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的人(短篇小说)

亢  霖     

 

    

游泳的人

 

  “游泳的人”──在失落之际我写下这四个字,源头是我和小李长期的纠葛。不管小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我内心留下的划痕总是微微发蓝。我在破败的小区里独居时,看到了对面清真寺的金顶,花朵般蓬勃怒放的云朵,脑海里却始终挥不去小李从容划水的样子。

也许,小李的确是个不存在的人,仅仅寄居于我的想象,和文字。我用文字描述他的动向时,有时也会喝上一口茶水,或者上网聊天。我还可能会嗑几粒瓜子,打个电话,叫来不能透露的人。

我想,写下这些文字完全有可能是缘木求鱼。

 

                       

仰泳

 

小李在河边凝望河面,凝望来源不明的一圈圈涟渏。他身后的背景可以进入一幅静物写生的油画,那是半黄半白的铁石塔,光秃秃的砖房,三三两两的大叶杨。

小李轻握着一根小树枝,四周一片安静,河面过于平稳。可能是目光停滞的时间太久,小李的双眼微微涩痛。小李随意地闭上了眼睛。闭眼的时候,小李听到耳膜传来澎湃的鸣响。小李冷静而明了,这声音并不来自面前的这条河流。

再次睁眼的时候,小李发现天空暗了下来,天空在短短的时间里转阴了。小李握着小树枝,在潮湿的泥地上划来划去。小李划出的是一道道的直线。小李想,其实不应该叫作“直线”,按照科学的严格定义,“直线”是无限延伸的,无限地,向远方延伸。和直线所关联的“远方”,在这河边的泥地上永远刻划不出,所能划出只应该叫作“线段”。小李勾勒着纵横交错的“线段”,组织成棋盘的模样。棋盘是有限的,由有头有尾的“线段”组成。棋盘象一个笼子,框住了一个个游戏。小李在两线相交的交叉点上,画上一个小圆圈,代表一个棋子。小李似乎不够满意,在另一个交叉点上又画了一个。

“叭嗒”一声,一块暗青色的小石头落在泥泞的棋盘上。小李抬头,自己斜对面不知什么时候蹲下一个人,正是同屋的黄发。这厮摇晃着油亮的光头,嘻嘻地歪起了嘴:“你这家伙,挺象阿Q呀。”

小李发现了黄发倾斜的下巴上点缀着一颗红痦子,小李不解地看着他。

“阿Q临死地时候,一个圈画得不满意,老想重画一个,你是不是也快上刑场了。”

小李笑了:“想不到你小子还能引经据典地掉书袋。”

“那当然”,黄发拍拍微微鼓起的肚子,“老子在部队也不比你在大学差多少。这里不是草,都是学问,学问,知道不?要不你也别画圈了,咱们找几个石头,连五子吧。”

小李的目光越过黄发,扫视着的暗绿色的河面,河水沉默平缓地流淌。一只轻轻跃起的小鱼在空中闪耀出瞬间的反光,随即又落入水里,扩散出一圈圈波纹。

小李说:“你不在宿舍里呆着,也跑这里来了。”

“呆个鸟,一到周末,整个水文站的人全跑光了,就剩咱们两个光棍。好不凄凉。”

在黄发腻腻歪歪的话语里,小李回到以下现状:这是一个水文站,离城市很远,离有人烟的村庄也很远。多数时候,小李忽略这些境况,也忘记自己水文观测员的身份。小李始终确认的只是自己的身体,及其思维和感觉。

小李在耳膜低微的轰鸣里体味蛛丝马迹,发现过去真的已经遥远,犹如没有起点的直线,并且模糊不堪。

黄发遍布胡茬的面孔、下巴上的痦子,引起了小李周身的不快,这小子已经迅速地搜寻到一些小石子,拉开了架势。

小李说:“老黄,咱们一起坐一坐,看看这条河吧。”

“看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还没看够呀。”

一朵暗云盘踞在河对面一个山坡之上,象是泥盘里长出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牵牛花,并且向外发射出点点的红斑。

“你不玩,我自个儿玩了,我玩一个小时候的游戏,叫金木水火士。”

五年前的夏天,就是五年前的夏天,一切尘埃落定,沉重的身体一下子轻了起来。就来到这里,相对的与世隔绝的地方,和这个黄发住进一间屋里,过起电饭锅和蚊香片的安静日子,不同于奔腾和风浪的日子。傍晚时会吹起微风,飘来树木的气味,这确实算个还不错的地方。

汽车喇叭声从不太远的公路上响起,这汽车远远而来其实早已听到,在惯常的寂静里,汽车算是一个变奏,由远及近,再由近到远。现在,来路不明的汽车好象是在附近停了下来,并且捺动喇叭。

“嘀嘀,嘀嘀”,这喇叭声有明显的规律。黄发从泥地上一跃而起:“走了,老子不在这里泡着了。”

小李冲这个秃头的同伴摆了摆手,双膝挪动,换了一个坐姿。

黄发探身往回走了几步,又停步扭过头来,露出略显诡秘的笑容:“你小子什么时候回?”

“我?”小李在平淡中夹杂着狐疑,“天黑吧,天黑之后吧。”

“好,好,天黑好,朗里格朗……老子去也。”

到了傍晚,小李面前的线段组合已经错乱不堪,完全找不到棋盘的模样。小李在河面找到的不仅有蹦跳而出的小鱼,还有蚊虫、水蜘蛛、顺着漩涡急摆直下的草木花瓣,甚至一只黑色的鸟。小李紧盯着一只纹丝不动的蜻蜓,它站立在流淌的河面之下,河水在前进,它却骄傲地静止着,小李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小李最后还是看到它腾空而起,摇摇摆摆地扶摇而上,变成越来越远的黑点儿。小李再次把目光落到河面上时,发现了真正的惊讶。

小李看到的是一团白色,他确认那是白色,而且洁白无比。但在更近一些的时候,他发现原来那东西并不象刚才那样的白,而是白里透黄,准确地讲,是苍白,还夹杂一缕蓝色,算是装饰吧。那东西飘来荡去,随波逐流,在小李眼中僵硬无比,渐渐展现出应有的真相。

小李倒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他向后退了几步,又觉不妥似地向前探去。那东西逐渐清晰,小李确认着自己的判断,不由地有几分紧张,马上地,小李又壮胆般地告诉自己,这条河的源头离此处有一千多公里,两岸情况多变,飘来一具浮尸也并不算太离奇。

是的,那是一具浮尸,断定之后,小李想,也许此时最应该做的是报告。小李站起并转身,这时河面上传来打破常规的“哗啦”一声。

“哗啦”,小李循声望去,目光再次投向那白色的物体。声音正是由那里而来,那东西好象长出了硬生生的枝条,狠狠地落在水里,在绿色的水面上划出了一道白光。那是一条胳膊,熟练地划了一下水。

小李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活人,一个控制着自己的人。他躺在水面上,他纹丝不动,他闭目养神。他的神态可以说是安祥的,安祥的象个死人。在水中,他的身体坚硬地象一块石头,他确实象是一具浮尸。

小李最惊讶是那浑身的皮肤,小李从没有看到如此雪白的皮肤。一个水性高强的怪人,仿佛在浑身涂满了雪花。

黄昏已至,水文站的观测员小李重新蹲下身来,他的心情不复平静。在他坐定后,躺在河面上的人有节奏地逼近。哗啦,哗啦啦,那具平放的身躯立了起来,他来到岸边,他站了起来,河水仅仅没到膝盖。

小李心有余悸,不敢正眼打量此人,但依然看到,那具白色的身体此时泛起红晕,那是因为夕阳已经为各种物体投下红色的光辉。那个人沐浴在红色光晕之中,那个人在离小李不远的地方站定,他的身体好象柔软了下来。

“年轻人,你好。”这是一个在近处发出的,既空旷,又具体的声音。

小李抬头望去,看到的是个浑身赤祼的老人,他看到一张比身体颜色稍深的面孔,一张干净的出奇,也明显衰老的面孔,那眉毛黑白间杂,那鼻翕微微扇动,那眼睛微微闭合着,似梦似醒。

“您,在这里游泳?”

“啊,是的,我喜欢亲近河水,包括海水,我喜欢躺在水面上,放平自己的身体,那是一种真正的休息。”

小李思路堵塞,陷入没话找话的泥泞:“这里,我是说,这条河,这里的水干净吗?”

“严格来讲,不算太干净吧。”老人向着高处步步而来,身体完全脱离了水面。“但在这个国家里,这就算是最干净的一条河流了。”

在河边的一小片干躁地带,老人席地而坐,离小李大约三米左右。老人的语气和姿态里出现一种权威:“而且,任何一条河流其实都是比那些各色各样的游泳池要干净,要比它们干净。”

老人是强壮的,甚至也是温暖的,但小李在那具不算太远的身体上,依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仿佛来自一个世界。小李想,也许是因为老人的皮肤实在太白了吧。小李想到了面对一个老人应有礼貌:“您从河里上来,会不会太冷呢,要不,您披上我的衣服。”

“不,不冷,你可能不知道,傍晚的太阳是最暖和的,很养人。”

“您,住在附近。”

“我在河的对岸,我从那里飘过来的,很舒服,真的很舒服。”

“我是这里水文站的。”

“水文站?”老人迟疑了一下,从健谈的语气脱离了出来:“噢,噢……”

不知是莫名的兴奋,还是故意营造欢快,小李站了起来,向河中扔出了一块石头。“扑通”一声后,小李看到,那只黑色鸟儿不知从哪里转了出来。

“这里快要没有了?”老人的声音渐显冰冷

“您说什么?”

“这里快要没有了,这里早晚要没有的。世界一直在变化,在变化。”

老人站起身来,重新下水,又停了下来,望着小李。

“水文站也会没有的,年轻人,你还得找别的路的走。”

老人顺着水飘去,他平躺着,可以算是安祥自在,也可以算是僵硬、没有生气。

小李看着那团渐渐飘远的白色,重新怀疑,那是一具浮尸。

在回宿舍的路上,小李摆脱不掉遇到了幽灵的幻觉。小李一头撞进了宿舍门,又不得不尴尬地退了出来。

黄发在屋里叫喊起来:“不是说你天黑才回来吗?怎么猴急急地就跑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小李说:“要不我再去蹓跶会儿。”

“不用了,马上恢复正常。”

门推开时,小李看到的是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女子,她有葡萄般滚圆的眼睛。这个女子经过小李时,显得堂堂正正,甩动着脑后夸张的短辫。在门口,她停了一下,向着小李莞然一笑,随后得意洋洋地离去。

小李听到很大的汽车发动声,和离去声。

黄发甚至没有离开那挂着肮脏蚊帐的床,黄发毫不掩饰地说:“这娘儿们不错,唉,带劲。”

小李说:“要没了。”

“今天下午,这个骚货象是要疯了似的。唉,从市里老远赶过来,挺带劲的,不过刚才没觉得,现在可真有点累了。”

“要没了,没有了。”

“你说什么,什么没了。”

小李猛地抬起头,从窗户中再次看到那条河流,河的对岸是起伏的小山,反而象是真正的波浪,在最后的红光里挣扎呼喊。

“水文站要没了,还有其他的东西,所有的。”

 

 

蝶泳

 

她好象一只蝴蝶,她真地好象一只蝴蝶。鲜红的泳衣,蓝色的小帽,水池里千娇百媚地前进舞蹈。她的嘴一张一合,嘴唇鲜红。她好象是在歌唱,唱起暧昧的,无意义的歌。水花和水珠在她的四周翻腾雀跃,游泳池变得朦胧迷离。

整个游泳场中有一半人在注意着她,尤其是那些从水中爬上岸来,懒洋洋地趴在地面上的人,那些脊背向上的人。地面上的细沙被阳光晒得暖洋洋。不过阳光也越来越灼人,有人的皮肤可能会被烧伤、发红并且充满刺痛。

她确实象是一只蝴蝶,在水中游刃有余,在这里游泳的人只有她采用这种姿势。她是刻意的!她真是个尤物。她现在是一只突然收起翅膀的蝴蝶,她一探身,从水面上爬了起来,她抖落着水珠,更象是散落一身的花瓣。她沿着游泳池的边沿行走,她有脚步如此轻灵,她的表情让她的面庞象是罩上了丝巾,模糊不清。她的整个身体象是在飘动。

她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面对坐在池边的男孩。她停了下来,脸孔变的清晰,她绽出了笑容。

“我没认错的话,你是水利系的那个小子吧。”

这个正用脚丫撩拨水面的小伙子抬起了头,他是小李,正在攻读大学。

“我是在水利系的,因为我喜欢水。”

“哈哈,你喜欢的是矿泉水吧。你还挺活跃的,舞会上有你,游泳场也能见着你。”

“过奖,过奖,小姐过奖。”

“别说什么小姐,你应该叫我大姐,我研究生都上了两年了。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

“没有记不记得的问题,在这个学校,除了黄思鲧老先生之外,你算最有名了吧。”

“如果懂点儿礼貌的话,你应该知道邀请女士坐下的。”

她很有名,是公认的校花,小李和校花并排坐在一起,坐在游泳池的水边。在这里,她的肌肤和身体暴露的最为充分,她是个万众瞩目的美人鱼,让小李也受到万众瞩目。这其中包含着危险。

在小礼堂,在食堂二楼,有些夜晚滚动起急速的球灯。小李是个优雅的蜻蜓,她是一只疯狂的蝴蝶。他们旋转,跨出硕大的步伐,他们激烈地摆动着头颅,他们侵占其他跳舞人的空间,吸引他们的目光。鼓声大作,还有嘶哑的歌声。

小李感觉到了危险,小李意识到了危险,小李处于被动的守势。小李意气勃发,在所不惜。小李懵懵懂懂,被事情向前推动。校园里青草弥漫,柳树喷发新枝。

到了傍晚,小李到附近的影院观看《罗马假日》。小李在黑暗中注视着女主角俊秀的面庞,这是电影里唯一进入小李脑海的东西。小李在黑暗中听到了自己呼吸。小李还发现,那张细沙般柔软的,滑腻的手终于伸了过来,握住他的胳膊,然后滑向他的手心。小李的注意力完全转向自己的呼吸,小李琢磨着自己的呼吸,在黑暗中,小李保持着均匀的呼吸。

她的舌尖有一股草霉的甜涩,她让人的身体保持烫度。她传达的是纯情,还是色情?小李的口腔里同时含进了她的几丝头发。她是一只情色蝴蝶。她在泳池里,在宿舍上铺的狭小空间里扑扇着翅膀,如此高傲,如此挑逗。

在学校东门的小巷碰到D时,是个凉爽的傍晚。在这个城市,在夏天,清凉的傍晚并不多见。其实小李懂得自己的危险,碰到了D,危险就算落到了实处。

D戴着墨镜,随便地拨弄着香烟,两片嘴唇使劲收缩。D自己没有动手,安静地在一旁观察。小李是被几个穿黄色短裤的人推来推去。小李的钥匙从上衣口袋里掉落在地上,他弯腰去捡,被一只棕色的凉鞋踩住。小李抬起头,是D向下俯视的微笑面孔。D说,知道是为什么吗?

小李说:“就算知道,怎么样?”

D摇了摇头,对其他人摆了摆手:“算了。”D冲着小李摇摇食指,说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纠缠她,她是我的女朋友,还是我的师妹,全校都知道这个,男人总得讲点儿规矩吧。

小李嗅到了自己嘴唇上的腥味,小李擦抹着嘴角的血迹。小李冲着D的背影喊:“你算什么,研究生?你其实就是个地头蛇。”

D笑着说,你在这里上了几年学,还不明白这个城市,在这里,我这样的人就算是知识分子了。你们水利系的国宝黄思鲧,解放前还杀过人呢。

过了假期,到了秋季,小李完全投入了毕业设计。他不再去舞会,远离了游泳池。这个时候,她好象是在四周舞蹈一阵后,就在一片唿哨中飞走了。小李是个淡忘的人,小李是个专心致志的人,有时会把资料拿到校园的草坪上阅读。在草坪上,小李抬起头来,一只粉色的蝴蝶正在前方静止。

小李感到手心里有血管突突地跳动。

指导老师其实非常年轻,象个小孩。她绷起娃娃脸说,小李呀,你应该考研究生,不应该直接找工作。她又说,你应该继续钻研本专业,但不应该留在本校。

指导老师长吁了口气,说除非黄老先生能够重新出山,指导弟子。

没有几个人见过黄思鲧,更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有多大年纪也没人说得清,和他的面孔模糊不清一样,他的名字清晰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他安静他过着老年隐士的生活,但也有人说,他混迹于校园附近的商业区里,和认不出他的人们擦肩而过。

在八人居住的男生宿舍,小李是唯一愿意擦洗窗户的人,以避免这里和其他房间同样肮脏。小李半蹲在窗棱上,幕色带着粉尘的气息降落下来。当小李向楼下低头时,看到一些人突然集合成队伍,扯起了标语,向校门推进。

第二天,指导老师在教学楼前揪弄起连衣裙上的褶皱。她叹了一口气,她说:“开始了,终于开始了。”

静止的远山澎湃起来,似乎气宇轩昂地向市中心的方向移动。他们,也就是一群群乳臭未干的青年学生,从一间间充斥汗臭的小屋走出来,从教室里象自来水一样流动出来,集结成着色整齐的行列,涌向大街、广场。他们得到免费乘车的特权,从流泪的人们手中接过大捆的冷饮。他们好象在沸水里游泳,同时有清凉的的空气在身体里四处流通。

事情在进展,小李从观望变为加入。小李扬起手臂,和其他人一齐呼喊口号。小李手执写着标语的小旗,左右摇动。小李在队列里看到一个全副装备的人,头上箍起了红布,脸上涂满了红色的油彩。那人冲小李眨眨眼,露出笑容,小李笑着还了礼。那人是D

事情在进展,事情在变化,天气在变化,空气越来越烫,湖水越来越深。天空突然完全黑暗,山峰的一角崩塌,一切失去了中心,随即一切凝固。

在夜里,小李猛然从睡梦中挺身而起,听到隐约的哭叫声,还有一种声音,仿佛燃放起欢快的鞭炮。

指导老师为小李搬来一张凳子,指导老师全身颤抖,她的确是个孩子,她抽泣着,蒙住了自己眼睛。她说:“结束了,肯定会这样结束的。”

小李在行走,小李在漫无目的地游荡,小李感到身体里充满了沉重的冰块,同时口干舌噪。小李停滞在体育馆后门边上,看到墙上好象布满了模糊的脸谱。小李在台阶上呆坐着,抬起头时,看到了她。

小李仰着头,向对方露出陌生而奇怪的眼神。

她站在那里,身上有两种东西,一种是从容自若,一种是不知所措。她的肩膀和手臂展现着女孩子的气息,但她不象是那个游泳池里的人,她象被某种东西撕扯过,她的脸比过去更白。

“你,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我们这一届毕业生,恐怕不会是分配,只能叫发配,等着吧。”

她扭头,并且转身,眼角泛起了晶莹,小李捕捉到熟悉而挥之不去的飘逸,小李被感动了,小李说:“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她把背影留给小李,同时停了下来。

小李接着说:“因为你的名字──胡蝶,和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同名。”

 

 

 

蛙泳

 

欧阳秀红端起带有方棱的玻璃杯,感到袅袅的热气向脸部扑腾。欧阳秀红轻轻地鼓起双腮,吹动着,并冲对面说:“别客气,可以吃点儿腰果。”

对面是小李,端坐着,穿戴整齐,打着蓝色领带。在这个木器环绕的茶坊里,小李略显局促。这里如此安静,小李皮肤下的骨肉暗暗鸣叫,使他在外表上更加木然。小李张嘴叫道:“老师……”

欧阳秀红断然地摆了摆手:“老师是过去的事了,其实我们是同龄人,以后就姓名相称吧,这样好。”

小李望着对面的娃娃脸,这个人离开学校不算太久,在态度上却斩断了那里的所有影子。小李知道可以而且应该完全放弃面对指导老师的态度,让共同的青春拉近两人。小李突然觉得该开个玩笑,他说:“其实那时候我就觉得,您的样子完全象个小孩子,怎么就当上了讲师呢?”

欧阳秀红眯起眼睛,挤出一个笑容:“现在我们其实都不小了,比年龄更老。另外我只能保证你,有一个临时的职位,干好干坏就是你自己的了。你的档案关系没有从水文站里拿出来吧。”

在巨大的城市里小李失去了安宁,他租下了狭小地下室。在大街小巷上,小李挥动着两只修长的胳膊。小李消极地移动着身体,体验漂浮的时刻。小李走进沿街的店铺,扯出完全表面的笑脸。在迷宫般的写字楼里,小李穿梭来回,向前台小姐和经理们递上名片。在电梯间,小李用拇指摁住开门的按钮,接受别人赞许的微笑。有时候小李搬出桌子、椅子,支起一张广告牌,在马路边上,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李叫人搬来绿色的小冰箱,搁在地下室的一角。来人的穿着肮脏破烂,让小李目送他们的背影时默不作声。小李仔细看着绿色冰箱,他看到了自己发绿的身体,以及在冰箱拐角处扭曲的脸庞。

小李向冰箱投掷了几盒冰淇淋,一条海洋牌香烟。

欧阳秀红用身体转动了一下转椅,在办公桌后展现拿捏分寸的淡淡关切:“怎么样,还行吗?”

抑制着布满额角的疲倦,小李展现自己精神饱满的姿态:“还行,就是有些时候受到别人的冷眼,有点儿尴尬。”

欧阳秀红摊开了双手,这动作让小李感到一丝故作:“没办法,保险这个行当,都得从业务员干起,我也是。”

小李继续在宽阔的街道上行走,脚步一深一浅。人们象时合时散的云彩,在小李的上下左右滑行着。隔着眼眶里的水份,小李看到,他们的动作好象都慢了下来,变得悄然无声,他们确实是一群群的鱼儿,在广大的海洋里蹿来蹿去,对于隐秘的窥视和危险毫不自知。

在公司写字楼的门口,小李的腰间发出“嘀嘀”的呼叫声,这是公司配发的呼机,小李在被试用三个月后得到的唯一装备。小李站住,仰头张望直入蓝天的写字楼塔尖。

欧阳秀红跨出旋转玻璃门时,闪现出几个互相映照的身影。欧阳秀红手里拎着一大包洗漱用品:“这是公司发的劳保,我上一次的还没用完,给你拿去吧。”欧阳秀红补充说,等你正式被录取你也有。

在谦让之后,小李打算接过包裹。欧阳秀红又缩回手说,今天的是周末,干脆我给你送过去,我还没去过你那里呢。

小李说,那个狗窝不去也罢。

欧阳秀红在开车时戴上了一副墨镜,一言不发,小李僵硬地为她指着路。小李的嘴唇微微地疼痛,不自觉地伸舌舔拭。欧阳秀红冷不丁地说:别舔了,破了。小李的身上通过一股电流,他觉得自己更加僵硬。

欧阳秀红说:没什么大事,你可以在嘴唇上涂上一点儿唇膏。

到达那个破旧的小区时,小李迟疑拉开车门。欧阳秀红没有动,她说,算了,我不去了,你把东西拿下去吧。

小李觉得好象应当挽留,又好象不应当。小李跨出了犹疑的一步,这时身后再次传来欧阳秀红的声音:“小李,今天是周末,我打算去游泳,你,有空吗?”

在泳池里,小李深深地沉入。小李在泳池底部轻轻睁开眼睛,小李看到了一条条弯曲抖动的腿,在水波里四面划动。那些埋入水中的腿,仿佛和水面的身体完全分离,具有了独立的生命。在水底,小李体察到深深的寂静。

小李挺身而起,水珠从头顶滑落。小李看到,最远端的游泳者一起一伏,均匀地前进和换气,头颅在有节奏地打击着水面。小李向那个方向划水而去,在离她三四米的地方直立着,默不作声。

欧阳秀红说:“你在学校里就是个游泳健将吧。那时候我不会,枉作了水利系的讲师。我从学校里出来,反而学会了游泳。”

欧阳秀红说:“我是找教练正规学的,是标准的蛙泳,你看对吗?”

欧阳秀红说:“我只会蛙泳,不过我觉得,这已经足够了。”

人们纷纷上岸,离去。小李和昔日的指导老师一起,并肩在泳道上推进。小李放慢了速度,两人仿佛在水上携手散步。迎面而来的绿色液体象是伸出层层花叶,为两人前进的身体增加微妙的阴碍。小李感到轻松难言的纠葛,同时用四肢为同伴开路。他猜测着,欧阳秀红那遮在水镜后的眼睛里,闪动着什么样的光亮。

小李翻身上岸,面朝游泳池,盘腿而坐。小李看到欧阳秀红纤白的双脚,脚尖直指自己的胸膛。欧阳秀红说,请你躺在那张椅子上吧。

欧阳秀红取出自己的化妆包,拿出浅红色的唇膏,为昔日的学生擦拭嘴唇。后者仰面而躺,闭上湿漉漉的眼睛。

小李体验着油腻固体在嘴角来回游移,远远的,有人纵身入水,激起绿色波浪的水声。小李的呼吸变得不易察觉的沉重。

欧阳秀红的手突然停止了动作,唇膏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上。欧阳秀红没有理会掉落的唇膏,她的手掌静止,缓慢地放在了小李已经发热的面孔上。

小李没有睁眼,让静止的局面僵持了一会儿。接着,小李不易察觉地开启了嘴唇,轻轻衔住了对方的手指。

欧阳秀红发出熟悉的吁叹:“我们真的都老了,真的。”

在欧阳秀红的公寓里刮脸时,小李瞪大眼睛,仔细地观察自己的脸,确实有皱纹爬上了他生机勃勃的脸。他在镜子里看到了穿上红色睡衣的欧阳秀红,她正斜倚在床头柜边,冷静地打量着他。

小李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好象完全不是学校里的那个人。”

欧阳秀红点起一只咖啡色的香烟:“我有更重要的话要说。我们虽然都是单身,但发生了这些事并不意味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懂吗?”

小李说:“懂。”

欧阳秀红说:“那么你同意吗?”

小李转过脸来,刻意做出懵懂的表情:“同意不同意,这个我还要想一想。”

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小李的工作方法不再是四处乱跑。小李坐在一台电话机前,按着一个大本拨打电话,小李组织着自己说辞,感觉象是吐出一个个的气泡。在又一次被对方粗暴地挂断后,小李站了起来,拿起一盒火柴。

小李用嘴唇夹住火柴棍,实际上也动用了牙齿。“哧啦”一声,小李甩动着头颅划着了火柴。小李看着面前的火苗渐渐变大,又闪动着熄灭。

   

 

 

自由泳

 

我坐在靠背高耸的皮椅上,对面是绵延了半间屋子的落地窗。报纸层层堆放在写字桌上,我不屑一看,或者只愿意扫视那些无意义的图形。我看到的是远方的风景,我看到的是远方。在那黄绿相间的大厦之顶,居然站立着一只老鹰。

对于这间硕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真是万分满意。我拿起电话听筒,对前台说:“可以了,让他进来吧。”

进来的人是小李,一个面色沉郁的年轻人。他已经磨炼出一些沉着和洒脱,但依然抹不去遭受过打击的痕迹。

我假模假式地欠了一下身子:“小李,你还认得我吗?”小李当然认得我,因为我是D

小李说:“认得,领导。”

我哈哈哈地笑了几下,虽然我自己知道,在小李面前这有多么的夸张和做作,但我特别愿意展现和延续这种姿态 。我说,小李你当初的一句话说的真对,我确实是个地头蛇。有那么多风浪,还出了那么大的事儿,那么多的人灰飞烟灭,而我,在所有的阶段都占据了主动,每一步都伴随着众人的认可。无论怎样,没有人可以否认,我是个成功者,对吗?

小李说,对。

我指着地板,又指着天花板。我说,是我,才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国家机关换上这样完全现代化的大楼,是我,让我们最底层的员工,都能够贷款买房。也是我,现在又找到你,这个过去有过节的同校,现在的保险销售,来增加大家的福利。我就是这样一个你眼中的地头蛇,或者说流氓吧。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举起报纸挥动了两下,我不是个爱自吹的人,但在小李面前,我故意地凸显着自己的厚颜无耻。

小李低下头,说是的,领导,确实是这样。

我平静了下来,冷静了下来。我指点着小李面前的茶杯。我说喝点水吧。我说这件事没问题,咱们是校友,过去也算熟。我比你高好几届,于情于理,我也该让你拿下这个大单。

小李说,那按照规矩,我应该向您返还……

我摆了摆手:“算了,咱们之间不用讲什么规矩,我知道你现在刚刚起步,谁没有刚起步的时候,算我帮你一把吧。”

小李说谢谢,太感谢了,但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感谢的神情。小李要走了,小李挺直了上身,小李下意识地拽了拽衣角,小李迈步转身的时候。我问他,你想不想见一见胡蝶。

小李停了一下,但没有我预料中的惊讶。他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不了吧。”

我提高嗓门,说见见无妨,见了你就知道,胡蝶和在学校里不大一样。

在办公室里午睡是我的习惯,这样我胸中有一股公器私用的快感。在宽大的拐角沙发,我渐渐深入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我的身体悬空而起,头脑却似乎更加清醒。在朦胧中,我好象看到了吴岩,也就是我的副手,交叉式地变幻着两种表情,一种是得意,一种是沮丧。我向他投去和善的目光,就象在现实中一样。在和吴岩的对峙中,我不想象个凶猛的拳击手,而更愿意是个气定神闲的太极赢家。我的身体依然平放着,隔着梦中薄薄的轻雾,我看到吴岩好象长着和小李一模一样的面孔,这让我若有所思。

吴岩是未经招呼就破门而入,冲进我的办公室的,这对他来讲确实非同寻常,表明他的气愤已经无可抑制,这正是我要的。我明白,心理上的打击和挫败更甚于实际利益。吴岩几乎是冲着我嚷了起来,虽然他也做出极力克制的样子。

“把我交流到部机关,为什么我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作为一把手,怎么一点儿原则都不讲。”

 我说,吴处,请冷静。我并没有不讲原则,这是组织决定,你作为副职应当正确对待,再说这只是交流,你的处级待遇没什么变化,何必这个态度呢。我一边说着,一边为好象在身体外面欣赏自己的官腔水平。

当然,吴岩最后是必须离开的。但在临走前,他依然情绪失控,吐出了在官场上有失分寸的语言。他说的是:“走着瞧。”

我还以颜色,我说,一个人有时候必须真正看清自己的位置,做副手的,即便在上面有官居高位的撑腰者,也未必总可以无所顾忌地嚣张。

对于许多这些事,许多这些倒在我面前的人,我一方面暗自得意,一方面又深深害怕着自己,似乎有一种体型不大,但生性凶残的小野兽隐藏在我的体内,它的习性连我自己也感到陌生。我想起了我的母校,想起了校宝黄思鲧老先生。现在,虽然我已无可避免地深入到另一个领域,但我依然要表达对他的敬意。在我这个年龄的人里,我可能是唯一清醒地见到他本人者。我用“清醒”这个词,是因为正如大家所猜测,黄思鲧先生其实经常出现在大家的身边,在校园内外以及整个城市,只是大家见到了也不知是他。他就是这样一个隐居者。我想,可能了正是由于他的这种智慧,使他虽然在五十年代就因为反对三门峡工程而被划为“右派”,在以后的历次运动中却没有受到太大冲击,能够全身而退,最后终于被举世奉为泰斗。

我记得当时我见到那个白晳的老头时,确实有点儿吃惊,因为没想到居然就是他,那个有时出现在喷泉旁边的散步者。我当时向他历数了自己的苦恼。我的苦恼很多,最主要的是,自己表面上黑白两道通吃,学业也大有前途,却正因为这样,内心有时会陷入深深的惶惑和负疚。

黄老先生嗫了一口他自己冲制的凉茶,幽幽地说:“年轻人,我告诉你,你的这种苦恼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在这样一个世界面前,我们不能再自铸枷锁。”

黄老先生讲了不少其他话,恕我在这里不能透露。他在关键时刻给了我不可缺少的引导。在经历了那次举世震惊的大变故后,整个两三届毕业生通通被弄得灰头土脸,有人学习德文,却被分配去养鸭场,象小李那样拔尖的工程专业高材生,却被弄到偏僻的水文站,还算是专业对口。我是为数不多的例外。虽然我同样在运动中活跃,毕业后却进入权力核心,并且在职位上迅速攀升。我愿意相信,自己在黄思鲧先生那里汲取了营养。

不过,我似乎依然没有解决心理问题。到达世纪康乐中心时,天色已经全黑。我知道,小李其实是在我的强制之下,同意这次见面的。我把手机放在游泳池边的白色木几上,打量着被墨镜染得发灰的水面。没过多久,胡蝶就来了。

我敢打赌说,胡蝶依然漂亮,尤其是穿上紫黄相间的泳衣之后。胡蝶的胸部和腹部在行走时展现着魅力,泳帽遮盖下露出瀑布般秀发的冰山一角。这个当年的校花微微眯眼,在我面前抿紧暗红的嘴唇,就好象这么些年来我们没有同床共枕似的。

小李是穿着正装进来的,小李是沉默的,是总低着头的,其实散发出难以隐藏的自尊。我说你怎么不换泳衣呢,小李说,今天我不想游了,能在这里见一见胡姐,就足够了。我笑了起来:“胡姐?你们忘了过去……”小李低下头。

胡蝶这时候挺着了身子,使我身旁的白色躺椅发出嘎吱一声。胡蝶扬起了眉毛,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身躯上的美丽气息在游泳馆的一角荡漾。她说没错,当年我根本不是什么胡姐,我和小李曾经有过一段经历,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一腿,那时候我也算是红杏出墙吧,因为我有个当时算是一霸的男朋友,就是你,现在大领导。

小李轻微地转动身子,面孔完全朝着游泳池方向,使我们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则在墨镜的掩护下保持着平静。胡蝶说,你的确是个大领导呀,你很有办法,让你当年的女朋友,在你有了妻室有了孩子之后,依然常年跟你混在一起。你确实有办法,你可以控制一个人,你可以把一个人弄的人不人鬼不鬼,见不到阳光。我算是什么,情妇还是二奶?当然,你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这样的见面。来在我们面前展现你的胜利。你的确是胜利了,但还有比胜利重要的东西,你知道吗?

我在纵身跃起的一刹那,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安静,同时身体之下的液体四散破裂。我舞动起两只胳膊,调动起全身的肌肉,象是投入了一场战斗。我总是在投入战斗,让身边的人变成泡影,就象这面前绿色的,疾速分开的半透明水流。胡蝶是什么时候下水的我不知道,她跳起了无方向的水中舞蹈,她亮出了多年不见的美丽翅膀。她是在为小李表演,也在向我示威,她无所谓了。不能不说胡蝶的话让我完全没有意外,她其实说的很精彩,就象此时她在水中花朵般的动作,但要感动我或者打击我,却还差得很远。她说的话精彩的过了头,变成了戏剧台词,而戏剧在我这样的人面前是孱弱无能的。我在少年暴力和成年权力的斗兽场上训练多年,变成一个让我自己感到惊奇的人。我把脑袋深深埋进了水中,并且闭上眼睛。在水里,人的听觉系统好象灵敏了一倍,好象一下子屏蔽掉了许多嘈杂的声音,直接听取一些秘密。你在水里可以听到种种有深意的声音,但难晓其中奥秒。当我一个激灵抬起头来时,我顺着四散的水珠和潮湿的空气看到了一个人,象路灯一样站立在水边,那是小李。小李是那种我一眼便能看透的人吗?

在这个游泳馆里,除了穿着白色制服的救生员之外,只有三个人,两个在水里,一个在岸上,其中一个是女人。我想,这是典型的三角结构,三角结构是我经常处理的一种结构,我是多么迷恋三角结构呀。我总能得心应手地运用三者之间的力量。现在我决定来一次百米冲刺,我喜欢自由泳,因为这种姿势速度最快。

我停下来时,看到胡蝶爬上了岸。胡蝶在小李的侧身站立着,说着什么。我想象着,她可能是说:“曾经和你在一起的短暂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抬起头,凝望游泳馆的顶棚,那里仿佛珊瑚丛生,由钢铁、塑料和其他材料交叉成各种形状,它们毫无意义,就象我在夜里低声的嚎叫一样。

世纪康乐中心算是我的一个点。我在不久后的一个晚上独自来到这里,游泳、桑拿、接受异性按摩。小姐在半途离开后,良久没有回来。我正要按铃询问,门开了,进来了一个阴郁的人。

这个人不仅阴郁,而且带着杀气。他万万没有想到象我这样一个人不仅能够反抗,而且是还击的好手。他显然受过一定的训练,现在来找我干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勾当。很显然,请他来的人只想教训我一下,并不是要我的命,但没想到的是他反而被我教训了。在反剪他的双手,将他彻底制服在按摩床前时,他突然闭上了眼睛,呈现出逆来顺受的表情。

我停了手,松开他。我感到自己无比的冷漠,我说:“你走吧。”

他转过头,脸颊凸显新添的淤伤,眼睛和嘴角露出不明就里的神色。他是个秃头,他注意到了我的冷漠,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向我拱起了双手:“领导,大哥,感谢你放我一马。我不能说出谁叫我来的,但以后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他说,他是部队复员下来的,后来工作没了,跑到城市里,真是困难重重。

他说:“领导的是谁我清楚,我姓黄,大名叫黄发,黄发这个人以后就为您卖命了。”

我平躺在按摩床上,看到的是两根冰冷的钢管。叫这个黄发来找我的人可能是我以前的副手吴岩,也可能是其他人,我的其他仇家,数目可观的对我恨之入骨的人。究竟是谁我毫无兴趣。在今天,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

 

                  

 

混和泳

 

在一定程度上小李接受了和欧阳秀红出双入对的位置一定程度上又不欧阳秀红说让我们一起跳舞去吧一起玩个痛快小李说好吧没问题我们一起去跳舞我们一起进入灯光乱闪明暗错乱的迪厅进入疯狂的人们和大家一起舞动舞动双手划动双腿激烈摇摆闭眼忘情这些人统统成了池中迷醉的鱼儿我们也是我们更加投入因为我们的奇特关系正在增加快感最近业务进展不错钞票滚滚签下一个大单实在值得庆祝所有人如此快乐跳舞就象游泳所有人如此快乐如此躁动如此痛楚如此纸醉金迷我们更加狂热我们更需面对一切天空远去身体远去世界远去但世界中远远不止你我

小李在电梯里闭眼凝思,想象着自己的说辞。小李凭着惯性跨入正确的门槛。小李抬起手指轻敲门板。小李在门旁的桔黄色沙发椅上屈身坐定。小李目光清晰,从容等待。

欧阳秀红放下铅笔,合上蓝色文件夹。欧阳秀红嘴角出现暗红色的水泡,脑后扎起篷勃的髻子。欧阳秀红淡定自若,眼眶里出现红丝。欧阳秀红说:“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

小李的目光落在欧阳秀红身后的某个位置:“决定了。”

“按规定,你最近得到的这个单可以提到百分之十,如果你走了,就只有百分之五。这个数字对你来讲不小,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其他事情,其他许多事情。”

小李看到铝盒金窗框上,条状的窗帘被微风缓缓掀起。小李看到庞大的写字桌上错落放置着电脑主机、文件盒和国画台历,包括一只长出了小熊头颅的笔筒。小李注意到玻璃茶杯中冒出袅袅热气。小李想,喝热茶是一种生活态度。

小李刻意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肺部充满了弹性。小李说:“你说过,应该合理地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

欧阳秀红闭上了眼睛,欧阳秀红沉默而安静,一分钟后,欧阳秀红的眼角缓缓渗出了两滴水珠,欧阳秀红说,你走吧。

小李在一个黄昏到达了水文站。从颠颇的长途车上走下时,小李发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气氛。

小李抬起头,天空中布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各色鸟儿,发出种种叫声。鸟儿们庞大的队列犹如遮蔽天空的乌云,在小李前方的目光里飘移。小李看到那乌云之下,是一辆辆长笛呼啸的警车,布满了铁石塔周围的区域。

小李向水文站所在的平房地带走去,在很远的地方就被外围警察拦住。小李说那里是我的单位,让我进去。警察犹疑地看着他,你的单位?你知道黄发这个人吗?小李尽量平静地点点头,知道,他原来和我住一间宿舍。

一间宿舍?胖脸的警察扶了扶大盖帽,表情略显奇怪地看着他。警察说,那么请你来帮我们一下。

小李在几个年轻民警的包围下来到铁塔附近,小李大声地喊道:“黄发,我是小李。”铁塔里没有回应。

小李继续喊叫着,小李说夹带毒品并不是死罪,你不要糊涂,赶紧把那个女孩放了。她多少次从城里来找你,她那么老远地开车来找你。她和你一直关系不错,你现在还来得及。

铁塔里终于传来了黄发的声音,黄发说小李你走吧,你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咱们的水文站彻底完了,这个地方也完了,这整个地方都卖给了开发商,他们要把一切推倒重来,连现在这个塔都要推倒。小李你别浪费时间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得拼一拼,我得拼一拼呀。

小李说你这算什么拼,你千万不要伤害别人,现在犯的事儿顶多坐两年牢,不能再往前走了。

黄发说小李你少啰嗦,你滚吧,老子现在六亲不让,老子手里有枪。黄发话音落处,铁塔里冲来年轻女子的哭喊声。

小李叹了口气,想要继续再说点什么,这时看到警察们弯腰移动起来,警察们象是一只只黑猫,利用警车、平房和凸起的断墙为掩护,有秩序地调动着。小李想,他们就要行动了。小李想要劝阻这些警察,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小李的焦躁让他口干舌躁,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正在离自己远去。这时小李有一种把头埋入水中的感觉,小李不再听到周围的一片喧哗,却清晰地捕捉到稍远处河水的流淌声。在河水不动声色的流淌里,小李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异响,小李判断出,河水里现在有人。

小李看到有人从河岸边上走来,沿着河岸的坡度,先露出头颅、上半身,最后出现了全身。小李感到脸庞火热,眼角象破裂一样。小李看到是个只穿游泳裤的赤身裸体的人。小李看到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那个平躺在水面上,象一具死尸的人,小李想,他是一个老人,他是一个老人。小李看到那人走上前来,和胖脸的警察说着什么,小李看到他穿过警车的方阵,象在水上行走一样迈着柔软的步子。小李看到了灰黑色的瞳仁,浓密的、湿漉漉的灰白头发,高耸的颧骨。小李看到两片暗褐色的嘴唇开始嚅动,随后一开一合。这时,小李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象是人声,但又象是山中的回声,或者某种机械发出的声响。小李听到是悠长渺远的声音,那声音在整个河流、整个水文站,整个远处的高山上回荡。小李听到拖长声调的,意义不明的汉字──

“山──高──水──远──”

“年──久──日──长──”

小李的目光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小李的目光追随着老人,向着铁石塔一步步攀去,老人是缓慢的,是不容置疑的。小李看到一群群种类不同的鸟儿依次经过铁石塔的上方,最后四散而去。后来,小李看到老人从塔顶缓缓探出身子,手中牵动着丧魂落魄的黄发。警察们如临大敌,用长短枪械暗暗瞄准,但黄发不再叫闹,身体笔直,目光舒缓平视,顺从地钻入警车。小李看到警察们登上塔楼时,那个他多次见过的女子奋力冲出,扑进胖脸警察的怀里号啕大哭,小李注意到她葡萄般的眼睛。在女人声带变形的哭喊声中,小李在刹那间恢复了听觉,种种嘈杂打破了类似水面之下的平静。

几个警察团团围住了气定神闲的老人。有人从身上脱下黑色的制服,想要为老人披在赤裸的身体上,被老人用手势谢绝了。有人说:“您真厉害,您是怎么说服那家伙的,让他一下子变的那么乖。”

老人说,我没有说服他,我用了一点儿催眠术,我懂一点儿心理学。

老人和小李相对而过时,交换了眼神和微笑,老人投来阳光般和煦的面容。小李找到了心照不宣的舒畅。但当老人走过去后,一种更大的,对生活的怀疑笼罩了小李。

小李转过身子,看着老人柔软的步伐。小李看到了老人白晳的身体,小李想,这样一个爱游泳的人,怎么会拥有这么雪白的,应该说是苍白的皮肤。小李又想到应该请老人吃顿饭,请教更多的问题。带着种种疑问和心愿,小李要向老人说话,他要说的话太多了。但是一张嘴,小李说出了一句奇怪的话,他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小李被自己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惊呆了。

小李问道,您是不是黄思鲧先生?

老人停住脚步,转过脸来,和善地看了小李一眼,摇摇头说,黄思鲧?他是谁?我当然不是他。

 

 

 

狗刨

 

我在被“双规”期间写下这个小说,让枯躁而前途未卜的生活中多出一些异彩。我知道对手是强大的,敌人是有一定的办法,吴岩那样的人是不好得罪的,终于能用体制内的方法让我面临目前的困境。我其实从来就知道这个。不过,我也拥有自己的实力,胜负未定,我仅仅是被“双规”,还有反击的机会,正象那个叫黄发的人最后反而被我制服一样。从少年时代起,我早已熟悉每一套游戏规则中的沉浮荣辱,阴谋笑料。现在的局面,我还远远不到束手待毙的境地。

不过,还有更大的问题充满我的内心和身体,就是我们还有没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能够自由游泳的世界,不用在层层的污泥当中,把自己武装成刀枪不入的凶残怪兽。这个问题一旦拿去和别人讨论,我就等于向众多敌人亮出了自己的死穴。于是我只好写下这个小说。

另外,我和胡蝶之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感情呢?这也是一个迷。我想起无数次胡蝶在我的身体之下快乐叫喊,之后却一脸冷漠地离开。我确实是利用她的弱点完全摧毁了她,但她,难道就没有抓住我的弱点将我俘虏吗?

由于被“双规”,我无法到机场为昔日的校友欧阳秀红送行,但我希望她一去不返,抛掉所有这些奇形怪状的伤痛。她应该在澳洲的大学里做回自己的老本行,继续任教。我在她暗地里的招呼下给予小李巨额的保险定单,是因为她让我相信,异性之间确实还存在男欢女爱之外的价值,而这一点我其实是从不相信的。

我被“双规”的这个地方外表看似破败,内里的条件其实很好。夜晚,我在宽大的浴盆里放满了水,随后探身而入,享受沐浴的舒畅。我翻过身来,做出一些游泳的动作。我在浴盆里模拟的动作是狗刨,那是我小时候初学游泳时的动作。我想,小孩时代用狗刨动作游泳,但活得却并不象个狗。现在呢,我们成人了,学会了蛙泳、仰泳、自由泳、蝶泳……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小李,但我其实是想把它献给黄思鲧老先生──我母校的象征和骄傲。我无法忘记黄老先生在关键时刻给予我的点拨,他的话弥足珍贵,有些内容让我能在走出学校后迅速成功,那是我不会透露给别人的。但他还说了另外一些话,一些在我内心其实更重要更有价值的内容,我更加永远不会告诉别人,永远不会。

                                  

(完)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