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的女儿(短篇小说)

朱  瑞     

 

    


泉边

德央看呆了,都忘了身后的羊群。尽管太阳已经落山,她仍感到那个女人又黑又浓的长发在和阳光交相辉映:双腿修长,腰身纤细;她背对着德央和羊群,始终没有回头。

羊群终于等得不耐烦了,迈开步子,向一间被群山包围的小屋走去。

这是阿尼仁杰拉姆的家。主人走了十几天了,屋里冷冷清清的,德央先摸了摸陶火罐,像预料的那样,凉透了。

“家里太冷了,我需要一点牛粪火?”天黑时,德央终于找到了招待所的服务员。服务员听不懂拉萨话,愣愣地瞪着眼睛,后来,抬起手,拉着德央进了里屋。

里屋仅有的两张床都睡了人:一个是金发高鼻子的欧洲男人,一个是棕色的东方女人。女人支起下额,半躺着,眼仁格外黑,眉毛也格外浓,还有嘴唇,那是怎样的双唇呀,简直是黎明时盛开的花辫!服务员对女人说了起来。末了,女人转向德央,湿漉漉的唇动了动:“去取陶罐吧。”那是德央从没听过的一种声音,像风儿吹过树林时,掀起的沙沙声。

陶罐上的酥油茶咝咝地响着,飘起了温暖。正是深秋,门前的河水急急忙忙地流着,还有时断时续的狗叫。德央睡着了,梦见布谷鸟叽叽喳喳地落进了院子。一个披着深红色氆氇的阿尼迈上石阶,近了。德央说,“仁杰拉姆呀,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青稞都收割了吗?”德央又说,“你的眼珠都成了黑色?皮肤成了棕色?身材这么苗条了?”“仁杰拉姆呀,你怎么变成了一个印度女人?”仁杰拉姆捂起嘴,低头笑了。德央也笑,笑着睁开了眼睛。窗外两顶黑帐篷正袅漫着青烟。牦牛呀羊呀正向山上爬去。德央穿上衣服,放出羊群。走过温泉小路和峡谷里吱吱呀呀的木桥,在阿尼们背水的下游,蹲了下来,洗脸,刷牙,而后,跟着羊群上山了。

山坳里,牧人避雨的地方,是个两楼一样的石屋。紧里面堆了一层干草。德央踮起脚,在房梁上摘下吊着糌粑和奶渣的羊皮口袋,拿出木碗,抓起了糌粑。自从仁杰拉姆走后,她就糊弄着早餐。房梁上的东西倒也不少,还吊着半只干羊腿和几块干牛肉。不过,要到下午才吃呢。她躺进干草窝里,随手拿起一本《格萨尔传》。凡是她需要的书和稿纸,都带到这儿来了。这儿的时间太多,虽说牧羊,羊群是不用管的,只要头羊老老实实地吃草,别的羊就放心了。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向头羊扔一个茶渣和糌粑搅和的团子,其它的羊儿,也就乖乖地跟着下山了。

中午两点左右,阳光哗啦啦地下来了。空气里,掀起蓝花龙胆、白花党参以及各种蒿子的清香。德央爬出干草堆,向山上的圣泉走去。泉旁的石头上,扣着一个坑坑洼洼的铁瓢,也不知多少年月了。

“这是莲花生大喝过的泉吗?”

“是的,莲花生大师在这儿修行时,自然涌出的。”

“来人接过了铁瓢。”

“德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真像印度女人啊!昨晚就是你给我翻译的吧?”

来人点点头。

“你真好看呀。”

“你要是男人就好了……”

“还有不喜欢你的男人吗?”

她笑着转了话题,“我是珞巴族。”

“来这儿做什么?”

“洗温泉。你呢?羊群不是你的吧?”

“是表妹仁杰拉姆的。她回家收割去了。每年春天和秋天我都来这儿。”

“你是拉萨人吗?”

“就是,我住在文联院里。”

“她坐下了,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你是作家么?”

德央点点头。

“作家都会看人,给我介绍个男朋友吧?!”

烟雾在山尖上缓慢地散开,这一向难闻的气味,在山坡上竟出奇地香,“那个金发男人不是你的朋友吗?”

“是倒是,会长久吗?”

“我明白了,藏族行吗?”

“什么族都行。”

“范围这么大,找男人还难吗?”

“我不要天上飞的,我要地下走的。”

几只鸟儿从她们头顶飞过,飞向山坡那边静修的石屋。石屋的边缘已经破败了,远看,像一座座废墟。门,仍然严严实实地堵着,仅有一个可以伸进手臂的小窗供人们布施一点吃的。听仁杰拉姆说,闭关的是温泉寺的阿尼。不知道要多少年,她们的修行才能结束,才能到达觉地?
 


米鸟部族和米仁部族

在喜马拉雅山脚,乃伊河一直流淌着,左岸的米鸟部族和右岸的米仁部族一直来来往往,滕萝桥就一直摇摇晃晃。

这天,米仁部族奉为诗人、歌人的巫师亚朋,斜披上一块黑布,小心地系上结后,人们就烧起了香。香烟缓慢而执着地飘向白色的喜马拉雅时,亚朋站在一个圆桌大小的竹条编成的席子边,开始了祈祷。她说,“松玛呀,你快快来吧,告诉我,族长阿布次仁为什么好好的就死了?救救我们米仁部族吧!我们刚刚过起好日子,族长就没了,怎么办呀?难道你教我见到了万物之灵,又抛弃我吗?不,松玛呀,我梦中的老师,当初你教导我时,我们就有了约定!啊,松玛!”亚朋说着,迈进竹席,跳起了巫师舞。她修长的双腿一蹲一搓,一蹲一搓,竹席就转了起来。开始,有一点慢,后来,越转越快,周围的人们眼看着巫师亚朋坐着竹席,追鬼魂去了。族长的魂走得太远了,亚朋一直追啊,追啊。太阳又一次冒出了山尖时,亚朋才转回来。这时,她已经昏迷了,她不再是人,而是族长的魂,喃喃着:

“我是被毒死的。米鸟部族的人把臭鸡蛋、黑山羊奶还有黄酒、毒蒿根混在一起埋在羊粪堆里,长出了一颗毒蘑菇。米鸟族长诺布又叫人悄悄地榨出了汁放进洒里,那天,诺布叫人找我,要买我儿子恩莫刚摘下的麝香,一进门,他女人达达端来了香喷喷的黄酒,哪想到,这是毒酒呀……”

是恩莫先发现的。族长喝完毒酒,一点不知道,和往常一样戴着熊皮帽子回到了家里,进门时,门框碰掉了熊皮帽子,恩莫大喊起来,爸爸,你中毒了!忙找了金锭让族长吞下。

“这种毒无法解除呀。”

“不过延长了个把钟头的寿命。”

族人们七嘴八舌,眼看族长的身子变成了黑色。

亚朋决定把阿布次仁土葬。她说,“只有土地才是生和死最好的地方。”亚朋不停地为族长念着咒。珞巴人不信佛教、不信笨教。当然并不是说他们没有信仰,长达几千公里的珞瑜森林,祥祥和和的,能没有主宰么?珞巴人信仰的是祖先传下的宗教——崇拜多神。他们时常把自己的苦难和幸福告诉神,请求神的指点,可是,神并不是随便可以见的,神只见巫师,巫师就是半人半神,是人与神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亚朋念咒时,眼前只有神。她恭恭敬敬地恳请着,双眼微闭,细细的皱纹都在舒展。

亚朋也算是族长阿布次仁的儿媳了,她男人恩普是族长儿子恩莫的堂兄弟。兄弟俩都喜欢刀、喜欢打猎,还喜欢喝酒。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恩莫就叼着竹烟斗、光着脚,叭哒叭哒地到了恩普的家。亚朋就端上鸡爪谷酒,一人一瓢;喝一点,亚朋倒一点,瓢里始终是满的。兄弟俩心爱的刀有三种:奥约、索布刹和约色。奥约有半米长,九厘米宽。平常的日子,奥约与兄弟俩相依相伴。出远门,就要换上灵巧的索布刹,也是半米来长,宽度小了一点,有两厘米吧。约色最神圣。只有巫师和远征的男人才可以触摸。足有一米长,八厘米宽。在乃伊河上游的山林里,远远地,动物们就能闻出兄弟俩带的什么刀。现在,恩普拿出了新打的奥约,恩莫小心地拿在手里,左右翻看,他说,“要是有儿子就好了,刀就有主了,女娃总是不顶用呀……”

兄弟俩又看到了墙上的野猪骨头、大熊骨头、猛加拉虎的骨头,还有羚牛头、野牛角……恩普就把话题转到了狩猎上。先说起獐子,恩普说它是“坏种”,“矬子”;又说起了熊,恩莫叫它“摆架子的老爷”、“恶棍”;把扭角羚牛叫做“可怜的朋友”,把野猪叫做“泼妇”、“婊子”,两个人越说话越多,一边的亚朋沙哑地哼着歌。

因为恩普和恩莫兄弟是出了名的猎人,连贡萨山那边的一些部族都过来交换米仁这边的熊胆呀麝香呀牛皮呀。而米鸟那边呢,豌豆呀蘑菇呀辣椒呀玉米呀,也传遍了山里山外。

前些年,米仁这边出了一件事儿,说起来有点蹊跷:米仁这边的玉米本来就没有米鸟那边长的好,偏偏又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半。一天夜里,族长阿布次仁去玉米地察看,奶液的月光里,竟踩上了一种圆形的脚印!阿布次仁懵了,不知是人、是鬼、是动物?就嗅着脚印的气味走去,七天七夜之后,下了一个山坡,眼前出现了一片平坝,绿油油的田地之间围着栅栏。他眯起眼睛,可是叫不出庄稼的名字。就悄悄地走到栅栏边,一群穿着长衣服和花靴子的男女说着什么,女的长辫梢上还系着彩穗,腰间围着横条彩色围裙。阿布次仁心一横,走了过去。男女们停止了说话,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这位陌生人:熊皮帽子,自织的大对襟土白短上衣、花纹短裤,腰前横栓一把索不刹大刀、身背箭筒、手提强弓。

一位高个儿男人向阿布次仁伸出一只手臂,不知是祸是福,阿布次仁犹豫了。这时,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骄傲地射出钻石般的光芒。阿布次仁又一次眯起眼睛,他闻出了那种圆形脚印的气味。一位女人牵着一头白色的又高又壮的马儿走过。阿布次仁指着地上的脚印,对高个儿男人说,它糟蹋了我们米仁的玉米田!男女们大笑起来,其实,他们对他的话半懂不懂的。那匹白马又折了回来,小心是闻起了阿布次仁赤裸的大脚板。是的,庄稼地里留下的圆形脚印就是它的!阿布次仁判断着。高个男人的目光落在阿布次仁的背上,他下意识地整了整箭筒,箭杆上火红的牛尾颤动起来,高个男人的眼睛亮了,对身边的女人说了一大堆话,女人进屋拿出羊毛口袋,右手向下抓起一把白色的碎面伸到阿布次仁面前,左手指着他箭杆上染红的牛尾,比划起来。阿布次仁愣在那里,女人斟上茶,撮了些白碎面放进茶碗里,翘起大姆指,端在阿布次仁的面前。阿布次仁吮了一口,当下品出了滋味,一反手,取了红牛尾。女人并不接,转身拿出了瓷碗,另一只手早捏着一撮黑毛,合着红牛尾,压在碗底,随即倒入清水泡上。仅仅是擦亮火石的工夫,又将红牛尾取了出来,水早已是酽红了。

阿布次仁这才笑了,原来他们要的是珞瑜的达门(染料)啊!

阿布次仁牵上白马,又驮了一口袋白碎面。高个男人上前,指着高挂的太阳,由东往西划了个弧线,双手贴脸做出睡觉的样子。接着屈指数了几十下,随后指了指阿布次仁走出的大山,又指了指自己站立的土地。捏着红牛尾捋了几下口袋。阿布次仁点点头,拿出牛皮绳子,打了几十个结。

部族的人们欢呼起来,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上了白碎面。把它放进辣椒里,玉米里,豌豆里,甚至老鼠肉里,还把白碎面叫做盐巴。

达门很快地准备好了。临行前,亚朋为族长举行了送别仪式。她唱道:

我们的供品不给别人吃
我们的米酒不给别人喝
我们要献给
住在云雾里的雪山神热巴
住在大树上的森林神阿玉
还有他们的儿子岩神多吉查松
还有火镰石之神帕那青波
还有寺庙经堂之神曲穷松玛

宽宽的天有一半归他管
圆圆的地有一半归他管
神、鬼、人通通归他管

有好处要报答,我们知道
给东西要奉还,我们知道
请保护族长阿布次仁
神啊
……

阿布次仁牵着白马兴冲冲地上路了,过了藤笼桥,米鸟人也都出来了,眼巴巴地看着。阿布次仁大步地走着,每到太阳升起,就坎下一个牛皮绳结。走啊走啊,当又一次看见那片平坝时,牛皮绳结,刚好砍没。

就这样,米仁部族和藏人之间有了交易。先是达门,后来增加了恩普和恩莫的麝香、熊皮,还有竹子……交换物越来越多,米仁就富了。可是,米鸟那边呢,除了碗豆呀,玉米呀,蘑菇呀,辣椒呀,只能眼看着米仁的稀罕物。人们都对米鸟族长诺布说,诺布呀,你也问问阿布次仁,那些叫盐巴的东西到底是哪儿来的?

“依我看,阿布次仁准是和魔鬼勾搭上了!”诺布气哼哼地嘟囔着。

后来,诺布就请阿布次仁喝了黄酒。

亚朋伤心地对着阿布次仁的尸体说:“经过再三抢救,没能让你活下来,你走吧,一个人走吧,别伤心难过,要选好路,一直走到天堂,你走吧,别惦心咱们米仁部族,你在东嘎拉大山那边已经找到了财路……”

在喜马拉雅山下,乃伊河的上游,米仁的人们挖了一个长形的土坑,铺一层厚木板,板上铺一层干树叶,上面再铺一层干木板,将阿布次仁的尸体小心地放了进去:头朝着西边,并把他生前用过的箭和奥约、索布刹、约色都放了进去。上面再盖一层干木板,封上土。而后,在坟头放一块白石头,作为死者的脑。这时,族人又牵来阿布次仁的狗,说:“你的主人要走远路了,别让猛兽和恶鬼把他抓去,要好好保护他,像以前一样地关照他吧!”说着,一刀砍下了狗的头部,鲜血洒红了坟头,狗埋在坟堆旁。再用柴禾在坟前烧一堆火,恩莫、恩普和家里人以及背尸人拿起弓箭和刀,回到家里,把死者生前所有的东西都堆在屋角。这时,左右帮忙的邻人躲在一起,屏息倾听,可到了夜里,还是没有声音。亚鹏着急了,她念起了咒,到天亮时,又杀了一只小鸡,取出鸡干,放在清水里洗了洗——纹路格外清晰。亚朋说:“我们还不能和米鸟人打仗!”

“不!”恩莫和恩普同时拨出了奥约。

“等着吧,还有更好的报仇机会!”亚朋又说。

 

雪多的脚丫

从布达拉宫出来,仁杰拉姆说:“我想上厕所”。德央说:“前面歌舞团院里准有厕所。”

看门的问:“你们找谁?”

仁杰拉姆脸红了。如果说真话,看门的准拒绝她们,德央不明白,为什么每个单位看门的,都是一脸横肉,像一个模子出来的。她脑子飞快地找着歌舞团里熟人的名字。

“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美如天仙的女子走来了。

“雪多,是你的客人么?”看门的笑了。

“是啊,在温泉那边刚刚认识的,她还是作家呢。”女人指了指德央。

“她是我表妹,想上厕所。”德央指指仁杰拉姆。

“在楼房的一头,看到了吧,写着W•C。”

仁杰拉姆就去了。

“到我家坐坐吧,不远,就在前面的三楼。”雪多邀请着。

人杰拉姆回来后,两个女人就跟着雪多朝她的家走去。

一进门就是客厅,迎面一排藏式雕花矮柜,柜上放着彩电,侧面是一对蓝花棉布包起来的大沙发,中间的茶桌上放着照片、干果、清茶、笔、纸……里面是卧室,双人床上,被子随意地扔着,刚起床似的。靠着墙放了一排托鞋,雪多光着脚丫在地毯上踩来踩去。她为什么要光着脚呢?这脚趾多难看,是分开的,棕色,和美好的面容多么不相称呀!德央想着。

“尝一尝我做的甜茶吧,用的是雄巴拉曲的泉水呢。我最喜欢泉水了,在我的家乡,山里有得是泉。我们把竹子破开,做一个引水糟架在空中,从山里把泉引出来,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南边还是北边,都能喝。”雪多说着,把两杯甜茶放在了德央和人杰拉姆身边的茶桌上。

“你有点像印度人,雪多”德央说着拿起了甜茶。

“我的家在中印边界嘛。”

“你怎么到了拉萨?”人杰拉姆也说话了。

“我十一岁那年,”雪多说着坐下了,坐在了地毯上,“我喜欢坐在地毯上,像坐在贡萨山的草地上,山上有各种鸟儿,太阳鸟、红嘴相思鸟、鹦鹉,真是太多了,那天下午,这些鸟在我身边飞来飞去的,我躺在一个米鸟的小孩子的腿上,我说,‘咱们贡萨山顶有个寺庙,还有出家人呢!’

‘谁说的?’

‘ 我妈妈说的。’

‘看看去!’

‘不,我妈妈说,她领着才不会迷路。’

‘我爷爷说,格萨尔大王就是在贡萨山上制服了妖魔,那些妖魔都变成了山上的石头!’

‘看看去吧,看看去好吗?’

‘不是说只有你妈妈领着才不会迷路吗?’

这时,各种鸟儿突然都飞走了,天地间出现了一种怪叫!我们站了起来,我的心突突地跳着,那个孩子朝东西南北看了一会儿,对我指指山下。我俩好奇地向山下跑去。从此,我的命运改变了。”

“为什么?”德央看着雪多。

“怪叫是一辆吉普车的笛声。这之前,乃伊河两岸的人都没见过汽车。我们都忘了山里的羊群,跟着回了村里。那天,爸爸打了一只云豹,妈妈和叔叔恩莫还有我们米仁部族的人在祭祀呢,也就是还魂。”

“还魂?”德央和仁杰拉姆都胡涂了。

“我们打猎不是随便的。那是管理森林的顿青扬奔和牧放野兽的贡布夏布送来的礼物,我们也要还礼。不过,这得要妈妈杀鸡看肝的纹路和形状定下祭祀的时间和杀什么。那天,杀的是一只巴敏牛。部族的人都得到了一份。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跳着约色舞,也叫长刀舞……”

“为什么说你的命运变了呢?”仁杰拉姆打断了雪多。

“那辆车挤过牛群和人群进了我们米仁时,我的命运就变了。”雪多重复着仁杰拉姆的问题。
“为什么?”德央和仁杰拉姆异口同声。

“那是歌舞团招收演员的车子。”

“你被选中了?”德央问。

雪多点点头。

“从此你成了舞蹈家!”德央说。

“从此,我没有了保护人。”

“是指男人吗?依我看,你的男人挺多。”

“你不是就看到过那么一个老外么?!”

“不,在温泉招待所那回,我什么也没想,我不相信我看到的,我相信我感觉到的。”

“就是有一百个男人,一颗心也抓不到,又有什么用呢?真的,你给我介绍个男朋友吧,我不要天上飞的,我要地上走的。”

 

亚朋的预言

米鸟部族的孩子就在不远处,围着在火烤蘑菇呢。那种蘑菇藏语叫“斯下”,只有下过暴雨后才有。他们烤的时候,还要洒上一层米鸟的辣椒。米鸟的辣椒雪多最爱吃。是用石头砸出来的,砸的时候要放大蒜和盐巴,还要加一点酸奶。那时,楚古也在。他一边烤着蘑菇,一边回过头。等蘑菇好了,他先跑过去送雪多一片,然后自己才吃。孩子们有时把家里的黄酒偷着带到山里。楚古喝一口,就回头看雪多一眼。酒是没法给的,他们捧着喝呢!

雪多远远地看着。突然,身边的草丛动了一下,她大叫起来。楚古扔了酒就朝她这边跑。原来,雪多的小腿已让蛇咬了一口。孩子们有的拿出了雪亮的刀子,让楚古剜掉毒肉,有的让点火狠烧小腿。楚古像大人似的严肃起来,不,这不行。雪多哇哇地叫着,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滚。他放下雪多,跑回家里,悄悄地偷了麝香。说来也怪,爷爷诺布就站在门口,竟没有看见他进来,也没有看见他出去。楚古用麝香水为雪多冲洗了伤口,为了防止毒液扩散,又用一根皮绳栓紧了上部。这时,亚朋来了,亚朋说:“楚古,你走吧,雪多不是你的!就算雪多一辈子找不到男人,也不会是你的!”

“妈妈,”雪多大哭起来,“你这是胡说!”
“这是预言。”

雪多婚变的前一年,亚朋已有了预感,把雪多叫回了乃伊河边,专门举行了驱鬼仪式。亚朋站在竹席里,从晚上九点,直跳到早晨六点。夜里,雪多迷迷糊糊中,听见母亲的驱鬼歌里发出一柱涩音,歌声嘎然而止。雪多睁开眼睛,母亲亚朋正从喉咙里掏出一只很大的、像蟑螂一样长着触角和翅膀的褐色虫子。亚朋愤愤地甩在地上,说:“楚古,你也想下毒吗?这回你可毒不成了!”

亚朋把雪多叫起来,让女儿迈进竹席,这是亚朋的世界,是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啊!亚朋的眼光显得陌生,像是另一个人了。雪多战战兢兢地迈了进去。一会儿亚朋在雪多的头顶抽出一根丝线般的光魂儿。通常,光魂分三种颜色,白色象征平安,红色象征大凶大恶的血光之灾,蓝色象征水灾。

第二天一早,楚古就派人来接雪多了。

亚朋和恩普一眨不眨地看着雪多。

雪多说:“爸、妈,吃饭不用等我了。”

过了乃伊河,雪多就闻到了庄稼的气味。如今,米鸟这边比米仁还富。听说都是因为楚古,他种的蘑菇呀、豌豆呀、玉米呀,不知怎么的,东嘎拉山那边的藏人就是喜欢。连印度人也喜欢上了。尤其喜欢楚古种的黄瓜。那是一块通往印度也通往东嘎拉山的田地。土质是黑色的。每到下种的时候,楚古都要说:“地神呀,谢谢你!都是你的恩德让达姆(黄瓜)长得这么好,大热天,口渴舌干,吃上一个达姆,就是救人一命!地神呀,谢谢你!”楚古把十升大米饭放进竹盆里,又把石锅里的菜盛到木碗中,放在田边:“地神呀,请保护我的黄瓜今年长得更好。”黄瓜发芽了,见到了暖融融的阳光,楚古及时地来了,拔草松土、搭架拉秧。过路的人都说:“楚古族长呀,黄瓜长得这么好,用了什么魔法?”

“我天天跟它说话,都成了老朋友啦。”

米仁和米鸟又有了来往。有人说就是从雪多离开村子那天开的头。那时,楚古在乃伊河边看着那辆吉普车把雪多拉走了,对着车子开走的方向,在乃伊河边站了三天三夜,后来,米鸟族长诺布和儿子旺久也出来了。一个为了孙子,一个为了儿子,一个为了迷一样的爱。三代人来到米仁这边的恩普家:一进屋,三个男子都哭了,他们说:“还是把雪多接回来吧,雪多是我们家的人啊!没有雪多,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亚朋和恩普是不会叫女儿回来的。尤其现在,更不会叫女儿了。再说了,就是他们想叫女儿,也没法子呀。听说女儿在北京读书,听说北京比拉萨还远呢!听说北京人说话,连拉萨人都听不懂,那可是怎么个说法呢?想到这儿,夫妻俩也惦记起了女儿,落下眼泪。

从那儿以后,米鸟族长诺布家杀羊杀牛的时候,亚朋家总能得到一半还多呢。

楚古已经长大了,前额出现了两道皱纹,个儿超过了父亲旺久,也超过了岳父恩普。不过,他还像从前一样,一边烤着蘑菇,一边回头看着雪多。那眼睛,仍然像十几岁的时候一样,亮亮的。雪多就笑了,蹲在了他的身旁,就像他们从没有分开过。这时,他拽过一个石碗放到雪多的面前,是米鸟人的辣椒——用石头砸出来的,放了大蒜、盐巴,还加了一点酸奶。雪多笑了,眼看着他把辣椒洒在咝咝作响的蘑菇上。他拿起一片,放在了雪多的手上。其实,他很想放在她的嘴里,但是,他还是放在了她的手上。然后,把一块平展展的石板,放在三块挖进去的灶石上,烙起了饼子。平常,这种饼子都是用粗面或玉米面烙的,可是,今天的饼子白白的,一看就是用印度面粉烙的。雪多一会儿吃蘑菇,一会儿又揪饼子。楚古指指屋里,雪多进去了,啊,做了这么多的菜啊!有豌豆、羊肉,牛肉……

这会儿,楚古烤完了饼子,又端上鸡爪谷酒。两个人对面喝了起来。每次回到乃伊河边,四周的部族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来看她。有的提着鸡和鸡蛋,有的背着一大陶罐自酝的黄酒,用皮绳勒在额前,翻过贡萨山……人们一边唱着歌儿,一边端着酒亲热地搂着她的脖子,勾在她的嘴边。雪多每次都要喝醉的。只有喝醉了,她才真的回到了这个生养她的地方,现在,她是这片深山老林的骄傲!

楚古和雪多一瓢一瓢地喝着。

“你本来是我的!”楚古定定地看着雪多。

雪多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的姐姐已经是你的了!”

楚古低下了头。

雪多知道,当初,楚古娶姐姐,是为了她呀!姐姐从小身子潺弱,不是一般的潺弱,从十二岁那年起,再也没长个儿。妈妈杀了无数只鸡,鸡肝就是纹路不清。到了姐姐该出嫁的年龄,没有一个求婚的。当然,爸爸妈妈也没指望这个。他们也忘了姐姐的年龄。对他们来说,姐姐永远十二岁。

但是诺布族长和儿子旺久,赶着一头水牛,提着半只羊来了,给楚古说亲来了。提起楚古,两岸的人没有不夸的。左岸的人夸奖,那是夸自己的主人,右岸的人从什么时候也夸奖起来了呢?已经无法追溯了,反正那一天太阳格外晴朗,人们看见恩普和恩莫两人背着箭筒蹒跚着从山上下来,楚古也伺候完黄瓜地,向家里走去。他们在藤笼桥上相遇了,楚古恭敬地摘下熊皮帽子,让出了路。

世代的冰霜,在楚古谦卑的爱情里融化了。

现在,米鸟人又来求婚了,并且是对姐姐。

姐姐太潺弱了。一怀孕就病了。亚朋便跳神,说是大女儿被一个叫宁巴的东西抓了一下肚子。被宁巴抓过的孕妇,要么大出血,要么难产死掉。宁巴是珞巴语,是像母鸡一样的红嘴巴的小东西,一般在夜里叫。雪多说:“说实话,我是听到过这个东西的叫声的。半夜里没有别的叫嘛。”

楚古一直伺候妻子,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有时,楚古还背着妻子到贡萨山上晒晒太阳。雨后时,还背到田里,让她看看玉米和豌豆,有一回还背着到了黄瓜地,黄瓜长得太好了,水水灵灵的,看一看都能解渴。姐姐还是死了。亚朋说,如果这孩子不是让宁巴抓了肚子,这一辈子呀,有享不尽的福分……

“不,这是楚古在替老子还债呢!”倔强的恩普说。

“你应该是我的!”楚古又执着起来,“是那辆车子把你夺去了!如果你不走……”

事实上雪多走了。

太阳落下时,族人都来了。大家又在一起喝鸡爪谷酒。男人们围着火塘。火光就是灯光,女人们在男人们的背影里。楚古总是回头,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能照亮雪多,她高耸的双乳,修长的双腿,闪闪发光的头发,还有脚丫,大拇脚趾上的骨节很大,五个脚趾头分开,打着一层厚厚的茧子,连刺都扎不进。他觉得那是他们珞巴人的脚,最美最美,他真想含在嘴里啊!

 

雪多的私事

雪多看着窗外的药王山,说:“作家呀,我太寂寞了。”

“那是你太执着了。”德央实实在在地说话了。

“也许吧。这样的时候,我还有过一次。那年我去丹麦演出,回来时,前夫劈头就说,咱们做了七年夫妻,可是我看你时你仍然在雾里。离婚吧?那以后,我整整哭了三年。后来,再也不哭了。”

“有了男朋友?”

“有了许多,但只有一个最重要。他是文人。”

“文人最自私。”

“不。”她笑了,点燃一支红河牌香烟,狠吸了一口,烟雾漫过了她们的视线,她伸出柔软的食指弹了弹烟蒂,又吸了一口。往常德央最不喜欢烟味了,尤其不喜吸烟的女人。但是,她拿烟的动作很自然,在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像是生来就会吸烟。

“你不喜欢女人吸烟吧?”

德央沉默着。

“我从小就会吸烟了。那时在山上放羊,吸烟可以熏跑蚊子什么的。烟对于我,就像父亲手中的奥约,是生存工具。族人都说我吸烟的动作和妈妈一样。妈妈抽的是竹烟斗。每次回家,我都给她点烟。”说着,雪多看了看表。

“还有事吗?”

“他该来电话了。”

“那位文人吗?”

雪多笑了,又看看表。

“你太在意他了!”德央说,“我走了。可是,不要先给他挂电话呀,我了解文人。”

雪多一个人的时候,马上拿起了电话:“喂,你在哪里?”

“我在开会。等会议结束,我给你挂电话。”

雪多就等,电话铃一响,心就咚咚地跳个不停,说“喂”的时候,都颤颤的。可是,不是他,她又蔫了。一盒烟抽完了,又想到酒吧喝酒,随便找个男人亲热一会儿,只要能忘记时间,什么都行。但是,夜深了,只有脱掉衣服躺下。

她睡不着。那是她哭泣了三年后的第一次到新加坡演出。经过北京时,先给官员们和几位导演演了一场。她自编自演的节目叫《父亲》。说的是弟弟爱上了哥哥的女人,后来女人怀了弟弟的孩子。哥哥知道后,赶出一条巴敏牛顶死了弟弟。但是,孩子出生后,哥哥却奉若明珠,比对自己的孩子还好。孩子也把养父看成了真的父亲。

应该说这个故事源于楚古——一个暮色初降的时候,楚古和雪多并排坐在贡萨山的野蒿之间,楚古凑近雪多的耳朵:“知道么,你的爸爸是恩莫,不是恩普……”
“我不信。我最喜欢恩普了,恩莫叔叔总是对我说,‘女娃呀,不顶用!’”

两个孩子笑了起来。

这是珞巴人的习俗,只要女方同意,兄弟俩就可以换妻子。当然,要悄悄的。不过,有些话是永远不该说出的,有些事是永远不能讲明的,那么,就用舞台来倾诉吧。
观众对专家们的作品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后来,请各位领导们出节目时,掌声倒越来越响了。雪多在内地受过教育,她知道里面的奥妙。她真想上个厕所什么的。她不住地掉过头,想从一条不被人注意的路线出去。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就坐在了她的身边,说,“你是雪多么?”

雪多点点头。

“《父亲》是难得的好作品。应该获奖。”

雪多的脸红了,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会散了,男人陪着雪多向宾馆走去。那是北京最美的一条街道:石头铺成的老路两边,枫树的叶子簌簌地煽起一阵阵清凉。她走在他的身边,像走在家乡的森林里,又亲切又安全。他的个儿挺高,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进他的臂弯。他挽住了她:“我很喜欢你的作品,很新鲜体裁呀。”雪多低下了头。他的另一只手臂轻轻地抬了起来,攥住了她长而柔的棕色的手指,“也许,将来我们还会见面。”

雪多不吱声。

“不信吗?”他低头看着她。

回到拉萨不久,他来了电话。说,“喂,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你在哪里?”

“我在大连。”

“大连好么?”

“好是好,就是没有石头路,也没有枫树。”

雪多笑了。

“过些天,我到拉萨开会,一定有机会见面的。”

《父亲》真的获了奖。还得了两千元奖金呢。

等待是痛苦而寂寞的。现在,她的心被火灼烤着。她到帕廓街的次数多了起来。在这里,她的眼前是各种各样的松石项链、戒指、手镯,以及磕长头的朝圣者在石板地上发出的响声、经堂里经筒转动的声音、颂经的声音、香客慢悠悠的脚步声,这些不同的声音,形成了亮闪闪的世界,而她的期待、焦灼,就显得遥远了,遥远得似有似无了。一天,在一个唐卡画店里,一股热气扑进了她的脖子,就回过头,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又像尼泊尔人又像非洲人的英俊小伙子。

“你好!”小伙子说,“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

“可以。”雪多格外爽快。

到了音乐酒吧,他们一下子要了二十瓶百威啤酒。后来又要了二十瓶。那天,雪多知道了小伙子是尼泊尔人,在帕廓街做唐卡生意。那家画店是小伙子的哥哥开的。

小伙子说:“你不是藏族?”

“我是珞巴族。”

小伙子眼睛瞪大了:“听说珞巴人家家户户门口田头,都插着木制的……男性生殖器,有生殖崇拜的习惯?”

雪多沉默着。

“能带我到你的家乡看看吗?”

雪多重重地摇着头。自从她遇到那位导演以来,再也没想到过乃伊河,尤其在她最难熬的时候,她决不会想到家乡。家乡和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家乡在另一种心境里,那个心境是什么呢?

“那么,我可以到你拉萨的家里么?”

她摇了摇头:“我把电话号给你吧。”

那是雨季的第一天,雾霭在大街小巷里慢条斯理地游动着,拉萨出现了难得的湿润气味。雪多洗过澡,一进屋,电话铃响了。他说,“我已经到了,就在你的单位门前!”

“啊,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我马上接你!”

她几乎是跑到大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拉起了他的手。一进她的房里,他们就拥在了一起。

她是那么主动。从前,她的前夫曾尝试着把她举向山顶,让她的温柔覆盖着他们的大地,让她的喜悦和甜蜜成为迎风的旗帜。可是,她拒绝了。当然是温和地拒绝,不过还是拒绝了。现在,她幸福地攀到这座山巅,八面暖风轻拂着她美丽的有一点野性的面容。她俯首,他显得那么快乐,甚至唱了起来。啊,她成了他幸福的泉源!她颤抖着,想呻吟,但忍住了,她觉得呻吟起来,会显得可笑,显得痴情。她甚至想到了她的脚丫,于是,她把它们放进了被子里,她怕他看见,她怕他嫌弃。她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献给他,她还希望和他永远好下去,永远。

她说:“我想天天看着你,再不分开。”

“啊,那可不行。将来,我给你……我给你介绍一个比我好的。”

他对她谈起了他的朋友。一个靠一首歌起家的富商。现在已经有几座楼了, 还有一个音像出版公司。他说,将来,他准备和朋友合作,“真的,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认识。”雪多盯着他。

他笑了:“这次时间很紧张,明天就得走。”

明天?你为什么不早说!难道就是为了占有我而来吗?但是,雪多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浓眉下面的黑眼仁已被泪水淹没了。

“别难过,还会见面的。”

匆匆地见面,匆匆地分别。她真想忘记他!但是,只要接到他的电话,她就安静了。他的电话成了她生活的空气。开始,她还盼着和他见面,她喜欢和他融为一体的那一刻,并不是说他懂得做爱的技巧,不,不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现在,她已经没那份奢望了。她只要定期接到他的电话就满足了,然而,他的电话并不是定期打来,这让她烦躁,烦躁也是一种寂寞吧?

她想念他,而他为什么就不太在意她呢?不,不能说不在意。他又一次使她的另一个作品《奥约》获了奖。但是,她看重的不是这些。那,又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把他们连在一起的?

也许是一种新鲜,一种激情。风暴过去以后,剩下的不过是平静、平淡罢了。她常这样想。她感到难过。人是不能长久地活在理性里的, 尤其雪多。她怎么能轻易地走出情感的王国呢?在那里,她是一棵散着香味的果玛树啊!

那天,尼泊尔人打来了电话。她竟然约他到了家里。那种姿势,那种在山巅之上八面临风的感受,再也没有了,将来,也不会在任何男人面前出现了。她怕那种时候,怕想起他,想起他,她就成了一株枯木。可是,有一天,当她和尼泊尔人坐在一起喝甜茶时,响起了敲门声。
是他!是朝思夜盼的他啊!她兴奋地给他喝雨前茶,还想做酥油糕,想用一种叫孜布的山野菜煮小小的圆土豆,可是,那文人说,“我只坐一会儿,还要去开会呢?”

他走了,再也没回来,再也没来电话。她就给他打了电话,那一边,总是无可挑剔地回答,即不冷也不热。是的,他太在意他自己,太注重他自己的感受了,是不会想到她的寂寞,也不会理解她的寂寞的源泉。这就是汉族男人,汉族男文人,汉族男文人当了官以后,就是这个德性?

尼泊尔男人又来了。他说:“你和我一起走吧,到尼泊尔做生意。我要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可是,她能离开舞蹈吗?那是她母亲留在她的身上的神秘的生命啊!再说,就是能离开,也不能和他一起走啊!他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杯水,解了渴,就该放下了。但是,那位导演又算她生命中的什么呢?她避免想到他,偶尔想起来时,也很清醒地知道,他们的一切结束了。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曾想把她献给他的朋友,她理解他的心,并不是为了利用她,他才想走近她,那么险恶的人虽然存在,但是不多,实在不多。他对她,是真的有一种情怀,叫欣赏也行,叫新鲜也行,叫激情也行,反正他的心思是复杂的,但有一点,他希望在他自己好的前提下,她也好。他希望她好。人生多苦,能遇上这么一个人,已算幸事了。但是,这一切都结束了。就算他再来找她,说,我错了,她也决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了。那种八面临风的感觉已封进了所罗门的瓶子。

 

风暴过后的大地

她平静了,成了风暴过后的大地,没有思念,没有等待,也没有寂寞。她回到了十一岁。乃依河就在她的眼前,遵循百年的习惯,向着一个方向流,流啊流啊。在河的倒影里,她看见了摇摇晃晃的藤笼桥;她看见了米仁部族和米鸟部族的露水糟;看见了妈妈旋转如飞的竹席;看见了墙壁上挂着的养父恩普的战绩,有羚羊头、野牛角,还有巨型扭角羚牛的头骨、棕熊的头骨、豹子的头骨以及猛加拉虎的头骨……看见了埋着爷爷爸爸和姐姐的喜马拉雅山脉;看见了羊群和牛群就在贡萨山上奔跑,还看见了贡萨山上的太阳鸟、红嘴相思鸟……她总是在干干净净的时候,才想到家乡!现在,她多想吃米鸟人的辣椒啊!还有那些大雨过后长出的蘑菇;还有火塘。火塘前,围了一圈男人,后面是女人。男人女人都在喝着鸡爪谷酒。男人中有一个人,看她的时候,眼睛真亮啊。

喜马拉雅山顶,覆盖了一片白色,贞洁的白色。山下的草,树,正在变成一种忧伤的褐色。尤其米鸟那边的黄瓜田,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呢。

养父恩普正编织竹筐,见一个瘦弱的穿著藏式缎子短袄的女子进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又低头干活了。隔了几秒钟吧,又抬起头,眯起了眼睛。女子蹲在他的身边,搂住了他的脖子:“爸爸!”

恩普才恍惚中醒来。

亚朋背着一大捆草,从田里回来了。一下子把女儿搂在了怀里:“就知道你今天会回来!”

“你怎么没说呀?”恩普看着亚朋。

亚朋没吱声。自从恩莫去逝,亚朋就很少和恩普说什么了。

亚朋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玉米做起了阿香饭,也就是炒玉米。亚朋熟练地用文火把玉米炒熟,放入木臼中,用木棒舂成许多个扁形,加入盐、大蒜。放羊时,雪多最爱吃的就是阿香饭了,总也没吃够过。雪多吃着阿香饭,却觉得不如小时候那么好吃了。

“好吃吧?”亚朋看着女儿。

“好吃。”女儿为了使妈妈高兴。

“雪多呀,还记得吗,过去你天天闹着要看贡萨山上的那座佛教寺庙。明天,我带你去吧。”

“我自己去吧。”

“不,你会迷路的。”

一大早,亚朋拿了一把松枝,娘俩一前一后向贡萨山爬去。她闻到了贡萨山特有的气味。那是各种植物混在一起的气味,是她小时候的气味。爬了半晌,出现了浓密的树林。这回娘俩伛着腰低头爬起来。幸好小时候没和楚古一起来,没有妈妈带路,到了这儿,准得迷路。

“到了!”终于亚朋轻轻地说了一声,轻得像是叹息,而后,点燃松枝祈祷起来。

雪多惦记的寺庙却没有出现。而往常在西藏的每个角落,寺庙是很显眼的。这儿,只有树林。脚下没有了路。雪多呆呆地站着,四周全是奇形怪状的山石。很难相信弥留之际的格萨尔,就是在贡萨山上,最后一次把妖魔变成了山石。

“这儿,这就是那个僧人住过的地方!”亚朋说。

雪多从乱树丛中看到一些很大的石块,中间张牙舞爪地伸出一棵藤树。起风了,风里呜咽着喇嘛的经声。又是一阵大风,传来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声音。亚朋说:“这是在警告我们赶紧离开。”雪多的心一颤,后脑勺的头发都立了起来。

晚上,亚朋靠在快熄灭的火塘边,赤着脚缩成一团。雪多把母亲的烟斗掏干净,从布袋里抓些烟丝,点着火,深吸一口。亚朋接过烟斗,看样子,今天是走丢魂了,我们从不侵犯佛教圣地。否则,贡萨山下,会出现一个叫阿兹利的怪物,在深山里一整夜一整夜地尖叫,像山羊的叫声。有一回米鸟那边有个牧羊人,丢了几只羊,找进了山脚的林子,看见一只山羊在吃树叶,就走了过去,山羊回过头,却是一身喇嘛红,独眼独角。有人说,这头阿兹利前身就是山顶寺庙的喇嘛,因为修行没有结果,走火入魔,才变成这个样子。米仁和米鸟部落都认为佛教是神圣的,正因为神圣,才难以融入他们过于自然的心里。

“楚古变了,”亚朋嘟囔着,“跟你姐姐过日子的那会儿挺好的,现在,简直离不开女人了。听说,山里山外都有女人为他生过孩子呢。”

“这倒正常。”雪多说话了。

亚朋吃惊地看着女儿,好一会儿,又说,“不过米鸟那边的人都听他的。诺布死了,旺久也死了。自从他长大了,米鸟那边什么庄稼越长越好了,只要楚古站过的田地,庄稼就听他的吩咐。”

楚古亲自来了。

雪多着了魔似的,立刻站起来,跟着他过了藤笼桥,进入了米鸟的领地,也就是楚古的领地。他们看了楚古的玉米地,豆芽地,还专门进了黄瓜地,黄瓜秧都黄了,叶子上渗着深褐色的老年斑。黄瓜也黄了,像树皮一样,有的在秧上,有的在地上。楚古说,“别看黄瓜老了,不脆了,里面的瓤子还是一样解渴……”

栅栏上摆着新鲜的鸡蛋壳,飘过久远的乃依河两岸生殖崇拜的风情。竹楼里,火塘已经点着了。楚古又放里几块干木柴。火光小了。但过了几分钟,火劈劈啪啪地着了起来。

“你姐姐去世后,从印度的马尼岗那边来了一个巫师,她说,总有一天,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你就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并且永远不走了。昨天的黄瓜地沙沙地响,我就知道,在叫你呢,叫你的时候,它们太不同了。知道吗,往常他们是哗啦、哗啦啦地响,这回,它们是沙沙地响。这片黄瓜地一直等着你呢。”

雪多哭了。她觉得她正在一口枯井里沈下去,沈下去。四周一片漆黑,那一次次经历,一个个真假情人,这会儿都变成了沉重的石头,冷冷地拽着她下沈。她已经麻木,绝望了,可突然出现了一种声音,接住了她的身体,那声音从来都存在,不过平常不会出来,总是在特别的日子,为了救她而出现。

“在乃依河以外,没有一个男人真的爱过我。”

“只怪那辆车,那辆车不来,你就不会受这么多伤了。”楚古擦去了雪多的泪水,“那天,那些太阳鸟、红嘴相思鸟也受惊了,要么,我们听不到那声怪叫,怨我,是我把你出卖了,指给了你那辆车子。你走的那天,我就被惩罚了,我的腿不听话,像钉子一样,钉在乃依河边。那时,爷爷爸爸都来叫过我,可是,没用,腿就是不听我的。后来,爸爸把我背了回来。一到家里,我就大哭起来了,不吃饭,不喝水。许多年,我不能吃我们一起吃过的蘑菇。后来我娶了你的姐姐,才又吃起来。我活着,就为了那片黄瓜地,让过路的人吃上这些黄瓜,精灵们就高兴了,再说,总有一天,这片黄瓜地会把你喊回来的。”

楚古轻轻地吻了吻雪多的手背和舞蹈家那长而柔软的手指。又吻了吻她的脚丫,这双不敢在情人面前露出长着大骨结的脚丫啊!

火塘又暗了。楚古添了几块木材,坐回雪多的身边。雪多不自主地,像小时候放羊一样,躺在他的腿上。可是,她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子了。她长大了,在北京、在拉萨,在远离珞瑜森林的地方长大。连精神都蒙上了一层灰尘。世俗即是地狱,而乃依河两岸是天堂!回家的路已经断了。每次回来,都不过是场梦。

再说,她怎么能离开她的舞蹈呢?而他,楚古也离不开他的米鸟啊!他在这里长大,他能听懂的只有庄稼的语言。在这里,他是王,精灵们都围着他。可到了城市,远离了精灵们,多么危险啊!不,他们已经走上了各自的道路,再没有退路了。

雪多躺在楚古的的腿上,听着火柴劈劈啪啪地响着:

火神啊
不管你在哪里
快快回来吧

如果你落到猎人的手里
就从猎人的刀箭下逃回来
如果你落到铁匠手里
就从铁匠的炉膛逃回来
如果你落到国王的手里
就从国王的牢监里逃回来
如果无钱无势的小偷把你偷走
就从小偷的皮袋里溜出来

比闪电还快地往回跑吧
回来保护这个珞巴的女儿
是我出卖了她
要惩罚就先惩罚我吧
 

 

泉边

“走投无路的时候,全靠他。德央,你理解吗?”

德央把那个坑坑洼洼的铁瓢放到泉边的石头上,抹抹嘴,我看,“他才是地上走的男人呢。”

雪多从草地上站起来,摘掉了裙子上的碎草,点上一支红河碑香烟,“你是说楚古吗?”

德央不吱声,把一个茶渣和糌粑搅和的团子扔了出去,头羊捡起来下了山,穿过那些使着性子的柽树,上了温泉小路,在那间被群山和河流包围的小屋前,仁杰拉姆等着她们呢,晚饭都做好了。

“在这个招待所的门口,我第一次看见你时,连这些羊群都被你吸引了,和我一起停下了脚步。”德央说。

雪多笑了,把烟头扔进了小河,烟头顺着河水飘走了,一眨眼功夫,变得无影无踪。

“这一回,我可是一个人来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是说不再寂寞了,还是,还是已有了渴求的人儿?”不等雪多说完,德央就近不及待地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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