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仓库(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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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海生
沿着苏州河堤岸走,伊莲本能地屏住鼻子,改用嘴巴呼吸。此时,天色已暗,树荫显得肮脏而凌乱。残疾人的摩托车从身边驶过时,发出冲击钻似的噪音。行人并不多。偶尔有人经过,也是衣冠不整,费力地在推小山似的垃圾车。她没敢上前问路。从地图上看,那条街道极小,不通公交车,也不标示门牌号,但不见得真的就找不到。她毅然加快了脚步。快要入夏,到处暖洋洋的。
她三十一岁。高个子,微胖,神情有些厌倦。一张睡不醒的圆脸,长腰,胸部丰满。头发染成了古铜色,不过欠收拾,抹布一样,紧贴头皮耷着。她穿一件低胸的黑色网眼T恤,外面是彩条子的棉质罩衫,敞开着。罩衫的颜色颇艳,是从一家少数民族服饰店里淘来的。她喜欢数量少的东西,不重复。她试图改变自己平庸的个性。
不远处有座拱桥,她走了过去。自行车下坡的速度极快,像游乐场的过山车,她小心地避让着。心底里,她不是一个容易接受改变的人。她不爱刺激,厌恶速度,甚至害怕极普通的运动。她走到桥顶,停下来歇一歇。她看见暗色的河水迅速从脚底下流过,如同逝去的青春。而远处建筑物上的灯火,无知地闪烁着。此时,波浪拍岸,传来单调的水声。一会儿也就听厌了。她放开鼻子吸气。水的臭味并不如印象中的那么难闻。
下了桥,她穿过一个不设红绿灯的路口。右首有一条小道没挂路牌,她觉得像,便拐进去了。可惜很快走到了尽头。是条被垃圾堆堵住的死路。她来不及屏住呼吸,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因为没有路灯,一切更显得龌龊不堪。有个拾荒者蹲在地上挖掘。那些被挑出来的易拉罐、玻璃瓶、泡沫塑料,在月光下一闪一闪。这里并没有她要找的旧工厂,也没有所谓的艺术仓库。这个脸孔没洗干净的男人直起身,朝她摇了摇头。根本没听说过,他说。转身又去捆扎废纸板。尖利的硬质捆扎带嵌进皮肤很深,伊莲真担心那里会突然迸裂,露出血糊糊的口子——
一幅在哪儿见过的摄影作品,标题叫“器官”,现在回想起来仍使她恶心。那是一小瓣、一小瓣的暗红色软肉。它们重复地排列,形成赤咧咧的一大片,填塞于整个画面。仔细看,每一瓣都像一只剥去壳的蛤蜊,微微张着嘴。又像睁着无数只怪异的眼睛,死死盯住你不放。
她慌忙退回去。事实上她迷路了,只得向一个家常打扮的过路女人求助。但女人也不知道。她说,住在附近很久,这条路倒不熟,头一回听说。可是,它明明是存在的呀!伊莲急切地从马桶状的背包中掏出地图,指给她看。路灯的光线不足以使她们看清地图上的小字,但女人还是凑近,朝伊莲指点的位置认真地辨认。她身上发散出沐浴露和爽身粉的清香。
女人一般很热情,但大多缺乏方位感。她很懊恼向女人问路。问了也是白问,甚至会指给你错误的道路。这方面,她从来不信任她们。她又朝桥的方向走了走。她看见对面人行道上,一个青年正站着打手机。她急急地穿过马路。但没等靠近,青年就走开了。问路,她喜欢找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们多半是本地人。于是,在等待这样一个老男人出现之前,她决定站在原地不动。她痛恨迷路,也痛恨走怨枉路。这使她感到沮丧,仿佛置身于某个光线晦暗、走投无路的噩梦。不过,她还是经常逼迫自己独自外出。到更多的地方认识更多的人。她要寻找一个能帮自己摆脱孤独的人。
十分钟后,伊莲朝这栋铁红色的老建筑走去。工厂的大门锈迹斑斑,虚掩着。几个前卫打扮的年轻男女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伊莲也跟了进去。门卫室亮着灯,却空无一人。甬道上有一滩积水,她没有注意,平底鞋打滑,差点摔倒。积水表面那层彩虹似的浮油,立刻破碎成抽象的图案。甬道尽头是浅浅的拱廊,墙上的灰泥已剥落,露出结实的红砖。廊柱上挂着老式的电闸板,杂乱的电线低悬于半空,像枯死的藤蔓植物。穿过一扇铁门就到了后院。拐角处直挺挺地竖着一架钢板梯。有个女工模样的人正在梯子下的水槽里洗衣服。她朝伊莲看了看,没有任何反应。她对来访者早已司空见惯。
另一栋楼的侧门附近贴了一张海报,深蓝色的底子,右下角是三行黑色小字——从抽象到抽象——法国行为艺术家米歇尔·儒尔——零度艺廊(19:00—23:00)。底下几行英文是白色的,显然比汉字更大,更醒目。她站了一会儿,然后按照墙上的箭头所指,穿过一条阴森森的走廊。走廊里没有人。有些门上已经挂出画廊的招牌,却没有开放。当她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车间时,伊莲发现自己又迷路了。她索性走进去参观,装出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样子。这里光线强烈,几乎睁不大眼睛。印刷机轰隆隆地响着,吐出印有图文的铜板纸。一会儿就堆成一大撂,边缘很锋利。她问,莫非是在赶印画家的画册?操作的工人并没有理会她。对面的车间相对安静些,是一家玩具加工厂。一排塑料筐摆排在工作台上,盛满洋娃娃的小胳膊小腿和其他零配件。几个女工低头摆弄着。缓慢的动作看上去有点色情。她惊异地离开了。一下子回到黑暗中,视网膜上的人影来不及熄灭,还像绿色的飞虫荧荧乱舞。
当她终于找到“零度艺廊”时,早已过了七点。但法国人的表演并没有开始。场地中央垫了一块圆形的黑地毯充作舞台,观众绕有兴趣地等待着。凝神驻足,或四处溜达。周围墙上挂了几幅大尺寸的抽象画。画面色彩艳丽,造型古怪:有的像章鱼,有的像草履虫,有核或无核的细胞,水渍,灰烬,补钉,线脚一样的蜈蚣道路。当事物被过度放大或缩小后,就不再是原来的事物。
这间厂房很宽敞,改作画廊,保留了原来的结构。高挑的房顶裸露着几何构架的钢梁。四面墙只有一面有窗,是扇结实的老式钢窗。生锈的棂子里,镶着同样结实的钢花玻璃,脏得几乎透不进一丝光。伊莲看了看表,八点五十分,表演依然没有开始。许多人离开了。留下来的,拼命抑制焦虑的神色,不住地朝周围张望。他们琢磨抽象画的意义,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她感觉空气越来越闷热。她已经脱下罩衫,围在腰后。
她听到四周一片嗡嗡的回声。中间还夹杂几记沉闷的巨响,那是拖拉重物、打击金属引起的。她知道这是另一场梦,一场更为清晰、眩晕而空旷的梦:
迷宫似的走廊迂回而曲折,墙上层叠的装饰像电子游戏里的布景,迅速翻转、替换、合拢。有个声音正不怀好意地催促她:快,赶快通过!与此相反,空地上的观众缓缓地移动脚步,一个挨一个,像放风的囚犯,脸上的表情既冷漠又用意深刻。
伊莲熟悉这样的梦境。多数情况下还伴有刺眼的强光,害得她无法看清周围的事物。也有光线不那么强烈的时候,可往往嘴巴又张不大了,发不出声音。有异物堵塞在喉咙口。做手势、跺脚都无济于事,对方都无法明白她的意图。梦境中,她总是孤立无援的。
为了摆脱梦魇,伊莲清了清嗓子。同时活络脖子,睁圆眼睛,用力朝空中望过去。突然,她吓得跳开去——原来身后站了一个人,吊死鬼一样紧紧贴住自己。又像演双簧,就差胳膊没从腋下伸出来了。伊莲的脊梁飘过阵阵寒意。她感到头皮发麻,呼吸加剧。回头再看时,只见那人早已回到墙角。是个瘦小的女孩,没事人似的抽着烟,一条腿支到墙上来回摇晃。她并不朝伊莲看。脸上的表情也很无辜:她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也不曾做过什么。
伊莲很快回过神来,打了个哆嗦。她努力保持镇静。她向女孩慢慢走过去,摇头,微笑,装作对她旁边的画更感兴趣。
相信吗?根本没有什么表演。女孩突然说。似乎自言自语,音量却很大,像演员在念台词。伊莲站定,拿不准以前是否见过她。
女孩黑黑的,大眼,短发。穿一件黑色的短袖汗衫。黑色牛仔裤,运动鞋。姆指和食指分别戴着银戒指。一只硕大的电子表箍在手腕上。她夹香烟的手势看上去既洒脱又世故。
你的意思是,时间、地点搞错了?伊莲问。
不。时间倒没错,肯定是今晚。地点也没错,是在这里。但是没有人来表演。女孩又补充说,我的意思是,表演已经开始,我们却不知道。因为你我都是其中的角色。
呵,这一点,我怎么没想到?伊莲恍然大悟:既没有艺术家,也没有法国人,更没有观众。什么也不会发生,但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场行为艺术。伊莲激动起来。
女孩点头称是。这事从头至尾是一场闹剧。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她说,我们被愚弄了。也许策划人正躲在什么地方偷着乐呢!也许他还会说,瞧,多么好玩呵,这帮笨蛋在演‘等待戈多’!说到这里,女孩换了一条腿支在墙上:我有种预感,一定在什么地方藏了一架摄像机。
伊莲察看四周,并没发现异样。摄像机?藏在哪儿?
钢梁上?墙砖里?油画的背后?我不知道,反正总能找到隐藏的地方。也有可能让某人装作观众,拿在手上拍。女孩上前两步,夸张地举起手臂,朝空中划了半个圆弧。把这一切全都偷拍下来。把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你和我都偷拍下来。要知道人们下意识的动作最有意思了:扮鬼脸,挖鼻孔,搔头,剔牙……拍下来好去卖钱,卖给外国人。他们都是这么干的。
真的吗?这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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