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即见证(随笔)

——荣获“林昭纪念奖”的感言

唯  色     

 

    

北京于我是异乡。北京的冬天,比我的故乡拉萨的冬天更寒冷。而且,很少有蓝天白云,很少有温暖的阳光。就这样,在对拉萨的思念中,听到了“林昭纪念奖”授予我的消息。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感动。 

较早的时候,应该是八年前,最初了解到林昭的生平,就有一种心灵相契的感受。当时,我正秘密地做着文革在西藏的调查,曾在笔记中写过:“‘人血不是水,滔滔流成河……’,这是惨死于文革中的一个名叫林昭的女学生,临刑前用自己的血写在床单上的遗言。文革是恐怖的;而恐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生命的仇恨,意味着对尊严的践踏,意味着对所有美好的一切:培育生命与维护尊严的文明,以及文明中的全部内容毫无人性地摧毁。当恐怖浸满了鲜血,即成了红色恐怖,而在红色恐怖的腥风血雨下,世界陷入黑暗之中。”

以身殉于时代的林昭,实际上是以身殉于信仰,因为她是一个有信仰的人。而在同一时代的西藏,也有一个年轻的女性,名叫赤列曲珍的贫穷尼姑,利用派性冲突发起民族反抗,底层的众多百姓变成了“叛乱分子”,推翻了中共所塑造的“翻身农奴”的形象,当平息“叛乱”的军事行动结束之后,便是大规模的逮捕、关押和处决。一位在西藏当兵、工作三十多年的汉人前辈告诉我,他亲眼看见了赤列曲珍被枪毙之前的样子,“那简直比张志新还惨”,这是他的原话,因为“怕她喊口号,扰乱人心,不但把她的喉管割了,还用几根铁丝穿透了她的脸颊,惨不忍睹。”

就文革在西藏的调查和写作,于我个人而言,有着殊异的意义和经验。六年来,我采访了七十多人,基本上与我的父母同辈,生命中的大段岁月是与西藏天翻地覆的几十年历史紧密相连的。倾听他们的讲述,也就是一段淹没在黑暗中的西藏记忆在逐渐恢复的过程,尽管很多人的回忆都夹杂着难言、失言以及不堪言说。而我在这个过程中,只是一个记录者,并且认识到,惟有记录,记录,越来越多的记录,方方面面的记录,事实才会从那些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以呈现。

而在记录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受到,对于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的藏人,经过半个世纪强制性的洗脑教育之后,最可怕的不是一座座寺院被摧毁,而是记忆被清除或者被改写。然而,真正的记忆存在于千家万户的故事里、无数个体的内心中,却不会存在于官方文本的卷宗里、御用文人的唾沫中。寻找、恢复并修正记忆,乃至再现历史和现实,这已成为我们的责任。所有事物都是互相依赖的,所有人都是互相依存的,当我们身陷谎言之中,当我们连身边的真相都被遮蔽之时,我们需要凭着良知、勇气和洞察力,发出清晰而有力量的声音,否则,依然将会是被强权者独白的历史和现实。

作为用中文写作的藏人,这些年来的写作历程,恰如当时我在拉萨神圣的寺院里立下的理念逐渐明晰:写作即游历;写作即祈祷;写作即见证。我迷恋那样的时刻,沐浴之后穿上美丽的本族衣裳,带上家人许过愿的哈达,黄昏未至就到祖拉康,静静地盘膝而坐,凝望着金色的光芒中,含笑看着众生的释迦牟尼佛……

感谢诸位评选人。
感谢独立中文笔会。

2009年12月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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