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禾日志(短篇小说·之一)

禾  禾     

 

    

    最近做梦总是被人追逐,逼入绝境。今天还好,临近危险时就被隔壁的一阵吵闹声弄醒。才五点多,我勉强瞄一眼表。老婆哼一声,又翻身睡去。昨晚他们就开吵了,估计性生活不和谐,不然一夜下来早解决了。

我按摩小腹时,小人醒过来,嚷着要妈妈拍。老婆只得起身,坐在她的婴儿床边。她又嚷着要妈妈戴眼镜。老婆只得又戴上眼镜,脸上的表情却无比痛苦。小人因此很不满意。老婆经常说,你违反丁克协议吵着要孩子,分明是想找人一起来压榨我的。

我暗自得意,继续按摩阴囊。据说如法不懈,八十岁还能坚挺不倒。老婆一边打哈欠,一边不屑地冷笑。

厕所,总是在需要时被占领。再过两个月,等小人进了幼托班,就好把老娘打发走了。当然,再买房无论如何要买两卫的。我背起双肩包,直冲下楼。

户外空气清新,附近小公园的厕所既免费又干净。便后洗手时,我顺便掬水抹了把脸,漱了口。对镜咧嘴照牙齿,作微笑状。嗨,总算享受到了一点纳税人的好处。

集市菜场这会儿还不是特别挤,我把自行车一停,冲进人群,迅速抓起冬瓜、毛豆等便宜蔬菜将包塞满。然后又冲到另一个室内菜场采购品牌肉,酸奶,煎饼馒头等早点。风卷残云,我对自己干练的买菜作风甚为满意。等回到家,小人已端坐于婴儿椅。爸爸上班回来啦!她说。在她眼里,但凡背着双肩包的,都是上班回来的。我来不及纠正她,换鞋、吃喝、洗脸、刷牙、换衣服、换包、换鞋,一顿忙活。一个人一生中要重复多少次无意义的动作?道别时,她没再理我。

地铁里至少比外面低五度。我看见紧贴我右侧的一个短袖女抓攀的手臂上寒毛倒竖,肤色接近于水门汀。另一侧,有个形状可人的耳朵时隐时现,我试图通过上面的几粒耳钉,想象其主人的全貌。忽然,我抑制不住放了一个臭响屁,周围的空气立时紧张起来。有人回过头来,好像发现了咸猪手。而我若无其事地回瞪他一眼,保持着镇静。随着靠站,人流松动,我很快获释,还趁乱放掉了之前拼命憋住的剩余几个花生酱之冤魂。

年过三十五,我方能坦然面对生理反应的尴尬。不过走在马路上,要是有什么女人多看我两眼,说不定仍会脸红的。老婆却喜欢容易脸红的男人,据说就因为第一次见面我莫名其妙地脸红了,老婆才开始追我的。

到了公司,伸出大拇指按开门禁。这个动作好像在卖身契上画押,每天加深一次受奴役的感觉。

处理完一两份文件后,我便习惯性地打开“禾禾日志”——一个和我一样名字的男人写的博客,五年多来我一直在跟踪。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也有老婆孩子,不过孩子比较大了,职业是电脑工程师,主营碟片(大概是正版的吧)。他收集大量的色情光碟,并能修复图片(裸体私处?)。奇怪的是,他的琐碎和胡思乱想与我极相似,生活方式也几乎雷同。都看过《自私的基因》,都爱读《追忆似水年华》等世界名著,并关心鲁迅是否靠打飞机度日等无聊问题。

我在窥视别人的生活,确切地说,是在窥视经别人描写的“自己的生活”。他就是我。今天他的博客没有更新,我有种替他去写的冲动。但能写什么呢?我不知道。

老板出来通知开会时,手里捏着书本一样轻薄的ipad。一根电线也没有,我很心动。如果托美国的小姨子带,得等到明年了,而且她极有可能不收钱,反而很难为情的。

接下来,办公室一片寂静,我欣喜地发现戆女人没来上班。要不是听她整天打电话、聊私事,本来在这个公司上班是很愉快的事,轻松得像疗养。自从她搬进我的办公室,我连做梦都梦到她突然跳槽或被炒,但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后来潜意识里便有了她请病假的设想,莫非我的心理暗示真的起作用了?我一阵激动,忙从转椅上站起身,踱到窗口。

三十层楼望出去,万里晴空,白云像马群一样跑得飞快。如此壮丽的美景下,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我的罪恶感也忽降至谷底。

但好景不长,吃过午饭,戆女人又赫然出现在我对面的办公桌旁。她一边敲电脑,一边开始打电话了。有几个是订购商品的,有几个是房产中介的(自从倒卖成功一套房,这已然成了她的主营副业),然后就是和保姆,和老公讨论孩子,说家事。难道他们晚上不见面吗?等我连他们晚饭要吃紫燕鹅等细节都知道时,已经快到下班的时间了。

地铁里的空气明显比早晨来得混浊,但车厢照样无动于衷地把我们这些严重失去水份的疲惫的躯体运回原处。而生活无非是缩小的躯体绕着所谓家的原点做不规则的布朗运动。

我又回来了。家里人一天不见似乎变得格外陌生。小人冷漠地看了看我,又埋头一张广告纸,两腮被饺子塞得鼓出了乒乓球。

老婆朝桌上的剩菜努努嘴:“我们都吃过了。喏,这是紫燕鹅……全是你的了。”一眼看上去,她的脸孔好像突然变小了,眉毛拔细过,发型也和戆女人的毫无二致。我还来不及吃惊,又听老娘用近乎欢快的声调宣布道:“明天你爸要来。大伯他们来看世博……。”

坏消息!我的脑袋里分明响起了轰鸣声。老头是我的克星,每回他来,日子总不好过。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能不能假装出差回避掉。于是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可能是疲劳的缘故,也有可能是我的撒谎技术不够娴熟,想了半天也没想好去处,而适合宣布出差的最佳时机却已经过去了。

于是,整个晚上我都陷于逐步扩大的沮丧之中。忧郁症严重起来,身体就会失去控制。我不能对此袖手旁观。我要采取行动。

我玩了一会儿“连连看”,又上网搜索一番,终于在阵阵睡意来袭之际,把一种保龄球似的自慰杯放进了购物车。但我没时间看清它是什么材料做的,是否柔软,也不知道是一次性产品,还是可以反复清洗使用,眼皮就已经搭下来了。最后,我只能咬紧牙关,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去付了款。

老婆打着哈欠在哄小人精睡觉。我则躺在床上,原本还想死撑住等老婆来着,却突然发现自己竟打起了呼噜。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不过这个感觉真奇妙,好像你的灵魂已经“嗖”地一声从身体里窜出来,并在它的上空盘旋,俯仰腾跃,自由无比。

然而,好像仅过了一顿饭功夫,我就又醒了。天居然亮了。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已停,空气中有股轻微的酸臭。我挣扎着起床,去开门窗。几只麻雀突地飞离晾衣杆,转一圈,又飞回来,扑腾着。轻风拂面,我能听见远处的蝉鸣和蛙声。

又是一天。当我躺回床开始按摩时,竟产生错觉:昨天其实并不存在,今天才是真实的——一切恍若隔世。我推了推正在翻身的老婆:“唉,醒醒,醒醒!”

“什么事?”

“昨天晚上是不是吃了紫燕鹅?”

“你做梦呵?你知道的呀,我们从来不吃味精洒得比盐多的熟食的。你是不是嘴馋了?”

“那老娘说,今天老头子要来,也不是真的喽?”

“什么意思?老头子要来,我可没听说呵!你是在做梦吧?”

我突地长出一口气,原来都是梦呵!现在老头子不来,那么一切又都变得简单——我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当我重新开始按摩小腹时,老婆却不依不绕,不住地扯我的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呵?”后来她不光扯我的手,还扯我的阴毛,“你是不是被隔壁人家吵架吵得神经过敏了?让我来治治你……”

我又一次会心地微笑,说,“看来生活还是美好的。”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