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犊泪泉(短篇小说)

朱  瑞    

 

    

 

我跟在羊群的后面,走下凯索山,向父亲的帐篷挪去。和往常一样,背着羊皮糌粑口袋,拿着牧鞭和纺锤。

 

父亲早出了帐篷,还有村里的小孩子布琼,也跑来帮我圈羊。父亲说,雍措,你走吧,这儿不用你了。他是好意,让我早一点歇着。明天,是我结婚的日子。作为奶钱,父亲已收下了诺仓布赶来的一只肥母羊。

 

我从怀里掏出羊角,递给正在捋羊毛的妈妈。妈妈说,坡木(藏语,小姑娘),你捡对了,这上面有央呀。

 

央,就是好运。我们牧人都知道,奇奇怪怪的东西上面居住着央。我是在小牛犊泪泉那边捡到的,一看就是头羊的羊角,又粗又弯曲,中间的一个年轮大得出奇,直撞我的眼睛。妈妈走到帐篷的紧里面,在一群青稞袋子里,找到了央袋子,慢慢地解开袋嘴,放进了羊角,她说,给雍措带来福分吧。

 

我睡不着觉。透过天窗,看见大朵大朵的灰白色夜云,像翻滚的风筝,越来越远了。月亮满满的,身边一闪一闪地拥着七八颗星星。

 

这会儿,诺仓布家的喜酒都酿好了吧?他妈妈雍仲拉姆可是村里头号的酿酒婆——

 

雍仲拉姆到帐篷查看青稞了,她叫女儿索南吉宗掌握好火候,当青稞熟透、多数的粒子暴花儿时,索南吉宗端走灶上的大锅,把青稞摊在一条藏毯上。这时,雍仲拉姆跑出去,找到拴马的诺仓布的父亲,她说,旺堆啦(啦是藏语中的敬语,先生的意思),青稞酒是要烈的还是香甜的?旺堆头也不回,喜酒嘛,当然该做得烈一些!雍仲拉姆跑回帐篷,将早已磨成粉的酵酶撒在温热的青稞上,又和索南吉宗一起用遛子将青稞拔均匀,重新放进锅里,把锅口封严,放在备好的羊皮中发酵。三天后,帐篷的里里外外,掀起了早雾似的酒香。旺堆尝尝酒糟,一句话也不说,又去做缝纫活了。

 

除了酿青稞酒,还要做拉拉、酸奶、奶渣糕、油炸果子。这里,数拉拉最讲手艺——一定得用去年产子的母牛奶。把牛奶先倒进锅里烧开,然后加入酸奶水,再用勺子慢慢搅拌,一会儿,锅里的牛奶像豆腐一样结成了稠块,这时,用勺背将奶块里的水分挤出来倒掉……拉拉形成了,雍仲拉姆还要把白净净的拉拉做成太阳或巴札的形状。

 

 

 

喝过早茶,索南吉宗送来了一大桶香喷喷的青稞酒,外加一个小竹篮子,里面有拉拉、干肉、油炸果子。这时,村里人都揣着哈达和小礼品,零零散散地来了,小礼品里有棉头巾、衬衣、帮典(彩色横条围裙)、姑娘们自己织的腰带……突然,大家散开了,让出一条路,是诺仓布在弟弟诺尔杰的陪伴下,大步地来了。我从没见过诺仓布像今天这样,头发散散落落的,又黑又亮,脸上露出了细茸毛,眼睛清澈澈的。一定是雍仲拉姆用洗衣粉给他洗了头,用香皂洗了脸。他穿着蓝色的缎面羊羔皮袍子,戴着草绿色军帽,帽脸上镶了一颗五角星。这可不是说他参加过解放军,怎么说呢,就像女人戴项链和戒指一样,是为了好看。

 

我的嫁妆是一件羊羔皮彩边袍子、从那曲的集市上买来的红绿格方头巾,宽边的深黄色尼帽,镶着珊瑚的银质马鞍形小戒指……最后,我戴上了自己织的口罩,露出两只眼睛。

 

上午的太阳又明亮又柔和。

 

人们把我和诺仓布的家挤得要飞起来了。这是旺堆新搭的帐篷,坐西朝东,进门左边墙壁是泥做的锅架,西面靠墙放着家里最值钱的一对画着莲花的矮柜,北面是一铺土炕,炕头放了方形桌子,东面窗户下又是一铺土炕,中间是铁皮炉子。今天,所有空地都铺上了诺仓布家的卡垫,这些卡垫只有在藏历年或者剪羊毛的时候才拿出来。诺仓布提着木酒壶,我拿着木碗,向客人敬酒。酒的香味一直飘啊飘啊,飘到了大家的心里,又飘回了嘴巴上。夸奖雍仲拉姆的声音就起起伏伏。大家吃拉拉,吃新鲜牛羊肉、风干牛羊肉、吃奶渣、吃油炸果子、糖果、干桃子。每隔两小时,还要上一次主饭,有人参果拌米饭,有酥油炸面块,还有土巴(牛肉糊)。

 

热闹了七八天。过去的藏北婚礼还要热闹得多——一般要十几天,也有二十几天的。尤其头人的婚礼。娶方家先要请一个能说会唱的“年波”,穿上好衣服,骑上高头大马,还要牵一匹白马给新人。“年波”到了嫁方的家门,先唱佛的大恩大德,然后唱看家狗、牛羊圈、帐篷、帐篷里的柱子……反正看见什么就唱什么。现在,一切都从简了,最要紧的还是过日子。

虽说帐篷另立了,我们和公公旺堆家还算一户。央袋子也用一个。我把结婚的糖果、葡萄干、干桃子,悄悄地放进了一些。央,会给这个家带来好运的。

 

烦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倒不是公公旺堆和婆婆雍仲拉姆不好,也不是活多,活再多,我也不嫌多。是诺仓布!眼看我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一算时间,他说,这是谁的孩子?!

 

我说,我怎么能知道呢?我在小牛犊泪泉边那边放牧时,晚上去过两个男的,一次是桑多,另一次我以为是桑多,后来,听脚步声,有又点像你呀。诺仓布闷闷地回了一句,等孩子长大看长相再说吧!

 

桑多是诺仓布的朋友,俩人经常出去打狗。打狗,就是与女人交欢。在牧区,每家都有一两条厉害的牧羊狗,男人找女人,首先要过狗这一关,所以叫打狗。没有月亮的晚上,我怎么能分出谁是谁呢?再说,就是分出来,也不能拒绝呀,我一个人睡在山里,有个伴儿不好吗?连纳木措女神也不是只有一个男人呀!除了念青唐古拉大神做丈夫,还有保吉大神做情人呢!一个女人不可能一生只有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也不可能一生只有一个女人。

 

村子里认定孩子的父亲,只有一个办法——看孩子的长相。但是,我可怜的孩子刚一出生就得了感冒,还没来得及看出父亲是谁,就没有了。当然,我们藏人避免说“死”字,除非对牲口。

 

 

 

春天,绵羊产羔期一过,男人们都把山上的驮牛赶回来了,村子里每根草芽上都灌满了吆喝声和石块的催促声。诺仓布不声不响地准备起拴牛绳子、鞍子、鞍垫、牛脖子上的扣子,还有装盐巴的口袋、打包用的绳子……

 

诺仓布要去驮盐了。为了和我堵气吗?还是为了报答雍仲拉姆的养育之恩?在我们藏北,一个男人如果一生驮了九次盐,才算报答了父母的恩德。驮盐,是让男人们骄傲的事儿。驮盐是不许女人参加的,在藏区,这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规矩。不过,以前的以前,女人也驮过盐,女人一到盐湖,就傻了眼,女人从没见过这么多晶盐!装啊,装啊,连袍子缝里都装满了盐。盐湖女神生气了,一声巨响,山洪爆发,淹没了盐湖。从此,一年又一年,爬过一座又一座山、趟过一条又一条河的盐人们,都没有见到盐。后来,脏话三兄弟去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改不了习惯,还是一步一个脏话。奇怪的是盐湖女神赐给了他们珍珠一样的盐巴。原来,女神没有丈夫,没有情人,她喜欢说隐(淫)语的男人们。从那时起诞生了盐语,也诞生了关于盐人的特别戒律——不能近女人、不能近乞丐、不能放屁,避免污气带给盐湖女神。违犯了戒律,轻者,掐大腿肉或拔一拇指甲的阴毛。重者,把装了一捧盐巴的小袋子吊在生殖器上,绕营地走一圈。当狂风大作,驮队的帐篷像风马幡一样飘起来时,盐人们还要高声地说,勃起!勃起!我们的帐篷,像天神仓巴嘎布(藏人史诗《格萨尔王传》中的保护神)的阳具一样勃起!

 

盐队要起程了。

 

诺仓布给花牛钉了一对羊毛的红色耳坠,又在鬃毛上缝了几块红布,有一块是印着风马经文的幡旗,这是让驮队除祛灾难,平安返回家乡的祈愿。

 

我和雍仲拉姆一边绕着帐篷和自己家的驮牛煨桑,一边不停地祈祷——阿热聂母驮运大神啊,保佑诺仓布和盐队平平安安吧;赞宗天母啊,高兴起来吧,把晶盐赐给诺仓布和盐队……

 

盐队上路了,眼看消失在堆如山脉的那边。离开了家乡的山神保护,前途茫茫,我的鼻子一酸,放声唱了起来。终于,在尘土飞扬的地方,传来了诺仓布高亢的歌声。

 

 

 

公公旺堆做起了生意。开始,卖些零碎的钥匙链、棒棒糖、雨靴、手电筒、挤奶桶、石磨、石锅……后来,又增加了清油、方头巾、胶鞋、砖茶、鼻烟……。旺堆卖东西灵便,在村民们手头紧的季节,不用付现钱,只要答应下次给羊绒就行,旺堆会在他的记事本(不过是个小学生的演草本)上,写清这笔帐的。村民们一旦想不起从旺堆那里拿了什么东西,就说,旺堆啦,请你翻一下账本。旺堆说,是啊,账本会说话的。没人怀疑旺堆会记错帐,当然了,旺堆也从没记错过账。

 

现在,旺堆在外面做生意,诺仓布驮盐,家里就剩下了我和雍仲拉姆还有诺仓布的两个弟弟日地和诺尔杰。

 

凯索山和堆如山黑漆漆地挡着远方的天空,草呀、花呀在蓝瓦瓦的草原上沈睡着,我醒了,悄悄地拿起挤奶的木桶到了母牛身边。冷丝丝的风儿吹过,掀起一股干草和牛粪混合的气味,我深吸了一口,全身涌上了使不完的劲儿。哧、哧,我挤起了牛奶。

 

哧、哧,雍仲拉姆也起来了,我说,妈妈,你再睡一会儿吧!

 

哧、哧,雍仲拉姆什么也没听见。

 

哧、哧、哧、哧……

 

挤完牛奶,天亮了。我背上筐子和雍仲拉姆捡起了牛粪,她向凯索山那边走去,我向堆如山这边走来。早晨,牛粪冻成了一个个小坨子,捡起来太方便了。我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直腰,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直腰,捡了四筐才停下。我把牛粪码在最大的牛圈上面,码了两层。码完了,我到羊圈这边帮雍仲拉姆,她说,措雍呀,你给孩子们做饭吧。

 

我进了帐篷,一边烧开水,一边把酥油、砖茶放进酥油筒。水开了,把开水倒进酥油筒,打起了酥油茶。茶香引得日地和诺尔杰都起来了,他们一人喝了一碗。我特意给雍仲拉姆留一碗又浓又热的酥油茶。

 

早饭是用酥油茶、奶渣、白糖做的糌粑糊糊。

 

日地和诺尔杰吃饭的时候,雍仲拉姆进来了,品起了那碗酥油茶。这时,我忙着把奶渣、糌粑、酥油装进了小羊皮口袋,又拿出一块羊腿系在了口袋上。然后,往一个小陶罐里倒了酥油茶,这是日地和诺尔杰放牧时喝的,避免洒出来,我用一块糌粑堵上了陶罐的嘴巴;最后,我在青稞袋子那边找到了一个搪瓷缸子,倒进了多半下酸奶,用小块塑料布盖上,系好。

日地拿起糌粑袋子,啊,嫂子,你给我们准备了一块羊腿呀!咧开嘴笑了。

 

诺尔杰拿起了酥油陶罐,我又把手里的酸奶递给了他。

 

谢谢嫂子!诺尔杰也笑了。

 

哥俩儿赶着牛羊走了。我端起一碗糌粑糊糊,几口喝了进去。到晌午前,活还不少。我把新鲜的牛奶倒进锅里煮开后,又放到一边的土坯砖上凉着。雍仲拉姆开始炒青稞了,我用石头磨糌粑,糌粑是天天都要磨的,这是旺堆的习惯,他喜欢吃新鲜的糌粑,诺仓布也喜欢吃新鲜的糌粑。虽然他们都出远门了,可习惯是改不了的。我推着糌粑。推糌粑算是重活了,自从我和诺仓布结婚,再没让雍仲拉姆干过。

 

磨完糌粑,鲜奶已经冷了,结了一层奶皮,我取出奶皮放进一个小木盆里,把冷奶倒进一个大搅拌桶,放里一些发酵的酸奶,开始了搅拌酥油。一一一一,二二二二、三三三三、四四四四……我唱了起来,我唱的曲子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的声音越过了帐篷,越过了堆如山,向着驮盐的大路飞去。不知诺仓布他们走到哪儿了?是不是过了札迦藏布?盐路上最大的江就是札迦藏布了。有一年村里的男人们驮盐,回来时,赶上札迦藏布越涨越大,人和驮子困了二十多天,岸边的草都让牲口吃光了,盐人们就赶着牲口到更远的地方找草;糌粑、干肉一天天见少,人和驮子都乏了。江水终于退了,盐人们连欢呼的劲儿都没有了,过江时,驮子冲走不少,还把果芒村一个叫尼玛的小伙子冲走了,到今天也没有回来。但愿今年的水不大,但愿过江时一个驮子也不要丢,丢了驮子也没关系,只要人好好地回来就比什么都强。诺仓布呀,安安全全地回来吧!昨天,桑多又来了,想趁你不在帐篷再干打狗的事儿。我一闻到他的呼吸,身子就起了鸡皮疙瘩,等他的手伸过来时,我一下子抓住了他那光面皮袄的袖子,大声喊:小偷来了!小偷来了!桑多挣扎着跑了,狗跟着叫了半天。雍仲拉姆点着了火,东看看西看看,她说,哪来的小偷,看你,一惊一咋的……

 

我唱到六百零三下的时候,酥油都浮起来了。我捞出来,揪了一块鸡蛋大小的酥油,放进了青稞袋子旁的羊毛口袋里,这叫姑玛,是等待的酥油,等待着出远门的男人归来。袋子里装进七个了,诺仓布走了七天了,到今天是第八天。阿热聂姆驮运大神啊,保佑我的男人吧,只要他平平安安,我就知足了。

 

太阳匆匆忙忙地升到了我们头顶。雍仲拉姆说,太阳走得这么快,我想吃饼子了。我抓了几把粗面粉,揉成四个面团,埋进火塘灰里烤着。往常,旺堆和诺仓布在家时,一定要做个罗卜羊肉汤的。雍仲拉姆说,汤就不用做了,咱娘俩吃点血肠吧。冬宰的时候诺仓布罐了许多血肠,有大肠、小肠、胃肠、食道肠……我从羊肚子里拿出了一块冷血肠,放在太阳底下晒热,切了几块胃肠给了雍仲拉姆,又给自己切一块小肠,雍仲拉姆说,雍措呀,诺仓布找你算是找对了。

 

下午,我本想给诺仓布的一双靴子换换底,顺便也给日地和诺尔杰的靴子换换底。可是,太阳太好了,我改变了注意,把织机搬到帐篷外面,织起了遛。遛,是彩色羊毛织成的毯子,又挡风又隔潮,又暖和又好看,可以盖在被子上,可以铺在草地上,可以苫在各种袋子上,还可以披在身上。我用乳白色的羊毛线打底,中间织出一条条的红线绿线还有青线,真是好看。雍仲拉姆坐在我的身边打着羊毛线。一阵风儿吹过,捎来了那札草滩的气味,那是各种蒿子的气味,还有水的湿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竟然是赞宗盐湖的气味!

 

 

 

诺仓布回来了,他说,过扎迦藏布时,江水像狐狸撒的尿一样,太少了,来回都没耽误时间。

他拿出木碗,我倒上了又浓又热的酥油茶。他把碗端到我的嘴边,让我喝。看来,他已经不生我的气了。

 

雍仲拉姆进来了,拿来了羊肉和退(用酥油、碎奶渣、碎红糖做成的酥酪糕),她说,这退可是雍措给你做的,她还给你留了那么多姑玛呢。

 

四十个姑玛,诺仓布,你整整走了四十天呀。

 

诺仓布又把他的酥油茶碗端到了我的嘴边。

 

我用洗衣粉给他洗了头,还用香皂给他洗了脸。

 

诺仓布再没去打狗,一心一意地放牧母羊了。还给每头母羊取了名字,像花脸啦、叉脚啦、园头啦……

 

旺堆也回来了,还买了一辆旧卡车,他说,买一辆破的,养路费也不用交,有石头就拉石头,有土就拉土,有水就拉水,见什么就拉什么,有一天政府来人说,这样不行,你这辆车没有交养路费,我就说,请便!这不是挺好嘛。除了咱们家,谁家有卡车?没有,谁家都没有,咱们是村里的富户了。

 

雍仲拉姆的亲戚才扎,想用三头牛换一匹马,马主提出要三头冬季宰杀的母牛。才扎说,我家的母牛岁数都小,杀掉可惜了。正好旺堆赶着牛群去凯索山那边,走得很慢,因为旺堆在搓一条牛毛绳。才扎站在家里的房顶上,看见旺堆的黑母牛个头大、毛色好,心想,在马主那儿准能讨个欢喜!就叫住了旺堆,舅舅,才扎从房上下来了,站到了旺堆跟前,我的小牛可以换你的黑母牛吗?

 

旺堆说,我得看看你的小牛呀!就一边搓着牛毛绳,一边进了才扎的牛圈。小牛见了旺堆,像见了亲人一样直撒欢。旺堆说,我的黑母牛好是好,就是老了,这小牛小是小,将来么,会下崽,会出奶。我说才扎,你为什么要和我换牛呀?

 

才扎说了想换马的打算。

 

你说得有道理,小牛吗,杀掉可惜了,肉又不出数,我就答应你吧。

 

没过几天,日地的牛群里多了三头纯黑色的母牛。旺堆三步并做两步地走过去,一眨不眨地盯着日地,黑母牛怎么回来的?

 

日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草地,草地上盛开着水灵灵的浅蓝色的帮锦梅朵。是这样的,才扎要求退掉这个买卖,他让我把黑母牛赶回来,让我给你说,过几天他来取他的小牛。

 

噢,这么说你同意了?谁给你的权力?

 

日地低下了头,这一低头,像块没有魂的石头,一动不动了。日地是诺仓布最大的弟弟,从小没有人照管,怕爬进火塘,雍仲拉姆就把他拴在帐篷的柱子上,结果,他把自己的屎呀尿呀,都吃了。都十九岁了,脖子上一直套着一个半指宽的红色吉祥绳,跟藏獒脖子上的红项圈似的,往哪一站,眼睛直勾勾的,人家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村里人说,他本来是朵麦(今日青海一带)那边什么寺的活佛,没有人认定时,就得傻。

 

这样吧,旺堆转过身,诺尔杰,你跑一趟吧,马上把牛送回去,你就说,爸爸不同意。

 

旺堆进屋了,诺尔杰走到我和诺仓布跟前,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哎,爸爸让我去,我当然得去了,不过,这件事真不好意思,才扎怎么说也是咱们的亲戚!

 

凯索山的阴影,罩住了村庄,归牧的时辰到了。在草原与天空之间,现出了牛群。到了跟前,我们才看清,诺尔杰身边,跟来了才扎。

 

那就来吧,既然他不算初一,我就不认这个初二。旺堆放下缝纫活,坐到汽灯前,拿起十字纺锤捻起了毛线。

 

家里有个习惯,晚上牦牛归圈时,不管需不需要,旺堆都要出去拴牛。今天是例外了,他要给才扎一个脸色。才扎一直帮诺尔杰拴牛,想用这种办法感动旺堆吧?

 

舅舅在家好!才扎进了帐篷。

 

好。觉才扎好!旺堆扔然捻着线,坐吧,诺仓布,给觉才扎倒茶。

 

觉,是藏北草原的敬语。旺堆用了一个觉字,是想和才扎拉开距离吧?

 

才扎掏出牛角鼻烟壶,往左拇指甲上倒了一撮,又用右拇指和食指夹起一捏,送到鼻孔,猛地一吸,顿时,鼻孔和嘴里冒出一股灰烟,接着几声咳嗽,两滴眼泪滚出才扎的黑眼睛:今天来,想请舅舅退掉上次三头母牛的买卖。原因嘛,舅舅也知道了,本来想用三头牛换一匹马,结果,马主反悔了。这件事,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请舅舅多原谅。

 

我不会给你退的。旺堆放下了纺锤,我们都是从利益出发,看准了才做的这笔买卖,谁也没强迫谁。我要是同意退掉,还会让诺尔杰辛苦一趟嘛?我没有想到你会来,来了也好,我们把这件事说清楚,我的母牛好不好?不用我说,是你看中的。今天,我的母牛回来了,膘长了,毛色好看了,你还为它们在腿两侧留了旧毛,订了两个大耳坠,真是好看,但我不稀奇,稀奇也没用,已经不是我的牛了。旺堆接过诺仓布新添上的酥油茶,喝了一口,今天这类事,我不是没遇到过。几年前,果芒村有一个踮脚,用一头种牛换了我一个银座木碗。过了几个月,踮脚把碗送来了,我不在家,妈妈(指雍仲拉姆)把碗留下了,我狠狠地说了她。旺堆看了一眼挤完牛奶进来的雍仲拉姆,后来,我托果芒村的一个牧羊人把碗又捎过去,还带了口信,我说,不要再把碗送过来,那头种牛不用他操心,也不许他动一动,那怕被人偷了杀了,也没他的事。后来,我把牛卖了,他也没再找麻烦,当然了,牛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诺仓布低头出了帐篷,悄悄地对我说,爸爸这个人哪……

 

诺仓布和旺堆不一样,对什么人都是和和气气的。像婚前和我打狗的桑多,他还是当朋友看。大家都说,诺仓布该当村长呢。后来,村委选举,果然选上了诺仓布,不过,他硬是退掉了。要说干活,诺仓布也是样样在行,放牧呀、驮盐呀、交换呀,旺堆都舍不得让他学开车呢,那台破卡车宁肯雇桑多开。

 

自从和诺仓布结了婚,我也再没有干过打狗的事,看呀,我们的儿女们是不是他的模子出来的?

 

诺仓布笑呵呵地看着孩子们,每一个都少不了他的啪啪打打。

 

我们这儿,对于结婚前打狗的事儿,一般不大在意,但是,一旦结了婚,还干打狗的事儿,就要被说三道四了。当然,我并不是怕人家说什么才不同意打狗,是我自己不想。

 

 

 

夏末的时候,旺堆到拉萨去卖牛皮、羊皮、牛绒、羊绒了。诺仓布说,爸爸也上岁数了,让他一个人去拉萨,真担心啊。商队就要出发了,我还得去交换盐巴。说着,定定地看了看我,结婚这么多年,你只知道干活生孩子,也去农区见识见识吧,就跟商队一起走,还能帮我照看货物,帮大家赶赶羊子,就是辛苦点,你倒是个能吃苦的人啊。

 

我太高兴了,一高兴,又唱了起来。我对着远方的纳木措唱啊,唱啊……其实,我是想说,纳木女神啊,你为什么要保吉大神做情人呢,这辈子只有一个唐古拉大神还不够吗?

 

商队一共七个男人:桑多和他的弟弟布琼、才扎、嘎索,还有凯索山那边一个叫古的村庄的两个人:顿珠和扎西次仁,都是诺仓布的朋友,也是好劳力。和往年一样,我们去的是山南一个叫拉的村子。商队与那儿的农民早结成了交换伙伴。听说,走到拉,得二十几天呢。

我们赶着几百头驮牛,像雨季里的扎迦藏布一样,滚滚而去。羚羊呀,小野牛呀,没命地跑开了。太阳落山时,到了小牛犊泪泉,诺仓布说,咱们在这里扎营吧!桑多和布琼先卸下了驮子——“叮当”“叮当”的铃声,还有“肖来”“肖来”的拴牛歌响了起来,诺仓布的声音最亮——“肖来,肖来,歪角青牛!肖来,肖来,白脸大头!肖来,肖来……”七个男人都唱了起来,黑压压的牦牛,摇头晃脑地跳着节拍。歌声穿透了暗红色的天空,又从远方的高处弹了回来。草原啊,你是这么悲壮和美丽!

 

我蹲在小牛犊泪泉边,拿出我们牧人制作的吹风机——羊皮风囊,为商队烧起了茶。诺仓布说,茶里可要少放盐呀,泉水有一点咸,都是小牛犊的眼泪呢!

 

小牛犊为什么要流泪呢?

 

生命无常呗。桑多也过来了。

 

大家沉默了。布琼盘腿坐在泉边,掏出鼻烟。嘎索呢,鼻子上还沾着闪亮的烟灰,又拿出了香烟,像铁皮炉的烟筒一样吐起了烟圈。

 

我们走啊,走啊。

 

在峡谷里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边,铁牛刺耳的声音,惊得牦牛四处乱跑,满地都是掉下的盐包,只有就地扎营了。在各自的地线圈内男人们把盐包垒成一堵墙,用毯子盖严实,就和开铁牛的人喝起了酥油茶。来人是专门找诺仓布的,他捎来了公公旺堆的一包糖果,这是报平安的意思。看来,在拉萨那边,旺堆的生意挺好的。开铁牛的人说,拉那边,已经去了不少商队,能不能没有你们的生意了?

 

诺仓布笑得咳嗽起来,不碍事,这不碍事。

 

我们的合作伙伴会等着我们的。桑多说。

 

在拉,每个牧民都有自己的交换伙伴,他们不仅不担心有人抢生意,还认为盐巴能卖个好价钱呢。

 

捎平安糖的男人说,前面绕过一对山嘴,有个叫驳的村庄。每年秋季,牧民商队一来,村里人可高兴了,这是驳接触外面的唯一机会。是不是先去那里做点盐粮交换,再到我家里吃点什么?我就是驳村人。

 

男人们跟着驳村人出发了。诺仓布骑着雪青马,一路小跑,一路铃声。

 

现在,除了流水的声音,再没有别的了。卧在河边的驮牛也一声不响的,它们累了,个个低着头,不,是侧着耳朵倾听呢。这里的寂静比我放牧的时候还好,跟鲜奶似的,温温柔柔。放牧的夜晚,风儿从我的氆氇边吹过,我身上羊的膻味,就变成了草的香味。那时,桑多就到了我的跟前,我怎么能拒绝他呢?我一心想掀开他的袍子,他身上的每个地方,都是一个秘密呀。那时,月亮就像今天这样,满满的,身边拥着七八颗一闪一闪的星星。对了,结婚的前一天,在父亲的帐篷里,也是看到这个月亮,也看到了这些星星,难道,它们在对我说话吗?我为什么不懂呢?透过帐篷的天窗,看着满满的月亮和那些颗星星,过去的事情,就跟着这条峡谷里无名的小河,悄悄地流去了,永远地流去了。现在,我只愿意给桑多烧酥油茶,给商队所有的人烧酥油茶。就是这么回事。

 

雪青马的铃声早早地切断了河水哗哗的流动。诺仓布回来了,还拿回一碗用山野蒜煮熟的土豆,土豆个个咧开了嘴。诺仓布说,好吃吧?这是买了咱们盐巴的农民朋友给的,今年的价钱比去年高一点,看来,越往前走越高啊!等盐巴买完了,我们到县里好好下顿馆子!

 

又走了几天,出现了收割过的麦田,一拔拔的牧民商队赶着驮牛漫悠悠地跨过田埂。

 

我们把营地搭在麦田里,我刚拿出羊皮风囊点火烧茶,就从高地下来一个农民,背篓里还装了一只山羊,到了跟前,农民放下背篓,对桑多说,朋友,杀羊吧!

 

桑多二话没说,把小羊子的嘴用牛皮绳子一捆,羊子憋气死了。又三下五除二,剥下了羊子的皮。

 

好了,按你们这儿的规矩,羊头和羊胸归我了吧?

 

牧民杀羊,给什么羊头嘛。农民把羊头和肉装进了背篓。

 

牧民杀生没有罪孽吗?桑多反问。

 

这时,桑多的弟弟布琼从帐篷的天窗里,露出了毛毛草草的脑袋,哎,朋友,你告诉村里人,就说我们来了啊!

 

农民应了一声,留下羊胸,背上背篓走了。

 

诺仓布说,这个农民是桑多的生意伙伴,老远,他看到了牧民驮队,就把山羊背过来,请牧民宰杀。每个地方给的报酬都不一样。有的给头另加胸脯肉,有的给心子加胸脯肉。这一带农区吗,一般只给胸脯肉,桑多要羊头是跟他开玩笑呢。

 

第二天,农民纷纷下来了。有的背着青稞,有的拿着空袋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扛着萝卜干的农民到我和诺仓布跟前,要看盐巴。诺仓布说,盐巴质量好,跟去年的一样。

 

我当然知道去年的盐巴质量,不过,今年的盐巴虽然算不了上等,也是从赞宗盐湖驮回来的,那是嘎玛巴(藏传佛教嘎玛嘎举派的领袖)的命湖,农民还是喜欢的。不像政府卖的盐,咋说也没有神性。

 

农民说,我看没有去年的好,盐粮怎么交换?

 

我和诺仓布都听出来了,农民在讲价。诺仓布说,对换。前面的商队不是都这样嘛。

 

农民没有再讲价,生意就谈成了。

 

一个农妇要了桑多半袋子盐巴,桑多笑呵呵地从农妇的长辫子上拽了一根彩线,在袋口上缝了几针算做记号。

 

你这个牧民,怎么从我的头上抽线?你有羊毛,我捻根线就是了嘛。农妇娇滴滴地撇着嘴。

桑多的嘴角折出好几道笑纹,把盐袋子放在农妇的背上时,还用劲拍了两下。

 

嘎索的盐巴被两个农民赶着毛驴驮走了,盐巴装得太满,连记号都打不上了。不过,等商队返回时,农民会将装好的青稞袋子送到牧民的营地。记号也没多大用处,只要有人做手脚,最简单不过了,但是,农民没有想过要做手脚,牧民也相信农民不会做手脚。听公公旺堆说,城里人把商场叫做战场。依我看哪,商场不过是织机上的一块氆氇,农民是横线,牧民是竖线,都高高兴兴地织到了一起。

 

一个老农民反反复复地把扎西次仁的盐巴拿在手里,扎西次仁说,到底要不要吗?要就拿走,不要,我就封口啦!

 

农民笑了,哎哎,老牧民,你神气什么?!是不是今年生意太好了。想想看,生意不好的年头,一口一个朋友,求求农民朋友收下吧,求求农民朋友收下吧。

 

扎西次仁换了口气,马上要拴牛了,我没有时间让你磨蹭,朋友。

 

这还差不多,来一袋子吧。

 

日落时,农民稀稀拉拉地回去了。

 

诺仓布说,本来这些盐巴要驮到拉交换的,你看,今年草场好,驮牛膘情也好,牛蹄子都充血了。

 

是呀,牦牛受苦了。我也心疼起来。

 

所以,在途中不得不做这种交换。不过,我们没有吃亏,剩下的量不大,到了拉,可以好好休息两天。

 

商队在两片农庄之间的田头歇脚,抬眼看去,农民白色的石头屋和牧民黑色的牦牛帐篷真是不一样呀,真真是一块氆氇上的两股线,放在一起,实在太美了。

 

我们的商队没有搭帐篷,牦牛也没有放牧,午休之后,又出发了。诺仓布说,雍措,看见前面有雪的石头山了吗,绕过去,拉就到了。

 

驮队一进拉,孩子们都嚷嚷着,我们的牧民商队来了!我们的牧民商队来了!牧民把驮子和牛鞍卸在打麦场的墙角,垒起了一堵盐墙,然后,把牦牛赶进村里的池塘。累了一天的牦牛一边饮水一边用蓬松的尾巴拍打着蚊子。这时,农民的孩子们从牧民手里接过牦牛,帮着赶到了山坡。

 

搭起帐篷后,农民朋友有的拿柴禾,有的提水桶,有的端着青稞酒……陆陆续续地来了,直喊着“三口一杯”。喝得我脸上像着火了一样,嘴唇直发麻,说话哆哆嗦嗦的,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了。

 

牧民们得意洋洋地和农妇开着玩笑,诺仓布还借着酒劲对着一个农妇的屁股拍了几下。

 

晚上,我对诺仓布说,你别回草原了,在这儿配个农妇做老婆吧?

 

诺仓布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一个牧民留在农区是不会合群的。他们只要有糌粑、青稞酒和茶水就行了,茶水也主要是清茶。而我们喝茶要加酥油,吃糌粑要加奶渣,还要煮肉吃。当然他们也吃肉,但没有我们那么多。还有,牧活和农活不一样,牧民当农民和农民当牧民,样样活都不会干好的。再说了,就是所有的妇女都让我随便挑,我也只要你一个。

 

第二天,生意十分活跃。牧民和农民都亮出了自己的产品。比前几天还热闹。

 

有一个小伙子要用干桃子换诺仓布的旧羊皮袍。

 

朋友,要是真要的话,可以少点。诺仓布说。

 

我是真心要啊,可这件破皮袄咋这么贵呢?

 

所以说可以少点嘛,就袖口破了,其它的地方,你看看,诺仓布站起来给农民转了一圈,看到了吧,结结实实的,都是公羊皮!可你的干桃子,小孩子吃完了就没有了,袍子可以穿好几年呢。

 

噢,你以为我的桃子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

 

谁说你的桃子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是说——

 

这是从我们几代人培养的桃树上结出的果子,你明白吗,朋友?

 

我知道是果子,你说给几袋,朋友?

 

两袋。

 

就这个袋子?诺仓布指着农民手里的粗布袋子。

 

对。

 

那不行,我要换个袋子。

 

换哪个?

 

这个,诺仓布指着另一个农民肩上的竖条牛毛编织袋。

 

你把我们农民当傻瓜了不是?还不如给你三袋子算了。

 

两袋半吧?

 

两袋。

 

一件破皮袍就换了两袋干桃子。

 

一个穿着褐色氆氇袍子的农民,不紧不慢地来了,细细的红缨盘在头上,两耳缀着翡翠耳环,像个大户人家的管家。他说,小伙子,给我秤四包盐巴!桑多说,就用这口大铝锅秤行吗?

 

朋友,你说了算。

 

桑多把一块牦牛毯子铺在地上,让布琼撑杆。布琼在毛毯边盘腿一坐,用一根棍子将装满盐巴的锅口推平,然后再装再推,一锅又一锅地把盐巴倒进了“管家”的牛毛袋子里:一一一一,二二二二,三三三三,四四四四……,布琼秤过一锅之后,到推平第二锅之间,嘴里不停地唱着这些数位。盐巴秤完了,又开始秤青稞:一一一一,二二二二,三三三三,四四四四……,布琼宏亮的声音在人群之间回响,也在群山之间回响。

 

一个老农民笑嘻嘻地看着才扎,有羊油吗?

 

没有。才扎假装看着布琼那边。

 

农民指着才扎身边的口袋,里面不是羊油吗?

 

才扎说,是酥油。

 

农民麻利地把口袋抱到才扎跟前,你当着大伙的面打开吧,要不是羊油,我白白送你一袋子青稞。

 

才扎没办法了,你这个老农民呀,这是我捎给朋友的羊油,只能卖你一块。

 

农民得意了,朋友,想懵我不容易,你说你哪一年带酥油交换了,有吗?再说了,真的是酥油,还敢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么?别以为你们牧民尽跟活蹦乱跳的牲口打交道,脑子灵便;我们农民咋了,虽说天天和不会动不会说的青稞在一起,青稞也有灵呢!

 

大家哄笑起来。才扎慢慢地解开袋子口上的牛皮绳,拿出一块散开的羊油。

 

农民说,我不要散的,我要整块的。

 

才扎像个小孩子,用胸口捂着羊油口袋。

 

农民又嘻嘻地笑开了。

 

才扎没有办法了,拿出两块让他挑。

 

农民像捡了宝物一样揣进了怀里,牧民朋友呀,两块我都要。

 

才扎只好点点头,那,我得要你的干萝卜。

 

好,好,一过了秤,我就回家取,放心吧,只管给你好的。

 

交换进行了三天。牦牛也歇好了,全身的劲没处使,就头顶着头打起了架,惹得农区的孩子们直拍手。

 

商队离开农区的最后一件事儿,是到县城为家人买礼物。从拉出发时,农民朋友们送来了哈达,有的从软绵绵的羊肚子里挤出的糌粑酿成的酒糟。

 

我先唱了起来,其它的人也跟着唱。我们都没有太多的欲望,这一世,能够生为人,多好。至于东西的多少,那不重要。有的农妇抱着孩子站在家里的屋顶上看着我们,是好奇还是为我们长长的路途担心?我可说不好了。

 

出了村,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两旁长着高低不同的大柳树,牦牛懒洋洋地走在大树中间,偶尔偷吃两口路边的青草,牧人吆喝起来,哨声摇晃着树林,又在农田上跳着舞。出了林荫路,有一条与水渠并行的羊肠小路,老驮牛们不声不响地排起了长队,慢悠悠地沿着小路爬上一坐山梁,小驮牛们胆战心惊地走进深谷里,紧张地“哞哞”直叫。

 

太阳藏进了山后,连绵的大山罩上了一层帷幔,朦朦胧胧的,天空中深深浅浅的灰云之间,裂开了一条缝隙,亮亮的光线照耀着前面的板油路。路两边出现了稀稀拉拉的石头房子,有饭馆、小卖部、馒头店、理发馆,应有尽有,还有一个专买水果的店铺。诺仓部说,黄色的叫桔子,红色的叫苹果,成串的叫香蕉。桑多说,都多少钱一斤呀?

 

卖水果的汉族姑娘笑嘻嘻地说了个价。我吓得直伸舌头,我说,咱们还是买点过日子用得着的吧。诺仓布说,那就到最大的百货公司吧。他在前头走,大家在后面呼呼拉拉地跟着。到了十字路口,有一个窗户最大最多的房子正开着门,诺仓布先进去了。里面有四个大柜台,真是什么都有,草帽、酥油、军用胶鞋、香皂、肥皂、洗衣粉、猪肉罐头……

 

这都是政府的东西,买吧,没错。诺仓布看着我。

 

政府就不骗我们么?你看我脚上的胶鞋,说坏就坏了。我看瞪着诺仓布。

 

当然,政府是最大的骗子,千万不能和政府打交道!这是人家说的。桑多接住了我的话。

 

我说雍措,你这鞋,是去年我从四川小贩子手里买的,后来才听说,他们专把劣等的东西运进咱们藏区。诺仓布解释着。

 

他们不怕下地狱么?我问。

 

这个嘛,诺仓布骚了一下头发,可能不怕吧?

 

在大公司里,诺仓布还是给我买了一顶黑色宽边呢帽,结婚时爸爸给我卖的那顶,早旧得看不出样了。我们还给孩了卖了些灯笼一样的糖球,给雍仲拉姆卖了一件粉红色衬衫,雍仲拉姆整天干活,特别她做拉拉和青稞酒时,连村子里的草呀花呀都冲着我们的帐篷点头呢。再说,好好地对待老人,也是我们藏人的规矩。

 

天黑了,诺仓布提议吃顿馆子,学一回城里人。但是,找了几个馆子,都是汉人开的,听不懂人家说话,只好走开了。最后,我们看见一个灯光明晃晃的地方,两个年轻的藏族姑娘站在门口,客客气气的,还伸出一只手,不停地说请,请。

 

诺仓布说,这回,准是藏餐了。

 

进去好好吃一顿吧!桑多舔着嘴巴。

 

可是,两位姑娘把我堵住了,说,这里是卡拉OK

 

桑多说,那就来它几碗卡拉OK吧。

 

 

 

第一次到拉萨,旺堆的心怦怦直跳,当然了,平时心也跳,不过没有现在跳得这么快,这么有劲,眼看要跳出嗓子眼了。听说,过去的拉萨没有饭馆,没有旅馆,饿了,不管谁家,敲开大门说,行行好吧,我没有吃的了,都会可怜的。佛祖不是也要过饭吗?米拉日巴尊者不是也要过饭吗?到了晚上,困了,敲开一家大门,说借个宿吧,我没有地方住了,主人就会给你让出一块靠着火塘的地方。城外的许多人家,都敞着门,随时等着过路人借宿。但是,大批的香客在一起时,就得搭帐篷了,不管在哪儿,只要高兴就可以搭个帐篷,八朗雪是什么意思?你会说是拉萨一家大旅馆呢。但它的意思是黑帐篷,就是说,有过一段时间,人们习惯把帐篷搭在那里。

 

现在,旅馆饭馆多了。要好的有好的,要坏的有坏的。不过,旺堆并不当一回事,他出生在游牧部落,早就习惯了简单。他在帕廓街里找了一间旧贵族的房子住下了,贵族的房子很大,是褐色的大石头搭起来的,少说也有百十来年了。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人,小生意人,香客,乞丐……这个贵族宫殿早已经成了贫民窟,收容所。旺堆住在宫殿的三楼,这里曾经是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外交大臣夏札老爷的客厅。现在,除了四个雕花的柱子,让人想到从前的富贵,其它什么都没有了,地面坑坑洼洼的,积满了雨水;雨是从房上滴下的,房上的洞洞有五六个,当然了,这对旺堆来说不算什么,就当天窗了。天黑了,躺下来对着这些洞洞,能看见很大很大的天空。好几次,他都误认为是草原的天空了。第一天看见这个房子的时候,他就相中了,因为房子大,能放下羊皮牛皮什么的,再说每宿只要七元钱,也不多。别的旅馆他都问了,人家一张口就是六十元,还没有这间屋子的一半大呢。又有床又有柜子,多么占地方!住在这间差不多漏天的屋子里,他很满意。那为什么还要心跳呢?让他心跳的是冲赛康市场。这么大的市场,他头一回看见!有回回、汉人,康巴,各操不同的口音一下子围了上来。

 

旺堆立时捂住了羊皮和牛皮。一个回回就掰他的手,说,你捂什么捂,我得看看货才能买呀!说来说去,羊皮全部卖给这个回回了。

 

牛皮嘛,卖给了一个政府干部。当然了,一开始,政府干部没有出面,先从小汽车里下来一个秃头,不由分说,把旺堆拽上了车,接着货物也扔了进去。旺堆以为政府在抓人,他明知没犯什么法,脸还是吓白了。车开进了没有人的小胡同时,响起了有点像刚刚阉割过的男人的声音:老老实实地说个价吧,我们观察你好几天了!

 

旺堆这才看见车里还有人,穿着制服,猜不出是公安局的还是税务局的,反正是政府干部了。听说,政府干部不准做生意,所以……旺堆明白了里面的秘密。他定了定神,发现窗外正是过去康区的大商人帮达仓(五九以前,独揽西藏的羊毛生意,在嘎伦堡、加尔哥达有其大型贸易基地。)的大宅院,虽说已经破旧了,但他相信,那颗生意的命星还在照着这里,就祷告了一句。

 

快说呀,在这儿,你这个老牧民还想耍花招?!

 

旺堆就说了个价,没敢说高。

 

旺堆看着诺仓布,我叫驳地方的人给你捎那包平安糖块时,这笔生意刚刚做完。

 

诺仓布咧着嘴笑了,下次,我也和爸爸去拉萨见识见识吧?

 

要紧的还是过日子。旺堆说,家里缺不了你呀,做买卖的事,就可我一个人吧。你弟弟日地啥事都不懂,上回,才扎让他把牛赶回来,他二话没说就听了。还有诺尔杰,都十四岁了,除了不让草狐狸、狼什么的抓了羊和牛,还能干什么?咱们这顶帐篷有两个柱子,看到了吧,你呀,就是其中的一个。

 

的确,诺仓布没少为家里出力。就说公羊吧,越来越多了。村里其它人家的公羊得合在一起才能放牧,我们家的公羊呢,不仅能成群,还是大群。我的大女儿措珠和二女儿达珠常年在山上放牧公羊,到了剪羊毛的时候,回村子住上三五天,也算歇了歇。

 

剪羊毛节要到了,不是我吹牛,年轻的时候,要说剪羊毛,我在村子里,可是响当当的第一名!旺堆转了几下纺锤,现在,是不如当年了。好在家里还有你呀。

 

诺仓布骚了骚头皮。

 

剪羊毛节,我们藏北叫吃“剪毛切玛”。冬宰一过,就停止宰杀了。一个牧民冬季储藏的干肉不多,到秋季剪毛时,早已没有了肉腥。剪羊毛一结束,人们就宰杀羊子,做“剪毛肉”、“剪毛糕”、“剪毛酸奶”,相互宴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剪羊毛这天,凯索山那边的牧人们跟着太阳一起到了院子,他们是帮忙的。帮忙的人太多了。除了旺堆的几个亲戚,差不多都是诺仓布的朋友,像桑多呀,顿珠呀、嘎索呀、扎西次仁呀……。我和雍仲拉姆忙得脚不沾地。她给大家打酥油茶,我给大家做油炸果子和米饭。

 

措珠和达珠赶来的羊群像翻卷的白云,覆盖了那扎草原。近了,地动山摇起来。诺仓布的眼角笑出了深深的皱纹,一晃,他四十一岁了,眼看一辈子要过去了。

 

羊群一到村子,剪羊毛的人们马上围过去,常年散在草窝的羊群,习惯了我们的凯索山和远方的念青唐古拉大神,习惯了我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在直捅蓝天的口哨中,慌乱起来,有些大胆的挑斗者,还冲出了包围,在孩子们中间窜来窜去。女人大呼小叫的。这时顿珠、扎西次仁把突围的羊子捉了回来,羊子在不断缩小的圈子里无可奈何地叫着妈妈。诺仓布把羊群赶进最大的牛圈,才容下了一半。

 

他从羊圈口切进去,拉起一条足有十个胳膊长的羊毛围栏,把羊群分成两拔。

 

只有这样了,上午能剪掉这些就了不起了。诺仓布满足地看着羊子。

 

剪羊毛的工具是一种双刃的木柄大刀,剪完一只羊毛就要磨一次,剪毛的地点都备有几块磨刀石,藏语叫达多,用来磨刀的水叫达曲。

 

桑多先从羊群里抓出一只羊子绊倒,用一根两胳膊长的绳子将两只后蹄中间挟住一只前蹄捆在一起,从肚子剪起,剪完一侧翻过去再剪另一侧。四岁以上的公羊在大腿外侧留一撮毛,作为装饰,如果一只大公羊没有大腿外侧的那撮旧毛,就是冬宰中要送进库房了。

 

央嘎绵羊你在忙

绵羊你为吃草忙

男子汉我也在忙

我为家庭而奔忙

你别动别动稳稳坐

我快快为你换衣裳

 

诺仓布首先唱了起来。在我们,劳动和唱歌,是天生的夫妻,谁也离不开谁。

 

别说达多达多啊

好汉们就要给你达多

别提达曲达曲啊

老天爷就要给你达曲

上午能干是因为糌粑

下午能干才是真本事

 

桑多和顿珠也唱了起来。然而,我的歌声是在放牧时练出来的,那时连羊子都停止了吃草,甚至召来了一只野牛犊呢!

 

不早不晚正午间

绵羊的长毛短毛间

上身新毛已长出

白花花的羊毛像黎明

 

啊,拴母羊的男人们和打酥油茶的雍仲拉姆也接住了我的歌声。大家唱呀唱呀,世世代代的藏人,不管贫苦和富有,都在歌唱。

 

下身的旧毛已脱下

金黄黄的羊毛如太阳

不祥的羊虱在蠕动

可别死在双刃钝刀下

……

 

来帮忙的人都不要任何报酬,诺仓布要好好地招待大家。那些只有过藏历年时才派上用场的卡垫都铺到了院子。男人坐北朝南,依次坐了一圈,每人都有一碗酥油茶。酥油茶,是牧人的主要饮料,凡有炊烟的地方就有酥油茶。除了酥油茶,每人前面还有酸奶、油炸果子,主食是酥油拌米饭。

 

剪羊毛结束时,留下两只大公羊用土颜料在身上画了一幅驮架,在公羊的奇角上挂起一条象征丰收的长长的羊毛,我和雍仲拉姆拿着挤奶桶站在羊圈门口,其它剪羊毛的人都站成两排,嘎索和布琼骑着两只公羊从人群中冲了出去。人们高呼——羊毛好!羊毛好!预祝明年会比今年好!后年会比明年好!我和雍仲拉姆把羊奶洒向驮着两个小伙子的公羊。

 

羊毛都堆在了帐篷前,像三座白色的雪山,像念青唐古拉大神的三个卫士。羊毛是我们牧民一年中的最大收入。在雍仲拉姆年轻的时候,羊毛可以卖给喜马拉雅山那边的印度,听说那里很热很热,没有冬天。可是,那里的人喜欢羊毛,听说,不管是蓝眼睛、灰眼睛、黑眼睛的人都喜欢羊毛呢。是啊,羊毛的用处太多了。织成氆氇可以做袍子、靴子、垫子、被子、牛马鞍垫等,牛和马的鞍垫,不仅面要用羊毛,里子也是羊毛做的毡子。

 

可是,我们的羊毛再也运不到印度了,自打中共的军队进了藏区,没有他们不管的事。连去印度的那条路也封死了。我们的羊毛怎么办?有时候,只能烂到家里。我是说,我们织出的氆氇一个都卖不掉。

 

诺仓布在大帐篷一边,还是搭了一顶小活动帐篷专门做毡子。做毡子要先把羊毛洗干净,涮成小片,均匀地铺在一块遛子上,再均匀地洒上温水,用一根木棍作为轴心,把遛子卷成一个滚桶。布琼和日地坐在滚桶两边,双手交叉搭在滚桶上面来回滚动,两个小伙子唱起了毡子歌:

 

特日日日

奶日日日

特日雅啦一下

奶日雅啦两下

 

特日日日

奶日日日

特日雅啦三下

奶日雅啦四下

 

特日日日

奶日日日

特日雅啦五下

奶日雅啦六下

 

……

 

好多次一百下做成一个毡子

好多个一千下做成几个毡子

你以外全部滚完了

你以外全部做完了

毡子中的最后一块黑片片

你以外全部滚完了

你以外全部做完了

愿你做成

像褐色的野牛额头的皮子

不是皮子也像皮子一样硬

像旱獭脖子的皮子

不是皮子也像皮子一样厚

像白唇驴臀部的皮子

不是皮子也像皮子一样实

 

特日日日

奶日日日

……

 

做一块牛鞍垫子需要滚动八百到一千下,马垫还要多一些,而且不能在帐篷里,得保证温度,也就是选择太阳最暖的时候、天最蓝的时候,尽管条件这么多,我们牧人还是做了不少的毡子。公公旺堆,偶尔拿到那曲去卖。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祈祷,希望能卖个好价钱。

 

 

 

八月,差不多所有的山脉都和念青唐古拉大神一样,捧出了长长的哈达,其实,那是一片又一片的云雾,它们早早地赶来了,为了一年一次的恰青节;草原上的乌拉草、莎草,还有边麻花、狼毒花……也都在急不可待张着大嘴,笑眯眯地盼着一年一次的恰青节。恰青节,也叫赛马节。听雍仲拉姆说,以前的以前,天神的小儿子,为了惩处妖怪,投胎到了人间。这时,人间一个小国的王子,娶了三方妃子,老大是龙女的化身,又温柔又善良,她怀孕的消息传出时,遭遇另外两个妃子的忌恨,被赶出家门。她的财产只有一顶遮不住风雨的破帐篷、一匹老母骡、一头瞎眼的奶牛、一只老山羊和一条瘸腿母狗。孩子出生后,在困苦中长大,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一次,岭国以国王和美女珠牡为赌注,召开了赛马盛会,孩子战胜了所有的英雄,取得了赛马第一名,登上国王的黄金宝座,娶得珠牡。雍仲拉姆说,珠牡是真美,向前走一步能值百匹骏马,向后退一步能值百匹骡子,看上一眼也值百头犏牛……,这孩子正式取名格萨尔洛布占堆,就是战胜敌人的意思。从此,格萨尔的名字传遍了草原,草原上就出现了赛马节。节日里,有各种比赛,骑马射箭、骑马捡哈达、抱石头、拔河、唱歌跳舞、说唱《格萨尔传》、赛跑,还有交换东西、请喇嘛念经,等等、等等。

 

这天,草原上各个村落的男子们穿上长袖皮袄,滚花边的长统靴,高高地盘上辫子,戴上一闪一闪的扎绣;女人们穿上了红边皮袄,戴上了琥珀项链、珊瑚串珠,肩披上百股的细辫子,系上了叮当作响的银子腰带……大家带着帐篷、卡垫、青稞酒、奶渣,像小溪汇入雨季的扎迦藏布一样,汇到了赛马场。

 

赛马进行到了三天。

 

太阳再一次被草原人送走了。可是,月亮并没有升起来,天地黑漆漆的,那些花呀朵呀,都羞答答地藏了起来。“哧”的一声,火堆点着了。小伙子和姑娘们站成两排,跳起了锅庄圈舞,歌声飞进了念青唐古拉,起伏连绵。

 

布琼人不知鬼不觉地退出了赛马场,桑多一把爬住了他,你,干什么去?

 

打狗。

 

两个人猫着腰跑了。

 

人们又跳起了热巴舞。鹰笛也吹响了。

 

跳啊,唱啊,连几个支骰子的男人也在向专管骰子的独脚精灵——特让,唱起了歌儿。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我们的头顶。

 

我的羊群!诺仓布看着我,雍措,我去牧场那边看看!

 

闪电一个接着一个,然后是雷声,一眨眼功夫,大雨“啪啪”地打了下来。

 

沉默,泼进了那扎草原。

 

人们都为明天担心起来。不知派去接维加寺喇嘛的旺堆大卡车,能不能按时到达?去维加寺的路不好走,那是一条峡谷里的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到寺院进口,两旁有很多岩石,有的岩石披着蓝色,上面雕刻着盘腿而坐的佛陀,还有吉祥的唵吗呢呗咪哞。啊,唵吗呢呗咪哞,愿一切顺利。明天,如果维加喇嘛的经声响彻在草原上,恰青节,也算圆满了。

 

旺堆的卡车准时到达了,维加寺的喇嘛也来了,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噩耗——诺仓布被雷电击死了!

 

空气一动不动了,空气沉沉地压着我,我觉得喘不过气,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公公旺堆,他对着没有太阳的天空,他说,我的家破了!眼泪像断了线的佛珠,一对一对地滚进了空落落的草原。

 

是啊,那个柱子已经没了,我们的帐篷塌了。可是,我依然辩出了草地上那个黝黑的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他穿着蓝色的缎面羊羔皮袍子,戴着草绿色的军帽,帽脸上镶了一颗红五星……诺仓布,就知道你会回来!不去驮盐、不去农区交换的时候,你没有一天不回家的。

 

可是,空气里到处是哭声。

 

维加寺的喇嘛直接到了我的家——为诺仓布祈求神灵,愿他的灵魂不要留恋家里的羊群牛群还有那扎草原,要直接飞到极乐的地方。酥油供灯在夜风中一抖一抖的,经声也一抖一抖的。公公派家里的卡车把诺仓布的尸体拉到了止贡提寺天葬台。听说,有一道光线把那里与印度斯瓦采天葬台连在了一起,神鸟和空行母沿着这条光线飞在印度和西藏之间。所以,送到止贡提天葬的灵魂,都能无牵无挂地进入极乐世界——因为有神的帮助。就是活着的人,头部轻轻地触碰止贡提寺天葬台的麻尼石,或滴一滴血,死后也可以进入善趣道。到止贡寺提天葬,是牧人离开人间时最后的愿望了。

 

我们那扎草原的牧民有佛苯两个教派。我们说,我们是佛教徒,有一回来了一个什么人类学家,说,你们是苯教徒,因为雍仲拉姆的名字,就明显地说明你们信的是笨教,再说村民们凡是生死离别需要布施,都要到雍仲林寺。雍仲是笨教的教徽。但是,我们也到维加寺朝佛,遇上生老病死,也请维加寺的喇嘛。笨教和佛教,在我们看来,没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叫人积累善业。我希望着诺仓布来世还能为人,至于能不能成为夫妻,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来世让他好。为了这个,我和公公旺堆到雍仲林寺布施了诺仓布的雪青马、十头牦牛和二十只绵羊,还请雍仲林寺的出家人为诺仓布念了经。

 

这一年,我三十九岁,成了寡妇和七个未成年孩子的母亲。

 

公公旺堆依旧做他的生意,但是很少说话了,好像诺仓布的死讯,把他的声带震碎了。婆婆雍仲拉姆依旧有干不完的活,只是那双慈爱的眼睛,变成了两口苦井,没有反光了。从这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村里人夸她的青稞酒和拉拉。这个家,简直成了坟场。

 

两个最小的孩子的鞋我缝了又缝,还是破了,前后露出了脚丫,刮起北风的时候,孩子们的脚又红又肿,裂开了口子。在公公的眼里孩子们不过是牧童吧?也许,这是我的错觉,牧区的孩子从来没有得到过好好的照顾。他们和羊子一起长大——从六七岁就开始放牧小羔羊。虽说只有中午挤奶的二三个钟头,可对于一个小孩子,是太长的,他的怀里只揣着一块夹了酥油的粑,为了防止狼和马熊,手里一时也不敢离开牧羊鞭。等羔羊大了,他们也大了,就一起进入草原,成年累月,风来雨去,只要不冻着不饿着,就是福分了。现在,孩子们失去了父亲的保护,就是没有饿着没有冻着,在这个家里,我也觉得无依无靠,我们不过是一群乞丐吧?为什么总有悲伤四处驱赶着我?

 

我第一次想到了分家。

 

现在,桑多进了我的帐篷。我仍然躺着。他像许多年前那些个有月亮的晚上一样,脱去了光面羊皮袍子,进了我的被窝。他把一只胳膊放在我的头下,想让我攀上他的身子,让我许许多多的辫子散开,触摸着他棕黑色的脸颊,让我像一顶帐篷一样覆盖着他,让他吮吸我的奶水,进入我的体内,让他永世都不要出来。可是,我的心涌起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身子突然间萎缩了,干瘪了,麻木了,几乎失去了知觉。那些快乐,已经被诺仓布带走了,再也不会回头了。

 

雍措呀,你太难过了。

 

我不吱声。

 

咱俩搭个新帐篷吧,你的孩子需要爸爸,你也需要一个男人。

 

我就和公公提出了分家。公公还是公公。他告到了村里。说桑多在破坏我们家庭,要求村委会制止。村委会专门召开了两次会议,最后,做出了决定:一、不准桑多和我闹恋爱影响旺堆家的稳定;二、不准桑多产生和我结婚的想法。会上,作为村长的父亲让我和桑多表态:一、改正过去的错误想法;二、保证我们不结为夫妻。

 

后来,有人对我说,桑多想和你结婚,是为了得到你公公家的牛羊,然后买辆卡车。这可是他亲口说出来的!

 

我再也不理桑多了。

 

我没有关紧帐篷帘,进出的男人多了起来。有才加、扎西次仁,还有嘎索。但是,布琼来的次数最多。我们到拉做盐粮交换的时候,他撑着秤杆,喊一一一一、二二二二、三三三三、四四四四时,我就喜欢上了他,他的声音就像钻石一样划进了我的心。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我也没想到这一步,一点也没想到啊!我只是像母亲喜欢孩子,或者说像姐姐喜欢弟弟一样喜欢他。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实在是很怪的事情,是一个秘密啊!这个夏天,他没有一天不到我这里。我又怀孕了,有什么办法呢。

 

公公生气了。又不能说什么,他怕我再提出分家,怕旺堆这个家保不住富户的名声。他整天拿着十字纺锤,不住地捻着毛线,捻着,终于有了办法。

 

雍措,他捻着毛线走到我的跟前,看着我一下又一下地挤牛奶,他说,雍措,就把我这个家当成你的家吧,别想什么了,在日地和诺尔杰中选一个做丈夫吧!

 

哧、哧……,我仍然挤着牛奶。

 

那几天,日地一有空就帮我提奶桶,还把酥油茶碗端到我的跟前。我知道,都是旺堆在暗中指挥他。但是,他明白其中的秘密吗?日地啊,他并不了解俗世,那颗心,一定在朵麦的什么佛寺吧?他是寺庙的人,我的心,我的身子能留住他吗?而诺尔杰呢,我连个影子也见不到了。听说,他不太同意,他说,嫂子比我大二十四岁呢!

 

我对旺堆说,我是个坏女人,不要糟蹋了两个孩子吧?!

 

那天,结了婚的索南吉宗回来了,看我正在打酥油茶,接过了活,她说,这么多年了,你就一辈子呆在这个家吧。

 

我没吱声。

 

她又说,我看你不如和爸爸旺堆过日子,一夫多妻也算不了什么。一辈子你也不用为吃穿犯愁了。

 

呸,亏你还是旺堆啦的女儿,你知道咱们牧人有一句老话:业父和生父一样亲,提出这种伤风败俗不知羞耻的要求,是想让我在别人的吐沫下过活吗?

 

我也知道这是旺堆想出的馊注意,不是索南吉宗的错。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坚决提出了分家。公公说,分家可以,就是不能把我的卡车算在内,这是我冒险在生意场上挣来的。我同意了。心想,没有我这七个孩子风里雨里地为你看管牛羊,你能有时间做生意挣来卡车吗?再说,全部的生意不都是家里的牛、羊皮和牛、羊绒换来的么?但是,我的要求不高,只要得到我应该得的牛羊就行了。公公又提出不把马作为分家的财产,不把种牛作为分家的财产。我找到了当村长的父亲,父亲召开了村委会,由村委出面调停,才分给了我一匹大公马。这可不是说父亲在帮助女儿,藏人是这样的,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他不过是公事公办。后来,我又找到父亲,又召开村委会,又是村委出面调解,分给了我二十五只绵羊,二十只山羊,十头牦牛。像挤奶一样,一点一点地,挤出了我应得的那一份。我很满足,终于和公公分开了,离开了四处驱赶我的悲伤。

 

 

 

我的央袋子里装了许多东西。有我在小牛犊泪泉边捡的那只羊角,又粗又弯曲,中间的一个年轮大得出奇,结婚前的晚上,妈妈说过,这上面有央,会给我带来好运的。还有诺仓布用过的木碗、雪青马的鬃毛,他驮盐时带回来的一小袋子盐巴、到农区时给孩子们卖的葡萄干……诺仓布呀,请你的央给妻儿带来福分吧!

 

听说分了家,旺堆很难过。这是自诺仓布去世后的第二个打击。其实,旺堆家需要的并不是我这个不听话的儿媳妇,是这些孩子,他们都是好劳力。现在,旺堆向村里提出了家里没有劳力,为诺尔杰找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结婚了。又让索南吉宗和丈夫般回了家里,旺堆家,还是保住了富户的名声。

 

我每天给羊子挤三次奶,给膘情好的奶牛也挤三次奶。女人的活我样样能干。我不怕累。可是,男人的活怎么办呢?到了春天,没人去驮盐;秋天,眼看着别人家的驮子上路了,像扎迦藏布滚滚而去,我的家却没有人!过去,牛羊得病,我从没插过手。有一回,一只母牛得了肺病,诺仓布找到了另一条得同样病的牛肺焙干,掺进一点麝香粉末,牛的肺病就好了。还有一回,一条小牛犊疯了,诺仓布二话没说,摸到了疯牛额骨上的洞洞,一下子刺破了,病液流了出来,小牛犊的疯病就好了。

 

前些天,一条牦牛得了癣病,听说抹点熊油或者羊油就好了,可是,我倒不出手,还是布琼来帮我抹上了。布琼还是个孩子,干起活来笨手笨脚的,牛角差一点顶到了他的胸脯。

每年藏历九月,绵羊配种,转年的三月产子;山羊十月配种,也是转年三月产子,为了不让早配、早产,保证畜仔活下来,还要把种绵羊和山羊的生殖器罩起。大多数公羊,在初夏时要做阉割,这些,叫我一个女人怎么办呢?

 

我的产期和冬天一起来了。

 

躺在黑帐篷里,透过天窗,看见了满满的月亮和那些星星,我数了数,整整八颗。它们离我很近,近得可以舔到。难道我的命运早就注定了?以前的以前,我为什么没有看懂呢?

 

生下的是个女孩子。我给她取名叫比美古。是小牛犊眼泪的意思。她带着我的寒冷和无望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们的命运其实都和小牛犊的命运一样,积满了又咸又涩的东西。不,是和所有的生灵一样,无法确定。但是,我还是为她高兴,今生能做一个人,是前世积赞了多少善业啊!我们还是该高兴,好好地活着。

 

天亮了,我用去年夏天的绵羊奶做酥油,煮了点糌粑和牛肉汤,希望我能恢复力量。走出帐篷,一阵凉风噎得我喘不过气,天地白茫茫一片。昨天下雪了。我还是看见了光线的小鱼在帐篷前游动,有的地方,雪已经融化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融化到我站立的地方?

 

 

 

(作者注记:此小说取材于原西藏作协副主席加央西热的获奖作品《西藏最后的驮队》,详细情况,请参阅我的纪念文《写给已故西藏诗人加央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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