
日子流水般过。嫂子似乎真成了寡妇,也有粗鄙的男人在野外骚扰她,戳她的屁股,弄她的头发,用胯撞她的腰身,她咬紧了嘴唇,拨开对方的手。嫂子毕竟年轻,是有一些贫贱的姿色。嫂子偷偷地找过刘孝儿,他终于肯说实话,断定她成了寡妇。于是村里的一些黑红脸的男人见了她,就抓自己的裤裆。
5
我于是不敢看侄子和侄女的眼睛。他们的眼睛乌黑,沉默、胆小,蹑手蹑脚地蹲在屋檐下。孩子就在猫子村上学,恐怕也被别的孩子大骂欺侮过,只是不肯说。
我决定渐渐地疏远嫂子。不过我照例把我工资的大半给她。我经常呆在小学校里不回来。我不回来的时候,她不会来小学校找我的。我只是远远地躲她,让她察觉。
夜黑得可怕,没有月光。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全镇上的群众,聚集着黑压压的高矮不一的头颅,女人们都穿着花花绿绿肥瘦各样的衣衫,还有一些叼着烟杆的老头,他们全都吐着口水,赶庙会一般。我也在观看。我看见几个面目模糊的男女远远地站在戏台上,被宣判了死刑,然后在一个雾气腾腾的早晨,他们被带到开着桃花的山坡上。
粉红的花,黑压压的人头,交头接耳。盘旋的乌鸦,湿漉漉的草。我的脚面上爬满了蚂蚁。我稀里糊涂地站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了嫂子的眼睛,一个肿胀的眼睛里有漆黑的冷光、突然像母狼一样咆哮起来。你还在这里看!她大叫到。忽然我就站在了被枪决的几个人中间,我知道自己要死了,然而嫂子的眼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留恋。她在人群中裹着鲜红的头巾,慢慢地把身子藏了起来,我忽然看见瘦骨嶙峋的大哥,脸色像鬼一样青白,眼睛里射出冰冷的光,他忽然张开乌青的嘴唇,露出白牙红舌向我吐口水。
真是一个可怕的梦。我醒了之后鸡还没有叫起来,只有窗框的泛白,和院子里死一样的沉寂。我知道雾在蔓延,甚至蔓延的屋子里来。将死的心情和真的一样吧?我一直没有跟嫂子说这个梦。
后来嫂子找我,大概是侄子侄女上学的事。她眼眶和嘴唇都湿漉漉的。我知道她心情好了一些,忘了许多事。她抓我的身体,想抱住我。我似乎想说,但终没说,我压抑了自己的情欲。虽然很多时候,我和嫂子像狗一样热乎乎地交媾的时候,真的完全忘了大哥的存在。
6
猫子村有个人叫短耳狼,因为耳朵短,长着一张凶狠的尖脸,实际上他叫李武林。李武林先是赌,抢,流窜,蹲狱,后来在镇子上做起了生意,就有了钱。有一天,李武林叉腿站在村头的岔路口上抽烟,看见嫂子拎着筐子走过,就抓着裤裆叫住了嫂子。他说,老二真没良心,他大哥是死是活,总得出门去打听打听吧,他也太没良心了。
我回到家里后,嫂子跟我这么说了。她叫我去挑水,我把三个水缸都挑得满满的。我刚要跨出门,嫂子说,我有话要告诉你,李武林说,你太没良心了,你大哥是死是活,你总得出门去打听打听。我心里一阵发紧,嫂子偏过头看着荡漾的水缸,似乎偷偷察觉我的反应。
李武林说得有理。如果李武林说,老二莫不是盼着大哥死?我也没话说,猫子村的人什么都知道。
嫂子的心脏跟着丰硕的胸部一起一伏,她说,你在学校里就不回来吗?嫂子弯腰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来,又把头转过去,斜着眼看着屋外。外面有很好的阳光。
日渐缩小的老母像老鼠一样拉回了一小捆柴禾,她穿这我的蓝色旧衣服,沾满灰土的上衣口袋里装着几个玉米棒子和土豆,嘴里诅咒着,头也不回地朝柴屋走去。
你是怎么想的?嫂子抬起头,狠狠地盯着我看,又像是委屈。你想躲开我,也躲开我们娘三个?
这时候老母突然蹒跚着朝厨屋冲过来,她朝地上吐了口水,她枯萎皱巴的小脸凶恶地朝着我说,婊子不得好死,老二你不得好死。然后老母怒冲冲地走出了院子,在阳光下差点摔倒。
大约是冬天,嫂子突然来找我说,李武林说你不愿意去找你大哥,他陪着我去。嫂子说,我把钱都攒起来了,老二,我得花这笔钱。嫂子说出了这些话,似乎有了轻松的笑意,也许是得意背后有了能主心的李武林。我知道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她是个有良心的人。我住在学校里的时候,她一定经常想起生死未卜的大哥。
然而后来嫂子并没有和李武林一起去找我大哥,他们搞上了。李武林的老婆团脸豆眼,年龄也四十了,像个矮胖的母鸡,一眼望去,都是臭烘烘的鸡粪味,她似乎是个痴傻的人。常年臭烘烘地蹲在李武林家的包铁大门外面,看着李武林的三个女儿长大。
嫂子和李武林明目张胆地来往,经常到镇子上找李武林去睡觉。事情有了变故,也许是李武林骗取嫂子的一个圈套。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李武林并不知道,或者并不在意,我看到嫂子把李武林向门外推搡。
嫂子竟然给李武林生了一个儿子。是个儿子,嫂子后来口气平淡地对我说。她把两个孩子撇在家里,自己住在李武林镇子上的小独院里,足不出户。其实猫子村的人也都以为她去找我大哥了吧。有一次,我偶尔在镇子上瞥见嫂子,似乎白胖了,怀里抱着婴儿从镇子上的卫生院出来,她的头被围巾裹得紧紧的,坐在李武林的小货车里。
7
我原以为嫂子就这样离开了,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带着李武林的儿子远走高飞。这样的事不是没有。猫子村的人也都这么猜测过。然而她并没有,也许她并不信任李武林,也许她不愿意冒险。总之,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地气变暖,天气潮热烘烘的时候,她像个男人一样在自家地头动起了土木。她像男人一样指挥着一群男人,挖坑、打夯,很快地盖起了五间瓦房。这座新落成的院子离我家的老院子并不远。我知道这笔钱是李武林给的,嫂子可以到镇子上去看新生的儿子。似乎他们两清了。
嫂子像男人一样抗着铁锹站在地头上,她为自己换得了崭新的一院瓦房。猫子村的人们日子照样,喜欢侧面打听,背地里议论,然而路过的时候只偶尔侧目看她一眼,然后急急地走路。嫂子带着儿女住进了新院子。
老母在老屋子里嚎啕起来,她依然怕死,怕爹和大哥在黑夜来找她,所以不肯一个人住在老屋子里。老母要跟嫂子一起住,她甚至腆着脸,谄媚地笑,然而嫂子决意不肯让老母跟过去。
老母闹到了学校,拖我回去。我是得去找嫂子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撅着屁股和两个孩子一起种土豆。你来帮帮我,把这些土豆种上。嫂子站起来,拍打着紫衣衫上的泥土。她回头看了看天空下耸立的崭新院落,说,你要是有了对象,就在这新院里娶媳妇吧。说完她咯咯地笑起来,像是快乐的报复和嘲讽。我只感到脚下一阵虚浮,嘴唇干燥,我没有说话。
四月底的汗湿透了我的背,我的头发也湿透了,脚下的新泥里似乎钻出了许多虫子。
8
总之,以上便是大哥背井离乡之后发生的事情。
然而大哥回来了。大哥穿着滑稽破烂的衣衫,拖着一条瘸腿在冷风刺骨的夜里回到了猫子村。他似乎知道自己是一个已经死去很久的人了,于是不便惊吓猫子村。
两场寒雪之后,天气便极冷。小学校已经放了假。嫂子搬走后,因为老母的事,我不得不回到家里。老母借着院子里的灯光去茅厕,低头走出来时,突然看见院子门口立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老母往黑影端详了一阵,低声说,是老二吗?不要吓我。
老母说,大哥出现的样子,和她上次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大哥顽强地回到了猫子村,我的心里自然是宽慰的。然而不知所措,大哥已经让我习惯了他的死去——而又要似乎回来揭穿这一切。我静静地在屋子里听,心跳在黑暗中如回声般扩大。
我走出屋子,慌乱中装作惊喜的样子。大哥转眼看了我一下,说,你在啊。然后就什么都不说了。大哥并没有走回他和嫂子的家里去,嫂子搬走后,那里一片漆黑。他也没问,而是径直走进了爹和老母的屋。屋子里没有爹,大哥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脸瘦得吓人,下巴像锥子一般,被茂盛的杂草似的须发掩盖。漆黑的眼睛并不看我和老母,只转头盯着屋子里的别处。
老母说,去叫你嫂子知道。大哥也没说话。
我走在黑又干冷夜路上,忽然感到这一切都不祥。
9
李武林躺在嫂子的炕上,他和嫂子的儿子在他肚皮上跳跃,张开粉嘴露出小牙咯咯地笑。这间偏房里就他们三口,弥漫着温暖的黄光,大哥的两个孩子从来都在另一个屋子里。我朝门里看了一眼李武林。只对在灶台上忙碌的嫂子说,嫂子你出来一下。
嫂子跨出门来,在院里站住,似乎并不想让我进屋。
然而片刻后,她忽然又十分大方地招呼我,进屋去也没事。她看了看李武林说,也算不上外人吧。
我说,大哥回来了。嫂子笑着就愣住了。
嫂子并不打算跟着过去看大哥。我独自回去,想沿着黑路一直走远,一直追着虚无缥缈的灰暗走下去,脚步不由自主。大哥是懦弱的。我终于没有一直走出猫子村。
猫子村的村民是好奇的,他们装作热心的样子纷纷来看大哥,许多人来围观,也有人说回来就好,回来是福。但叹息声中几乎出现了一幕滑稽可笑的喜庆场景。
大哥蜷着身子坐在屋子里。别人要看他的那条断了的腿,他便给看了。别人要他起来走走看,他便起来走了。只是脸上一贯没有表情,茫然,盯着墙壁,也没有不耐烦。后来人渐渐地就少了。一切如故。
嫂子终于过来看大哥,说要大哥到新院子里去住,然而似乎又不肯跟他商量。嫂子说,你跟他说吧,到新屋里去住。我看出她的慌乱和无助,心肠也终不能硬起来。
大嫂跟我一样看出了答案:五年之内,大哥不仅活着,而且很可能什么都知道。
孩子来看他,他盯了很久,终于伸起手摸了摸儿子和女儿的脸,咧嘴笑了一下,也终于什么都没说。惊慌生疏的孩子,也自然是不肯轻易靠近他。
10
嫂子并没有如猫子村人们想象的那样,跟着李武林逃走。她依旧住在猫子村,隔几日过来,带一些吃的,在门框外面站一会就走了。
有一天晚上,嫂子似乎下了决心。她在院子外面站了好久,终于叫我出去,问,你大哥什么都没说?我说,没有,你都看到了,就这样子。嫂子忽然说,逼死我,要逼我死!那眼光那样的凶。
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她忽然发疯了似的扑过来抓我的脸,我慌忙躲开,死命地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她的胳膊是僵硬的。她就用脚踢我,最终跌倒在地上,我拉她起来,她不肯。我知道大哥在屋子里都听见了,只要大哥有心听着。嫂子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满是眼泪,她咬着牙说,你总是没有办法,你心里去想!说完,大嫂进了院子,又进了大哥坐着的屋子,她没有出来。
那日夜里,呼啦啦的夜风刮过黑暗后,院子里死沉沉的。老母又在她的屋子里干咳,又爬下炕来打老鼠。我在炕上翻来覆去,两只腿不由地哆嗦,我手捂在胸部,手心出了汗。我满眼都是嫂子和大哥的脸。我知道嫂子在大哥的柴屋里坐着,她下了决心。半夜的时候,嫂子突然发出毛骨悚然的尖叫,屋里的东西接连发出沉闷的响声。嫂子拼命地尖叫,我冲出屋子,不敢推开他们的屋门,只在窗框上看到大哥扑到在地上,用一根钢钎扎另一只手,扎得自己满手是血。嫂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脸上流着一道血,撕扯着上身的衣衫。嫂子尖叫着爬起来,披头散发地冲出了屋门,从我的面前跑出了院子,消失在漆黑的午夜里。
嫂子的右脸上留了一道疤,从此好久没有来过这里,在新院子似乎安心地过着日子。只是李武林再没有来看他,大约带着他们的儿子远走了,他也害怕一个发了疯的跛子吧?
后来我知道了,其实嫂子脸上的疤痕,嫂子终是深深地自责的结果。嫂子自己去弄木头一样的大哥,大哥厌恶冷漠地阻挠躲避,终于摔倒在地上。她又自己抓起钢钎划破的,大哥争夺了钢钎,之后发疯地扎自己。大哥从来不敢动手去伤嫂子。
猫子村的村民,也早就对大哥失去的兴趣。大哥每日呆呆地坐着,目光渐渐温顺如羊,而饭量渐渐多了。老母终于肯给他做饭,孩子也经常把饭送过来,放了饭碗就走。虽然大哥总用空洞的、羊一般温顺的眼神看着孩子,却不亲近。
是半圆的月亮,院子白光雪亮。屋檐画下黑的拐角,黑得分明。大哥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走。他忽然立住了说,老二。我说,什么?大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终于没说什么,又转头回屋去了。
爹是铁匠,一辈子不爱说话。
在好亮的月光下,大哥打起了铁。他先是腾空了柴屋,然后搬出了那些爹的那些器具,在屋子里打起了铁。他在屋子里垒起了泥炉子,烧得通红。
11
半年又过去了。大哥打铁,猫子村的闲人偶尔来看,终究不知道大哥要干什么。大哥在通红的土炉子前,几乎烧光了小学校分给我拉回来的煤,以及老母像老鼠一样拖回来的柴禾。半年就这样过去了,大哥的膀子似乎再一次健壮起来,刮光了胡子,大哥的脸也渐渐地方了起来。猫子村的村民似乎交头接耳地说起来,大哥要报仇。
那是没有的事。大哥如羊般的眼神里甚至有永远挥之不去的恐惧,在茫然空洞之后就躲闪别人,甚至有一些羞愧的自谴。他耐心地打了很多铁器,然而谁也未曾看到这些铁器——
然而,大哥竟消失了。穿过潮湿的、被践踏了的菜地,大哥的瘸腿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而且似乎拔走了几颗圆白菜。
孩子许久没送饭来了,也许孩子也怕他终于疯了,来伤害他们。也许嫂子也听了猫子村的谣言,每日提心吊胆,偷偷地提防着大哥,不让孩子再来?
一连几日,我骑着自行车,在远近的村子里找寻。我也是胡乱走,打听这个名声传遍了好几个村子的跛腿人。终于没有见到。
嫂子每日来找我听消息,见到我时双手没有着落,她用长头发遮住脸上的疤,脸上也憔黄很多,眼皮总是肿的。总是怕他发了疯,李武林去外地了?嫂子似乎强作镇定地说,死了也好。说完她竟幽怨地看了我一下,眼神十分瞌睡的样子,有一丝羞涩,我不怪你,她说,似乎忽然又有领受般的松快了。
镇子上的杨警官并不关心一个跛子的去向。他在一个记录本上潦草地划下几个字,然后说,是疯子你们总得设法给他治病,他没有暴力倾向吧?我说我不知道。大哥走的时候带走了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
天气很热。杨警察抓挠了一下肩膀,抬起紧巴巴的眼皮,慢腾腾地、十分鄙夷地说,就这样吧,有了消息我通知你。
12
有一天,杨警官打电话到小学校,叫我过去一趟。
你大哥变成了野人,住在山里修仙了。杨警官漫不经心,嬉皮笑脸地嘲讽。他的牙齿笑起来十分大,两只肥厚突出的嘴唇笨拙地忽闪着。
猫子村一带在往山里去五十里,全部都封了山。现在已经是人迹罕至,密林茫茫,只有几个拿着工资护山的壮年男人在那里走来走去。据说封山几年之后,那里慢慢就有了很多狼和豹子,也不许射杀,村民们是不去的。
很久以前,猫子村的人都在山里搞副业,讨生活,结伙进山去弄许多山货,也偷木材。小的时候我跟大哥去过子午山深处遥远的黑豹沟。那里老木参天,地上的枝叶腐烂如泥,长着许多野山菌,以及乌黑多刺的灌木丛。
你大哥做起了野人,在山林里过起了日子,如果不是他的捕兽夹子扎了护林员赵麻子的踝骨,谁会知道他在那里呢?杨警察说。
一日,巡山的赵麻子看到子午山野狐岭深处的一缕青烟,便火急地朝那里奔去。据说大哥住在山上的一个窑洞里,二十步宽的周围都用栅栏围了起来。大哥像逃犯一样住在那里,关闭起来的木栅门内黑洞洞的,令常年护山的赵麻子也腿脚发软。
是谁?赵麻子在栅栏外面大声喊叫,谁在点火?不说话我就放枪了。因为有狼的缘故,赵麻子身上带着一把砍刀和一杆土枪。
我放了一枪,赵麻子说,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后来我就打开栅栏往里走,一脚踏在了铁夹子上,赵麻子说。
大哥的栅栏周围密集地埋下了阻挡野狼豹子的铁夹子,同时也准备给了所有打算硬闯进来的人。我终于知道了大哥那些日子在忙碌什么。大哥的铁夹子是给野狼和豹子准备的,但大哥也不想让赵麻子进来,他不想任何人看见他,他只想一个人在山林里活着,然而赵麻子发现了他。对付野狼和豹子的铁夹子,直接夹断了赵麻子的踝骨。赵麻子拖着伤残的腿下了山。
怎么样?你去山里把他请回来?杨警官用眼睛的余光看这我说,还是我们去把他抓下山来?
深夜的黑暗向我的全身压下来,使我喘不过起来。让我想想大哥。大哥早就想在山里把自己藏起来。他大约是在返乡的长路上反复抹杀了仇恨、复仇和轻生的念头,并最终想好了一个人在深山里躲起来的。回来的大半年,大哥所有叮叮当当的日子,都是为山林生活而准备的。如果说大哥背井离乡后的一路遭遇了什么,肯定早已泯灭了他仇恨的心。
况且是我和嫂子苟合的事情呢?他什么都知道。我和嫂子都明白的。
我说,山上不能住吗?我大哥精神不好,想在山林里生活,就由他吧。杨警察说,既然当他是疯子,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我猜想,你是盼着他在山里让野狼给撕成碎片吧?杨警察又一次鼻尖上渗出了汗,他的眼皮愈发沉重。
13
山林里不让住吗?嫂子一脸疲惫地看着我,忽然红了脸,她似乎为自己的话而感到害臊,但她还是坚持说了,她似乎乐于接受大哥有这样的一个归宿。尽管大哥还不到四十岁,但有这样的一个选择,我们似乎真的就跟着心安理得起来。
我详细说明了大哥为他的山居生活所准备的一切,嫂子睁着眼白上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次问我,他们说山里不能住吗?
杨警察带来另一个警察。我们坐着颠簸的警车在山路上行走,天气很热,进入狭长的森林里,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天空只剩下狭长的一条白光,在过于拥挤的车子里,嫂子的腿挨着我,一直在发抖。杨警察在前面坐着,深吸着纸烟,喷了一口,回头扫视了一下我和嫂子,表情里充满了猥亵和鄙夷。
紧紧地靠着我的腿,嫂子的腿一直在发抖,热乎乎的。嫂子忽然伸过手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粗糙的手有些冰凉。脸上的疤痕沿着粉红色的边缘在头发下面隐现。嫂子的自戕也许让她曾暂时有了点心安理得,但此刻她似乎再一次无法支撑了。随着车子的颠簸,她的手开始开始出汗。相互的可怜使一丝暧昧再次膨胀了起来,但很快又熄灭了。身边的另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到了荒僻的松场村,另外两个脸皮干硬的护林员站在那里等着我们。下了车,开始爬着土路上山。
他有土枪。一个四十多岁的短脸护林员说,他们都是附近村子的村民。
我大哥怎么会有土枪?我有些吃惊。他斜眼看了我一下,又看了一下我嫂子,没有说话。
大哥经过了最崎岖的山路,他的大脑里渐次恢复了少年时对山林的全部记忆,这可能使他放松甚至陶醉,于是大哥一直走到他认为的最隐秘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两个小时的山路。最终在密林盘布的在一个断崖下面,我们看到了被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子和破旧窑洞。正如赵麻子所说,大哥用结实的栅栏把仅有的一只窑洞围了起来,并且在院子里种上了一片菜地。杨警察指挥短脸的护林员在栅栏外面喊话,黑洞洞的屋子里并没有动静。杨警官和他的伙伴从从林子里找来木棍,沿着栅栏周围不断地在地上捣戳,最终收走了十个铁夹子。
栅栏打开后,他们把木棍横在地上,沿着木棍走近了屋门,查看大哥在山洞门口设置的机关,然后才推开了门。屋子里并没有大哥,也没有赵麻子所说的土枪,空荡荡的有点阴冷,然而竟十分干净,墙上挂着两只灰兔子。灶台上一只铁锅,一直白花花的瓷碗和一个黑色的罐子。土炕上放着哥哥在柴屋里的那床又脏又破的被褥。
大哥一定是把很多东西藏在了别的地方,但他们并没有打算继续寻找。
14
月光很好,四周也没有云。我送嫂子回了屋子。在屋檐下黑的阴影里推开了门,嫂子忽然像打起了摆子,浑身都在发抖。你不要走,她忽然睁大了瞳孔,一束白净的月光照过窗棂,打在她的脸上。你不要走,嫂子死命地紧箍着我,漆黑的眼珠在月光里左右移动,盯着我的脸。
你不要怕,没有事的。我推着大嫂移到漆黑中的炕沿上坐下。
他像杀人犯一样把自己藏起来了,他肯定在磨刀,他肯定会回到村里来,山林里也不肯让他呆着,他没地方去了!嫂子忽然像发了高烧一样胡言乱语一起来,他的脸像火一样烫起来,惊魂未定地抓起我的手,放在她右脸的疤痕上。我以为这够解他心里的恨了,不够,他还在打算。你不要走,要杀,就叫我们都死。
嫂子嗖地从炕沿上下来,直直地立在地上,老二,把孩子藏起来,要藏起来。老二,我们逃走吧!
我说,大哥不会发疯的,他去山林里,就把什么都想好了。大哥从来没有跟我讲起外面的事情,他是受了惊吓,也许有过轻生的念头,也许逃命出来,他走这么长的路回来,也许是想看着孩子长大,他现在只想把自己藏起来。
在黑暗中,嫂子的呼吸渐渐地平息了,躺在炕上,发烫的身体紧紧缠住我不放。
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安慰她回到炕上,静静地躺下来。外面有很好的月光。我说,我去看看孩子。
两个孩子在偏房的屋子里守着灯光,惊恐地看着我。孩子已经吃过了,明天还要上学。
我独自蹲在院子里。月光下屋檐和黑白分明的墙、影子让我害怕,大哥的影子似乎藏在各个角落里。他目光呆滞地打铁,继而变得温和、愈来愈恐惧、死亡般的胆怯。
大哥。我想像他漆黑里回到猫子村的情景,也许那时候他把一切都忘了。
我知道大哥此刻在子午山上的林子里。他似乎在点起火来煮着兔子,蹲在灶角大口地咀嚼着兔子肉和野菜,并且耳朵如兔子一样灵敏,听着月影晃动的山风里的一切响动。他一定重新埋好了铁夹子。他把砍刀和几十个铁夹子藏在山后,如果有一杆土枪,他一定是抱在怀里睡觉。大哥只想把自己藏起来,我对此深信不疑。
嫂子终于平静了下来,从黑暗中传来疲惫的叹息。刘孝儿说,你大哥在新疆乞讨,每天拖着瘸腿——嫂子细小的声音像是从积了大量液体的胸腔里挤出来似的,说,被赶出来之后,他走了很远的路,躲在了一个破烂仓库里,每天拖着没有治好的瘸腿到街上去乞讨,又被打,后来遇到了刘孝儿他们,晚上偷着溜到他们的工棚里去。
大哥把乞讨来的钱交给刘孝儿,让他帮他去买一些消炎的药,因为他的伤后来还是感染。终于没办法再治了。嫂子最终还是打听到了大哥背井离乡后的一些事。也许是李武林打听到的,他终于居心叵测地告诉了嫂子?刘孝儿回家的时候,也许曾经问过大哥是不是跟着回来,只是后来大哥终于决定离开刘孝儿他们的工棚,就失踪了。猫子村的好多人其实知道大哥活着的事,他们只是说笑。
当大哥决定拖着一条残腿回到猫子村后,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15
好久没有大哥的消息。很多时候,我终于忘记了大哥。
最后一次想起大哥,是今年的初春季节。护林人恶狠狠地告诉我,他们必须抓住大哥,虽然没人相信大哥会无缘无故地在山林里纵火,然而大哥依靠那些兽夹和手中的长刀在山林里过起了游击生活,终究让护林人不安。
有些时候,出没山林的护林员会见到大哥。有一次,一名护林员试图追捕大哥,但大哥停下来,像狼一样发出长长的嚎叫,也许是恐吓对手,然而像哭丧,独行的护林员似乎也怕起了瘸腿的大哥。这一瘸一拐的身影在苍茫阴暗的林中闪现又藏匿,似乎露出了原始的獠牙。
然而懦弱的大哥终究是个绵羊。我们这起十几年的封山育林,取得了实际的效果,护林员说,山林里的狼豹渐渐多了起来,在兽群渐渐多起来的山林中,大哥也许迟早是狼子的佳肴,不过,大哥似乎坚信这里更安全。护林员恶狠狠地说起这些时,显然是希望豺狼把这个孤魂般的瘸子撕得粉碎。
一阵毛骨悚然之后,我竟然也似乎轻松了。我暗想自己不至于盼望大哥被狼吃掉,但我又何故忽然觉得轻松呢?
我和嫂子也终于成了陌生人。有一次碰见,她的脸颊竟格外丰腴红润,看我时却是冷眼,或平静无谓。她带着子女到镇子上做起了生意,因为渐渐知名和博得同情的缘故,生意也竟十分好。
三十多岁的时候,我渐渐地习惯了在黑暗中漫长的手淫,在孤独的自我怜悯和肉体可耻的满足中睡去。一个夜晚,手淫的亢奋中,我突然如霹雳般地想起大哥,以至于他渐渐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无尽的黑暗中——他终于跑得疲惫,被荆棘撕破的衣衫正像他被吞噬的过往岁月,年近四十的大哥蹲在露出一线月光的大树下,竟对我露出了一丝鄙夷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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