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泾(长篇小说·第三季·下)

东方安澜    

 

    

 

“啥人?”

 

从河滩边传来一声断呵。

 

叔一惊,“我”。叔听出是钱同兴的声音。暗暗叫苦,不知钱同兴有没有看见自己从琴的屋里钻出来。

 

“噢,小卫东,你做啥?”

 

“我……我…………撒了把尿,看见一只野狗嘴里叼了什么,追出来已经不见了。”

 

“阿哥,你一清老早做啥呀?”叔也不管钱同兴有没有看见,虽然心虚,但为自己虚张声势找到了借口而得意。反问钱同兴。

 

“我……我…………”,钱同兴到反而结巴了起来,这时借口上河滩淘米做饭,显然早了点。

 

两个人都心虚,叔显然也没底气探究个子丑寅卯,彼此打了个愣,就匆匆而过。

 

天寒地冻,闲工夫就多。第二天,叔去仓库里取了点稻柴灰,拿铁耙在琴前面的空场地上拌了点泥灰。叔去泥瓦匠那里借了只铁板,帮着琴把檐洞糊住。檐洞里虽然塞了柴结,但仍挡不住零星的碎风。这样一糊,就宰断了风的腿,风再也钻不进屋横冲直撞了。

 

叔把泥搅好,提起铁耙,利索地捞到泥桶里。琴把泥桶提进屋,给叔打下手。两个人有模有样。男女真奇妙,有了肉体碰撞的两个人,心也能连到一块儿。琴和叔自己倒没觉得啥,但有人嗅出了味。

 

第一个嗅出味儿的是钱老太。钱老太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最擅长关心别家的事周围的事。慢慢的,钱老太的鼻子越来越长,经验越来越丰富。

 

“卫东娘,伲家卫东跟外来户热络来,咳……咳咳……”。钱老太话里含着骨头,还不忘装几声咳嗽。陆彩铃在灶间吃饭,一抬头,连忙搬把藤椅让给钱老太坐。

 

“哩只小杀千刀,我也看外来户不是好道理,喊他少往后头窜,可是左耳朵管进右耳朵管出,阿听得进?”

 

“卫东娘,不要将来娶个鸭脚手屋里,田里不会做,针线不会做,当蒋二奶奶供着,伲做婆么总归要吃煞苦头。”

 

“唉……哩只小牌位,管不住他。”

 

“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钱老太晃晃悠悠走出了很远,陆彩铃还望着背影发呆。一股无名的火在嗓子眼里窜上窜下。

 

大队里利用农闲,举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每天补助八毛钱。叔前脚跨进家门,把“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挎包搁在小台子上,脸上还挂着笑意,后脚就被娘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小卫东你只小牌位,你收收心,当心后头的白骨精。”

 

“娘个(毛必),啥人在嚼舌根”。

 

“你别管谁说的!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你当心点,被别人嚼坏了以后正儿八经的媳妇讨不到”。

 

学习班里说说笑笑,中午还有顿便饭,叔是哼着《唱支山歌给党听》跨进家门的,被娘一剋,心里生了闷气,出屋门,刨开造房子用剩下的沙泥,取出埋在稻柴窠里的番芋。

 

被一股别捏拧住了,一家人在饭桌上呼噜呼噜只管喝番芋汤,都憋着不说话。叔喝完番芋汤,一声不响进了自己的屋子。

 

钱根法看不过,耳根子被老婆一吹,也觉得不是事儿。走近儿子的门前:

 

“卫东,做人要当心,我是经见得多了,一会儿风一会儿雨,一会儿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林副主席要求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一会说林彪是大叛徒,你脚里要站站稳。”钱根法教育儿子,说话来了个迂回,

 

“一个人被人嚼坏容易,被人说好就难喽。”

 

“你们啰嗦来,做啥喽!烦不零清。娘(毛必)啦五,我晓得就是那个死老太婆在嚼舌头。”

 

“不管谁在嚼,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自己也要端正端正。”“你想想,你也不小了,你复原回来,也该找个细娘了,上次钱彩英镑你介绍个,我看看蛮好,你不要,再拖下去,好细娘都被别人拣光了。”

 

“我怎么了?你们怎么相信一个老太婆的嚼蛆不相信我?!”叔气鼓鼓地开出门,把自己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重重地磕在台子上,“我这世不讨哉,你们烦不零清。”

 

钱根法一看,连忙抢住,表停止了转动,表面碎了。青年人一赌气,喜欢以极端的方式简单化处理。夫妻俩看着破碎的手表,心疼的要命。

 

叔跟爷娘怄气,把自己弄得很不开心,躺在床上骨碌骨碌连滚身,横竖谁不着。被窝里越睡越冷。想到琴的暖心,本不想溜过去找她。傍晚刚跟娘闹翻,再去找她,自己觉得自己短了志气。熬了一会,被窝越冷,越是回味两个人热力缠绵时的好滋味。

 

天完全暗下来,好像爷娘房里也静了声息。叔怀里揣着十五只吊桶,虽然沉,但敌不过偷情的欣喜,蹑手蹑脚掩上门。叔快速地穿过琴前面一小片空旷的场地,急速地扫了一眼巷路上,好像钱同兴骑着自行车后座上挂着铁笼子往外面去。样子有些偷偷摸摸。

 

叔推开琴的门,门没有落闩,门球和门引上已经被叔擦了稍许的油,没有了“吱嘎”声,黑洞洞的屋内在等待一桩心照不宣的预谋。

 

“钱同兴鬼鬼祟祟在做啥?”

 

“哼,你家这个假老兄,在贩鸡,前一天夜里悄悄摆江到南通,白天搁一天家里,第二天一早再赶早市。”“我问过他婆娘,新造了屋,陈惠玉提留不够,分红年年透支,只好赚点外快补漏洞。”

 

“噢,难怪看他近来贼头贼脑。”

 

“嘻嘻,你一扪心思偷婆娘,人家小门槛精刮来。”“你是学习班里脑袋瓜子越学越糊涂。”

 

“嘿嘿,白天书记上课,晚上你给我上课呢。”说这话时,两堆干柴已经迫不及待关了灯钻进了被窝。

 

“我有啥课给你上的,只有下面的课。”

 

“下面的课?!”叔摸到了琴丰盛的沼泽,脑瓜里闪过一道霹雳,对呀,我们来学“《毛选》”,“娘个(毛必),帮你毛缝里洗一洗。”(吴语音:“选”“洗”同音)话音刚落,叔觉得右边顺着痣斜过腮帮子晃过一个人影,人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尽管是黑暗中,却连汗毛孔都能看到,一闪,隐没了,却连男女却没能分辨出来。

 

是夜,琴一声柔一声紧一声娇一声麻,声声钻到叔的心窝里,早起,出来,却没注意到一根柴草斜扒在窗格子上。

 

 

 

那年开春,钱同兴把老屋下首拆了,稍稍挪后了点,另造了新屋。房子一造手头一紧,钱同兴就花不出来了。本来油头滑面的小K,现在出来头面疏于打理,有些邋遢。为了手头活络点,就摆江去东方红农场收购活鸡,偷偷拿过来贩。又怕大队里知道,只好隔三岔五弄一次。

 

象做贼,偷忙滑溜,把家里的大门闩死,堂屋后窗关的严严的。把鸡散放在堂屋里。关了一天,臭气熏天,陈惠玉做了夜班回家打开门,就破口大骂。

 

“哩个老赤棺材,搞死忒,新屋里弄来尽是棺材里倒出来的味道。”

 

钱同兴怕家主婆免讨气,只好瘪了屁股闷声不响,撑她骂,只当没听见。集市上回来,顾不得点钞票,就赶紧打理屋子。地上弄干净了,臭味却挥之不去。

 

“我操瞎了眼,嫁你这只老牌位,被你弄得臭天臭地。”陈家是富农,嫁钱同兴这个贫下中农,是不得已而为之。赚的钱多,新房子多是她的积蓄,骂人的口气就壮。钱同兴完全被家主婆的气焰罩住了。

 

钱同兴小打小闹,慢慢积攒了点小钱。可惜好景不长。鸡屎臭臭得尽人皆知。他阿嫂就偷偷去找朱福兴,拉鸟屎。隔了几天,钱红政看见婶娘来通知大,叫大到公社人保组去一趟,说要找他谈话。

 

红政看见大回家后,脸色很难看,耷拉着面孔。有段时间,大和娘都是棺材面孔,都唬着脸。队里,突然多出了个老太婆,不知哪里来的,嘴巴上叼着烟,在琴的屋里进进出出。几天下来,红政知道了,琴的娘到了队里。

 

有一天傍晚,夏天的巷子里挤满了人。队里的人全体出动,男女老少站在黄电影家的场上,还有巷路上,立满了人,琴和娘站在屋门口。全队分不清好坏,大打口水仗。

 

不知谁搞大了琴的肚子,大家相互指责。公社人保组来人坐镇,正在调查。琴自己不说话。大家平时看钱同兴油腔滑舌,女人扑拉着往他怀里钻,先自疑心,自然是头号嫌疑犯。钱同兴去了人保组才知道,叫他调查,不是他的投机倒把,而是琴的肚皮问题。钱同兴松了一口气又悬起了一块石头。

 

钱同兴坚决否认。众人就把琴叫出来对质。琴咬着牙不说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受害者不指认,别人也无可奈何。众人把可能的对象在心里扫描一遍,掰着手指一个一个算下来,只要琴点个头,人保组就抓人。人声沸腾,叽叽喳喳嚷嚷着,大多数人坐等好戏,为平凡生活找一剂调味药。钱红政听见,一会有人猜测龚小春的大,一会有人猜测龚耀先的大,一会有人猜测钱振兴,有人放风他俩在锄草的时候窃窃私语,鬼模样儿有点象。

 

却没有听见叔被人猜疑上。

 

叔的娘跳出来,指着琴的鼻子,

 

“你张贼(毛必),害人精,弄得全队人心惶惶。”“你个害人精,天打雷劈。”陆彩铃看不过去,夹肝胀,指手划脚出来骂,手指差两毫米就戳到了琴的脸上。

 

“老(毛必),贼堂客,关你啥事,你滚来远点。”琴的娘把叼在嘴里的烟一横,伸手挡开了陆彩铃的手,熏在烟雾里的眼睛细眯着,横着脸瞪着陆彩铃。

 

叔的娘也是吃尺寸朋友,一看碰到了个毒夹剪,吃不上,没敢再横,退了一步让到边上,嘴里不认输,“你叫人保组同志看看,本来蛮太平,你们娘俩闹来我们小队里不安逸。”

 

“你们17小队,人少得一米区区,怜怜浪浪就几家人家,事体不休不歇,全公社算你们17队最烦。”人保组对着一群看客抱怨,眼睛却盯着陆彩铃。

 

“我看呀,小小17队是‘池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风气乱套了,是要公社的同志来好好管管。”钱老太黑了个脸,杵着拐杖,在边上磨唧嘴巴。

 

钱红政后来又好几个月没看见琴。大点以后,钱红政才知道,这件事是朱瑞根和婶娘去人保组说情,才不了了之。

 

唐山地震后,到处都在谣传,说中国要大地震了。刚开始,只是广播里说有个叫唐山的地方地震了,死了豁豁边边的人。要大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注意,不要睡死。慢慢,越来越邪乎了,人心惶惶。有人说我们这个地方也会地震,并且铁板钉钉地说,看见了井里泛泡沫腥子,某处地面已经有了裂缝,说的绘声绘色,某家的狗一天到晚不停的叫,某家的羊突然发疯,把羊圈撞塌了,谣言有模有样,传东传西,人添油加醋,加上人的想象,人们就心慌起来。人都怕死,群盲只能在谣传里转陀螺,很少有人有辨别真伪的能力。

 

钱红政记得那段时间一天到晚就看大人聚了一堆,议论这事,好像就等着天塌地陷,也不再有人出工做田里了。不久,由公社领导,把每户人家的竹园砍了,加上公社分配下来的防震物资,集中在仓库场上,平均分配。“队看队,户看户,社员看干部”,红政看见,从大队到全公社,家家户户都在搭建防震棚。钱同兴一家也在忙碌,陈惠玉没上班,队里只听见锯子的吱吱声和急促的喧嚷。好像谁家晚一步,谁家就第一个被阎罗爷勾去。

 

可是,钱同兴阿嫂不顾自家正忙乎,钱同兴在棚顶上夹油芒毡,看见阿嫂手里拿着头巾,一摇一摆,装出正巧走过,走到旁边,故意放慢了脚步,

 

“作孽天增,自家新屋里不住,要搭破棚棚住外头,天老爷有眼睛,是要惩罚拆家甏贼”。

 

阿嫂抬着头,象是跟天老爷说话,把取笑挖苦留给了钱同兴夫妻,自己风火轮一样,屁股里冒出一溜烟,过去了。这一声声讥笑都灌进了钱同兴夫妇的耳朵里,点燃了陈慧玉的肝火。

 

哥东弟西,兄弟俩合屋,哥家上首,弟住下首。老法的规矩。兄家精刮,陈惠玉草包脾气,兄弟俩貌合神离,妯娌俩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弟家一工一农,手头积了点,就提出搬出去另造,请来了老辈的叔叔伯伯娘舅闹分家。兄家赚死工分,劳力又不及钱同兴,工分低,闹不过,只好看着完整的老屋一拆为二,拆剩一间半的老屋破塌落落,孤零零吊在那儿,让钱振兴夫妻很没面子。

 

“瞎子望天塌,穷人望造反”,有了地震,无需造反,都住一样的油芒毡棚,一夜之间天老爷把人都变成赤脚地皮光,钱彩英很得意。顾不得自家忙乎,要出这口恶气。

 

陈惠玉咽不下,知道钱彩英要往回走,就守在路边上,妯娌俩都丢下手头的活儿不管不顾,

 

“贼(毛必),搭你不搭界,你想地震了天老爷帮你,你记牢,天老爷只帮好人不帮坏人。”

 

钱彩英过来,陈惠玉迎头就骂。两个相骂的人,嘴皮子厉害,无形中气势就压人一头。

 

“瘟女人,你以为你是好人,你只拆家甏(毛必),你好人天老爷为啥不保佑你呢?!你有本领你别搭防震棚”。

 

钱彩英索性不走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斗了起来。指指戳戳,旗鼓相当。

 

“我搭防震棚,关你卵事。”

 

“你只扫帚星,你一进钱家门,你把公公害死了,你还有(毛必)面孔在巷路上闹”。

 

“啥!啥!!你再话一遍,啥人害死了公公,你讲讲清爽。”

 

陈惠玉走过去,手指直戳钱彩英的面孔。钱同兴爬下棚顶,下来劝架时,两个人早已扭作一团,面孔上都是血痕。

 

 

 

琴一回来,就看见家家砍了竹子,削竹枝,拿着集体分配的油芒毡,火热地忙呼。琴溜溜儿走过,钱同兴在棚顶上,瞄了一眼,看到琴圆丢丢的脸蛋,瞬间打了个嘠愣。琴浑身上下女人的骚包气,令钱同兴心猿意马眼乌珠掉下来。

 

琴刚回来,闲得空空荡荡,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成了闲人。到朱家宅基去,那两个知青也在帮其他人家搭手,琴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婶娘是妇女队长,看见琴回来,就过来关心。知道琴去找过两个知青,就在大队支部会议上提议,叫两个知青过来帮琴搭防震棚。两个知青只会打下手,不会支竹架子。叔就被婶娘叫去,做架子工程师。两天的时间,在叔的指挥下,四个人在琴房屋前的场上,简易棚蹴就了。

 

晚上,去安源的毛泽东夹着雨伞,在墙上一直看着钱同兴两个人咿咿呀呀完事,那荒逑年月,毛泽东以这种方式管窥着千家万户的作业。在墙上的毛泽东一直看着钱同兴两人从毛糙到娴熟,屁也不放一个。

 

“老牌位,你忙了一天,今天啥气力足来,扎力来,给你弄得痛隐隐恁。”陈惠玉说话直噶笼统,作假势揪了把钱同兴的耳朵。

 

钱同兴浪累了,头浸在枕头上,乜斜了一眼家主婆,没说话,任凭家主婆舌舌喋喋。一年多来,钱同兴顾了钱,忘了下半身,此刻影影瞳瞳眼前满是琴的影子。

 

地震棚搭好,土地爷却没发威,陆陆续续人心就松闲下来。闲闲逛逛一冬就过去了。钱同兴拼死拼活的小生意,熬不住家主婆的骂,歇了生意,一冬没动弹。

 

春暖花开,桃花映红,队里已经恢复了秩序。朱金元过完年第一次踏进叔的家门。酒酣耳热,朱金元告诉叔两件事,一件是朱金元正式调县人武部去了,二是,朱金元说的时候吞吞吐吐,欲说有止,等酒烧热了肚子,朱金元才说出来,原来上头已经有文件下来,同意优秀知青回城。至于政策的把握,还没有底。朱金元再三叮嘱不要声张。

 

叔表面上没吭声,痣里的白毛不自觉抖了几下,心里还是倒出了一股呛味。收拾筷碗的当儿,眼前跳跃着一轮一轮五彩的金星。

 

躺下后,叔踌躇着思量了一番,倒不是讨好琴,也顾不得对朱金元许的诺,披衣踮脚往后头跑。琴场上散落的青菜已经长出了菜苋,叶上逗着几珠豆大的露水,晶晶亮透心凉,回暖的地气氤氲着一层薄雾。叔没顾上被露水打湿的布鞋,轻手推门,门似乎有点亘住,似乎被啥东西轧着,叔进屋,只看见琴直愣愣坐在床沿上。满屋子都是说不清的怪味儿。

 

本来,几个月不一起,两人总要抱住了“学毛选学毛选”,滚床上你死我活。在“学毛选”里,光顾喘气儿就顾不上唠话儿。今天,满屋子都是死老鼠的臭味,琴的呆滞,使叔狗咬王八,没处下爪,往日直奔主题的激情,荡然无存。叔仔细看,琴眼中一汪泪水,叔更觉得心跳气短,夹紧了尾巴不知如何是好。

 

“那能啦?是被猪八戒强奸了还是你娘得了疾病?”,叔只好死猪不怕开水烫,硬硬头皮。

 

琴瞪了一眼,眼窝子背后都是冷光。“死开,下午公社回来,被高老庄的野狗啃了一口。”

 

“噢噢”,叔一听有门,凑近撩起琴的大腿,“我看看我看看,细白嫩肉,哪只野狗好口福。”

 

琴“噗”一声笑出来,“你只野狗”。

 

美人一笑解千愁。屋里的死老虫臭烟消云散。叔乘机抗起琴的腿,把她压在身下。“来来来,温习毛选温习毛选。”返身拉灭了电灯。虽然在床上磨唧着,但今天两个人各怀心事,没有了往日的爆发力,磨唧的没有往日融和。身心分离,做啥事都打折扣。

 

两人都觉得今天“学毛选”做的是草草了事的无趣。

 

“你说,啥事,象吃了老虫药傻不啦叽的在床沿打噶愣。”

 

半晌,叔听到嘤嘤的抽泣。琴把头闷在枕头上。叔突然间觉得自己浑身麻麻的,周身不自在。这是这一两年里跟琴相处从来没有过的。叔感觉到嘴窝边的痣在扭动,好几次瘪着想刹住,一走神,又扭动了。

 

“说呢,啥事,别吊人中,让我肚肠根痒痒的。”

 

“死人,还不是你害的!”

 

“啥”,叔佯装丈二摸不着头脑,肚子里隐隐钻出一只毒蝎。

 

“啥事体,怎一上来就怪张三赖李四。”

 

“你只蠢猪,你难道没听见风声?”“亏你 还跟朱金元称兄道弟!”

 

叔觉得肚子里的毒蝎在往四处爬动。

 

“嗯嗯”,叔模凌两可。索性等待着琴的下文。叔把嘴巴瘪住,努力控制住不让嘴窝边的痣抖动。

 

“我前天到朱家宅基那俩朋友那儿,那个圆面孔的爹跟县里李书记是战友,他说中央有个文件,优秀的知青可以先批准回城。今天下午我去公社探了探消息,公社好像开会讨论过了。”

 

“都怪你个死人把我搞大了,害我回城里去打胎,弄得臭名远扬。”

 

尽管叔竭力控制,但还是觉得肚子里的毒蝎在张扬舞爪地四处啃啮。叔板着脸,无言以对。肚子里的难受一波接一波往脑门上冲,本来笨嘴拙舌的叔,现在看到琴不停的下眼药,更是束手无策,更想不出如何安慰琴。

 

琴看到叔死狗扶不上墙的呆劲,心里生出十分恼恨,用脚拼命往叔的身上踢。叔一副无可奈何的愧疚,任凭琴发飙。老二做的事,只能老大负责,有那么一刻,叔心烦意乱,跳吴家泾的心也有了。

早春的地气虽然回暖,但盖了一条被子的床上被琴踢腾的冰冰冷。毒蝎不停歇地在肚子发飙,蜇这蜇那,叔浑身冰冷,额头上渐渐多了一层虚汗,象地狱里走了一遭。

 

夜里受了春寒,叔第二天就困倒了。日头挑在晾衣杆上,看叔还没有起来,娘敲他门,

 

“小卫东你只牌位,我们一晴烟活儿干完了,你还不死起来。”

 

骂毕,屋里接连传来咳嗽声,想想不对劲,推门进去,看到叔伴随着咳嗽,鼻涕稀里哗啦,用手挤得多,擦花了半边脸。娘一看,立马心软下来,连忙打了盆热水,绞了把热毛巾给叔搽脸。嘴里就不舍得再骂。一面连忙转身去赤脚医生那儿给他抓药。

 

叔接连一个礼拜,象煨灶猫,有气无力病歪歪,以至于把相亲也推迟了。转眼到了初三,俗话说,“初三廿七,不改好日”,经朱家宅基神算朱木匠婆娘撮合,天刚断暗,朱木匠婆娘就带着细娘来了。

 

朱木匠婆娘介绍时赞扬话说了一箩筐,细娘手脚乖巧,勤快,田里活针线活一把好手,家里家外,身上灶上,一溜儿清,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叔对这样重弹老十八调听的耳朵起老茧,产生了逆反,一听这种话,就像一个人被放到集市上,象被卖菜卖猪一样被买家挑拣、计较。叔特别反感。似乎不是娶婆娘,更多倒是像在骡马市上雇牲口。由此,对媒人儿的撮合,叔也特别反感。

 

叔后来也没能相亲成功,叔跳出了媒妁儿划得圈,但没抓住光明,掉进了火烧云里。

 

 

 

叔被五花大绑押走,是在学习班上。念中学的钱文明匆匆赶回家报讯,婶娘以为儿子瞎咋唬。还骂他慌头慌脑。叔平时寡言少语,不会得罪人,在部队里就是党员,党的规矩他知道。婶娘不疑心叔会出问题。对儿子的话一百个不信。疑心又是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妖风。

 

钱文明的讯,象火星掉干柴堆里,不到傍晚,传言就越聚越旺,学习班里的,都亲眼看见叔被抓,消息四面八方的飞,婶娘将信将疑。傍晚,婶娘家大伯从公社回来,才确信天上挂了个大霹雳下来。这时,传言已呈燎原之势。婶娘往屋后跑。叔家里已经炸开了锅。陆彩铃哭哭啼啼,只不见叔的爷。一问,才知道钱根法往街上跑了。说去公社找朱金元打探,可惜朱金元已经调县里去了,他还不知。大伯听婶娘一说,扳转自行车连忙跌脚跟屁股追上去照应。

 

叔被抓,搅和得巷路沿不时有人探出身影,溜头甩耳,东张西望。人影声音往叔家汇聚。众人只知道叔被抓,闻听他爹和大伯去了公社,焦急地等待他们回来传消息。小道消息满天飞,有人猜测叔做会计贪污小队里的钱,更有人离谱猜测叔在部队勾搭上了国名党特务,被公安机关查出来了,甚至说叔在学习班上杀了人,无奇不有。场面上交头接耳,人人脸上的表情在奇怪焦急疑惑期待中嬗递变换。

 

钱红政听见,远处有声音说大伯回来了。有人远远地瞅见了大伯。有人问钱根法有没有一起回来。有人接话说没看见。大伯跨下车,刚把长征牌自行车支好,也来不及喘口气,周围围了一群人。

 

大伯分开众人,走过去对陆彩铃说,“小东娘,你现在别光顾哭,帮卫东把棉袄、棉夹袄拿几件,卫东被羁留了,过夜用。”

 

“啥事体啥事体?”人人扬着脸,在大伯脸上找答案。

 

“唉,屋后头的小琴,说卫东强奸了她,到公社人保组去控告了,现在卫东被搭牢了。”“我叫根法守在那,看有啥情况,我回来拿衣服送去。”

 

人群里一片稀稀哗哗的响声。有人开始往屋后跑,零乱的脚步声是本能的反映,连为什么要往屋后跑,都没想过。似乎跑到屋后找到琴,就能找到琴控告叔的答案。似乎要在琴的态度和说法上找到叔被抓的源头。众人想不通琴为什么要控告叔。知青落脚在小队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众人的意识里,他们是二等公民。

 

“有啥稀奇,强奸了你么,也最多娶你进门。”

 

在众人心底里,跟知青睡个觉,不咸不淡也不是什么塌天的事。就算强奸,也就到妇女队长、大队书记一层,用不上告到公社,琴小题大做。吴家泾人,有一种潜意识里隐喻的乡结,“乡帮乡、亲帮亲、邻帮邻”,对外来户看低三分。琴无端地控告引发了众人的愤怒。婆娘中有人在轻声地骂“白骨精”、“贼骚(毛必)”。领头几个人走到琴场上,防震棚拆剩的几个竹竿子凋零零立在那儿,琴大门紧锁,屁儿清清,杳无影踪。

 

失去了口水的目标,众人站了会,心火渐褪,开始落转回头。各自散去。好奇潮涨潮落,人都有图新鲜的癖好。叔家里剩下叔娘舅和钱老太几个陪着陆彩铃。陆彩铃哼哼唧唧,擤着鼻子。晚饭后,人群又聚拢过来,不知谁,盛了碗饭搁在台上,可陆彩铃哪有心思吃,有人在劝。人群里话语声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气,音调不疾不徐。

 

本来,小队里大伯婶娘摁臭屁,把这档子糗事包圆了。这次撕扯开,好像烂肉上的痂没结好,里面灌浓了,脓浆流出,包不住了。前次被人冤枉的本来心里暗毒,现在有了眼睁眼闭看笑话的得意。对叔的被抓,同情的口吻褪掉了许多。对搞大琴肚皮,真主儿终于显山显水露尊容,令人有揭开谜底的欣喜。乡下人靠天吃饭,只看天色不看脸色,用不着伪装自己的面孔。人们三分同情七分看戏。别人的遭难疼不到自己身上。也悲切不起来。厢屋里欣欣嚷嚷。

 

钱根法一辈子种田,只识泥土不认人面,多见树影少见人影,立街面上也不知找哪位有头脸的说话。一个公社书记在他看来是头寸很大的干部了。大伯去公社,摇了好几个电话给朱金元,想请他帮忙了解情况疏通关系,但都没有接通。大伯也算公社上跑跑,去人保组打探,也被人驳回。大伯只能让钱根法守在人保组。回来后,一伙人商量,边上有人乱七八糟七嘴八舌,在一边凑嘴。但多是废话。发香烟却不能盖过他。他们纯粹混一支烟。人声混杂,莫衷一是,大伯想想这样下去不是事儿,自告奋勇,立起来要连夜去城里,找朱金元想办法。众人默不作声。

厢屋里乱成一锅,烟雾腾腾。钱红政看着眼前一幕,大人们的六神无主,使他觉察到成人世界的悲哀。叔做的坏事,曾经怪罪到大的身上,使他觉察到成人世界的卑鄙狡诈。钱红政在边上看大人们掐掉头的苍蝇嗡嗡乱叫,鲜有人雄赳赳站出来为叔肝胆仗义,后来,钱红政每每在电视里看见抖着白胡须,杵着拐杖,一拍桌子就把一家老小瞪得浑身颤抖的当家翁,就对这样的威严佩服得五体投地。

 

接连几夜,钱红政看见叔家灯火锃亮。可叔的事,一点影踪也没有。大人传说,叔这下吃坑坑,没得救了,被琴咬死了。琴象烂死蛇一样缠上了叔。大人之间传着话,说只要琴不承认强奸,叔就能逃过一劫。每次上河滩,红政看见琴的门关的死死地,大头锁上锈迹麻麻点点。红政有时对着那锈迹发上一会呆,头脑晕晕糊糊,无法分清楚大人堆里缘何发生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

 

那阵,大人们话题都是叔,叔被人嚼烂了。晚饭,娘提起叔,神情慌慌的,说叔这次吃了个大坑,碰上“严打”,说云南有个地方强奸知青,被李先念主席擂台子拍桌子,知会手下人给枪毙了。叔挨了这档儿,一个不对也要吃枪子。

 

大说,毛主席的痣是帝王相,叔的痣生错了地方,败相不说,两根白毛是阴间的夺命索,把人的威势和鸿运圈牢了,几挣得脱?”

 

“你别乱说,别人听见当你是诅咒他。”

 

“嗯,我这不在自家屋里讲讲么。”

 

红政往嘴里扒着饭,偶尔抬头,瞪圆了眼睛看看大,看看娘。

 

“小干家家,乖点吃饭。”被大和娘一催,红政把头埋在饭碗里。

 

叔家里的人进进出出,人人脸上是蹲坑时拉屎的面孔。红政看见了朱金元。大伯和婶娘有时也坐在台子边沿。气氛很沉闷。大人们阴着脸,红政也不敢随随便便挤过去。大人们的脚边丢满了烟屁股。红政怕怕的,象极了电影里鬼子将要进村,敌后武工队在紧张地开会。虽然节令已经春暖花开百花香,阳光热起来了,树梢一摇一摆把红光割成一瓣一瓣,掉落在人身上,舒舒服服。可惜在17队里,被一劈两半,大地虽已复苏,脱下棉袄没有给人带来温暖和轻松,人的魂儿却还没缓过来,人人都是丧魂落魄的苦相,象瘟疫,在大地上铺展开来。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外婆给红政送来了外婆缝制的帆布书包,里面放着一块板刷,几根青葱。红政去报一年级。出来,看到一群人围在学校的风山墙下,上面贴着一张布告:

 

布 告

 

徐市公社15大队17小队罪犯钱卫东犯反革命流氓罪,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为严肃国法,常熟县人民政府决定判处该罪犯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常熟县人民政府将于918日对该罪犯执行枪决。

 

常熟县人民法院 

院长:缪荒

 

红政看见,在叔的名字上打着粗黑的叉,法院、院长两行,骑跨着滚圆的“常熟县人民法院”的大戳。

 

前脚的人走,后脚的人来,人群里阵阵叽叽咕咕嘻嘻哈哈,叔就要被枪毙,从大人们嘴里说出来,就象一只猪呀羊呀马上要被屠宰了,一样的轻松顺口。红政眼前首先浮现出叔的面孔和嘴边的痣,还有痣里那两根不长不短的白毛,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忧伤。抬起头来张望,大人的头日晃日晃,日头照着,浮荡在布告上。因为是第一次正儿八经报名念一年级,所以红政记着当红的日头下布告上麻麻的人头,高高低低圆圆滚滚,后来长大,红政回想起才觉得那一幕和皮影戏差不多。皮影戏里把死木偶演得鲜腾活跃,象真的一样。

 

 

 

钱红政十足大笨蛋,上学没几天,就被老师留下来关夜学。当红政歪着头像憋屎一样把生字默写出来,已经炊烟袅袅,薄雾蒙蒙。吴家泾上回荡着饭熟的香气。钱红政踏出校门,感觉自己肚子一阵紧一阵急,屁股根儿象被埋了炸药。一翻书包,突然灵机一动,见四下无人,跳起来撕下墙上的布告就往麦田里窜。

 

钱红政双脚叉开掀起屁股,红的黄的绿的白的黑的一股脑儿从肠子里出来,也不问人间的青红皂白,争先恐后狂泄在麦田沟里。钱红政不慌不忙,用揉烂了的布告把自己的屎眼擦得滴溜儿清。田里的麦光滴溜清,在薄暮青风里碧绿锃亮,片刃犀犀利利,红政的黄屎和叔的布告一起肥沃着吴家泾的大地。

 

红政每次放学回家,总看见叔的娘躺在圈椅里,歪歪斜斜,半醒半睡,半死半活,嘴窝里还有哈喇子流出来。红政走过去,却不敢碰她,愣愣怔怔地看,看到弱小想到强大,脑筋里闪现出朱金元的模样。18号那天晚上,又是一大屋子的人。嚎啕大哭一阵后的陆彩铃昏死过去,被钱老太从人中中掐醒,呜呜咽咽悲悲切切。朱金元从自行车上取下一件军用棉大衣和叔去学习班用的“红军不怕远征难”,包里还有马列毛,算是遗物。

 

尘埃落定,红政再次见到朱金元是在国庆节前。人死了,骨灰也没拿到,但丧事还得照样摆。擦台抹凳摆桌子,有模有样四荤三素,但活死丧,几人吃得下?红政记得,宅基上每家一个,最后草草收席,只是在周老藤上帮叔埋了个衣冠冢。那是不时兴立碑,朱金元特意折了跟柳枝,插在叔的坟墩旁,做记号。照例,小辈要向长辈磕头,但叔往下的小辈也就红政几个,人很多,磕头的少,最后主持的茶担提议平辈的也磕个头吧。死者为大,众人也无异议。坟上的一切规矩完事后,大人说新坟上的糕能添寿,红政分吃到了一块麻将骰子大小的菊午糕。

 

“本来定国庆节,冲冲霉气,但后来说前一天日子好,就摆在了今天开丧。”

 

丧事完毕,朱金元推着自行车,钱同兴正好候在厢屋后门石阶上下来,两个人对了个照面,朱金元把自行车斜靠在腰里,掏出大前门递给钱同兴。

 

“唉……”钱同兴叹口气,“好么好到肉里,告么告到局里,贼瘟(毛必),扫帚星!”

 

“忒!来个呀,19号夜里来寻到我宿舍,我问她喀,为啥这样拆烂污野豁边?”“贼女人哭哭滴滴,还要对我下跪,她说,‘听到知青能回城了,特别是劳动模范优先,心里就活络了。搞大肚皮,出了丑失了过,想举报卫东,争取组织的谅解和宽大,早点回城。

 

“棺材女人恶形无状,把床来的细节也举报出来,两个人把操(毛必)浪成“学毛选”,卫东却一杆子承认。贼女人以为卫东党员又是复员军人,最多记个处分,没想碰在风口浪尖上,现在“严打”高潮,只怪卫东命不好,短命!”

 

说完,朱金元叹了口气摇了几下无奈的头。

 

钱同兴也没啥好说,陪着叹了口气。

 

天收了溽暑,交了秋寒。红政穿上了尼龙背心。难得看见的朱瑞根领着一个香烟老太婆从大队往小队跑。红政仔细看,才记起那是琴的娘。红政索性跟在后面,两个大人也没管他这屁孩。往琴的小屋跑,红政奇怪婶娘咋没跟出来呢?红政眼里,婶娘是小队里的保姆。

 

大半年没人住,屋前屋后撂的荒,矮不溜秋长僵了的青菜油菜棵满场疯窜,荒草从石阶缝里钻出来。叔出事以后,红政老是怀疑叔的魅影闪闪忽忽,不敢往河边沿跑。脚底不敢乱窜,红政就没发现门上那两坨屎。现在才看见,那两坨屎变得墨漆黑,一上一下沾在门上,虽然风干了,但没掉下来。看得出是奋力掷上去的,一大坨周围溅满了小屎粒。朱瑞根找根竹竿,啪,两坨黑家伙摔在石阶上,摔成了百零瓣。

 

隔了几天,红政发现琴的那两件小屋塌掉了。一堆砖块混杂着细木棍。失却了两间小屋的阻挡,屋后一个个坟墩一目了然。不知何年何月的老坟长满了茅草,一片荒芜,不知谁家的新坟象和尚的秃头,能看清新锄的泥土瓣。自那以后,红政好久没再看到过琴。琴在红政的头脑里却从来没有消失过。平心而论,红政对琴无法仇恨,有一两年,红政在琴的看护下,虽然是同时看护四个小毛卵,但红政感觉琴拿他最好,从来没有嫌烦责怪过红政。娘、托儿所的阿姨、琴,红政最喜欢琴。

 

九二年春夏之间,红政在县南街口看录像,发现放录像的正是琴。染了那时刚开始流行的黄头发,扎着梅花瓣大小的小白花,红政猜想,大概那香烟老太婆死了吧。红政有过那么一阵冲动想喊她,终究脑子没有烧坏,缩在角落里没出声。大概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吧。红政听大说,琴曾经在八六年的清明来过,把一瓶酒酹在叔的坟上,烧了点纸钱,琴在天断暗后来,没几人看见,还在自己曾经的屋影上站了站。

 

大还说,琴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干。

 

红政平生就认可娘一句话,“琴一个女人猫在后北三间,寒冬腊月,野风野鬼嗦嗦啰啰,不脱层皮也吓剩半条命”。红政是青肚皮猢狲,前话后忘记,娘和大还说了什么,红政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两个人声音都很高,男帮男说话,女帮女说话,各不让步,大直着嗓门,“嗟!琴会吓死?!她他妈的就是阎王爷的皂隶,专门来阳间锁人的!”

 

红政看见娘的表情,一时语塞噎住,瞪了眼睛,半天没还过魂来,滑稽的样子,红政偷偷暗笑。

 

红政念书,虽然外婆给他书包里放了板刷和青葱,可是考试完后大红灯笼高高挂,不是零汤团就是笨屎虫,但什么时候放假却明镜儿清楚。元旦快到的时候,红政看到两个戴白色平顶帽的公安干部来找叔的娘。红政最喜欢看《戴手铐的旅客》和《三零三房间的谋杀案》,对平顶帽子崇拜的一塌糊涂。两个平顶帽子向红政打听叔的家,红政自告奋勇领他们去,走在前面,好像屁股后面长了尾巴,耀武扬威很神气。两个干部是来向叔家讨五毛钱子弹费的。两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叔的娘一听,头一歪,坐在圈椅上背过气去。钱根法连忙伸出左手,挽住婆娘的脖颈。搀扶实了,走进套间从梳妆镜的匣子里取出五毛钱,递给了两个平顶帽子。

 

平顶帽子走后,留下一张小白纸儿,象是收据什么的,搁在桌上,轻飘飘的,风一掀,吹到了柴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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