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临六四(散文)

阿  钟    

 

    

 1989”所标示的那个年份,我刚好30岁。30岁已是而立之年。但我们这一代人,遇到的是一个恶时代,所以我觉得,在30岁的这个年龄,我的心理发育并未成熟。

那是1989年的春天,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突然,在某一个电视频道里,播音员用深情的语调说:“总书记怎么怎么……、总书记怎么怎么……”;原来,胡耀邦去世了。两年前,因为学生运动,胡耀邦被解除总书记职务。记得那时单位里还组织传达中央文件,在那个文件上,同时还宣布开除王若望、方励之、刘宾雁的党籍。

媒体以这种方式悼念被赶下台的前任领导人,这在中国是颇不寻常的。

事态开始逐渐演化成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学潮并波及全国。

那时媒体的透明也是前所未有的,在共产党统治时期,新闻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自由过。连巴金这样一辈子战战兢兢的人都说出这样的话:“报纸不是党的喉舌,是人民的喉舌。”

我收集每天的报纸,进行剪贴。

我还收听美国之音。我有两盒录音磁带,上面录有美国之音关于中国学生运动的报道。中国诗人多多于63日坐飞机离开中国前往英国的消息,也是从美国之音听来的。但是,多多离开北京的63日那天,血案尚未发生;我们的诗人在英伦三岛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向记者叙述发生在天安门广场上的镇压学生运动的事件。

 

我记得上一次的学潮,也就是1987年的那次学潮,京不特还在上海,他是那次学潮的活跃分子。但因为他已经在1986年从上海师大毕业,不是学生了,所以他没有参加游行的资格,但大学生们似乎很喜欢他,邀请他加入他们的游行队伍。

那时候,京不特每天晚上都会到我在川公路上的陋室来找我,于是我就有机会听他讲述白天的见闻。

那段时期,他还主持上海师大学生会(当然是通过他在师大学生会的粉丝)办了两份文学刊物《蓝潮》、《朝旭》。《蓝潮》与“来潮”谐音,《朝旭》则与“早泄”谐音。那时候京不特精力过人,自称“海上浪子”,正在“与天斗,斗不过;与地斗,斗不过;与人斗,斗不过”却“其乐无穷”的阶段,所以他在那一阶段的生活真是精彩绝伦,因为每天都能听到他的讲述,我也等于间接了参与他所讲述的那些事件。

然而两年后,他就去国。“六四”时期,他已人在泰国,我们只能以通信方式交流彼此的感受。他在寄给我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如果北京没有杀人”:

 

今天我更清晰地理解了生命之上的神秘

我相信晚霞确实拂照了沙砾上的足迹

从前有一个老僧

一个越过海踏过阳光的老僧

如果北京没有杀人

我就不会想一想关于北京的事

 

园中果实硕大的日子

我找到了生命契机的本原

是我无法说出的

一些小雨之后,凉意又来

在这热暑的地方

我摘一朵花以排遣孤独

我看一看时间移动

面对这些念佛的绿色鸟

我不再象往昔那样想这个问题

面对这些鸟我无法言语

一些小雨之后

袈裟尽湿

 

之后我又找到消磨时光的方式

雨水只来了一丁点,之后鸟语花香

我想自己是一个老僧

就在今天,就在这无法挡住阳光的墙下

我这样想

一个老僧

一个用杯子浇花的老僧

 

这首诗,使京不特无可争辩地进入了大诗人的行列。1987年,京不特在他的《撒娇派宣言》中这样写道:“看见技巧是因为玩得熟了”。而在这首诗中,我们已经看不到技巧的痕迹,那一年,他24岁,把自己放逐到了泰国,并在此后创造了自己的人生传奇。

 

 

我那时候在单位里当会计,有许多空余时间。

64日,北京发生惨案后,上海爆发了规模更大的游行示威,街道上每个路口都被设置了路障。我站在街边,看着游行队伍中含泪走过的学生,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单位里也召集开会,领导讲话:“如果没有党的改革开放政策,我们能有今天的生活吗?”然后抱怨学潮使得正常生活秩序被打乱了。

我们弄堂里有个人,是工农兵大学生,文革后入了党,并当上了律师。“六四”期间,上海发生了光新路道口事件,有人点火烧了火车。当时他正在道口附近,就打电话报警,为此他立了功。他得意地告诉我们,电视将会播放他立功受奖的镜头,让我们到时收看。我当时看着他,心想:“这人真是愚痴啊!”

我所在的单位里,经理是个宁波老头。老头非常精明,善于做生意,当学生来到我们店门口募捐时,老头却非常慷慨,除了捐钱之外,还拿出布匹送给学生,让他们用来写标语。

有一家理发店门前赫然挂着这样的字句:“本店不理小平头!”

我们在江湾镇王一梁家有过一次聚会,我们希望成为这个历史运动的参与者,我们要去广场唱歌、朗诵。但是,最终我们取消了这个行动。我们是悲观主义者,在这个不合理的世界上,强权就是公理。何况处于弱势的少数人的权利,更不会得到尊重。

 

那时候写下的诗中,有一种时代情绪留在里面:

 

……

这遥远的血泊里漫无目的的追踪

而穿越死城下的月色

几乎悲壮地覆盖了我们的歌声

 

这些死尸的丰碑,这些

未来的历史

正在照耀我们的身躯

 

而你们编造谎言

编造刽子手一样的高大

198968日《悲悼》)

 

谎言正以雄辩的语调,通过电视、广播到处传扬,610日,我在另一首诗中有这样悲观的句子:“黎明在我们向它呼喊的时候变得黯淡……”(《黎明是一种判决》)

 

 

我希望“六四”只是中国人民的一个噩梦。夏天很快过去了,冬天迅速到来:

 

而这个夏季却在死亡中

在真实的答案里变得短促

1989613日《在真实的边缘停留》)

 

我被一种强烈的民族情绪所激荡。古老的中国,似乎自古以来就是强人的竞技场,人民从没有真正进入过历史,他们被任由摆布,如果他们想表达自己的意见,临到他们头上的可能就是杀戮。

198964日之前,530日的那一天,我写下一首诗,这首诗将注定使它成为一个时代集体无意识的见证:

 

 

 

中国

 

 

轻轻地我念出中国的名字

 

树枝挂住我的脖颈

扯着我下垂的目光

 

(我摸着灯下的鸟)

 

不顾黑夜的迷失

和那些细微的扼杀

我看一看屋舍下饲养的家禽

抚摸中国

 

但花朵的颜色已经淡漠

在人流的拍击中

我的叫喊如低低的呻吟

在睡眠的气息中消失

 

(在光滑的空气里

摸一摸巷子的面容

完整得令人陶醉)

 

我的叫喊象一阵风

慰藉了鼻尖上的汗珠

中国

 

但我能走过后来的岁月

让重复的念头落在道路上

我的中国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

鸟在灯下或者岩石下啁啾

扬起我的勇气

就象海浪翻卷起我的言词

中国,在一个沙丘后面没有忘却

 

因此我叫喊一声中国

让人们一起默诵一起迸发这个名字

 

1989/05/30

 

好像念出“中国”这个名字就使人变得高昂起来了。

如今20多年已过去了,我看不到希望,我们这一代人只会说大话、空话,借助语言寄托梦想。这也谈不上可悲。也许,未来自会有新的人类,来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结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整个社会发展的前提”。

这可能永远都是做梦。

就是这样,我看不到希望!

但是,我们确实需要做梦!

 

2010-5-30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