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宽终续红景残(短篇小说)

颜敏如     

 

    

作者按:下面短文是已出版小说「此时此刻我不在」的后续想象。「此」书描述1927年出生台湾的女子唐幻,一生中所遇见两名男子并因着他们而改变生命路途的故事。这两名男子分别是台湾的蓝明(与唐幻年龄相仿)与瑞士的扬(比唐幻约年轻二十岁)。唐幻经历1947年二二八事件之后的白色恐怖时期,经香港、伦敦,辗转到达苏黎世之后,又亲历1968年代世界学潮带给苏黎世的冲击。

 

 

那是一家在苏黎世郊区的餐厅。天晴着。风,还没来。

 

懂得的人,搭个公交车便可直达它对面给附近居民踢足球的青草场子。过了街,到了这面,就是春华园。不懂的人,开着车七弯八拐,驶入地下道,驶上四线道,好不容易找着了,方便停车就成了理所当然的赏报。

 

四十多年来,老字号的春华园从不缺食客。

 

推开雕满大牡丹的双面厚玻璃门,步入春华园的人必须立刻对面一道慑人心神的红墙。那墙,血红、巨大、高挑,墙中央是自上至下,两直行的中国狂草书法。那些黑字,迎着进门的人飞奔而来;人的耳,感觉得到黑字旋出的风。

 

偌大的场子,站着多少黑桌、黑椅,面平厚实,不愿雕琢。一排横桌,与红墙平行。对着横排叛逆的两道垂直桌椅,延着左右双边的玻璃墙顺势平稳地就位。周一下午,通常人不多。

 

她,穿得一身棉衣缟素,银发柔软,耳梢别着一朵玉兰,清浮幽香。唐幻,两手上的皱纹细细,眼神迷离,坐在狂飞的黑字底下,静得透明,如同不在现场。

 

场子右侧,玻璃墙外钉悬着摊开来蓝白条相间的遮阳蓬,蓬下是一大簇一大簇艳放的绛紫天竺葵。延伸出去的外界,忽而走过两个行人,忽而驶过一辆白车。左侧,盈盈成群的绿竹矗成一道长廊,似乎就贴上了玻璃墙。竹廊外,草长荫荫,无蝶也无蜂。

 

竹玻墙边中段对坐着两名年轻男子,是在任何场合都要招引眼光的人吶,怎么一式地仪表叱咤,缱绻风云?

 

一个穿着白衬衣、黑西裤。他的亚洲体态瘦削高挺,稍许疲累的身形映发出那么年轻而不需要有的深沈。另一个,把青春修长的自己随意裹入蓝恤衫、牛仔裤里,他额上的几绺头发不驯,每一次蓝色双眼的眨动,便要透露出一丝心底的沧桑。

 

1947年的蓝明点了一壶香片,1968年的扬点了一杯咖啡。同是二十出头的他们,分别从自己的冥邈处来到二十一世纪的春华园 这个蓝明从来就不识,扬虽曾短暂工作过,却迁了地址许多年的中餐厅。

 

两名男子,尴尬对坐,不动不语,各有心情。

「我们的作者让我先认识她,她当然属于我。这,你应该明白。」

蓝明终究开了口。他不急着喝茶,直接看入扬的眼底,清楚地说。

「可是你已经死了,你懂吗?你已经死了!」

扬毫不示弱。他有要回唐幻的千百个理由。

「我的死亡不是自己愿意、自己安排的。那是个天衣无缝的密谋,究竟我们行动的风声怎么走露,我到现在仍不清楚。所以我的死亡不可以是失去唐幻的惩罚。」蓝明为自己辩护。

「你的死所带给唐幻的灾难,任谁都不会原谅你。」

听得出来,扬有意以言语追杀。

「别忘了,我不死,唐幻不会从亚洲到欧洲来,你也不可能遇上她。」

蓝明想到唐幻的飘泊竟然让眼前这人做了残酷的收拾,他不忍,也不甘心。

「你可知道,她是怎么受到你那未婚妻表亲的羞辱?你可知道,你失踪后,她是怎么上天下地去找你?」

扬说得那么锥心。蓝明自然也痛苦。

「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台湾社会仍有那习俗,其实我小时候订亲的事早已解决,唐幻就要是我的妻子已成定局,只要没…只要没发生…」

蓝明突然接续不下自己的话。这和原来的他,多么不相同。

「只要没发生那件事,是吗?你是领导人,只允许没有家室的人加入行动,自己却私下和唐幻定情。你是明知故犯,伤她太深,唐幻怎么可能还会要你!」

扬为唐幻讨公道,他不让蓝明喘息。

「唐幻了解我太多太多,她是精神上的白色恐怖受害者…」

「你胡说!你自私!」

扬一手重捶黑桌,打断蓝明的辩驳,说:

「唐幻的失心疯是你引起的,她的坎坷是你造成的。就在一剎那间,正当她在河边认出你尸体的一剎那间,唐幻不再是她自己。她跪在你身旁,企图以她漆黑的长发遮盖你赤裸的身体。你无数的伤口是一支支射穿她心窝的毒箭…」

「这是作者在情节上的安排,我没有反对的余地…」

蓝明有着满心的无奈。

「还有,唐幻终其一生总是梦到一批要取你性命的狙击手。他们把拔了毛、剥了皮、发出恶臭的动物尸体抛向你,对你示威。你的闻风不动、视死如归,让唐幻焦急、心痛。你就这么会装英雄,这么会折磨她!」

扬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毒言毒语。

「你自己呢?」

蓝明从丹田一出气,挺直了身子,靠向桌沿,说:

「你先爱上我和她的女儿玉莲,不多久却又改变心意,向唐幻下手。这样好吗?你道德吗?」

蓝明紧抓机会,一句话便刺中扬的要害。

「我知道自己对不住玉莲,可是我从不后悔对唐幻动情。我不能一天不见她,不能一天听不到她的声音。」

扬不说假话。

「不,你并不爱她,你只是找到一名纤弱成熟的女子,好让你的切.革瓦拉式的西方革命情怀有所依托。」

蓝明狠狠地报复着。

「这你就错得离谱了!如果我只是因着革命,玉莲已经够好。她不但会参加行动,也一定会跟我去中国。」

「为了满足自己的想望,竟然向足以当你母亲的唐幻示爱。你因着自己的私心而把她折磨得老毛病重患,让她不时要把自己从现实抽离,退缩到自己的世界里。其实你只爱你的世界性学潮、只爱你自以为是条好汉的叛逆,完全不顾唐幻的思虑!」

蓝明提高嗓门。他沉着的脸庞笼罩着一股怒气。

「那是作者的安排,不是我的本意。当时我虽离开瑞士,却也进不了文化革命的中国,而是留在香港自我放逐了许多年…」

「自我放逐?」蓝明抢了话说。「我怎么会不懂你们这些六八年代人的心态。你们是假革命,真捣乱!」

「请你尊重你自己,不要无的放矢。」

扬恨恨地说。他突然弯下了腰杆子,叹了口气,啜了口咖啡,才又开口:

「那时我不敢回来,因为回来就必须面对两个问题。一个是,我必须以什么样的我去爱唐幻?另一个是,我必须以什么样的我面对自己的失败?我自认为周详地计划苏黎世火车站前的示威,却完全没料到,有人会利用那次活动做为自己以暴力反抗社会的方式…」

「你离开前,竟然约唐幻和你一起走。你究竟有什么企图?你知道她有餐厅要经营,你知道她无法向玉莲交代,你知道你正强迫她片片撕裂她自己!」

蓝明咄咄逼人。他要扬对唐幻后半生的波涛负责。

「唐幻和我一起离开瑞士可以解决两个问题。第一,我可以不需要面对我父母及社会的压力,自在地和唐幻一起生活。第二,我可以不需要和苏黎世这些只想让媒体吹捧的大学生周旋,而和一批有肝胆的中国人一起干革命…」

「你完全以自己为思考的中心,结果呢?」

「结果?是的,现在你可以放肆地嘲笑我。就在那最后一刻,火车即将离站,我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焦急地望向空旷的月台,却看不到唐幻的踪影。知道她不来了,我想到死,如果能和你一样,一死百了。不是我逃避,而是死亡可以立即结束迫在眉睫的纠缠与矛盾,虽然它也会衍生其它新的问题。这,你应该也了解。可惜作者并不按照我的意愿安排。」

「你懦弱了?」

蓝明也弯下了腰杆子,温柔起来。

「是的,我懦弱了。这世上没有人相信男人也会一往情深,像你;更没有人相信,一个男人会对比他年长二十岁的女人一往情深,像我…」

 

暖和的空气冻结在扬的这几句话里。不知怎地,外头的天,突然阴了。两名早已活过半世纪的年轻男子,在春华园里双双沉默下来。那不远处的唐幻,轻轻站起,缓缓转身,她神颠魂溃,头也不回地走入身后的红墙里。墙上的黑字自在地舞着:

 

情宽终续红景残

煮情浓沸正告寒

挥刀断梦无痕处

三柱烟袅祭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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