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猫之歌(长诗·中)
◎
冯
迟
中坛经 人事
《西羌古唱经》中的中部,是关于人间日常之事的描述。
第一部:莫打白——天祸降
当贪嘴的白猫在电视里讲起了人话,
当尖嘴的黑鼠用挖掘机占领了猫房;
蛤蟆们在网络里删帖封网储运木马,
野鸽群在天际外求偶觅食安道乐贫;
天地间一声巨响,红光炸出了硫磺!
我们呼吸到喷发的毒气,还有巨石,
粉碎的沙尘;核辐射的光斑,断裂
的管网、道路,倾圮的高楼、学校。
死亡,顷刻的天灾被人祸放大百倍;
我们的殇,终于被你们伟大地解释。
我,我们之中一个最年幼的死魂灵!
一对年轻父母的独生子,一个红朝
老革命的单传曾孙:命定的接班人。
我,到第四代戛然而止,香火断绝;
先辈之业最终报应,善恶自食其果。
我,上天的降祸实属温柔,植物人:
让我死了如同活着,活着却在梦里。
从此不闻身体痛痒世态炎凉;躺着
修仙,肉身成道。我们既得了利益
和幸福。沉睡,褥疮也会结出硕果。
我,被红墙废墟埋压十天后的奇迹!
在第七天被人唤醒。自己砸断腿骨,
割断了腿筋,我丢下了碍事的右脚:
断尾求生。我新妻已逝,后代尚无;
空白的裤管飘荡幻痛,我不再幻想。
我们的一生死去、活着、半死半活;
童年夭折、青年昏睡、剩下的壮年,
自行残废。一个王朝的灾祸造就了,
千千万万个你我;君臣也侥幸存活。
他们恐惧:降大祸于君降大任于民!
第二部:雪阿日——考妣赞
父死曰考,母死曰妣,一场灾难让考妣突然巨增,
考妣成了日常词汇,你们的姓氏已经刻不上墓碑。
宿疾多年的父母最终被上天断然收走,不再病痛;
残留的儿孙们找不到你们的遗体,只能对空拜祭!
我们就是上亿个我,个体的我,死去众多父母的我;
祖辈的家谱与家风早被他们污秽,家业也荡然无存;
他们来自异邦的教理,传教数十年,既飘渺又凶狠!
把一个绵延数千年血脉的宗祠,偷梁换柱砸得粉碎。
天真的祖父母单纯的爹妈,其幻想破碎后天天向下;
你们的年轻和恭顺,成全了君主的万寿和权力无疆,
你们以天为棉被以地为热炕,裸身交出一颗颗红心;
你们掏空心脏也失去了大脑,皱纹深深才幡然悟省。
从幼稚到欺骗,中间正好一个甲子,大雪四季飘扬;
你们两鬓苍苍,灰黑的断裂带,撒满了白色消毒粉,
或者白色粉笔:从小学书写到大学,黑板教学相瞒;
最后,不得不相信祖辈们荒诞一生的侍奉太过逼真。
当一个纯朴热血的青年演变成一个暴戾僵硬的老人,
当这个老人为某种祖业逼迫他的儿子为盗女儿为娼;
我们应该恭良孝顺,还是改换门庭,甚至弑父审母?
让他们成为另一种考妣?巨变正考验着他们的儿孙!
我们还是要不吝赞美,反抗他们的基因正来自他们;
从童年到成年的镜子,他们的照耀也反射给了我们;
路标也警示:血液中的有毒成分,相像的五官外形,
嗜血的染色,失信的祖德;终结掉神圣缺陷的演进!
第三部:得愁日——乌云疾
生老病死,祸福旦夕:灾难的注脚灵验;
乌云蔽月,大雾蒙日:真相的秒杀成功。
预报员知情难报,一纸的震情愁肠寸断;
一场巨震的黑屏,释放出黑死病的瘟疫。
被黑掉的咨询,六十年成就了千万具亡灵,
我娇嫩的女儿也忝列其中:五月仲春里的
羊角花,倏然盛放与凋零,在可疑的教室。
黑色坚硬的建筑垃圾刺进雪白的少女肌体!
她在新婚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也加入了进去。
她的爱猫没有逃命,营救的失败再次让它
成为流浪的脏猫:猫身无恙猫眼变得凶狠。
她管理的幼稚园和孩子,坠入黑洞的末世。
他从这个午后再不能入眠,昏昏然睁着眼,
游走着沉睡。裂变,震断了他的神经末梢;
恻隐盲区中的残留记忆,内心愧疚的黑暗;
他层层堕毁下麻木的痼疾,开始自我治疗。
一个王国的巨瘤顽症,五千年的岐黄秘方,
还有西洋悬壶,终无法对症施治。遥远的
其他国度,时空穿梭的钢楫铁鸟拉近肉身;
但隔心的亲密使精神更加警惕,设防层层。
黑幕后的信箱,三千年没收到一封明码电报!
微臣的奏折,帝王的朱批,都在龙床的阴暗
里收寄。红朝的云计算微服私服,黑客在线,
巡视他的每一个臣民:又在网络上疾速临幸。
第四部:堵日克——病魔匿
瘟疫的流行和拉练是否需要领袖,或者尖兵?
带队后扩张、传染,是否更需要秘密的官衔?
病的魔头以勇堵枪眼的姿势奔向杀毒的日头,
无所谓吞噬或毁灭,弹孔透射出逃匿的光芒。
他坐镇一方疆域,涌动的暗河隐忍他的头疼,
一波未平万波又起,他铁腕的手段落花流水,
最终裂开了地缝、倒塌了楼宇。他死里逃生,
被群猫追杀钻入鼹鼠的地道,最后皈依鼠类。
最初他也是一个健康的捕快,侦缉拿人行刑,
三天一个比限的命案,虽十两银的月俸糊口,
乐天敬业。后官升县令:强拆、灭火,追逐
鸡的屁,疲于奔命,一天天血栓被支架撑起。
他掌管危房和死囚的档案,大厦将倾的前夜,
孤身涉险,在黑室里篡改、销毁,清点良心。
他明白明天换手主人,隐疾和密码必定破译;
而一切的病原和病体,将来都会要他的性命。
她天生丽质,无奈家道衰落,二八沦落风尘;
但她心高尘上,从头牌到妈咪,肉弹的射程,
从青楼平步衙门。她隐秘的傍肩,俨然慈父;
丰乳提拔至科级,淋病从此专一,爱滋官人。
他们用喉舌和僵尸来堵住宫殿中残破的漏洞,
然后自信水来土挡,以寡胜多。精确的疫情、
动荡的药力,都嵌入他皮肤下的温度和湿度,
护卫龙体的五脏为之换防、调养,百毒不侵。
第五部:格嘎日——亡魂诀
五月,突然增收的亡魂令天庭的统计崩溃,
判官的笔墨耗尽,罢罢罢,只能批发处理。
下面的亲人咒天咒地,滴滴眼泪射杀自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空中的游魂无处歇息。
羌山上的云朵载不起他们的沉重,低垂地
落下,吻湿破碎的羌寨和碉楼;看地平线,
从倾斜到耸立,钢筋刺弯青天,拷问太虚。
诀别的决心,一再被死亡的证据模糊延误。
一群至亲的魂魄,怎样穿越阴阳两界,不阻不隔?
万人坑的恶梦陷落帐篷,推土机推出了浩大工程:
新的业务巨型,抓起和掩埋繁重;在挖斗上重见
天日、吊车下凭吊。惨也要睹,亲人已五官不存。
唯一的弥撒,是向我们的肉身抛撒的消毒药粉:
六月的白雪:好使我们的病菌和遗毒快速冷却!
白衣人的喷淋设备,是一群化妆和入殓的大师。
他们辛勤的劳作,让我们安心告别地上的亲人。
一千个日夜过去了,没诀别的,依然相信我们活着;
只是一次永远的失踪。诀别得蹊跷,想象成了他人。
如是我们永远不死!太多的魂魄萦绕在羌地的上空,
使岷山湔江的蓝天波诡云谲,杉旗和茅人不绝如缕。
不到别时却永远地诀别,生者告别死者的痛已麻痹;
最幸福的是那些满门绝户,同一瞬间携手共进天堂,
不再有生死离别的差异。流亡的魂魄,定居的肉身,
被灵猫寄托的梦景:同桌饮食同床起居,重返日常。
第六部:孤 士——丧服吟
他们生前的华美服饰:男子宽袍大袖,女子衣袂飘飘,
终于在生后的吊唁词中得以实现。幻想的羽翼带走了,
他们轻灵的肉身;生者的皮肤被香波抚慰,羽化登仙
的心境随死者而去。在天界,云霞就是最合体的霓裳。
现在,要给他们换上最后一套素衣:白衣白裤,胸佩
偿命的白条。冀望带到冥府银行,去兑现空白的支票。
薄生厚葬的国人,这次来不及把纯朴的民风惠施我们,
只能覆盖废墟垃圾与课本书包编织的锦旗,匆匆作别。
先人三千年来活着的服饰,我们在三百年内一夜脱下,
只在躺卧的尸衣上残留一些修饰的气息。宽大的气度、
飘逸的风姿,换成了拘谨的领袖,硬板的肩脊,甚至
配套男人的猪尾。莲足上的窄袍更使女人们碎步倾倒。
西人的装束裹挟枪炮而来,剥光了君臣的面子,留下
中体西用的亵衣;被我们热烈欢迎,换服易帜。丝绸
的国度被鸦片熏麻,瓷器的国名失手便碎。新的洋装、
洋货成了新君们的陪葬,新的葬仪改造了一国的臣民。
从出生的襁褓到临终的寿衣,我们为外来的服饰主义,
出生入死;直今仍难辩识祖宗的龙袍混入西服的设计。
唯一中山的正装,堂堂的五权口袋,却盛满党国独裁;
红朝太祖驾崩之时,其丧服模仿得精准,供后人学习。
无数灾难制造的尸身和难民,被一帘幽梦深锁于红墙;
曾经虚幻的彼岸梦、后来肥腻的暴发梦,均换成迷彩,
混入大好河山的颜色。我们一生的外套都被君王制造,
最后裹尸的布匹,也被写满感恩戴德的大字充塞地狱。
第七部:牛约克——阴宅颂
迟到的堪舆大师行事公正,他规划的阳宅蜗居逼窄,
阴宅豪庭阔绰;我们来世的居住环境终于得以改善。
当送我们上路的时候,纸糊的经适房廉租房集资房,
建筑面积容积率,远超出他们的别墅跃层五六居室。
诗圣杜甫千年前的呼吁,君臣们终于响应加快拆迁;
群臣的眼睛容不得秋风所破的茅屋,掩映在畸立的
广厦、盲目的玻璃幕墙间。中央商务区的舍利塔群,
获利高抛;白骨精低吟,骨灰盒从二环横竖到六环。
城市墓园中的灰领们不弃不馁,让棚户区繁荣昌盛;
他们的配偶与后代,混同于猫犬和蚁族,顽强繁衍。
或有更背时的人们,一生一事无成,提前落叶归根,
带走巨额的冥币,以及彩纸的宝马、二奶和别墅群。
他左手圈地右手拿批文,中间的舌头卷来银行贷款:
生他左手的是国土局的亲爹,生他右手的是规划局
的干娘,长他舌头的是银行行长的老岳丈;施工队
垫资进场。他的阳宅凌空抓风,撒地成金:又生金!
他的阴宅金棺银椁,来世的穴基落在朝水,风水这边
独好。幻想百年以后的子嗣更加发达,案山高枕龙脉。
故千秋大梦现在抓紧:有钱时买断河山与剑矛,无钱
时放出鹰犬成守灵的家丁。陵园的维稳关涉一国大计。
在中央帝国的心脏广场,他们太祖的祭庙阴宅成阳房;
把九州的丹田之气散尽,每天的晦气隔不断透明晶体。
他庞大的身影缩小了草民的住房面积,他的梦话悠长:
使跪拜的愚夫和兵勇,相信狂草的文字可以变成天堂。
第八部:勒勿哀——丧葬财
一生最后一次敛财赔上性命,我们的暴亡成全了,
你们的暴富。断裂带上的城镇,塌方崖下的小区,
一瞬间都推倒重来;再欢欣鼓舞重建在异乡宝地。
草木疯长翠绿覆盖,是那些活埋下的楼宇和人蚁。
一次壮丽的灾难撬动了千年不遇的内需:房地产,
成为死亡经济的生力军;旅游业,更加吸引活人,
体验山崩地裂的震撼和风情;注意力经济成功了,
抓住眼球,政策和元宝、宇宙的目光都滚滚碾来!
一些衙内的纱帽有福了,天下的善款经过他们的顶戴,
流入黑箱,其项目的腰围黑瘦了几圈,面容更显富态。
一些连襟的商人有财了,浩瀚的经费由他重建一漂洗,
打了个水漂,其手脚顿时肥胖,建筑再现肥皂泡本色。
沧海桑田不惜为虎作伥,把上千年的文物也出土暴露:
戈基人的石椁板,纵目人的铜面具,大禹族的铁耒锸,
都交予地下的洛阳铲和地上的保护伞;还有粗蛮暴躁
的路桥房地产。靠山吃山靠灾吃灾,此乃老天的补偿。
从墓穴中挖掘的珍宝,他们盗墓后开起了古董商店;
从骨灰中拣选的黄金,他们焚尸后做起了金条生意;
从赈灾中赢得的商机,他们救济后建起了超级市场;
从哀哭中发现的宣传,他们编导后上演了感恩大戏。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新朝的中兴得益于死难;
多难兴邦的新意:不兴的秘密即灾难远逊人祸。
太多的池鱼已能覆舟,孱弱之水早扛不动龙船;
撒手尘寰又恐殃及族人:一切湮灭了人财两空。
2010-10-12未时至2010-10-25
子时于北京朝阳区小营挖野斋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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