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毋忘告力虹(随笔)
◎ 陆
文
在我印象里,笔会国内会员的处境比较恶劣,以前余杰受威胁,“你信不信,我们可以叫你蒸发。”最近衙役对滕彪说:“打死,挖个坑埋了!”独立中文笔会中被监控的被软禁的,以及“刑释分子”的比例,也说明笔会会员是朝廷长期打压的对象。怯于国际舆论,衙役嘴上不说什么,心底里其实是把独立中文笔会以及成员当成反动组织异端分子的。
不完全统计,笔会中的“刑释分子”计有齐家贞、孙宝强、刘荻、江棋生、廖亦武、严正学、傅国涌、綦彦臣、刘水、杜导斌、李元龙与朱虞夫,还有几个迄今关在牢房里,计有师涛、杨天水和刘晓波,像我与王力雄、昝爱宗、刘逸明这种在派出所拘留所小住的还不算在内,但不管上述文友关的时间有多长,吃的苦头有多大,至少大家离开了集中营仍活在这世界上,不像力虹那样急匆匆的离开红尘。我不明白他究竟经不起绝症的折磨、衙役的无情,还是受不了人心的险恶,以及对前途的绝望,才毅然拔掉塞在气管里的呼吸器的。说真的,在我眼里这有点像穷极无奈的“安乐死”,当然,这明智的了断,力虹显然不是为了早日进天国,而是为了一了百了地逃避衙役的控制。
“人是最暴虐的,他可以强迫女人怀孕/也可以用开花弹射穿儿子们的心脏/让母亲的哭泣比岁月更长。”这句诗是不是诗人毅然赴死的原因之一呢?他文章中曾说,“无论如何,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尽管知道“在没有痛感的人群里/诗人是最无用的”。但没想到“我如有陈天华和三岛由纪夫的勇气,必将蹈海或切腹!”这种话居然在他身上应验了。
有消息说,力虹在牢房里得了一种没法治愈的怪病,叫“神经功能障碍,它导致两臂肌肉严重萎缩、丧失功能,还向两腿扩散,有全身瘫痪的危险。其后家属曾多次向浙江省司法当局申请保外就医,一直不获批准。直到2010年6月5日,力虹全身瘫痪,不能说话和自主呼吸,靠呼吸机和输液维持生命,当局才允许其保外就医。”
我曾看到一帧病榻上的力虹的照片,他憔悴不堪,面目全非,鼻孔与嘴巴都插上了白色的管子,两眼紧闭,也不知睡着了,还是昏迷了过去,跟那帧在树林里拍摄的风华正茂的照片完全是两个人。
牛头马面的声声呼唤,脆弱无望的生命奄奄一息,如黄昏西边的落日,如夜风中的一支残烛,又如广场上的尸首,和居无定所的亡灵。“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紧箍咒,这血口喷人的诬陷,大小适宜的帽子,以漫长的牢狱、刻骨的病痛、生命的结束,一次付清。这昂贵的一次付清,犹如穷人借了高利贷。只有讨债鬼──王世仁穆仁智才兴致勃勃地在雪夜里奔跑,去催逼杨白劳喝那致命的盐卤。
“告别专制恐怖,扭转颠倒乾坤,自由花开,世界大同,”难道只有在魂飞魄散之后才能实现?难道正如廖亦武所说的“乌托邦的中央没有一丝光亮”?心满意足的衙役终于恩赐了迟到的保外就医,可众所周知,其结果巨额的医药费由力虹的夫人独自承担。每一个铜板,每一滴鲜血,医药费张开了黑洞洞的嘴巴,搞得亲人焦头烂额的同时,也一口口地吞没了董敏仅有的积蓄,让她背上了大量的债务。
在死亡的等待中,在无尽的疼痛中,诗人喘息着,挣扎着,他看不到太阳,看不到月亮,只能看到病床上方的天花板。他的灵魂在红衣坊与爱琴海之间徘徊,也在苏家屯奔跑,他又听见了“被盗掠的器官的呼啸!”他说:“失去了姓名,失去了主人的躯体的器官,它们血淋淋地在我的梦境中飞舞、旋转、哭泣!令我心惊胆战,不得安眠……呜呼!这么多的人类的角膜、心脏、肝脏和肾脏,它们都到哪里去了?”他又说:“他(她)们的内脏器官被盗掠一空、被交换成罪恶的金钱之后,身躯早已被及时处理、焚烧成灰,永远地消失在空气之中了。世上若有灵魂,他(她)们必定会满世界去寻找被人盗卖的角膜、心脏、肝脏和肾脏。”他还说:“被盗卖的‘供体’会说话、会挣扎、会逃亡、会反抗,会把这个貌似和平、正义、繁荣、幸福的世界假面具撕得粉碎!”
他亦盼望着他的笔友,盼望着他的同道,可笔友、同道,在哪里?他或许不知道偶然才有几个朋友,像朱虞夫、赵达功那样方能突破衙役的封锁,来到他病房的门外。陈树庆告诉记者,“31日晚,刚好杭州的朋友要聚一下,他们国宝来找我,说这几天元旦期间不能到外面去,如果不能答应,我们就在下面派人站岗,如果买东西,我们也会跟着,我问他们什么事情,他们开始不肯说,我说哪里不能去,他们说宁波不能去,我问是不是力虹出事情了,他们也没有否定,说你心里有数就行了。”除了陈树庆,外界支持人士也受到监控和警告,包括浙江的朱虞夫、温克坚等人。我甚至怀疑在力虹去世的那些日子里,我家莫名其妙被断网,也与此事有关。
除了阻挠朋友的探望与慰问,力虹的丧事也遭到当局的干扰。根据维权网消息,力虹去世后,他“所在的医院布满国保警察。家属联系殡仪馆落实有关后事办理事宜,殡仪馆说没有灵堂,所以无法举办悼念活动。”有消息说,尸骨未寒的遗体在死后的第二天即被焚烧,无声无息,犹如一块煤块塞进了灶堂里。力虹的夫人董敏病倒,家属也忍气吞声。听到这消息,我仿佛听到了诗人在焚尸炉里的喊叫:呜呼!我又被熊熊的火焰“控制”了。眼睛只看见、耳朵里只听见“宁波市公安局一处处长谢承富,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狼一样的眼睛,如释重负地说:张xx,9年啦,我们终于抓到你了!”
“一寸山河一寸泪,一寸自由一寸血;愿殉自由死,终不甘为奴!”热血的抗争,慷慨的呐喊,换来的是生命的凋零,骨肉的离散,咫尺天涯,阴阳相隔,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难道“在狼群中发出‘一个人’的声音……”非要付出如此的代价?
按力虹的生存能力,他满可以放弃理想,在体制里活得滋润,做个优秀的行尸走肉,这儿做报告,那儿开讲座,谈谈小说作法,学习学习三个代表,可他不愿意做郭沫若,像“学者余秋雨油腔滑调地奔波于‘文化江湖’,像“画家陈逸飞灯红酒绿地行走在时尚T型台。”也不愿意像魏晋清流那样空谈、只求自保,像陶渊明那样置身世外,做个“自了汉”。要是他写点擦边球的文章倒也罢了,可他老是朝敏感的雷区闯,向高压线碰,为身受大害的异教徒呐喊,为高智晟陈光诚呐喊,而且明知“每一次写文章都感觉到是最后一篇文章了,每一次跟朋友见面,总以为是最后一次见面。”亲友也劝他:“这段时间风声太紧,悠着点,别写了。”可仍认为“从目前的社会大监狱到暴力机关的小铁笼,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哲人说,民主之花需要烈士与独裁者的鲜血浇灌,力虹成了又一个显著的例证。他不求成功,犹如不断搬石头推石头的西西弗斯,甘心情愿做一个像秋瑾林昭一样的、让后人敬仰的社会进步的先驱与铺路石。
死去原知万事空,
但悲不闻民主颂。
屁民安享自由日,
家祭毋忘告力虹。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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