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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自由一寸血:悼力虹(随笔)

冉云飞     

 

 

                          

 

在二十一世纪头一个十年的最后一天,正当壮年的诗人、作家力虹与病魔斗争大半生的作家史铁生一同去世。我于元旦新年写了一篇博客,名为《新年的悲伤和愤怒》。悲伤的是因为喜欢史铁生的散文和小说,他写了不少好文章,赢得了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人的喜爱。在许多人毫无做人底线、成王败寇思想盛嚣尘上的中国,他尚有坚持不说假话的做人底线,实属难得。可以不夸张地说,他是当今少数几位能赢得体制内外的读者都认可的作家,在价值观如此混乱分裂和社会近乎溃败的国家,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史铁生的病患及早逝,自然因“上山下乡”这种把人当作泥团来捏的胡搞所致,痛苦虽然漫长,但他还算过了几十年相对平静的生活。

 

相比较而言,诗人、作家力虹的惨死,则完全是官方文字狱迫害所致,在悲伤之外更增愤怒。2007319日力虹被宁波中极人民法院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剥夺政治权利一年。在官方看来,力虹的主要犯罪事实是参与创办敢言的“爱琴海”网站、写作大量批评政府迫害法轮功、推动民主自由的文章。20075月入狱不久,力虹就被监狱医院诊断出患有罕见的神经功能障碍疾病,导致两臂肌肉严重萎缩,有全身瘫痪的危险。赓即家属多次向当局申请保外就医,一直不获批准。直至力虹已全身瘫痪,不能说话和自主呼吸,生命危在旦夕,当局才在201065日允许其保外就医。

 

由于当局的恶意阻扰,对力虹根本没有尽到救助之责,使其病情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保外就医后一贫如洗的力虹亲属,虽经多方努力和朋友相助,但终究未能挽回力虹的生命,使其在53岁的壮年而早逝。力虹之死,完全是独裁政府对追求自由民主的良知人士迫害所致,在通往民主自由的道路上,正如力虹自撰诗句所言:一寸自由一寸血(诗作《爱琴海,你伤痕累累的脸》),虽是袭用抗战时保家卫国之“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成句,但其对独裁统治之批判力度却未有稍减。

 

                                 

 

我跟力虹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交往,不过在资讯发达的网络时代,文章发表之易和传播之速,注定了我对他不可能毫无了解。其实在没有网络之前,我就知道了一个叫力虹的诗人。但那时我只知他是一位诗人,是和我一样在体制内编杂志的诗人,而且当了宁波作家协会的副秘书长。他在体制内的诗歌道路上走得比一般人更远,获得的认可也比大多数人都多,如参加过官方的青春诗会、到鲁迅文学院进修过。在没有网络之前,除了少量的亲友和同道知晓力虹在名声光环之外遭受的诸种打压,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为何与官方最终“翻脸”,且为何如此决绝。

 

导致力虹与官方翻脸且毅然决然的原因,如你对当代中国诸多大事并不陌生的话,应该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那就是八九六四屠城。按理说,八九学生运动发生之时,力虹早已参加工作多年,家庭安稳和睦,事业蒸蒸日上,文学创作也有一定成就,且业已32岁,住在远离北京的小城宁波,完全可以像许多成熟而世故的中国人一样,事不关己,隔岸观火。但力虹无法做到,在学生运动后期,他特地到北京去看望和声援学生。62日回宁波后,隔一天就听到了北京屠城的消息,即在65日早上戴着悼念死难者的黑纱去上班。但他遭受自己所在单位——宁波市党组书记陈方的告密,陈弄尽一切手段,罗织黑材料,最终将力虹送进监狱劳教三年。1991年后因大气候变化,力虹得以提前释放,但不再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完全被抛置于体制之外。

 

也许你会觉得被迫离开体制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在六四屠城后,马上与体制决裂者并不多见,在我的朋友中也就野夫兄一人而已。野夫因救那些逃亡的朋友而遭另外的朋友告密,身陷大牢数年,自然是义薄云天,但力虹这样的决绝亦是一等一的好汉。有人或许会问,力虹在体制内正处于相对安稳的上升期,为何非得如此决绝?这不是没有缘由的。分析和回顾力虹的醒悟和反抗轨迹,完全可以用得上“其来有自”一语。

 

按理说,力虹出身干部家庭,应该走父辈的道路。但他或许过早洞悉社会的阴暗,因此在他当知青时,就不尿公社书记那一壶,不入党。到了大学,系党总支洪书记亦向这样的好青年抛橄榄枝,但力虹还是不识相。不但不识相,还要办《地平线》这样的“二非”(非法组织、非法刊物)刊物来让洪书记暴跳如雷,下不了台。共产党控制大学的功夫,那不是国民党所能望其项背的。八十年代的“包分配”,就像今天的工作引诱和特务管理(如信息员等),一样是对付“刺头”学生的杀手锏,可以让许多学生乖乖臣服。但力虹不吃这一套,最终被打入山区小学的“另册”,好在没有来个“永不叙用”,故后来刘宾雁的慧眼识才才使其“起复”。这些内容散见于力虹的重要文章之一《四十年反控散记》,我曾在自己博客上的“每周一推”栏目之三十九里作了专门的推荐。

 

我之所以要回忆力虹的“八九”及之前的历程,是为了趁机说一下我在彼时的感受。当时我大学已毕业两年,对社会的认识并不深透,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四岁的人,但依然受到八九枪声的震撼。在八九年之前,我只是个贫困的小青年,但经历一役,却也知道开枪杀人不仅不对,而且是一种反人类的罪行。就像与我同单位的著名诗人、作家流沙河先生所说的一样,经过八九屠杀,自己再也没有脸去歌功颂德,他甚至说自己在精神上也是“八九一代”。关于精神上的“八九一代”的提法,不只是1931年出生的流沙河先生认可,就是1973年才出生的余杰也这么认为。虽然在八九时我们每个同道所做的事情并不完全相同,但我想力虹是认同“八九一代”的说法的,并且可以说他是“八九一代”的杰出代表。

 

                           

 

老实说,现在写文章批评官方的人不少,有力度且分析得深刻的也不乏其人,但为什么偏偏是力虹遭受重判,最终被折磨致死呢?其因何在,这里面大可深究。他在《四十年反控散记》一文中,说他被控制了四十年,这当然是个概括性的说法。其实真正对他的直接控制,我想应是从大学办地下刊物《地平线》开始。但实事求是地说,对力虹的控制还是时断时续,与当彼时的政治风向有深刻的关联,不然刘宾雁亦不可能使其“起复”。九一年被劳教出来后,他自然受到更加严格的控制。1999年他参加中国民主党的活动,意欲组织宁波分部,虽然是未遂行动,但这足已使官方对他的监控加码。因为组织性的活动是官方十分忌惮,必欲严厉打压而后快的。但这也不是说他在体制内的空间完全没有,如2004年他还曾签约当浙江省文学院的合同制(签约)作家。以我对作协体制的了解,既表明他的创作实力和人缘不错,也说明有司并未到要对他斩草除根的地步。那什么是真正要对力虹下手的契机呢?

 

2005年一众人创办的以思想和敢言著称的“爱琴海”网站,力虹出任总编辑,这把他推到了为言论自由而战的第一线。他既是锋利言论的执笔者又是自由言论的平台提供者,这双重身份使其背负的压力空前增大,因为像“爱琴海”这样的网站被整肃是迟早的事。200639日成为力虹此生既八九事件之后的第二个重要的转折点,这既是“爱琴海”网站被关闭的日子,亦是“苏家屯事件”报告的出笼日。关闭“爱琴海”网站你引颈就戮、默不作声也就罢了,你还将其弄成一个中外瞩目的“爱琴海事件”,并藉此与其它被关闭网站联合起来,造就了“中国互联网暂行规定违宪审查全球大签名”的大活动,这让有司十分不爽。但更为巧合的是,200639日发表的“苏家屯事件”的报告,使力虹不能缄默,连续不断地声援法轮功,并称这样的事件是“这个地球上从未有过的邪恶”。不特如此,他在高智晟和陈光诚被逮捕后,不仅未有收敛,反而写文章越来越频密。20068月份所写的十七篇文章中,其中十篇涉及到法轮功、高智晟与陈光诚。在他的电脑被黑过后,他在827日写了篇近乎是预言性的“自悼”文章《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他非常清楚自己危险的处境,深感不安,但还是要战斗到“最后一刻”,这“最后一刻”的到来是十天后的96日。是日晚力虹被捕,从此他再也没有自由过,直至四年后几乎踩着2011年新年的步点,惨遭迫害而亡。

 

力虹壮年受迫害惨死,自是事业未竟,“再离荼毒”。于其亲人来讲,可谓“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王羲之《丧乱帖》)于他朋友来讲,作为拥有共同价值观的同道,可算是丧失道义奥援。于纷乱转型且自由民主尚待努力的中国来讲,算是损折一位冲锋能干的前躯。作为活着的人和后继者,自然没有喊口号的必要,唯有尽心去做,以使他为之泣血献身的努力,功不唐捐。

 

 

201116日至7日晚十时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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