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五条腿的小羊(短篇小说)

盛  慧     

 

    

羊群是乡村的唱诗班,

它们的歌声,偶尔

抵达天堂乳香木的栅栏。

 

——摘自旧作《午后》

 

    冬生蹲在羊圈里焦急地等待母羊生产的时候,桂花悄悄带着傻婆婆去了镇上。

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西伯利亚”这个古怪的地名,每天都出现在沙哑的收音机里,像饭桌上一道必不可少的小菜。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之后,大雪终于降临,纷纷扬扬,落了一个晚上。等到天亮时,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终于停住了。平原干干净净,白得耀眼。

卧雪的徐庄,分外安静,早上七点多钟,村子里才有了一些生机。铅灰色的炊烟,开始伸起了懒腰,女人们在井边梳洗,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打起了雪仗,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而陌生。

冬生惦记着母羊,早早地醒了,桂花像章鱼一样紧紧缠着他,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挣脱出来。被子里灌进一阵冷嗖嗖的风,桂花也醒了,气嘟嘟地说,这么早,你去做贼啊?冬生边穿着毛衣边笑着说,母羊今天就要生了,它肚子那么大,说不定可以生三只小羊呢。我听说最多的时候,一只母羊生了八只小羊呢!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桂花打起了呼噜,呼噜响亮,把房顶上的灰尘都抖落了下来。

冬生起床后,被子里越来越冷,桂花把身子缩成一团,仍无济于事。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出了冰块般的手表,看了看,然后,像大象在泥浆里打滚一样,在床上舒舒服服地打了几个滚才起床。她一边梳着头,一边向厨房走去。

桂花是前年嫁给冬生的,她长得又矮又胖,而冬生又高又瘦,两人走在一起,就像是说相声的,非常滑稽。徐庄的老女人们总爱拿冬生开玩笑,有一回,冬生在门口晒被子,她们一脸坏笑地说,冬生伢,你家以后再也不要买被子了。冬生有点摸不着头脑,抓了抓脑袋问,为什么?他这么傻头傻脑地一问,她们笑得更厉害了。景春的姆妈实在忍不住了,便说,桂花那么胖,你可以拿她当被子盖嘛,这床被子又厚又结实,一床可以顶五床呢。冬生一听,倒也不恼,一边搓着手,一边憨憨地笑着说,那……我不是被她压成扁团子了?说话间,桂花打着呵欠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浑身的肉都在颤动。大家见了她,像被点了穴一般,立刻收住了笑容,不一会儿,就各自散去了。

桂花的婆婆大部分时间都很傻,她的脸只有巴掌那么大,腿比甘蔗粗不了多少,走在路上轻飘飘的,好象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到冬天,她就把能找到的衣服穿到了身上。今天,她就在棉衣外面又了一件灰扑扑的短袖衬衣,头上还戴了两顶线帽。即使这样,她也还是觉得冷。

冬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躲在灶堂口。做完饭后,灶堂里明灭的火星,散发出阵阵的暖意,她就蜷缩靠背椅上睡午觉。所以,她的脸总是黑乎乎的,身上总有一股烤焦的山芋味。

吃过早饭,桂花找到婆婆说,姆妈,跟我去镇上买件新衣裳。平日里,她叫婆婆都是用“喂”来取代的,所以,说完 “姆妈”两个字,感觉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油滋滋的胖猪肉,鸡皮疙瘩立刻耸了起来。婆婆一听,立刻紧惕起来,捂着口袋,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桂花,好象碰到了抢劫犯一般。桂花知道婆婆视钱如命,每天晚上,都要把身上的钱数一遍,才能入睡。她便笑嘻嘻地说,哪里要你出钱!我带了一百块钱呢。说着,把钱拿出来扬了扬。婆婆根本不认识新版的一百块,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大觉。如果是平时,桂花肯定气得咬牙切齿,可今天,她却笑得像弥勒佛,脸颊上两坨紫秀秀的肉,闪闪发光。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哈蜜瓜味的棒棒糖,说,你去,我就给你糖吃?这一招果然奏效,她婆婆跳起来,一把抢过糖,跟着她出了门。

太阳似乎也怕冷,早早地溜回家睡觉了,天光黯淡,像傍晚一样。路上积雪很深,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空气吸到肺里,像薄荷一般清凉。家家户户都掩着门,房子像一只只温顺的小羊,村子里安静极了。雪尘被一阵阵地吹起,在空中打着圈儿,落在眼睛里,生疼生疼。

桂花的婆婆走路时,喜欢东看西看,每见到一树棵,都会叉着腰,咬牙切齿地骂上几句,还要狠狠踢上一脚。树上的积雪落在了她的脖子里,她啊啊啊地叫着跑开了。跑出去一段,她又转过身,吐一泡口水。

走到李记油条店时,她突然停住了。冷却的油锅上,搁着一只又黑又腻的木框,早上没有卖完的两根油条,娇弱无力地耷拉在上面。她看了看油条,又用充满乞求的眼神看了看桂花。桂花有些不耐烦地说,刚吃完早饭,你又饿了吗?难道是漏斗吗?可她的脚好象被冻住了一般,不肯挪动半步。如果是平时,桂花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可是今天,桂花必须小心伺候着。她婆婆的棒棒糖还没有吃完,又舍不得扔,便插在了帽子上,一只手抓一根油条,咬一口左手的,又咬一口右手的,吃吃地笑了起来。

春节将至,白茫镇上比往日热闹了许多,吆喝声此起彼伏,每一个摊档前都挤满了人。桂花并没有停下脚步,带着婆婆向汽车站走去。

冬生把羊养在废弃的祖屋里,一共八只。今天早上,他推开门,看到外面落了雪,便找了床旧棉絮铺在羊圈,想给那只怀孕的母羊取暖。母羊第一次怀孕,没有什么经验,在圈里走过来,又走过去,显得很急躁,它的肚子很大,几乎要贴到地上了。冬生好像比小羊的父亲还着急,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脸又红又烫。

蹲的时间长了,冬生脚有些发麻,准备先回家吃早餐。刚走出门,就听到母羊长叫了一声,它躺在地上,伸长着脖子,表情有些痛苦,冬生看到囊膜已经破了。他屏住了呼吸,看到小羊伸出了修长的小脚。过了一会儿,它的身子也出来了,轻轻地掉在了棉絮上。小羊用清澈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然后伸出粉红的小舌头,叫出第一声,这声音很轻,好象有些含羞,有些不太自信,可冬生感到心头一热。他大声喊,生了,生了,桂花,桂花,快来看,小羊出来了。可是,桂花没有应他,她和婆婆已经去镇上了。

祖屋像一件破衣裳,到处都是洞,西北风像箭一样射进来,羊圈里寒气逼人。冬生担心小羊会冻死,赶紧拿了捆稻草,在空地上生起了火。开始的时候,风把火苗吹得东倒西歪,浓烟熏得冬生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他闭上眼不停吹气,慢慢地,火焰才强壮起来。屋子里渐渐有了热度,冬生长满冻疮的耳朵开始痒了。借着火光,冬生看到母羊的眼睛,充满了温柔的怜爱,它用温暖的舌头专注地舔着小羊。小羊似乎很舒服,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回应着,它的身体趴着,可爱的小脸蛋贴在软软的棉絮上,前面两只脚展开,后面两只脚蜷起,活像一个看连环画的小屁孩。

母羊舔干了小羊的身子,小羊尝试着站起来,可是,它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脚软绵绵的,刚一起身,就摔倒了。它又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母羊有些心疼,咩咩地叫着。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之后,小羊终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不过,它的两只前腿呈现八字,好象站在光滑的冰面上一样。就在这时,冬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到小羊的身体左侧,居然多出了一条腿。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赶眼凑上前,发现这真的是一只长五条腿的羊,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过了一会,这个调皮的小家伙,歪歪扭扭地跑到母羊的肚子下,想要吃奶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母羊竟然跑开来。冬生知道,应该让小羊尽快喝到母乳,否则,它就会活活饿死。可是,它一点都不合作,还用蹄子踢小羊。听着小羊可怜的叫声,冬生急得直跺脚,他甚至想,这只母羊是不是跟自己的姆妈一样,脑子不太正常呢?慌乱之中,他突然想起以前聊天的时候,有人说过,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方法是把母羊的乳汁涂到小羊身上。冬生立马跑上去,照做了。说来也怪,小羊再蹭到母羊身边的时候,母羊居然没有躲,而是低下头,用鼻子嗅了嗅,站住了。小羊钻到母羊的身子底下,像站在宽敞的门廊底下,它把脑袋顶了一下母羊的乳房,伸出小嘴,贪婪地吮吸起来。吃完了奶,小羊就闭上眼睛睡了,母羊用自己的肚皮依偎着它。

突然,母羊像受了惊吓,猛地站了起来,冬生正觉得奇怪,这才发现,又一只小羊的腿伸了出来。冬生的心顿时紧张起来。母羊的表情似乎很痛苦,蹄子不停地撞击着地面。小羊终于落在了棉絮上,母羊尽心尽职地舔着小羊,可任凭它怎么舔,小羊依然一动也不动,任凭它怎样温柔的叫唤,小羊依然没有醒来。

冬生没想到,他会经受一连串的挫折,母羊接下来生的两只羊,都没有能够站起来。他把死去的三只小羊捡到蛇皮袋里,踩着积雪,埋到河边的空地上。他的身后,是母羊绵长、绝望的叫声。

桂花从县城坐了最后一趟车回白茫镇,她一上车,就睡起了觉。车开到白茫镇汽车站的时候,她还没醒,售票员推了她三次,她才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车窗外,冰冷的夜色正在一点点吞噬着清冷的小镇,远山模糊的轮廓正渐渐地消失。冬日傍晚的白茫镇十分冷清,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从门缝里露出桔黄的灯光和晚饭和香味。

走到村口,桂花顺手从地上拿了把雪,擦了擦眼圈。她的眼圈立刻红了,像是刚刚哭过的一样。她推开家门,看到冬生一个人坐在八仙桌旁喝烧酒,冬生见了她,埋怨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都准备去贴寻人启事了。她刚想说话,就听到厨房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吓了她一跳,汗毛马上竖了起来,方才想好的一串台词,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的婆婆从厨房冲出来,头上还插着那根吃剩的棒棒糖,桂花像见到鬼一样,她看到婆婆手里拿着一把寒光逼人的钋刀,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不过,很快,她就镇定下来,笑着说,姆妈,你是怎么回来的?我从厕所出来就没见到你,找了你半天都没找到,真把我急死了。说话间,她用余光迅速地瞟了冬生一眼,冬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喝一口酒,吃一口花米,脸已经红得像鸡冠一样了。她婆婆好象很开心,眉飞色舞地说了半天,她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她婆婆走散之后,就坐在地上哭。很多人来围过来看她,她就朝他们磕头,每磕一次头,就会有人扔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面前的钱也越来越多。这中间有一个人,是隔壁村的李景春,他把她了回来。一听到这里,桂花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假惺惺地说,姆妈,你以后要再乱跑,我可不带你出门了。她婆婆好象没听到她的话,只顾一个劲地跟冬生讲县城如何如何的好。

桂花去厨房煮了面条,把婆婆切好的咸肉丝和水盐菜搁在里面,一顿夜饭就做好了。婆婆饿坏了,一连吃了三碗,吃完后,她放下筷子,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打了个饱嗝,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桂花问冬生,母羊生了吗?冬生叹了一口气。桂花问,一只都没活下来?冬生摇摇头。桂花又说,只生了一只?冬生还是摇摇头。桂花一下子冒火了,大声说,狗日的,你变哑巴了吗?冬生声音沙哑地说,生倒是生了四只,可只活了一只。桂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冬生接着说,连这一只也是畸形的,竟然……长了五条腿。桂花吃了一惊,顿了顿,果断地说,这样的羊留着有什么用?明天中午把它烩来吃了。

她婆婆一跳一跳地出来了,两只手藏在背后,跳到冬生面前,拿出一副黑色的耳套。桂花有些酸溜溜地说,哟,你怎么只记得儿子,不记得媳妇呢?她婆婆像做错了事一样,低着头,剥着指甲。桂花赶紧说,我是说笑的,你怎么当真了呢。说着,又拿出一根棒棒糖,塞到她嘴里,她马上又笑了。

第二天起床后,冬生就去了羊圈,桂花开始烧滚水。羊圈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淡淡的乳香。小羊在母羊的肚皮下贪婪地吮吸着乳汁,屁股撅得高高的,像饿了很久一样,冬生点了支烟,想等它喝完奶再下手。小羊喝完了奶,心满意足地叫了一声,躺下来,把脸贴在旧棉絮上,睡起了觉。母羊低着头,像平常一样吃着干草,羊圈里安静极了。冬生蹑手蹑脚地走上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他抱起小羊的时候,小羊似乎感觉到了危险,咩咩地叫着,踹着细细的蹄子,挣扎着。小羊从他手里滑落了,摔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惊慌失措的叫声。母羊听到小羊的叫唤,赶紧跑过来,用身子护住小羊。冬生用手拉住它的两只角,想把它搬开,可它就是不肯挪动半步。就在这时,好奇的小羊从母亲的肚皮底下探出了一个脑袋,冬生眼快手疾,一把抓住了它。

小羊很轻,冬生捧着它,就像捧着一团柔软的棉花。它在冬生的怀里,咩咩地叫着,母羊在圈里,也咩咩地叫着。冬生装作没有听见。他姆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抢过小羊,轻轻抚摸着小羊颤抖的身子,又对着它叽哩咕噜地讲了一通话。冬生说,姆妈,我们中午煮羊肉吃。他姆妈的脸因生气变得扭曲,她说,狗日的,你要吃这个小宝贝,先把我煮了。冬生不理她,伸手就要来抢羊。他姆妈往后退了几步,又猛地往前一冲,只听一声闷响,额头重重地撞到了墙壁上,鲜血沁了出来,顺着她的鼻翼慢慢往下流,滴到了小羊身上。她赶紧把小羊塞进了棉衣。冬生骂了句神经病,气嘟嘟地走了。

腊月二十八,雪开始消融,像一个美丽素净的少女,一日之间,变成了面目可憎的老太婆。天空寂寞而空旷,就像搬走了住客的大院子,偶然间,有一只麻雀飞过,像一个守门人在打扫院子,一边打扫,一边不断地埋怨院子太大,太难打理。

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都备好了年货,清闲地等着新年的到来。早晨的徐庄像放了假的学校一样清静。冬生吃了早饭,拿了欠条去传恩伢家讨债。桂花去撕日历的时候,发现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家里什么都没准备,她一下子手忙脚乱了。早上,她在家蒸好了三十八个团子,随便抹了一下窗户,把屋子扫了一遍,吃过午饭,准备到镇上买几条草鱼回来腌。

她的婆婆一直躲在灶堂口,一听到她关门的声音,马上就跑了出来。她走快,她婆婆跟着走快,她走慢,她婆婆也放慢脚步。桂花转过身问,你去哪里?她婆婆把头一仰说,哼!就不告诉你。

到了镇上,桂花突然改变了主意,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她婆婆最喜欢坐车,见她上了车,马上像青蛙一样跳上了车。

还有两天就要过春节了,从县城回到镇上的人很多,去县城的人却很少,整个车里,居然只有她和婆婆两个乘客。她婆婆有些兴奋,一会在这个位置上坐一下,一会又在那个位置上坐一下,最后,跑到车子的最后一排,躺了下来。售票员像看猴子一样看着她,桂花用手指了指脑袋,低声说,她这里面的线路有点问题。售票员哦了一声,她问桂花,去县城办什么年货呢?桂花愣了一下,笑着说,给……给她……买新棉袄。售票员竖起大拇指,啧啧地称赞起来,说她这么好的媳妇世上已经不多了,接着她又把那些不孝敬老人的媳妇狠狠地骂了一顿,说她们应该拉出去枪毙。桂花的脸一会儿白,一会红,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从口袋里摸出瓜子,慢条斯理地磕了起来,又胖又短的手指,如同蚂蝗。

公路两边的树木都穿着白色的长统袜,静静地立着,像是在做祷告,远山就像卧地休息的花白奶牛。桂花一边看着窗外,一边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县汽车站人头攒动,比菜场还热闹。桂花正准备出站,看到面前停着一辆蓝色的大巴车,牌子上写着广州、东莞。有一个胸前挎着黑包、唇角长着黑痣的女售票员,热情地询问从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人:“去不去广州?去不去东莞?”桂花停住了脚步,脑子里突然就有了灵感。她问,车什么时候开?售票员看了看手表说,还有十分钟吧。桂花一听赶紧上了车。她的婆婆见她上了车,也跟了上来。售票员顺手把她推上车,就像把一只苹果扔进篮子。

这是长途的卧铺车,车厢里有一股臭袜子的味道,桂花的婆婆找个空位坐下来,擤了把鼻涕,擦在裤子上,然后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包住,开始睡觉了。售票员问桂花,到哪里?桂花想了想说,东莞。售票员说,两百六。桂花一听,心猛地往下一沉,像遭人抢劫了一般,她伸进棉袄的内袋,摸出一个手帕,慢慢打开,从里面取出三张百元大钞,手指沾了沾口水,把钱数了两遍,很不情愿地递给了她。售票员愣了一下说,你不去?桂花说,她一个人去,到了东莞,我小叔会自然会去接的。售票员撕了车票,开始找钱。桂花忙问,大概多久能到?售票员说,可能要大年三十下午了。桂花又问,几点钟呢?售票员说,这可说不准。桂花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说,我婆婆脑子有点问题,她说什么话,你别当真。售票员说,这个你就放心好了。这时,有人拉着箱子走过来,售票员忙迎了上去。桂花坐了一会,便悄悄下了车,往厕所走去。等她解完手出来时,车已经开走了。她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像一只巨大的紫色汽球,飘出了车站。

冬生回来得很晚,北风刺骨,他竖起衣领,加快步子,想回家吃一顿热气腾腾的夜饭。可走到家门口,他就皱起了眉头,家里居然连一盏灯都没有亮。他推开门,发现屋子像冰窖一样冷,黑暗中传来了桂花的抽泣声。

冬生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看到他回来,桂花哭得更厉害了,声音干燥而沙哑。他拉了灯绳,看到桂花哭得像花面老虎,以为是岳母去世了,忙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桂花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说,姆妈她,失踪了。冬生松了一口气,点了支烟,深吸了一口。桂花接着说,我到镇上去买东西,回来就没见到她的人,我找遍了村子也没找到。冬生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去把手电筒找来。他们一家一家地敲门,每敲开一扇门,冬生问的都是同样的话,有没有见到我姆妈?敲完最后一扇门,已经是后半夜了。回家的路上,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冬生起得很早,他准备到镇上去打听姆妈的下落。桂花怕准,连头都塞在了被子里,像一只睡得正酣的母狮。冬生穿好衣服,下了床,他想抽支烟,一不小心把打火机落在了地上。他马上蹲在地上摸,摸了一圈什么也没摸到,便把身子钻到桌子下面,手伸到了墙根。他没有摸到打火机,却摸到了一个纸团。房间里光线很暗,他以为是钱,便打开灯来看。这竟然是一张去东莞的车票,时间正是昨天。他朝桂花看了一眼,却没有叫醒她。

冬生用湿毛巾随便在脸上抹了一下,便去找邻村的张老师写寻人启事。中午时分,他和桂花一起用浆糊把这些启事贴在小镇最热闹的地方。到了傍晚,镇上的人便都知道冬生的傻娘失踪了,也知道桂花昨天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大年三十的傍晚,冬生和桂花在家里准备年夜饭,柴禾在灶台口里发出炸裂声,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桂花问他,你要吃几个团子?冬生说,我一个也不要。桂花说,大过年的,怎么能不吃团子呢,我帮你煮三个吧。冬生说,两个吧,两个就够了。这时,门突然开了,冬生赶紧跑过去看。桂花问,谁来了?冬生说,没有人,是风。桂花说,把门拴上吧。天快黑的时候,雪又下了起来,漫天飞舞的雪花,让团圆之夜的徐庄显得静寂而又安详。

冬生每天早上都要去羊圈喂草料,只要闻到那股淡淡的乳香味,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小羊很调皮,只要他一打开圈门,它就撒开腿往外面跑。祖屋的门,已经残破,留出三寸宽的门缝,它想从门缝里挤出去,左摆右摆,总算把头伸了出去,可身子却卡在了中间,进退两难,咩咩地叫个不停。

这样温馨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正月十九那天早上,冬生发现母羊躺在地上,身子发抖,一口草料也不肯吃,小羊不知道母亲病了,像平时一样叼着奶头,拚了命地吸,可是一点奶水都出不来。它肚子很饿,咩咩地叫个不停。母羊心疼地看着它,眼睛湿湿的。冬生慌了,忙去叫桂花。

桂花双手抱在胸前,远远地看了一眼,咂了咂嘴说,我看活不几天了,不如找刘快刀来杀了。冬生不吭声。桂花朝他白了一眼说,现在不杀,等死了味道就不鲜了。冬生有些不舍,摸了摸母羊说,说不定,过两天就好了呢。它只生过一胎,杀了可惜。桂花火了,叉着腰就要开骂。冬生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无奈地说,好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

当天下午,刘快刀就来了,冬生去圈里牵羊。母羊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流着泪,有气无力地叫着。等他把绳套在母羊的脖子上,母羊突然跪下了前腿,像是在求饶。他拉紧绳子往外攥,母羊全力反抗着,膝盖在地上磨出了血。到了门槛边,母羊的整个身子都倒在了地上,他只好把它抱出来。等他把母羊拴在河边的楝树上时,竟累出了一身的汗。母羊的腿在不停打颤,它围着树不停地绕圈,把脖子勒得紧紧的,叫声非常绝望。

刘快刀又让冬生把羊腿拴好,他喝了一口茶,朝刀子上吹了一口气,走到母羊跟前,准备动手。这时,桂花喊他们去吃红糖水煮的荷包蛋。刘快刀说,要不,杀完再吃?冬生说,杀完就凉了,趁热吧。他们转身往家里走去,在他们身后,母羊绝望的叫声,让这个原本就寒气逼人的下午,变得更加寒冷。

等到他们出来时,发现小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出来,它紧挨着母羊,缩成一团,像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刘快刀带着嘲笑的口吻问,这就是那只五条腿的小羊吗?冬生轻轻地嗯了一声。刘快刀又问,要不要一起杀了?冬生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刘快刀坏笑着说,你留着它,难道还准备收门票不行?冬生低声说,一个没娘的孩子,怪可怜的。说完,尴尬地搓着手,雪白的脸上,染上了红晕。

刘快刀撸了撸衣袖,准备动手。可他一低下头就傻眼了,皱着眉头轻声嘀咕道,咦,我的刀怎么不见了呢?冬生也帮着他找,可是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冬生说,我家倒是有一把,不知能不能用?刘快刀白了他一眼说,我不从来不用别人的刀。说完,回家拿刀去了。

为了不让小羊看到血腥的一幕,冬生准备把它抱回圈里。如果是以前,他一靠近,小羊就会紧张地叫起来,可这一次,它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他,一声也没有叫。他伸手去抱小羊,它身子底下像是粘了胶水,一动也不动。他抱起小羊,感觉它憋足了劲,身子缩得紧紧的,像一块石头。母羊长叫了一声,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冬生不经意一回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原来,那把刀子原来刚才一直被小羊藏在身下。

冬生的心咯噔了一下,西北风一阵阵地刮来,刮在脸上,像是在抽耳光。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仿佛听到姆妈在异乡轻唤着他的名字。一片干枯的树叶从他脸上划过,就像姆妈干枯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庞,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像一泓清泉流过荒凉的沙漠。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眼泪了,脸上又疼又痒。他放下小羊,割断了捆住母羊的绳子。小羊跑到母羊脚边蹭来蹭去,母羊轻轻地舔着它。冬生抹了抹眼泪,疯了似的,往镇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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