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泾(长篇小说·第三季·上)

东方安澜    

 

     

  

 

钱红政跟在琴的身后,乘琴不注意,掀开饭罩,舀了一勺潽鸡蛋塞进嘴里,等到琴转过身来,一切都没发生。琴是知识青年,插队到这里,大半年了。钱红政还记得她刚来的样子,穿一双翻毛皮鞋,围一条开司米围巾,从左肩往右腰,斜挎着“为人民服务”的黄色挎包。由婶娘领着,沿宅基一路走来 。

 

“呶,大队里晓得我们队小人少,就只分了一个女知青来。”

 

琴跟在婶娘身后,吊丧的样子,木然地走。脸色和天气一样僵冷,凝着一层淡霜。傍晚,家家都在议论新来的女知青,琴第一次被在众人的口水里起起浮浮。钱红政在路边,看到琴洋派的打扮眼睛一亮,只那么一秒钟,琴的俏丽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天窗。

 

坟墩后头黄电影家下首靠近吴家泾河,河边有队里堆放农具杂物的两小间破屋,队里请泥瓦工修缮了一下,琴就住下了。晨昏日落,淘米洗衣,钱红政跟娘上河滩,总要经过琴的门前,娘就跟琴打打招呼说说话,时间长了,熟识了,娘就向琴讨教毛线衣的织法,琴也问问生产队里的情况。女人一来二去的,红政在旁边,感觉很热乎。

 

琴在队里,也没怎么给她派活,就负责看护钱红政龚耀先龚小春他们三个。钱红政就有机会围着琴打转转。红政感觉琴和娘不一样,琴喜欢小孩子。在琴这儿,红政可以放肆做馋痨鬼,调皮做贼腔,看到娘,红政有股汗毛凛凛的感觉,娘一唬脸,红政的脚底直抽冷气。有一段时间,朱建国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朱小凤一家惨祸以后,朱建国姐姐朱金桂由舅婆领了去,公社一年补贴400斤粮食;朱建国吃百家饭,由全公社在职的党员干部家轮流领养,每家半个月。

 

吴家泾的妇女主任是红政婶娘,钱红政就在婶娘家的午槛上认识了朱建国。朱建国穿着婶娘家阿哥钱文明的宽大的罩衫,手腕上卷起两折,象电视上唱越剧的,宽宽大大,松松垮垮。两个人齐刷刷跨在午槛上,面对面,朱建国不停地把刹不住的鼻涕缩回去,熊稠鼻涕黏黏糊糊,“舒凸舒凸……”,象是拉风箱一推一拉进气出气的声音,

 

“伲只牌位,大人都在说你家一家门是被你老子害死的。”

 

“伲只棺材,乱话,我娘老子是被阶级敌人害死的。”

 

钱红政从娘厂里的“司令”那里也听说过“阶级敌人”,从朱建国嘴里再次知道了阶级敌人,从此对阶级敌人毛骨悚然。认识朱建国,钱红政往后就小心翼翼和朱建国保持距离,害怕也被阶级敌人这个坏蛋盯上,那就完蛋。

 

钱红政偷吃了一口潽鸡蛋,当琴递给他竹篮的时候,仰起小脸,做贼心虚偷偷瞄了一眼,见琴没有发觉,顿然安心。接过来左手提一只,右手臂弯里超两只,歪了歪脑袋,跟着琴去收割完的地里拾麦穗。

 

琴走在前面,好看的头发在太阳底下一亮一亮,用手帕扎了个马尾,翘得老高,手帕的倒三角俯伏在马尾上,产生出质朴和素雅的美丽。钱红政想起了娘厂里的高跟鞋阿姨,心里把两人一比,觉得高跟鞋阿姨好看,琴也好看。红政肚里在想心事,脚步慢下来,琴回头看看他,目光里有种等待的安详,跟娘不耐烦的悍相判若两样,红政舒服极了。小脚愉快地搬动,忘了头上的热太阳晒得他汗涔涔的。

 

琴手里提着两壶井水,做儿童团团长。到了叫长林头的田块,龚耀先龚小春朱建国等在那儿。刚刚睡完午觉起来,红政们虎虎生风,你追我赶,把社员收割时遗落的麦穗捡得干干净净。

 

无法说清楚,为什么有些普通的镜头会一生留在人的记忆映像里。钱红政清晰地记得,晚饭后他和大瞒着娘溜出家门,这天傍晚的天空比收割后的大地还要干净,得溜儿青,没有一丝杂质。在头顶清澈的角落里,有一个红得能滴出血来的大皮球挂在小凤家的屋脊上。红政是骑在大的肩膀上看到的。起先,红皮球似乎在屋脊的左边,后来慢慢移到了屋脊的右边,当皮球挂在屋脊上不动弹了,钱红政骑在大的肩头似乎触手可及的时候,爷俩已经站在了小凤娘落水的河滩石上。

 

大地呈现出饱满的红色。红色透过河沿边倒伏的噼啪籽树的间隙,把红政抓住父亲头发的手也染成了红色。没有一丝风,一切像是死光了,天地间没有一丝回声。只有穿透大地的红色,象是老天特意在血祭一幕人间的惨剧。河边弥漫着一阵阵麦熟的味道,浓郁得化不开,大地妄图用丰收来消解人间的悲惨。闻到了爽朗的麦香,红政没心没肺地愉快起来,看到大沉默不语,红政不敢把快乐张扬开来。只是不停地扭动着脖子东张西望。

 

大从兜里掏出一支蝴蝶牌,点燃了,含在嘴里。大没有把他放下来,只是在河滩边一级一级上上下下踱着步子。大的心事也在这一步一步里变得沉甸甸的。大好像没有把红政放下来的意思。大使劲吸着烟,从鼻孔嘴巴里冒出来。刚开始一阵,大的头象一堆被炱着了火的茅草,猛烈的烟雾缭绕着大的脑袋。

 

从山墙上的窗户望进去,福兴正差遣着几个壮劳力乒啉乓啷地砸东西,稀里哗啦的声音接连不断从窗户里传出。破坏和毁灭的不安击打着钱红政,在大的沉默下,他已经不敢放肆了。大似乎充耳不闻,一直在河滩边瞎转悠,象在寻找自己丢失的魂灵。在小凤家场上,聚集着晚饭后大队上很多来看热闹的,女的交头接耳摇头叹息,男的默默抽烟,唯独河滩边,钱同兴爷俩显得颇为孤单。

 

从山墙的窗户里望进去,屋里一片狼藉,一片稀烂,几个社员点起火把,拿火熏着屋里的角角落落,似乎要把霉气和阴霾统统赶跑。一阵阵烟气从窗户里钻出来,大地上曾经的一户人家正随着烟岚渐渐消失,弥散在空气中。

 

皮球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远处,并且只剩下半个,也没有先前那样可怕的血红。河滩边有树冠竹枝遮住了天色,暗幽幽的。只有河对岸空旷的大地象一张巨大的屏幕,顽强的反射着光亮,对抗黑暗。红政揪着大的头发,大举着双手,紧紧拽着红政的双臂。红政看不到大的脸,但能感觉的大全身上下有一股凝重的力量,红政不声不响,默默陪伴着大,刚来时的那股愉快感荡然无存。原来人除了生老病死以外,还有横死恶死不得好死,钱红政在小凤家的河滩边,感受到了命运捉弄下人生无常的第一课。

 

“大大,冷来。”穿着汗背心的红政被露水击打了一记,抖索了抖索。

 

“噢,”钱同兴醒过神,应了一声,声音喑哑,声道象被露水压住了,“回家”,声音又像受伤的狗在呜咽。

 

几十年后,钱红政尚能感觉到转身回家时父亲肩头的抖动。也许,这清晰地普通记忆,无法说清的记忆原因,这一连串清晰与模糊交替胶着的意识印象,蕴藏着人类陈陈相因的遗传脉络。

 

 

 

龚小春家有一堆碎砖块,码得齐齐整整。红政三个拿竹子对角绑了个“厂”字型,插在砖堆一边,有模有样假装开机帆船。突然看到一小群一小群的人往钱红政爷叔家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三个人也无心玩了,跟着人往爷叔家涌去。

 

厢屋里聚集着很多人。人人传递着过年才有的某种喜悦。原来钱红政爷叔从部队复员回来了。阿婆炒得香瓜子和南瓜子撒了一桌,大家随便拿着磕。先到的坐在长凳上,后到的坐在门槛上,有趴在窗闼上的,有随意站着的,小小的厢屋挤满了人。钱老太当仁不让,坐在中间。架势是《杨家将》里的佘太君。

 

红政在窗闼外,好奇地注视着刚刚回家坐在藤椅里的叔。叔和朱家宅基朱瑞根儿子朱金元一起当兵,今天也一起复员。红政眼里的叔瘦骨伶仃,眼睛很有神气,喉疖凸得老高,象画画上的雷锋叔叔,一身军装,神气活现。爷叔下巴还有一颗痣,人家逗趣爷叔,说爷叔的痣和毛主席的差不多,唯一的差池就是爷叔的痣靠近嘴窝边,和毛主席的痣差了一段距离,人取笑说,因为这一点距离,所以爷叔没有当着官——福气差一点。钱老太瘪了瘪嘴巴,望着爷叔咪咪笑。

 

爷叔家和红政家隔了一条巷路,在红政家后面。红政家朝着东,爷叔家朝着南,每天,红政家的太阳要比爷叔家的太阳早两个小时。六七点钟出太阳,太阳转过去,轮到爷叔家,要八九点钟,所以爷叔家背地里恨之入骨。本来,爷叔家前面一无阻挡,很敞阳。钱同兴老子死后,为老子的死难过了很长时间,但对兄嫂不声不响私分财产的做法,窝了一肚皮火气。因为老婆坍台,钱同兴有歉疚,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贼吃暗闷苦。

 

那时布厂,如日中天。效益好,蟹兵虾将个个滋润。那时集体企业,不像朱镕基以后的老板,可以一个人吞掉整个企业的油水,心黑的连渣也不吐。那时一犯吞,就变贪,不杀头也得扒层皮。人一有钱,胆气就壮了。钱同兴受不了老婆的脾气,受得了老婆的工资。夫妻两个在对待兄嫂的态度上,枪口一致。最后和老婆在枕边一合计,决定另起炉灶,自己造房,单独另过。钱红政家就搬出来造在爷叔家前面的空地上。

 

爷叔还好,当了兵眼界也宽,不小肚鸡肠,有时也还劝爷娘,自已家不也挡着黄电影和琴的日头吗。黄电影家和琴并排在爷叔家后面,婶娘家又在爷叔家前面,爷叔家就变成了后北三间的宅基,三面被围着日头照得少,也难怪,谁落这样的地基根儿,肚子里都不会爽快。

 

爷叔是称谓,大人也数不清是上几代人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反正都是一个姓钱的老祖宗。吴家泾人没有宗族祠堂的观念,也没有族谱,这一代上一代上上一代,瓜瓜儿淡。如果上上一代死的早,孙儿辈连爷爷辈的名号也报不出来,坟头也找不到。

 

琴是到的晚,大概在屋后弄什么,手上提着锄头。琴来几个月后,往好里说是扎根其实是听天由命,也慢慢摸索着利用旮旯种些小菜,依葫芦画瓢,别人种啥她也学种啥。她到前面爷叔家,厢屋里已出现了松动,有先来的听爷叔讲了些部队上的事,耳朵尝鲜后,开始离开。琴站在门口,没有跨进屋,贯了一眼,正巧有一拨人离开,琴也随着人流折返而去。

 

爷叔被安排在小队里做会计。空下来也帮队里做些零碎活。红政更多时候看见爷叔噼噼啪啪拨弄算盘珠子,好像天底下有数不清的账目。倒是朱金元在公社人武部,常来小队的仓库间看爷叔。朱金元一到,爷叔便拎了一瓶粮食白酒,而朱金元也打开申报纸里的猪头肉豆腐干,两个人碗来碗去,神仙一个下午。红政他们三个有时从琴那儿溜出来,在仓库门口直挺挺地看他们喝酒,看得口水顺着嘴窝子流下来,叔就搛三块猪头肉,每人一块,打发开他们。琴寻过来,领他们离开。莞尔一笑,算是打招呼。

 

朱家宅基那两个知青常来找琴。下雨了不能出工,农家就在家里打稻秈,预备垒柴垛做盘顶用;或者自己扎扫帚,女人在家拾掇拾掇衣裳做做花边。知青就显得空空荡荡。轧不进伙,知青就只能自己一堆。大队里有公社下来放露天电影,《红日》,《三进三城》,一群知青聚集在一块,和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截然分明。

 

知青们都是常熟城里下来的。那两个男知青插队落户到朱家宅基,带来了一个好东西,红灯牌的半导体收音机。住在为他们搭建的油芒毡棚里。王斜狗自从被冤枉跟小凤有一腿后,在队里孤零零,象个多余的人。来了知青以后,王斜狗就常往窝棚里钻,知青融不进村里人,王斜狗来玩,也不嫌他。王斜狗时常弄点蔬菜瓜果给知青,套近乎,知青也留他喝从城里带的好酒好烟,王斜狗抽着“大鸿运”和“青岛前门”,听着收音机,听到了不该知道的消息,以为拎清了天下大势,出工做田里免不了自我吹嘘一番。

 

在一个上纲上线的年代,王斜狗的吹嘘为自己吹出了祸害,所谓祸从口出。福兴对王斜狗张扬了他和小凤的事肚子里一直耿耿于怀,当时本想把他绑公社送人保组去,碍于朱瑞根的面子,就饶过了他。这根导火索就揣在肚里。虽然这样,也整的王斜狗灰不溜秋偃旗息鼓,象冬眠的蛇一样蛰伏了好长时间。但王斜狗贼脾气不改,一有得意,就骨头没有三两重,终于又给福兴逮到了个机会。

 

红政记得,就在众人把小凤家砸得七零八瓣祛魅以后,隔了不久的一个秋日的傍晚,天刚开始凉下来,凉的刚好不能在河里瀖冷浴,又有一撮儿一撮儿的人一阵风往大队小学跑。红政也好奇地小脚甩到屁眼里,起劲地跟在后面。

 

王斜狗被捆绑在教室里。门口朱福生背着枪在站岗。众人交头接耳传说王斜狗收听了敌台,搞反革命破坏,被基干民兵朱福生和朱二(口男)押到大队部。琴和那两个知青都在门外。钱老太和龚小春娘还有朱家宅基几个娘姨站在外围。切切促促,不知谁的声音在问那两个知青是怎么回事。两个知青异口同声说我们也都在田里出工,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怎么了。

 

王斜狗垂头丧气,但没有像上次那样脓包,瘫成一团泥。王斜狗有了上次恐惧的经验,横下一条心。人如果到了非得下油锅或被红烧肉的地步,只能对命运逆来顺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王斜狗低着头。偶尔转动一下脖颈。福生一看,倒握步枪抡起枪托掴向王斜狗脖颈,

 

“你老卵,犟噶噶,不服帖,叫你吃辣虎酱!你再犟我看看呢?!”

 

也许好汉不吃眼前亏,王斜狗就不再动了。外面看热闹的人不断向前挤,攒起头,询问出了啥事。人群里阵阵骚动。跪在地上的王斜狗一时成了外星人。朱阿(口男)在人堆外围,带着三分卖弄,在宣说原委。说他乘知青不在家,偷偷溜进去收听敌台,恰巧自己路过,听壁脚落了耳,就悄悄报告福兴,福兴就带着福生和二(口男)去捉,斜狗一看苗头不对,撒腿就逃。后来人们整了句俚语,“福兴追斜狗,斜狗滑脚头”。

 

王斜狗终究没能逃过一劫,以“反革命”罪被判处15年徒刑。王斜狗被福生二(口男)押赴公社人保组,红政龚耀先龚小春朱建国跟在后面,看着秋老虎把王斜狗穿汗背心的脊背烘烤的能炸出油来,乌油漆黑,在太阳下耀着光亮。

 

王老苟在死之前曾经去过几次溧阳监狱看过儿子,带回来的版本是当时王斜狗去找寻隔天喝酒遗落在知青窝棚内的老刀牌香烟,因为混熟了拿大,拧开收音机支愣了一会,被福兴逮到了,就倒了个大霉。王老苟帮儿子激烈的分辨,可群众就是图个热闹尝个眼鲜,管他娘正理歪理屁毛长短。

 

群众是群氓!

 

 

 

琴一个人孤单单凋零零在队里。婶娘是妇女大队长,她短缺啥,就去找婶娘。刚来时,琴不懂门道,队里分给她的柴草老是不够烧。婶娘一查,好家伙,她把柴草塞满了灶膛,火发不起来。爷叔过来,帮她把积灰挖掉,教会她引草把。成“q”或“p”样子的草把横搁在灶炉垫上,火势就旺,又节省柴草。渐渐,有啥不懂,琴就找叔。钱老太有时过来东瞧瞧西看看,晃晃悠悠,看似散漫,身子骨象纸一样,一吹就飘,让你为她担心。但老天婆的眼睛象闪电,钱老太眼睛扫过,太阳下就没有了阴影。琴很不待见她,有意无意靠在门框上,把她堵在门口,不让进屋。钱老太就只能干咳几声拄着拐杖一翘一翘走掉了。

 

自从叔从部队回来,琴和叔说上了话。叔当过兵,见识谈吐不一样。琴有事没事乐意去找他。叔虽然当兵出身,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大干块干加实干的年代,叔没有扎棒的身坯,牛一样的力气,抗不住重活,只能干轻省的,被队里几个牛壮牛壮的瞧不起。

 

平心而论,琴长得不是漂亮,但肯定不难看。也许琴是喝了井水也发胖的角色,看上去丰腴结实。白白胖胖的,走路有股妖娆的风采,屁股扭到东来扭到西,很能迷人。眼神里带点捉摸不定的笑意,就是绷着脸,眼帘、眼眶、眼黑、眼仁组合成一种亦正亦邪的神态,带给人忽远忽近的心理距离。

 

叔队里公事不忙,闲下来就侍候家里的两头猪。长大以后红政一直怀疑,叔能这么轻省,有一层意思是婶娘家把房子造在他家前面,偷偷还他个人情。因为婶娘家大伯就是大队的副大队长副支书。

 

叔和琴两个边缘人都轻省,又是前后屋,不发生故事也难。两个青年男女,在相同的环境里,有差不多的境遇,彼此只要不是特别讨厌,长久观察,相互关注,必定会从对方身上找到自己需要的感觉。在孤独刻板的环境里,人特别需要温暖。

 

斜狗去吃国家粮以后,仓库场边火烧木上的大喇叭里婶娘说,斜狗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反革命分子,是阶级敌人,现在把害群之马清除掉了,生产革命更上一层楼,号召群众要时刻不忘阶级斗争。不久,深秋以后,大喇叭里又是一阵“东方红太阳升”,过后,朱瑞根的嗓门扯开了。

 

原来,公社为了水利建设的需要,要凿一条贯穿外塘河和常浒河的南新河,作为西乡片重要的水利设施。全民一动员,效率就排山倒海。第二天,钱同兴家场上就砌起了大灶,仓库场上摆开了几只大桌子,一到吃饭时间,桌上摆满了饭盒。挖河的工地上两边插满了小红旗。河基已经用石灰线勾勒出来了。琴也不再看护小孩,所有的男女老少,能动弹的,都赶到工地上,热火朝天兴挖水利。

 

钱红政从娘胎里出来,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吃饭仓库场和他家的场院里,密密麻麻人撞人,乱哄哄热闹闹。多是壮实的男女。男的赤膊汗衫,女的拿手巾扎着头。工地上丢满了河泥畚箕,大杠箩。挖河的土方一处处堆得像小山。开头,钱红政从家里窜到工地,从工地到仓库场,一圈圈兜,象条没人收拾的小狗到处撒欢。天天这样,就觉得没意思了。

 

红政看到琴也在工地上,奋力地挑着河泥畚箕从越挖越深的河底呃哼呃哼挑上来,堆到小山上。已经成型的小山上竖着标语牌“比大寨赶大寨超大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工地上人声喧哗,大喇叭里时而《东方红太阳升》或者《社员都是向阳花》的乐曲。

 

公社是颗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花

花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花

藤儿越肥花越大

藤儿越壮瓜越大

 

女声有点粗犷,象郭兰英《我的祖国》的调门,从大喇叭里放出来,传的很远。

 

每个生产队负责一段河床。为了记工方便,多挑少挑防止有人出老千,就用筹来计算,每人挑一担,就拿一支筹。叔坐在小板凳上负责递筹记工。所有的人吆五喝六,热火朝天。叔和这种气氛格格不入,认认真真的递筹,也不和人说笑,闷声不响。叔做的很机械。叔只有和朱金元一起喝酒时才有说有笑。深秋的太阳已经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但重活一压,汗就从每个毛孔里沁出来。早上七点上工的时候,琴还穿着婶娘送她的杜布罩衫,一会儿就脱剩个纺绸衬衫。鲜亮的纺绸衬衫在工地上格外惹眼。琴似乎早已学会了顺从命运,早已丢掉了刚来时的赧涩,也不以为忤。工地上有好几个女知青,工地把人气儿聚在了一起,男人就开始荤说荤话。

 

“喂,看~~~~~17队个女人咋样?”

 

“嗯嗯,屁股溜儿滚圆,看起来蛮骚喀。”

 

“促那娘,女人和女人到底不一样,我老婆也用的百雀羚,可城里女人就是会打扮,把自己整的水嫩鲜活。”

 

“嘿嘿嘿嘿~~~~~~~~~

 

接下来是一阵压低嗓门下猥亵的笑声。男人们一大帮的嘲哄,不知怎么着,狎昵的笑声却钻进了每个人的耳膜。好像天底下的男人全都满腹坏水。尽管乡下男人对知青不会做针线,不会垒柴垛,甚至把麦苗当韭菜的一面弃如敝履;但对城里女人花瓶的一面啧啧称羡。

 

 朱瑞根是常务副总指挥,反绑了手常常在工地上转,视察挑河的进度。福兴婶娘他们有时也跟在后面。

 

不知怎么的,天地下不干活的人,总是嫌比干活的,嫌比干活洒的力气少,怀疑人人都在偷屎乖,好像干活的都上辈子欠着他的汗水似地。朱瑞根虽然是西乡人,但掮着副总指挥的牌号,东西乡都归他管,面账上一碗水要端平。暗地里为了给自己挣面子,朱瑞根想了个法子,以便使西乡片的几个生产队盖过东乡片的生产队,于是提出来“赶”“学”“比”“超”的口号,组建男、女突击队。

 

琴当上了女突击队的副队长。琴和婶娘的关系好,是婶娘提出来让琴担任副队长的。刚开工的时候,婶娘还特意把队里那根半新不旧火候刚刚好的杨树扁担留给了琴。火候正中的杨树扁担压在琴肩上,两头一耸一耸,无形中能为肩头卸掉很多重力。扁担头上的一软一跳,把转移掉的重力转换成人世的情谊。

 

一到突击队,干活就更不能藏着掖着,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时会有临时起意的弄乖张,部分原因是别人眼红你进突击队,有意要捉弄别人,看别人笑话,拆别人台脚;另一部分受政治意识的主导,能进入突击队很光荣,拼命要向又红又专方向发展。突击队还能带个大红花,纸做的大红花用别针别在胸前,在太阳下熠熠生辉。许多人人生无限的荣耀风光都在这纸花里开放着,灿烂着。

 

群众在被历史潮流裹挟下,只能做群盲。

 

 

 

叔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认真打着磅秤。偶尔歪歪嘴,嘴窝边的黑痣一扭一扭,那张脸才算有了点生气。搭在琴左肩的毛巾象是水里捞上来的。男、女突击队大会战,为的就是要为河工上的群众做表率。

 

女的这组两台磅秤上累加已经到了100KG。整个河基已经挖到了青紫泥那一层。青紫泥又硬又结实,堆在畚箕里,结结实实。就像盛饭,盛一碗饭,捂一下,一碗能有两碗的量,而粥的话,一是无法捂,也捂不实。琴已经没有刚开始比拼的劲头了,挑着畚箕吃力地从河底走上来,踩着临时顺河床砍出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在她身后,有好几位女突击队员放下担子服输了。

 

琴咬着牙,艰难地向上挪着步。扁担头上已经没有先前时的一耸一跳,而是想打折了的翅膀,沉沉的压住两头。扁担的两头,一头是政治的花招,一头是人生的无奈,被政治伎俩捆绑住的琴啊吭啊吭大口喘着粗气。

 

挑到河沿上,叔坐在两台磅秤中间的长凳上,琴把扁担两头的畚箕重重的顿在称盘上。汽油灯把吴家泾段的工地照得雪亮。密集的汽油灯连月亮的影子也赶跑了。星星在灯光的刺激下也眯糊着眼睛,无法入睡。政治鼓动的威力把黑夜颠倒成白昼,使人人亢奋。政治鼓动也把人的荣誉感带到了叉巴路上,人无法挣脱被时代的扭曲或者捉弄。

 

战天斗地,热火高涨。这边女队,那边男队,卸了担子的就做啦啦队。本来是男女两队抢干快干,突然间形势骤变,变成了好勇斗狠表功劳。从表功劳无形升格为表忠心,所以形成了谁都不肯服输的局面,为了要面子,只得咬紧牙硬撑。汽车行驶错了车道,还可以择机变道,人行驶在命运的车道里,很多时候很多人都无法认清方向,更遑论变道了,红色恐怖的铁网里,一变道,就是灭顶之灾。

 

叔不哼不哈不阴不阳,用食指和中指的剪刀型豁口,打着称星。琴衬衫早已湿透,半新不旧的纺绸裤裤管也像男人一样用稻草扎住,黏贴在大腿上。虽然叔在生活上很帮了琴一把,但叔在生产队里缩头缩脑,特别是现在挑河这样大场面上,叔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琴很看不起。心底里泛起一阵鄙视。琴的头略微的昂了一昂。侧目扫了叔一眼。

 

琴的眼睛逼过来,叔不敢接招,也许是羞愧,也许是叔作痴装颠,避开琴眼睛的锋芒,叔垂下了眼帘。汽油灯把琴的裤裆里照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腿内则,两条风干了的蜒蚰痕迹从裤管处蜿蜒向下,在螺蛳骨处盘了个旋,一条从脚后跟下,一条从脚板前下,钻进了鞋肚里。

 

军用黄跑鞋已经揉烂的看不出颜色,同化成泥土的褐色。两条蜒蚰墨绿墨绿,风干处已经起了细小的裂纹,一小截一小截,在腿上的汗水和泥土的腌渍下,苫住了一个女性的悲哀。女人为男人的不够伟岸而可怜男人,男人为女人被看不见的大手无端地捉弄而悲哀,相互可怜的两个人被身后洪亮的报数声拽回现实。

 

不知什么时候,领导们站在了磅秤后面。朱福兴用力地报出了一个数,

 

130公斤”,

 

叔的背后响起了一阵掌声。

 

“不得了不得了,你们17队吃对喀,连外来知青也煞狠头,有道理有道理。”

 

说这话的是东乡片的一位领导,翘起大拇指晃了晃。明着是赞扬以17小队为主的吴家泾人,实际上暗暗拍了一记朱瑞根的马屁。拍马屁不露痕迹,这是天底下最高明的手段。

 

琴为女突击队挣了面子。那年,一般男劳力挑河八分工分,价值0.11元,琴被公社竖为挑河标兵,朱瑞根特批,琴每天记满分十分工分,价值0.15元。1976年年夜,经过朱瑞根口谕,已经升为大队支书的朱福兴特批,分给琴20斤猪肉,20斤糯米,并公社开出证明,允许她回城里过年。

 

经过两个半月的大会战,新开河(南新河)顺利开通。这年的寒潮来得特别早,阳历刚进入十一月份,西风就呜呜地吹得人皮肤开裂。大家都把甘油涂进开裂的手背手指上。裂开的特别厉害的,就去赤脚医生陆品良那儿讨点橡皮膏,缠一缠住。农田里闲下来了。

 

队里偶尔叫出工,也是把仓库里存着的蚕豆花生拿出来晒一下,或者把玉米棒上的玉米褪下来。一过下午三点半,日头就阴沉沉的。晒和收不需要多少人手,轮不到琴,琴没事就去朱家宅基找那两知青,大家知青伙,谈得拢。两个知青看见琴去,象变戏法一样把队里分的番芋番瓜搁镬子上蒸,三个人慢慢剥着番芋皮瞎嚼,一个日头就晃过去了。但琴多是在日头亮光里回来,一回来,就早早地胡乱烧了点,一个人过日子,吃饭就像骗嘴巴,完了赶紧孵床上。屋后就是空旷的周老藤坟地,北风激烈地撞击着她薄薄的门板,风雷隐隐夹杂着远处的狗嗥象有无数只手在扣门。北风从矮檐下檐桁和椽子的空隙里钻进来,一股股尖利的风束就在她的房间里飘荡,象钻进了无数的野鬼。琴把被子死死的卷住了身体。一过半夜,脚后跟的脚炉就变得冰冰凉凉。好几夜,在呼呼的风声里,熬到天亮。没睡好的琴白天半死不活,象只剩半口气的死人,脸色像棺材里爬出来的,死僵死僵,能把人的魂灵勾去。

 

也难怪琴,后北三间的房子夏暖冬凉,夏天的东南风吹不进,冬天的西北风却汹涌澎湃。每一次黑夜来临,像面临一次世界末日,恐惧无边无际。一个女人,两间破屋,在宅基的边缘,在不能融入的乡村一个被边缘的女人,背后就是埋一方死人的坟墩,象被逼在世界的角落。孤单凋零的女人在黑夜里,一觉醒来,象碰到了阎罗王的后背,冰冰凉凉。黑夜,成了活人的坟墓,能把人所有的恐惧懦弱激发出来。琴不知道,乡下人家在寒潮来之前,就把那空隙用稻柴或大麦柴塞住填充好,到来年春二三月,地暖回潮,就拿掉。在生活细节上,琴榆木脑袋,几夜折腾,人吃不消了,琴才知道去找红政娘问问。到红政家一打听,原来家家户户早已妥妥当当,琴无可奈何,只得去找叔帮忙。

 

琴到前面叔家,叔正对着镜子,拿着剪刀,剪掉痣中间的两根白毛。不知为什么,自从复员后,痣里的两根白毛好像长得特别快,叔也剪得勤。叔找到婶娘,拿了仓库的钥匙取了一捆柴,教琴扎。松松地握一把,折一拃长,剩下的柴头绕紧了,就可以塞椽子底下和檐桁的缝隙里。琴旁边慢慢地扎,叔垫了凳,一个一个地填塞。

 

琴在底下把扎好的草把递给他。叔把军大衣脱在琴的床上,单穿着一件破夹袄。风不时把缠结在屋顶上的檐尘吹在叔头上。两小间屋塞好,叔成了黑脸将军。琴过意不去,烧了一大锅水,帮叔洗头。

 

“不要紧不要紧,我自己来吧”。

 

叔拼命客气,不好意思要一个女人为他洗头。琴拽住他的夹袄,不放他走。也不知是天寒被呛的,还是被感动的,拉来扯去,琴的眼里就流出了泪水。叔一下子心软了。叔不是不识好,叔是为自己不如琴能挑能抗,心里自卑着。正是琴来找他帮忙,乡下生活的琐事上,叔就懂得多,也能帮上她,才找回了一丝自信。叔也为琴能来找他而欣喜。

 

 

 

叔的头上还残留着光荣肥皂的香味,娘隔着猪圈朝后面喊,喊他吃夜饭。吃过夜饭的叔坐立不安。琴刚才绕着叔的体香老在叔鼻尖打转转,让叔不住地翕着鼻子。叔心思碎了,碎碎念念都是琴的影子。

 

天冷,断暗早,叔点着玻璃灯,提上往猪圈跑。猪舒服地咕噜咕噜躺在草垛里。叔把猪圈后墙风洞里的草把抽掉,琴睡觉那间还亮着灯,灯光被风一搅,更加混混沉沉,勾起人作案的贼念头。伴随着无限寂寥和惆怅,叔身上像有无数只跳骚在抓挠。

 

十二月的天,北风呼啸,掩盖了叔的脚步声。叔举起手,惴惴不安地抬起来,想敲琴的门。突然,手背上象被小鬼拍了一巴掌,一个激灵又缩了回去。寿材板做的门布满了钉眼。当年破“四旧”,把钱老太准备的棺材破了,就装在琴的屋上。没有睡过死人的棺材叫寿材。

 

叔犹犹豫豫,腿肚子直抽筋,只好折返回猪圈,又点亮了玻璃灯。叔把平时招待朱金元的烟里抽出一支,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阿咳,阿咳……”被烟一呛,接连咳嗽了几声。咳嗽带出了眼泪,叔揉了揉眼睛。一个影子似乎在琴的玻璃窗后晃了一下。叔以为花了眼,再回头细看,影子已经不见了。天地被混沌和迷茫占领着,猛烈的北风把叔的心里吹起了一只角,揭开了一道禁锢的心扉。

 

叔不死心,紧了紧牙,掖了掖军大衣的衣领,站在琴的门口,横下心敲响了琴的门。叔这次没有瞻前顾后,对于他来说,象是拿出了舍身炸碉堡的决心。谁知道,“笃笃”声刚歇,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叔正为自己的唐突而心惊胆颤,这么便当开了门,超出了叔预料,稍微一愣。立即一阵猛烈的意外之喜攫住了心房,心一舒,闪身而入。里间的门也开了条缝,亮光被叔带进来的一阵风荡得飘飘忽忽,微弱的灯光荡漾出了人类不灭的欲望之火。两扇寿材板门接连的两声吱嘎使叔稍稍一惊,身体里突然跳出一丝不爽。但叔完全被强大的欲望控制住了。两个人对视了三秒钟,彼此心领神会,拥在了一起。

 

两个人脱光了刚钻进被窝,琴象想起了什么,匆忙披上叔的军大衣,起身打开自己的藤箱,取出一条毛巾,左手撑开被窝,垫在床上。叔透着疑问,看着她神神道道,但熬住了没问。猜想怕是弄脏了床单洗起来麻烦,女人就是多事。一种从远古天荒积攒下来的需求拧断了他深想,就急欲翻身上马。

 

两人喘息着,啥也不说,一会,彼此侧着头对望了几下。琴蹭了蹭叔,叔往床边让了让,琴翻转身,把屁股底下的白毛巾抖了抖,雪白的毛巾在15W的灯光里隐隐约约,但依然雪白,微微发散的热量里泛出隐隐的肉味。琴若有所失把毛巾收回来焐在被窝里。叔斜着头,沉沉地闭着眼,忽略了琴刚才的举动。

 

琴的脸上有点疑惑有点沮丧更多的是不甘心,象是迫切需要某种东西。用食指抠了抠自己的下身。拼命地想寻找一种证明,却不知道要哪儿去找。琴是那种要争风头,争能,怕被别人瞧扁的人。琴象是失落了啥东西,现在要派用场,一时却找不到,琴时不时翻身转身,浑身不自在。叔被她扰得没法安枕,就认真注意起她来。

 

“你做啥?贼不停孽!”

 

“呒啥呒啥。”

 

琴心不在焉,忍住了没动。粗粗重重的呼吸里,隐藏着若有所思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愁苦,眉宇间升腾起一股墨绿色的黑气。叔伸出赤裸的手臂绾住了琴的头,看着琴那拉屎拉不出的眉头,叔头脑里突然冒出点什么,叔努力凝神,用意念把这点零散的东西拧住,慢慢凝成一团,在头脑里渐渐形成清晰地概念。

 

琴握住了叔的下身,慢慢搓揉,叔象明白了什么,任由着她弄腾,看着琴那进了财主家却没偷到东西的失落面孔,也不说话。叔的梅开二度没有了刚才那种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愉悦,象是纯粹为了配合琴共同完成一项认证。叔的心理升起了庄重和神圣,一种平时被琴压着的男不如女的自卑感又冒头了。叔这次和她干这事,有了低人一等的感觉。心里压抑之下,行事匆匆忙忙。过后,琴还是老动作,只是雪白的毛巾依然让她失望。肉气味里夹杂着膳腥味,在床笫间游荡。琴一脸沮丧,仰望着屋顶。透过芦席望着黑色的瓦,瓦楞里钻入的风的碎片吹拂着芦席上的檐尘,垂吊着的檐尘飘飘荡荡,偶尔跌落到蚊帐顶上的报纸上,琴的眼神散漫飘渺,象被白骨精吸掉了精气,瘫痪在床头。叔看到琴黑洞一样的眼神,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了琴需要什么。

 

寒冬的夜无边无际。叔想起大会战那晚,琴螺蛳骨上那两条墨绿色的蜒蚰,叔望了望琴,看到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叔欲言又止。想说,又怀着怜香惜玉的柔软,怕说出口,象雨打芭蕉那样的摧残她。

 

叔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注视着琴,希望琴能适时地转过头来,捕捉到琴眼神里的空隙,仍后就能搭上话。这会,琴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叔的存在置若罔闻,遗憾不声不响笼罩着琴,这时候的琴,对周围漠然置之,无可挽回地跟叔眼神里传递的答案失之交臂。

 

黄电影家的鸡窝和琴的床头隔了一堵墙,吹了一夜的北风也疲乏了,风声小了。琴不知是意犹未尽还是心有不甘,骑在叔身上悄悄地蠕动。沉沉醒来的叔摸到了一手屁股,肉花花的丰满结实弹性十足,叔一下子丢掉了睡意来了精神。睡足了精神的叔如虎似牛,琴抿着嘴,鼻孔里有节奏地发出上古的回音。破坏、撕裂、激荡、创造,叔和琴两个人把肉体释放的淋漓尽致。天色已经毛毛儿亮了,叔才有气无力牛喘着,滚到一边。

 

琴抖开被子,急速抽出毛巾,在叔眼前一抖。叔半睁着眼。毛巾上,三朵牡丹花一样的鲜血慢慢茵开,在三个圆点重叠的地方,血红鲜亮,隐隐闻出若有若无的腥骚味。琴握着右手,食指攥在拳头里。脸上流露出喜极而泣而又克制的激动。

 

叔也禁不住激动起来,不,不是激动,是感动和喜悦,叔翻转身,紧紧抱着琴赤裸的身体,把头埋在琴的两腿之间。琴的大腿紧紧地夹住叔的头,两个光滑的躯体在被窝里团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鸡叫三遍,叔起身的时候,看到琴别住蚊帐的别针少了一只,半边的蚊帐洒落了下来。叔周身周骨涌起一股潮水,把眼睛润湿了。琴的屋位于巷子一隅,静悄悄的,寒冬腊月,巷子里远远传来几声狗吠,天色朦胧,堆积着阵阵雾气,叔披着衣裳往家里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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